2010年12月12日 星期日

三蘇非「怪論」始祖

三蘇非「怪論」始祖
黃仲鳴

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系主任關子尹教授,在網上發表談話,述及「怪論」:

「廣東話比普通話更傳神,這是一種寶貴的文化遺產,故此港人不應遺棄廣東話。宋朝的三蘇便看準廣東話的這個特點,並加以運用。他們的《三蘇怪論》便運用不少廣東話詞彙,如『乜』、『』,雖然當時受到不少文人批評為粗鄙之作,可是這種廣東話文化也盛極一時,可見廣東話也具有文學價值。」

這番話,是名副其實的「怪論」,關教授口中的「三蘇」,應是香港「寫稿大王」高雄的筆名之一,一九四五年起即在《新生晚報》用「三蘇」這筆名寫怪論,聲名大噪;與宋朝的三蘇(蘇洵、蘇軾、蘇轍三父子)根本無關;而且,宋朝的三蘇哪有寫過「怪論」?何況是用廣東話書寫!

此事經人踢爆後,輿論嘩然。關教授隨即在網上發表聲明,指是與某中學一群中六學生晤談後,一句「三蘇怪論」竟遭演繹,更被寫成完全未經他過目的「筆錄」,就此上了網。

關教授的辯釋是可信的。這班中六生只知宋朝有個「三蘇」,而不知香港有個「三蘇」,自作聰明為關教授加油添醋詮釋,弄出大笑話。

三蘇逝世於一九八一年,年輕一輩不知其人,亦無可厚非。但三蘇怪論威震一時,稍為對香港報界、文壇有些認識者都應該知道。而且,宋朝的三蘇又怎識得廣東話?這簡直是鬧劇。

話分兩頭,三蘇怪論所用的「三及第文體」,有說是他所創,亦有說是梁厚甫「始創」。其實,這都是毫無根據的胡說。「三及第文體」很早就有了,不說晚清邵彬儒的《俗話傾談》,一九二0年代初《香江晚報》的黃言情,便以「三及第」寫成《老婆奴》、《老婆奴續篇》;一九三0年代末以寫《中國殺人王》系列小說知名的任護花(筆名周白蘋),都是高雄的「三及第前輩」。

但有論者又指出,「怪論」非三蘇所創,梁厚甫才是「祖師」,這一說法又錯,早在他們之前,任護花即以金牙二的筆名,在一九三0年代的《先導》報大寫其「怪論」,嬉笑怒罵,鞭辟入裡,用字抵死,足可與三蘇先後輝映。可惜,金牙二的「怪論」從沒結集,《先導》報又幾已湮沒,再沒人記得「金牙二」了。

一九七五年,香港的「作家書屋」將三蘇一些怪論文章輯而成書,曰《三蘇怪論選》。在(自序)中,三蘇便承認「怪論」非其「創造」;並且強調,「甚麼文章都可結集出版」,惟獨怪論萬萬不可,蓋此乃「遊戲文字」、「無價值可言」,一也;「不能代表一般所謂輿論」,「對社會亦毫無貢獻」,二也;三蘇「文字拙劣」,「撰稿亦草率塞責」,三也;所寫皆「有時間性」,刊印成書,「豈非賣腐爛了的舊貨乎?」四也。雖有此四大原因,但書商一於去馬,照樣出版,為香港文壇保留了一份罕有的「遺產」。

(原刊二00五年三月五日《文匯報》)

談淮遠的短詩

談淮遠的短詩
關夢南

香港寫短詩,寫得最好的是那一個詩人?

