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31日 星期四

陳子善:刘以鬯的“娱人小说”

1月2日多云。刘以鬯是香港数一数二的小说大家,所著《酒徒》《对倒》等长篇和《寺内》《打错了》等短篇,早已名垂香港文学史册。但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些都属于探索性的“娱己小说”。他还写过许多与之相对的“娱人小说”。也用他自己的话说,“娱人小说”就是为了换取稿费不得不走通俗路线,将别人的“要求”、“看法”和“喜恶”当作自己的“要求”、“看法”和“喜恶”。1950—60年代,刘以鬯曾“日写万字‘娱人小说’”(刘以鬯:《我怎样学习写小说》)。

然而,刘以鬯这些数量相当可观的“娱人小说”,一直未引起应有的关注、整理和探讨。不久前,许定铭先生提出“像刘以鬯这么优秀的香港小说作家,是应该出版《刘以鬯全集》的。虽然香港作家好像从未见过有全集出现,但,刘以鬯先生应该是第一位!”“全集”追求“全”,刘以鬯的“娱人小说”应在《全集》中占一席之地也就理所当然,正如许先生接着所指出的:“尤其一向不被重视的‘三毫子小说’,都应该是《刘以鬯全集》的一部分,因为名家笔下的‘三毫子小说’,也是很有分量的。”(许定铭:《关于〈刘以鬯全集〉的建议》)

许先生在1958年10月15日《知识》第59期上“发现了来自新加坡,署名‘葛里哥’的二千多字短篇《父与子》”。很巧,我手头也有署名“葛里哥”的两部中篇《夕阳灿烂》《三角关系》以及短篇《蛇与猫》。《夕阳灿烂》《三角关系》列为香港鹤鸣书业公司“每月逢十出版”的“文艺文库”(10)和(23),两书均有版权页,但无出版时间,“每册港币四角”。《蛇与猫》连载于1957年9月28日、10月5日新加坡南洋报社《星期六周刊》第421、422期。由此推测,“葛里哥”这个笔名大致是刘以鬯1950年代中后期在香港和新加坡使用的。

“葛里哥”这些作品都以香港或新加坡青年男女的情爱生活为题材。《夕阳灿烂》以“我”的视角,描述来自上海的慕容慧珠在香港屡遭爱情挫败曲折而又悲惨的一生。《三角关系》写留英学生高岱回港过旧历新年先后遇到旧恋人玲芝和表妹丹萍引发的情感纠葛。而《蛇与猫》则写“我”认识长得一模一样而性格迥异的孪生姐妹剑芬和眉兰的“奇遇”和出人意料的结局。“葛里哥”笔下的这些青年女性,虽然各有各的个性和经历,但都能在关键时刻敢说敢作敢当,显示出女性善良坚韧的一面。而语言精练,结构巧妙,多以对话见长,又是“葛里哥”小说艺术上的特点。且录《夕阳灿烂》的开头:

慕容慧珠有五个男朋友。……

每天从早到晚,五人川流不息地缠着这位饱经沧桑的女人,等待“历史重演”,其情形颇有点像哨兵换班。

有时候,她似乎很讨厌他们。

有时候,她又非常乐于周旋。

她的个性就是这样的多角。

刘以鬯曾明确表示,他写“娱人小说”的底线是“我只写通俗小说,不写庸俗小说;只写轻松小说,不写轻薄小说;只写趣味小说,不写低级小说”,综观这几篇“葛里哥”的小说,可证他所言不虚。但刘以鬯到底以“葛里哥”笔名发表和出版了多少小说?还有待刘以鬯研究者进一步发掘,让它们都回归《刘以鬯全集》的怀抱。

本文刊2019年1月31日《文汇报 笔会》

“不日记”为陈子善在笔会的专栏

(轉載自《搜狐》2019年1月31日)

