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31日 星期三

杜漸 歲月黃花 長相憶──回眸書評人杜漸

(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facebook圖片)

杜漸去世,又少了一位出色的書評人,教人惋惜。

杜漸,原名李文健,1935年舊曆二月十九日出生於香港(另說1934年2月19日生),曾就讀於香港嶺南小學和聖士提反書院,畢業於中山大學中文系。杜漸從事報刊書籍的編輯翻譯工作30年,曾經編輯讀書月刊《開卷》、《讀者良友》,著有《亞非拉文學新潮》(1976)、《當代外國作家與作品》(1980)、《書海夜航》(兩集,1980、1984)、《世界科幻文壇大觀》(兩冊,1991)、《書癡書話》(1992)、《偵探推理小說談趣》(1994,增訂版《偵探書話》,2019)、《歲月黃花──三代人的求索》(2014)、《長相憶:師友回眸》(2015),並翻譯多本科幻小說。杜漸晚年移居加拿大,2022 年7月23日辭世。

從亞非拉到當代外國文學

我手邊有《亞非拉文學新潮》,香港萬源圖書公司出版,這本書從左翼的立場,介紹了亞非拉文學,難得下筆還算比較溫和,沒有太多意識形態話語。從書中的插圖所見,杜漸應該看到不少外文書才寫成這本書評集,其中的書評如〈阿契貝的小說創作〉和〈杜波伊士的遺囑〉,都是討論較著名的黑人作家,而壓卷一篇〈一篇小說的文字獄——這篇小說揭露了警方的貪污腐化〉,從1974年馬爾拉(Nelson Marra)短篇小說〈保鑣〉(The Bodyguard)獲獎,以及所牽連的濫捕風波,評說烏拉圭警方壓制言論和出版自由,以及對於文藝界的壓迫。相關事件已淡出了一般文學讀者的記憶,但杜漸用書評記錄下來,成為一頁文學滄桑史。

踏入70年代末,教條化的左翼的傾向慢慢褪去,杜漸的閱讀面更為廣闊,《當代外國作家與作品》由香港海洋文藝社出版,當中的篇章曾刊於《海洋文藝》雜誌。杜漸介紹了格林(Graham Greene)、齊弗爾(John Cheever)、高烈特(Colette)、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狄尼松(Isak Dinesen)、高狄梅(Nadine Gordimer)、谷崎潤一郎及芥川龍之介,一共8位20世紀作家,不單走出了亞非拉文學的局限視野,杜漸又評又譯,讀者一書在手,就可以從評介和譯文兩個文本欣賞作品 。《當代外國作家與作品》中,杜漸選譯了谷崎潤一郎〈刺青〉、芥川龍之介〈竹林中〉,都是雅俗共賞的一時之選。杜漸早在70年代末介紹的南非女作家高狄梅,到1991年奪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書海夜航

《書海夜航》兩集由北京三聯出版,當年在中國大陸的印數不少,自然有一定影響力,這兩本書彷彿為久經封閉的大陸讀者,打開了一扇窗。《書海夜航》中一些書評,已見於《亞非拉文學新潮》和《當代外國作家與作品》,這本書收錄的主要是1974至1978年之間,杜漸在業餘時期所寫的書評。至於《書海夜航二集》,內容同樣廣泛,有過之而無不及,二集的後記,杜漸平實地交代自己十年如一日的3段論讀書方法:

「我讀書沒有什麼捷徑,又不會『速讀法』,用的是笨辦法,老老實實一句句地看書,實在也沒有別的辦法了。我每天把時間分成三段,上班一段,做工作時集中精神不想別的,另一段是翻譯和寫作,在香港從事文字工作的人,每天都得當『爬格子動物』,寫幾千字,賺點稿費餬口,正所謂著書只為稻粱謀了。只有在晚上,我才有自己的時間,從八點到深夜兩點,我用來看自己喜歡看的書,寫自己喜歡寫的東西,這五六個鐘頭是我最珍貴的,也是我能自己支配的一段讀書寫作的時間。」

杜漸在《書海夜航二集》的後記指出,書名是嚴慶澍(筆名唐人,著有《金陵春夢》)在病中想出來的,杜漸以此書記念亡友嚴慶澍。唐弢為《書海夜航二集》寫序言,一眼看到典出自明遺民張岱(字宗子)的《夜航船》及阿英的《夜航集》,唐弢是資深的識書之士,他寫道:

「《書海夜航》、《夜航集》、《夜航船》有一個共同含義,暗示作者都是在夜闌人靜,萬籟俱寂的時候,開始其讀書寫字的生活的。三本書的序文都談到了這一點。不過張宗子另有自己的閱歷和見解,值得我們注意。他說天下學問,唯夜航船中最難對付。餘姚風俗,後生小子,無不讀書,二十歲後學為手藝,所以百工雜技,偶有問訊,舉凡『瀛洲十八學士,雲台二十八將』,逐一報名,對答如流,活像一口『兩腳書櫥』。這種問答常在夜航船中進行。」唐弢還提及張岱《夜航船序》中的一僧一士風趣故事,姑且不錄了,若有興趣一看,也不難找到。