回答的人不多。你或者說是覃權,但深入比較,還是淮遠。你沒有讀過淮遠的詩集也不能怪你,因為《跳蚤》(馬吉按:該為《跳虱》)是1988年自費出版,而且非賣品。出版時我剛巧上《Play-Boy》雜誌社,淮遠簽名送了我兩本。現在這本詩集恐怕除了在朋友的書架上,市面已找不到了。淮遠17歲左右便成名,詩作遍布港台雜誌,戴天曾戲說 : 「這是淮遠的時代!」那時我初涉詩壇,自然成為他的fans。青少年讀詩都是愛意象的、華美的彩衣,淮遠的「髮」、「牀」、「洋娃娃」、「病中記」及「沒有體育精神的人」,都優而為之。更難得的是,詩中隱含一種反建制的聲音,與傅统的美學大異其趣。甚麼叫逆向思考?試舉〈孔雀〉一詩為例:

沒有甚麼
比孔雀更難看

在讚嘆的觀眾面前
在屁股上展開的
不合比例的東西
但不能遮醜
而且效果
剛好相反

我想


我們從前面看,看到的是彩羽;作者從後面看,卻看到屁朖,反差極大,不能不「想吐」了。淮遠早期的詩,是想像的詩,雕琢明顯;後來改寫短詩,是生活的詩、尖銳的詩,反而形成一種個人的風格。早期鉛印《秋螢》,淮遠邀投來一首短詩「鄰居」,我非常喜歡:

他們遣去用人
舉家遷進城中
留下這許多麻雀
看管園子

描寫城市化,這是最早的詩了。如果不從這個角度欣賞,也可從一個樸素,但鮮明的畫面──「留下這許多麻雀/看管園子」,察覺到「人去田園荒蕪」的感概。淮遠幾乎所有作品都反諷現實,只有這首與〈乘客〉,呈現一種傳统婉約之微妙情味:

在公路上
看見一隻鳥的影子
從崖壁上掠過
很明顯,它在消失之前
也瞟了我一眼

至於反諷的短詩,淮遠其實是好壞參半:好的簡約只寫一點,不及其餘,讀後印像深刻;不好的,理過其辭,乾枯無味。〈孔雀〉就是一首拖沓、說辭過甚的詩。短詩比長詩難寫,文字高度節制以外,還要求感覺之獨一無二。成名詩人,大多不敢寫短詩,怕醜。那怕戴望舒的四行──〈蕭紅墓畔口占〉,其實也寫得鬆散、情味不足,裏面尤其用了四字詞──「長夜漫漫」。如果作者不是戴望舒,而裏面又包含一個蕭紅早逝的故事,相信也沒有多少人會記得。短詩少有,還因為稿費,四行詩,真計稿酬 , 只有十數元?如何養家?文人能養家的,都不靠詩。

附錄 :
〈鳥 〉
淮遠

我看見沒翅膀的鳥在空中遨遊
有翼的人們垂着腦袋和生殖器
走在地面上

〈癬 〉
淮遠

地球原是
一個好端端的頭

直到細菌在它上面
舖設牠們的文化
留下難看的疤痕
地球轉動
因為它很癢

〈蕭紅墓畔口占〉
戴望舒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我等待着,長夜漫漫
你卻臥聽着海濤閒話

(原刊二0一0年十月十四日《關夢南書寫室》)

大報與小報中的寶藏

大報與小報中的寶藏
小思

香港社會面貌一瞬萬變,使文學、歷史的文字紀錄,常有追不及的歉疚。

要研究過去的香港文化、歷史,深藏於中英兩國檔案室的檔案當然是珍貴材料,學者視之為最有力證據。可是,檔案室的資料,高不可攀,一般感興趣的有心人未必容易入手。報紙所載,卻較易尋獲。在舊報上,總可蒐集得沒印成單行本給遺忘了的文學作品、或不被視為文學,實質卻應列為香港文學的作品,或從不是文學創作中,重見當年社會文化的訊息。

尋香港舊報,說「較易」實在也不易。大學圖書館、中央圖書館所藏多是人們心目中的「大報」—我在此不下定義了,反正一下定義,就變成學術議題。何況,公信力、歷史久、銷量多、品味高等等,在香港都不一定成為大報的衡量準則。就是圖書館藏有,也缺漏甚多。還有更重要的是以往香港寫作界生態的異常發展,往往令蒐尋者錯失機會。

所謂香港寫作界生態的異常發展,是指許多作者(作家)的作品,不一定在什麽文藝副刊中刊出。為了謀生,他們都會在不同報刊中寫稿,多產得有點令人不能置信,作品面目又可依不同筆名而各異。文學創作水平講不上,正因這樣,他們回顧自己寫作歷程時,多不願提及。但以他們當年的寫作技法水準,他們的成熟社會觀察力,在他們筆下,總可反映社會現象,或果真有文藝創作可觀處。作為香港文化或文學研究者,不應忽略這些幾乎「泛濫」於舊日大報小報版面的寶物。