許定銘:剪貼簿另一章

圖A

圖B

圖C

圖D

圖E


圖F

圖G:封面

圖H:封底

圖K:扉頁

圖M:藏書票

俊東贈我的《詩與小詩選輯》,除剪貼了前面提過的力匡,徐訏和夏侯無忌等人的作品外,其實還有十來頁,圖ABC那樣的剪貼,每頁八個框框,題〈星晚〉外,内收小詩四行,以新詩形式創作,另署題目,大部分是諸葛郎的作品,不知是何許人,間中也收令狐玲及力匡等人的小詩。估計這個專欄應是《星島晚報》的副刊版面標題,每晚一格。我一向不喜歡這種限句限字「豆腐乾」式的創作,故只選刊幾頁,聊備一格。

至於另一本剪貼簿,則是約三十六開十餘頁的小册子,與《詩與小詩選輯》比,是「大巫與小巫」之別,只可視為上輯之附屬品,僅素描圖DEF供大家欣賞,每頁約收剪二至三首詩並貼一起,我欣賞的是詩圖以外的框框,這是俊東一筆一劃親繪的,似為詩圖加了個相架。

雖然這本題為《小詩一輯》的小製作沒法與《詩與小詩選輯》比,但它同樣有封面、封底,同樣有贈我的題簽,更特別的是附「俊東書屋」的藏書票,此票打印在一張有凹凸花紋的厚卡紙上,右下角還有製作者的簽名,我看草書的能力甚低,只看到此君姓梅,其他留待讀者諸君代我參詳!

──2019年1月

2019年1月25日 星期五

許定銘:一個愛書家的剪貼簿

雖然我沒有剪貼的習慣,卻愛看友人的剪貼簿,尤其如今印刷技術已普遍之極,有些朋友把早年的剪貼素描成書,剪貼簿便成了孤本收藏。像陳進權,常在網上展示他七八十年代的剪貼藏品,就很引人羨慕。

其實,剪貼不在於收藏,而在於收集的價值。很多報刊上的作品,發表了不一定會出專集,隨着歲月的流逝,有些文章就會在讀者的腦海消失,未被發掘的好作品,往往因此湮滅無聞。

倪匡早年寫「衛斯理」,從未考慮會出版單行本,連稿也未留,發表後也不剪存。到後來發現衛斯理很有出版的價值時,遲啦,到哪去找原稿呢?事件揚開去後,幸好有心人出現了:詩人温乃堅原來很愛剪貼,尤其欣賞《衛斯理傳奇》,日日剪貼,一篇不漏,整盒剪貼給倪匡送了去。今天能讀到整套完整《衛斯理傳奇》的粉絲們,應該要知道那是温乃堅的功勞,是「剪貼」的實際作用。

事實上,温乃堅除了剪貼衛斯理,他也很愛剪貼新詩,多年前與他共進午餐,他曾帶給我看好幾本新詩的剪貼簿,如今人已化作青煙,他那一大叠剪貼不知花落何處?

圖一:封面前加包書紙

圖二:封面及題字

圖三:封面內頁貼木刻

圖四:封底後加包書紙

圖五:封底

圖六:封底內頁的藏書票

好友黃俊東也愛剪貼,年前贈我《詩與小詩選輯》兩册,彌足珍貴,近日較清閑,特意素描出來供同好欣賞,一來讓大家知道愛書家黃俊東對剪貼的珍愛、執着,把剪貼簿珍藏六十多年的耐力;二來除了了解俊東對新詩的熱愛,或多或少還可窺探到香港一九五O年代新詩壇的一角。我如今把它們在這兒展示,目的讓大家在閱讀以外,把某些未見專集的作品繼續流傳下去。

俊東這本《詩與小詩選輯》內頁註明是製作於一九五二年四月三日的,雖然當年他才十多歲,但製作非常認真,除了封面、封底的繪製,最感動我的,是封面包書紙內的題字(圖2),雖然不足二十字,但我們卻看到俊東挺着活動不得的半邊身子,顫巍巍的一筆一筆刻劃……,那份情意深深地感動了我……。

我素描出來的二十頁,近百首小詩中,屬於力匡的,竟然超過七十首,可見俊東非常迷力匡。其實迷力匡的又何止俊東呢,盧因的《一指禪》(香港華漢文化事業公司,一九九九)中有一篇〈記詩人鄭力匡〉(頁183)中,就記敍了他和崑南都很迷力匡。一九五二年力匡的《燕語》出版了,盧因買了三本,一本自存,兩本送女朋友,還約了崑南一同去出版社找力匡簽名,見到一條長長的等簽名的人龍……。可惜「吾生也晚」,未見過力匡的「威水」,但好友如是說,可以想像當年新詩流行「力匡體」,一點也不誇張!力匡的詩集只有《燕語》和《高原的牧鈴》,不知剪貼簿這七十首中會不會有未入集的漏網之魚?