科幻及偵探推理小說

轉眼到了90年代,《世界科幻文壇大觀》一共兩冊,由現代教育研究社出版,加上香港三聯出版的《偵探推理小說談趣》,都是杜漸寫給學生年輕人閱讀的入門書。

據李偉才在書序說,《世界科幻文壇大觀》中的文章,來自1987至1988年間,杜漸為《商報》的「怪書怪談」專欄文字。據杜漸回憶說,自己看威爾斯(H. G. Wells)的《大戰火星人》(The War of the Worlds,即《星際戰爭》)和《隱形人》(The Invisible Man),以及凡爾納(Jules Verne)的作品,就被科幻小說吸引住了。

《世界科幻文壇大觀》將科幻小說分為始創、發展、黃金、創新4個時代,始創者是《科學怪人》(Frankenstein)作者瑪麗雪萊(Mary Shelley),繼而有凡爾納和威爾斯等,發展時代有赫胥黎(Aldous Huxley)和歐威爾(George Orwell),黃金時代名家輩出,有阿西莫夫(Isaac Asimov)、克拉克(Arthur C. Clarke)、海因萊因(Robert A. Heinlein)和《沙丘》(Dune)作者赫伯特(Frank Herbert),創新時代更是洋洋大觀,有馮尼格(Kurt Vonnegut)、布拉德勃雷(Ray Bradbury)、狄克(Philip K. Dick)、巴拉德(J.G. Ballard)等一共十家。

《世界科幻文壇大觀》第二冊介紹了電腦崩(cyberpunk),以及法國、德國、蘇聯、東歐、日本、中國的科幻小說,杜漸也評價了倪匡小說,他指:「倪匡的小說在情節安排上富有戲劇性,文筆生動,故而可讀性甚高,若不以科學來要求,倒是可以一讀的。」

《世界科幻文壇大觀》沒有深奧的名詞和學術話語,而是以人物為專章,精要簡介代表作品的內容,包羅萬有,既是科幻小說簡史,也是很好的青少年入門書,可惜似乎多年來未見再版了。

《偵探推理小說談趣》有增訂版《偵探書話》,據再版前言所說,杜漸奉行「讀書無禁區」,自小就喜歡驚險小說和偵探小說了,他更指出,錢鍾書、楊絳、錢瑗一家三口都是推理小說迷。《偵探推理小說談趣》從愛倫坡和福爾摩斯開始談,也提及陳查理、傅滿洲、占士邦3個小說人物形象;日本推理小說也佔了相當多的篇幅,增訂版《偵探書話》增收了〈小羅斯福寫的「第一夫人探案」 〉 、〈寫「貓探案」的女作家莉蓮布朗〉、〈風格多變的東野圭吾與推理小說新潮〉和〈中國偵探推理小說的過去與現在〉 4篇,加入了新的資料。

歲月黃花

杜漸在晚年留下了兩本著作,一本是回憶錄《歲月黃花——三代人的求索》,另一本是懷人記事的散文集《長相憶:師友回眸》。

《歲月黃花》由烽火童年(1935-1946)說起,經歷了回中國大陸求學的理想追求、反右鬥爭以及文革風雨,走過身在中國大陸的20年後,回到香港生活,又是20年,《歲月黃花》最後一部分「從零開始」(1971-1991),就是指回香港重新起步。

杜漸由於母親病重,他跟隨新華社梁威林社長回到香港一趟,其後以單程證來港,陪伴父親李崧醫生,在藥房工作。

杜漸畢竟是書癡,過去20年在中國大陸, 很多書看不到,所以一回香港就不斷買書閱讀。杜漸入手買了一套紀伯倫(Kahlil Gibran)詩文集,更動筆翻譯了其中一些小說,但求消磨時間而且練練筆,况且「在國內這幾年文革語言所造成的污染,打開報紙看到的又全是大話假話套話官話,要清洗我自己的語言文字的渣滓,最好不過就是找一本有分量而文字優美的書來翻譯,既可學習其寫作技巧,又可鍛煉自己的中文寫作,故此我才動手把紀伯倫的小說譯出來。」

無心插柳柳成蔭。杜漸去《新晚報》見工,羅孚要求杜漸譯一份稿看看,杜漸索性將自己的紀伯倫小說中譯稿和介紹紀伯倫的短文帶給羅孚。第二天,杜漸打開《新晚報》,發現自己介紹紀伯倫的文章刊登在報紙上。於是,杜漸轉行到報館上班,因《大公報》缺人,於是在《大公報》副刊工作。《大公報》老總陳凡為李文健改了筆名杜漸,意思是防微杜漸。

我手頭的《紀伯倫小說選集》,1975年大光出版社的小書,就是杜漸當年的譯稿結集。杜漸在《歲月黃花》中說,大光出版社編輯章懷是他的熟人,為他出版了好幾本書,包括《生與死》、《底層的人們》、《新區長》、《浴血黃金城》等等,這些書如今都不容易找到了。