為了研究香港文學或文化,我閱讀報刊,素來是沒有政治和道德潔癖的,也即是說無論大報小報都不放過。翻過極左、極右,或極潔、極黃的報頁,竟可尋得不少我所不知的作家心血,那種充實而欣慰的感覺,就像發現寶藏。

六十年代,以劉以鬯為例,儘管他常以娛人娛已兩分法來評定自己的寫作態度,而評論者又多只推崇他已成單行本的作品,但其實還有無數漏網的娛人文字是可讀的。除了他在知識分子不看的《銀燈》、《明燈》,大報如《星島晚報》、《新生晚報》、《新晚報》上動筆外,還有鮮為人提及《越華報》的〈電影圈〉、《工商日報》的〈為了金錢〉、《工商晚報》譯述R.V.古列原著的〈朝雲觀之鬼〉、《明報晚報》的〈股熱〉、《華僑晚報》的〈流星〉等等作品,如能全讀了,都可補足了對酒徒心事的理解,和作家如何面對六七十年代的社會衝擊。

舊日報紙副刊,不如今天,可請不同行業的專業人士寫專欄,執筆以親歷、經驗、行業資訊入文。當年沒有專業人寫專欄的風氣,為了配合時代及適應讀者需要,編輯會請作者「變身」成各行各業,盡力反映社會面貌,這種文風自五十年代以來,十分流行,除了三蘇以經紀拉為名寫的〈經紀日記〉為人熟知外,他在《大公報》以旦仃為名寫〈天堂撈記〉,以石狗公為名在《新晚報》寫〈石狗公自記〉還算大報。此外還以史德為名在《香港夜報》寫〈皇牌騎師日記〉、以飛天南為名在《正午報》寫〈揾世界日記〉、以小生姓高為名在《紅綠日報》寫〈易侶旅遊團〉都算小報。此外,阿筱在《好報》寫〈侍仔王身歷聲〉、在《今報》寫〈紅牌騎師日記〉等等。據《香港年報》資料紀錄,1966年香港中文報紙共四十二種,到1976年狂升至九十八種,園地擴展如此急促,可是寫手卻來來去去那羣人,於是有些只好變更多筆名應付編輯需索,也有新人用近似某些紅作者筆名去寫近似題材,例如有個叫阿德的在《好報》寫〈白牌司機私記〉,這些風格類近而不同作者的手記式文字,因勾勒社會某層面活動,滿足讀者知情欲望,甚受歡迎。

由於報紙篇幅不斷擴張,六七十年代,社會意識形態開始變化,有些報紙副刊編輯也理解一般讀者消費潮流需要以外,還有些新空間,例如1964年《新生晚報》闢了青年文藝人戴天、陸離、劉方、李英豪合寫的〈四方談〉、西西〈開麥拉眼〉、胡菊人〈讀書閒筆〉專欄,《正午報》請曹聚仁寫〈簷下絮語〉、《今報》請今聖歎寫〈近視眼專欄〉,他們都以較嚴肅態度觀察社會,視野為之一新。

錢鍾書曾寫信給《譯林》創辦人李景端說:「為了理解外國當前的社會,通俗流行的作品常常是較好的指南,這些事實是『文藝社會學』著作裏反覆闡明的。」我們何嘗不可把「外國當前的社會」改成「香港過去的社會」,則香港報紙的專欄,正具文藝社會學的研究價值。

2010.9.28

(原刊二0一0年十月九日《信報》)

劉以鬯和三蘇曾用真名和不同筆名在大小報章副刊寫專欄

港日文字緣──日譯劉以鬯《對倒》

港日文字緣──日譯劉以鬯《對倒》
沈西城

三十八年前的耶誕,冬日的太陽柔柔弱弱,朔風吹臉,砭骨生痛。我從居處松原町轉乘了兩回車子,到達御茶之水,再徒步十餘分鐘,來到神保町書城。舟車勞頓,目的是尋訪「內山」書店。