圖七
 
圖八
 
圖九
 
圖十
 
圖十一
 
圖十二
 
圖十三
 
圖十四
 
圖十五
 
圖十六
 
圖十七
 
圖十八
 
圖十九
 
圖二十
 
圖二十一
 
圖二十二
 
圖二十三
 
圖二十四
 
圖二十五
 
圖二十六
 
除了力匡,收得比較多的是徐訏和夏侯無忌。徐訏是大名家,不必多費唇舌;夏侯無忌是齊桓寫詩時的筆名,曾以此筆名出過詩集《夜曲》。此外有一位班比,收在輯內的詩作有〈止水〉和〈邂逅〉,俊東還在題目側打了符號,意是寫得不錯?詩人崑南早期在《詩朶》中,曾用筆名「班鹿」〈免徐速的「詩籍」〉,如果我沒有猜錯,「班比」很可能是崑南早期的筆名之一。

──2019年1月

2019年1月19日 星期六

許定銘:旭藝文社的社刊《旭藝》


有朋友電傳來問《旭藝》,說我有文章刊於其上,一定知道來龍去脈,我瞠目結舌,不知如何回答。翻查舊剪貼簿,我真有短篇刊於其上,依稀記得是龍敦光叫我寫的,其他的都記不起來了。

〈鼓手的戀歌〉是篇二千字的短篇,寫的是年輕鼓手美度士暗戀歌女夏綠蒂的故事,全篇以美度士的獨白演繹 ,沉鬱而悲傷。初稿於「民國五十三年十月」 ,而刊於五十四年七月二十五日的《旭藝》上,當年才十來歲,中學未畢業的舊事 ,如果不是朋友提起,我完全忘記了這篇東西。

記得一九六O年代文社潮時期,有個「旭藝文社」,出過些油印及鉛印的社刊,主持人叫龍敦光,大概是文社聚會時認識的,没深交,連他的外型是怎樣的都忘了。我只記得發表〈鼓手的戀歌〉那期的《旭藝》,是薄薄的十六開鉛印本。那時候的印刷還是凸版時代,這幅手寫的題目及插圖絕不簡單,是要製「電版」的:事先把字及圖繪好,交到製電版的公司縮放成你要的呎吋製成金屬膜,再釘在配合印刷機的木板上。 如此複雜的過程,所費不貲,因為電版是按每平方吋收費的。《旭藝》的編者肯多花費於〈鼓手的戀歌〉上,表示他們很重視這個短篇。

對《旭藝》全無記憶,只好請教專家,問萱人了。

萱人回郵叫我讀他的《香港六七十年代文社運動整理及研究》(香港臨時市政局公共圖書館,一九九九),五百多頁,幾十萬字,超過一公斤的大書,翻起來一點不簡單,幸好他指明了讀頁六十五 。

萱人在他談旭藝文社的那篇文章中說:他們活躍於一九六四年後,先出了八期油印及鉛印的《旭藝》社刊及紀念特刊,後來又出過《曙暉》、《藝華》、《旭苗》、《燕影》……等,此中與〈鼓手的戀歌〉那期有關的《旭藝》錄如下:

《旭藝》半月刊(該社出版,刊期接油印本期數為第九期,十六開鉛印雜誌型 ,封面綠字標圖,內頁印黑。公開發售每册六角,成立「旭藝出版社」應付商業出版發行責任。該期社論〈從文社中來到文社中去〉,表示要組織「文社之家」集各文社經濟力量,讓社員有「一個正常的去處」,據知此雜誌形式祇維持一期) 。

雜誌只出一期,許某有幸參與,五十多年後尚能查到記錄 ,萱人應記一功。

──2019年1月




(以上《旭藝》第九期圖片由小思提供,謹此致謝!)



2019年1月13日 星期日

悼潘光沛

巴丙頓道及其他
邁克

六十年代末第一次讀《傾城之戀》,男女主角築愛巢的那條街印成「巴而頓道」,當然是因為台灣皇冠出版社的校對不熟悉香港地理,「丙」「而」字形相似,沒有校出來。記憶中,最早的上海初版已經執錯字,生米煮成熟飯,就算往後改正也來不及了,粗心大意的抄襲貓闊佬懶理,一錯再錯錯到底,直到近年,某些大陸網站大模大樣剪貼張愛玲,便懵然不察繼續「巴而頓」。我八三年才正式認識香港,不折不扣的外來插班生,本來大有資格加入錯的行列,不虞有詐「而」到海枯石爛,幸好寄居在朱同志置富花園的家,出入常常經過香港大學,瞻天望地周圍贒的好處數之不盡,很快就發現應該和Babington發生關係的是「丙」。朱同志交遊廣闊,周末尤其高朋滿座,有幾個搞音樂戲劇的波希米亞文青住在巴丙頓道,不久之後其中一位當律師的潘先生外遊,我興高采烈報名「坐屋」,自此厚着臉皮自稱和白流蘇范柳原做過鄰居。

在大館巧遇摩登亂世佳人的晚上,手機傳來潘先生死訊,驚愕得說不出話來。我第一本書《採花賊的地圖》,是他一手促成的,罔顧初出茅廬的寫手無德無才,不但出錢而且出力,完全是雪中送炭的君子。原本就見面不密,移居巴黎後幾乎斷絕音訊,偶爾和紐約的K提起,大家都聳聳肩說沒有消息。《採花賊》出內地版的時候,打電話徵求同意,他說版權歸作者所有,我歡天喜地收線,書出了也不記得送他一冊。再後來,牛津印修訂版,乾脆連電話都沒有打,一個人可以無禮到這種程度,慚愧啊慚愧。

《蘋果日報》2019年1月9日)

悼友人
陳文敏

你終於決定離去了!你天才橫溢,讀書時總是不費吹灰之力便名列前茅。你鍾情音樂,還記得有回聽你彈奏蕭邦的作品,樂聲一時激情澎湃,一時如哭如訴,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你剛入大學便指揮法律學院合唱團,贏得所有高年班同學的讚賞,更領導合唱團多次奪標。你曾說過,你的夢想是編寫如《仙樂飄飄處處聞》那種旋律優美而又膾炙人口的歌劇。

畢業後,你在國際律師事務所工作,但幾年後你便毅然放棄高薪厚職,全情投入編寫歌劇。歌劇獲得各方好評,但也用盡了你幾年的積蓄;跟着的日子,你總是游走在現實和理想之間,每幾年便放下律師工作,追尋自己的音樂夢想,令我們這些每天營營役役的人大為羨慕。你曾住在紐約哈林區,黑人的音樂給你帶來不少靈感。有一年我在倫敦,你忽然來電約我當天上咖啡館,我們促膝暢談一個寧靜的下午,原來你是老遠從愛丁堡坐八小時公共汽車來倫敦相聚。

社會的動盪,不斷壓縮的公共空間,令你深感不安,你曾旅居大馬,近年移居台灣,為的是尋找一個寧靜自由的環境繼續你的音樂創作,但大量的音樂原稿因電腦故障而失掉,令你大受打擊。噩耗傳來,一直擔憂的事終於發生了!想起一首歌詞:在滿天繁星的夜裏,就如情侶般你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但我應該告知你,這個世界並非為你這種追求完美的人而設。今夜繁星依舊,願你終於找到生命的寧靜。潘光沛兄,願你安息!