我是從魯迅先生的「日記」裏,初耳「內山」書店之名,知道書店的老闆內山完造在上海時期,幫過魯迅不少忙,包括「一二八」淞滬戰禍中,轉移居所,避過日軍炮火。

解放後,上海「內山」書店歇業,回歸東京。基於對魯迅和內山的尊敬,一到日本,就想着去看「內山」書店,可由於種種原因,到整裝上道,已是我到東京之後的第三個月了。

「內山」書店蜷縮在一條名叫「鈴蘭里」的小巷裏,門面毫不起眼,店堂面積約五十米,兩邊牆壁靠着一排四格高樺木書架,放着各式各樣的中文善本。

週末下午,店裏空蕩蕩,只有一個客人,矮個子、穿着黑色西裝、佝僂着背、手上捧着一本書,站在書架前,正在聚精會神地翻看。

由於「內山」書店素以售賣中文書籍名聞日本,我下意識地以為那個先來的客人定必是「同胞」了,「他鄉遇故知」,心情激盪,於是冒昧地走過去打招呼。才開了口,立刻深悔自己的孟浪,呈現在眼前的那張臉孔,活脫脫的是典型東洋臉孔,他一聽我說國語,連忙伸出右手擺了兩下,示意聽不懂,我這才知道對方是一個日本人,只好改用非常蹩腳的日語跟他聊了起來。

他告訴我他是二松學舍大學的中文教授本橋春光,此番到「內山」書店來,是為了搜尋有關中國近代作家的小說,準備翻譯成日文,結集成書,在日本出版。

我看他手上捧着的是魯迅的《吶喊》,知道他想從中取經,於是告訴他「魯迅」的作品,大抵已給日本文學家翻譯殆盡了,與其集中介紹魯迅,倒不如選擇性翻譯別的中國作家。

本橋春光那時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卻不以我這個黃毛小子信口雌黃為忤,立刻拉我到附近的喫茶店坐下,要我為他介紹近代中國作家。
我那時正為《快報》寫「日本雜記」,立時想起了劉以鬯先生,他是《快報》副刊的主編,同時也是香港有名的作家,對五四時代的文學,有着深邃的認識。

回家後,立刻寫信給劉先生,詳告經過,並請他代為搜尋有關作品。很快就接到了劉先生的信,大意是「提議甚好,五四漏網的作家甚多,當會盡力搜尋奉寄」。

劉先生古道熱腸,兩個星期內,就寄上不少作品,沙裏淘金,最後選定了魯迅的《藤野先生》和《孔乙己》;師陀的《期待》;七等生的《跳遠選手退休了》;王文興的《缺點》;劉以鬯的《對倒》;黃春明的《兒子的大玩偶》和姚雪垠的《差半車麥稭》。這裏頭的中港臺老中青作家,除了魯迅和劉以鬯外,那時大多不為人知,可見劉先生挑作品,是重質不重名。我把作品交給本橋翻譯,本橋卻向我提出了一個條件,要我充當助手,原來本橋怕在翻譯時,萬一遇上晦澀不明的俗語,字典解不了困,就寄望我這一個小友援手。坦白說,那時候我只讀了三個多月的日文,程度不高,可為了「中日文化交流」的「大」業,只好硬着頭皮騎上驢背。從此每個週末,一老一少伏案於神保町的喫茶店枱子上,專心一致地展開翻譯工作,每遇本橋不明的處所,我就用有限的日文作出解釋,有時候詞不達意,就輔以繪圖解厄。本橋的工作態度十分認真,有時候所提問題,超越了我認識的範疇,逼不得已,只好寫信麻煩百忙之中的劉以鬯和書話家黃俊東兩位先生。承蒙他們不嫌麻煩,屢屢以長信賜教,解決疑難,令本橋跟我感激涕零。

過了一年,我因家事輟學回港,翻譯尚未完成,本橋便獨挑大樑,艱辛地完成翻譯。可難題又湧現了,這又回到出版的問題上。

日本的出版事業雖然蓬勃,翻譯近代中國作家小說的書,卻難有獲得出版的機會。本橋一連接洽了幾家有名的出版社(包括了專門出版近代中國小說的岩波社),都給打了回頭,百般無奈的本橋寫信向我訴苦,我看了心酸,覆信說「萬一沒辦法,那就請放棄出版吧!」本橋賜示:「沈先生:我務必要把書出版,這樣既維繫了我們之間的友誼,同時也促進了中日兩國的文化交流。放心吧!你們一定會看到書的出版。」

不知經過多少歲月,七五年某天,我收到了郵差送來的特掛郵件,拆開一看,赫然是《現代中國短篇小說選》,並附一信──「西城先生:我最後動用了自己的積蓄,拜託榮光社印製了這本小書。劉先生和黃先生處已另封奉寄了。謝謝你的賜助,我永遠忘不了我們在神保町喫茶店裏並肩奮鬥的光景。希望我們再會有合作的機會。春光謹拜。」

如今本橋春光教授早已作古,而劉以鬯先生仍然一如蒼松翠柏,在文壇上持續發光發熱。最近書展頒發了首屆「年度作家」的榮譽予劉先生,他的名作《酒徒》也經由黃國兆導演拍成電影,快將公映。看到劉先生的創作成就獲得肯定,足以讓我相信本橋春光教授三十八年前的辛勞並無白費。

(原刊二0一0年十月三日《蘋果日報》)

娛人更娛己 劉以鬯一枝健筆放不下

娛人更娛己 劉以鬯一枝健筆放不下
蔡琇莹

「香港文壇教父」劉以鬯和太太,幾乎每年都會逛「香港書展」。不過今年他們特別忙,因為劉先生獲邀成為書展文藝廊的「年度文學作家」,所以他們忙着出席一場又一場的講座,還有應付香港和內地的傳媒。

91歲的劉先生,在太太的陪同下接受訪問,雖然不時要太太的「繙譯」和提點,但思路清晰依舊,而且筆耕未斷。

1948 年,30歲的劉以鬯來到香港,之後輾轉到過新加坡、吉隆坡工作。生活在香港60 多年,比起他的出生地上海,居留時間長兩倍多。歷年來,他的作品留下不少香港風景:利舞臺、得寶可樂、百樂酒店飲下午茶、南華對巴士、旺角的人潮、大會堂的抽象畫展覽會,都在《酒徒》之中出現。

寫香港風景,是為記錄,還是受了甚麼觸動?

「初來香港的時候我住在北角,那時的北角是『小上海』,皇都戲院的位置是『天宮夜總會』。我在那裏聽到菲律賓樂隊的演奏,怎麼會和上海麗都夜總會那些音樂一樣的呢?」北角「臭得好」的臭豆腐、456 飯店的燒餅等等,無論是聲音、氣味還是味道,都令他想起他的上海。他寫香港,實際上是被上海的回憶所牽動而成。

在商務印書館於月中舉辦的讀書會上,香港教育學院中文學系助理教授陳智德就說過,劉以鬯作品的獨特處,是「在反覆思量究竟有沒有可能在香港這個地方落地生根?如此又如何處理他對上海的記憶?」這與不少同代的南來文人的角度很不同──一是全盤否定香港的文化位置,一是放棄發展「嚴肅文學」,隨着香港「商品化」的潮流擺動。

代入的本事

王家衛在電影《花樣年華》片末大剌剌的特別鳴謝劉以鬯,因為電影受到小說《對倒》的啓發。而書迷看此電影和《2046》時自然會將片中的梁朝偉跟劉以鬯對號入座。「梁朝偉在報館工作的片段,的確有點我當年在新加坡華僑日報工作的身影。」劉先生說,王家衛拍攝電影時,和梁朝偉為此跟他見過面。近日,他的作品《酒徒》由黃國兆改編電影剛拍攝完畢。

他小說的實驗性與「意識流」手法,以及他對記憶的執着、對回憶的再創造,相信都是吸引導演將之化成影像的原因。據說,另一大導杜琪峰及其主理的「銀河影像」的副導演、編劇等,近日都在熱讀劉以鬯的作品。杜氏也有在梁秉鈞、譚國根等人編著的新書《劉以鬯與香港現代主義》內撰文,以導演的角度來看劉以鬯的作品。