(《明報》2019年1月9日)

作曲家之死
潘麗瓊

驚聞作曲家潘光沛在台灣猝逝,據說他是自殺的!我曾任文化版編輯,跟他挺熟。洋名Eric的他,身為港大法律系的天子門生,任職律師,百萬年薪。他天才橫溢,會寫文章。又精通彈琴和作曲,曾憑作品《歌詞》奪得1986年亞太流行曲創作大賽冠軍,由倫永亮主唱。他創作了處女創作音樂劇《黃金屋》;1994年,潘光沛再接再厲,創作音樂劇《風中細路》,由毛俊輝執導,好評如潮。之後……創作沉寂下來。

別人眼中的人生勝利組,卻生活在現實與理想的矛盾中,生命和悲劇相隨。Eric的父親潘朝彥是《華僑日報》總編輯,不幸在1993年參加上海新聞界邀請團時,遭遇車禍喪生,終年只有六十多歲。噩耗傳來當天,我還在電話中安慰他。其後,我們常在電話中暢談他的音樂劇夢想。他是大情大性之人,彈鋼琴激情之處,可以把鋼琴轟得粉碎!

Eric在薄扶林新居入伙時,窗口對正墳場,他卻說「冇有怕」。他品味要求高,我誠惶誠恐地買了一隻歐洲琉璃花瓶送他作賀禮。來參加housewarming party的都是文化人,包括名演員李鎮洲等等。

近年我和他少接觸了。他2014雨傘運動中寫了多篇文章,月旦時事。這幾年索性離港旅居大馬及移居台灣,但生活得不如意,患上抑鬱症,又因電腦故障把他大半生的音樂稿件洗走,令情緒直墜谷底。去年普世歡騰的聖誕夜,潘光沛孤獨地死在異鄉──台灣,終年只有六十歲。我們最不希望發生的終於發生了!

(《明報》2019年1月10日)

細路風大請添衣
鄧達智

(作者提供)

以為同齡朋友,書友會得守望相助,牽手一直走下去;曾經一起度過少年荳芽夢的牛仔,前年迅雷不及從知道病情在幾個月之內病逝,幾名死黨同學至今仍未完全從傷痛中釋懷。

去年十一月阿蕭在新加坡先走。十二月聖誕節傳來潘光沛惡耗。一月才過了兩個星期,正在撰稿寫幾抹潘的印象之際,知道病情不及一年的約翰等不及農曆新年;都是我差不多時期認識,差不多歲數誠摯的朋友,接二連三離去,眼前空白;以什麼心情面對也已模糊。

書房裏有兩個緊貼的架子,擺放自己特別親近的書籍與影碟;隨手搜出潘光沛著作、「風中細路」出版《兩小無猜》,很多年前他送我的小禮物。一直未曾好好細味,他走了,捧着從頭再讀。

〈鋼琴〉引言他用上:錦瑟無端五十絃,一絃一柱思華年。

想不到他選擇在聖誕節先走一步。我們多久沒見?

每次失蹤之後,總會毫無預警在我面前出現,不聞不問失蹤的年、月、日。爾後親切交往一段時間,又再啓動失蹤系統,近乎人間蒸發;這一次,他不會再回來了,起碼不是帶着我熟悉的肉身與臉龐,如若有幸,夢中見……

滄海月明珠有淚, 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忘記我們如何認識,也忘記了年份,清楚記得;在藝術中心看他創作的音樂劇《風中細路》。巴炳頓道他家喝茶,聽他彈鋼琴。

《兩小無猜》第39頁〈路邊景色〉之〈學校〉描述巴炳頓道唐六樓面對「一間中學和它的操場。」「剛離開校門時回憶自己的中學生活,是苦多樂少,漸漸地,變成苦樂參半。現在,當我見到穿着白布制服的中學生時,感覺快樂的中學時代終於來臨了。」

潘曾寄居紐約哈林,律師也不做了學非洲鼓去。忽然回來買了當年交通非常不方便元朗大棠白沙村的村屋,出入或來我老家探望都是騎着單車。忽然人與三角鋼琴都搬到我在奧卑利街兩層住宅的上層,什麼都放下,就寫歌。未幾又重操法律舊職。他其實是個波希米亞人,只是平衡不了夢想與現實。

曾經置業在檳城,也聽說移居過台灣,還打算去探望卻原來已住過珠海,搬回香港;最終,潘還是選擇了香港,向生涯告別。

《蘋果日報》2019年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