讀者、觀眾,大都愛將作品裏的主人翁當作是作者自況。當大夥兒都認為《花樣年華》、《2046》中風流的梁朝偉就是劉先生的寫照,劉太沒好氣說︰「行行都有風流的人啦,不會因為他是作者還是編輯。熟悉他的人自然知道他的為人。」不過,她也露了一點口風︰「反而他的小說《過去的日子》就有不少他的影子。」明顯是給喜歡在字裏行間翻箱倒槓的粉絲們大派貼士。

《酒徒》中在醉酒與清醒之間來而復返,入木三分。記者於是好奇︰難道喝酒是養生秘方?「我不喝酒的。難道寫偵探小說的作家也要殺過人才寫成?」劉先生答。的確,《對倒》中阿杏的心理描寫,就如少女的自述;小說家需要有窺看、甚至代入任何人心中所想的本事。

創新的意圖

劉以鬯在繙譯、編輯、介紹內地作者、外地作品都花過不少時間與工夫,但小說家始終是他最為人知的身份。

說到寫小說,他以「與眾不同、別開生面」為宗旨。寫別人沒有寫過的,「這是很困難的事,但作者需要有創新的意圖。」知易行難,但他作出示範︰《酒徒》不只是一部「形式新穎」的小說,當中不少段落讀來像詩,而「酒徒」與別人的對話,更是「文學評論」;短篇小說《動亂》,寫的是六七暴動,但通篇沒有一個人在說話,反而是以物件的視覺來說當時的情況;小說《黑色裏的白色,白色裏的黑色》,他寫眼中香港的優劣,「白色」是香港的好,「黑色」就是要香港的不好,而這部分特別一反印刷常規,以「黑底白字」方式印刷出來。

刻下,他還在構思新小說︰「想寫一篇小說,有兩部分的。上部分是從筲箕灣坐電車至上環西港城的所見,下部分則是由西港城坐電車回筲箕灣。我希望能精細的寫路上所見的,而且用寫詩的手法去寫。」他愛逛街,每天逛兩小時才回家。除了逛街、模型、集郵(太太說他還在買郵票!),他還是電車迷,有空便會坐「一蚊一程」的電車,看街景看人。

自傳與全集

「我寫『娛樂他人』的小說十七八年,怎樣也要抽時間出來寫一些『娛樂自己』的文章。」他說來擲地有聲。「娛人」、「娛己」這兩條生產綫在他來說,涇渭分明,不過,有心研究劉氏作品的讀者,應該可看出當中的連繫。

從上海到重慶,經歷戰亂,1948 年來到香港,其後到新加坡,又重回香港,當中一定有很多故事。《劉以鬯卷》收錄了一篇短短的自傳,在他的授權下也出版過一本《劉以鬯傳》。如果他能執筆寫自傳,那便是香港文學重要的資產。「他應該沒有這個打算。寫自傳不免涉及其他人,所以有很多事情都不能單方面說出來。但如果不是事實,寫出來也沒有意義,倒不如不寫。」劉太說。

不論是娛人還是娛己,劉以鬯的「文字產量高峰期」,曾有日寫12 個專欄及連載小說,每天「生產」10,000 字的紀錄。文字產量這樣高,可現時結集的作品不算多。「之前輯錄的作品,有很多他覺得『過唔到自己』而放棄了。為了編全集,他重新將從前的作品翻看、整理。」劉太補充,在香港出版的舊作,版權分屬不同的出版社,難以出版繁體版的全集,所以「劉以鬯全集」的計劃將由內地出版社負責。單是他的作品全集,已是研究香港文學的寶庫。

(原刊二0一0年七月廿六日《香港經濟日報》



劉太太說丈夫從十幾歲開始寫作,「從沒放棄過文學。」(曾有為攝)



劉以鬯手稿。(曾有為攝)



劉先生答問題時偶有說錯,劉太太會自動補充︰「給你版權費的是黃國兆,唔係王家衛呀!」(曾有為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