師友回眸

《歲月黃花》副題為三代人的求索,藍真在書序〈我所認識的書癡杜漸〉中點出《歲月黃花》「記述他家的三代人(外祖父潘達微、父李崧及李文健)為追求真理參加民主革命所走過的道路。」《歲月黃花》畢竟是回憶錄,談及自己的部分最多,談及父親的有一些,而談及外祖父潘達微的就更少了,杜漸有專文說外祖父,都留在散文集《長相憶:師友回眸》。

《長相憶》分為兩部分:上半部分是「師友書情」,顧名思義是回憶師友,其中包括了侶倫、陳迹、吳其敏、羅孚、嚴慶澍、范用、安子介、姜椿芳、李俍民、蕭乾、徐訏、林年同、黃繼持、馬國權、秦牧、黃秋耘、黃慶雲、錢鍾書、楊絳、舒巷城、藍真合共21人;下半部分是「回眸歷史」,杜漸以掌故之筆寫廖安祥、潘柱、黃冷觀、潘達微、陳陸逵的舊事。

《長相憶》「師友書情」與《歲月黃花》「從零開始」有若干重疊之處,「從零開始」算是宏觀鳥瞰,而「師友書情」就算是微觀特寫,杜漸以小說家的筆法寫念人憶舊的散文,勝在生動可親,每個人物都活靈活現。〈碧血黃花說冷殘──記我的外祖父潘達微〉是尤其詳盡而精彩的一篇。潘達微受孫中山的思想影響,加入興中會,後來潘達微擔當同盟會南方支部的組織者,用贊育善社之名義,創辦《拒約旬報》,其後改名為《時事畫報》,一直宣傳革命。

潘達微最為人所知的事迹,是收集黃花崗七十二烈士遺骸,這一段經過,在《長相憶》中杜漸透過婆婆陳偉莊的話說出,讀者就像聆聽口述歷史一樣。陳偉莊辭世時, 杜漸尚年幼,不可能將婆婆的話錄音,留下紀錄,換言之,杜漸又是用小說的筆法,將外祖父潘達微的故事,巧妙地重述出來,與《歲月黃花》的散文敘述可互為對照。

杜漸是書癡,擅寫書評,奉行「讀書無禁區」,他創辦過《開卷》月刊(1978-1980,共24期),加入香港三聯後,主編《讀者良友》月刊(1984-1988,共45期)、《科學與科幻叢刊》(1990,共4本)以及「讀者良友文庫」10冊,作者群有吳其敏、趙家壁、梁羽生、許定銘、董鼎山、蕭乾、古蒼梧、黄繼持、陳輝揚和杜漸自己。合上《歲月黃花》和《長相憶》,如今想像杜漸寫書、譯籍、編書的生涯,必然令人覺得精彩。

文•鄭政恆
美術•劉若基
編輯•朱建勳

《明報》2022年8月28日)

悼金千里

(網上圖片,謹此致謝!

悼金千里兄

金千里(鍾子揚),已於2022年8月19日病逝,享壽89歲(生於1933年),積閏90有2。於今日(8月30)舉殯。我是輾轉獲得此消息,並非獲遺族通知。

1968底或1969年初,我倆相遇於銅鑼灣豪華大廈《中國評論》辦公室,大家都是投稿者,也都是偷渡客。他那時叫「鍾展」,我叫「待旦」(筆名)。他1967年5月抵港,我是1968年10月抵港,我們都沒有固定職業,賴投稿賣文維生。他住在深水埗海壇街,我住在南昌街,相隔不遠,交往較多。

1970年他經黃震遐先生介紹進入「友聯研究所」工作,主要是收聽和整理大陸各地電台的廣播。不久他結婚了,有了家庭自然而然少了往來。不過由於大家都在文化圈混飯吃,還保持聯繫,彼此交換資料,偶而見面飲茶。1974年我介紹他跟林曼叔、海楓認識,共同研究當代中國文學。1975年寫成《中國當代作家小傳》。不久,海楓赴美、林曼叔赴法,他的興趣也轉往軍事研究,筆名也改為「金千里」。

1979年1月我創辦《東西方》(月刊),金千里也經常惠稿支持(用名「東方戟」)。我在《東西方》上連載《鄧小平評傳》甚受歡迎,但我卻疲於奔命,既是編編輯、又兼主筆,還得負責雜誌的發行和公司財務。精力透支太過,想稍歇歇。但我知道連載政治人物傳記對雜誌的銷路大有幫助,1980年初便邀他寫《葉劍英評傳》,並於第十五期刊出《葉劍英的青少年時代》(1980.3.10),作者署名「關山夢」。可惜的是《葉劍英評傳》沒有完成,他寫了九篇,寫到〈葉劍英籌辦《新華日報》〉(刊於《東西方》23期1980.11.10)便中斷了。1982年2月《東西方》出版了33期後停刊。此時他的興趣完全轉移到軍事研究,《葉劍英評傳》就半途而廢。

八十年代中期,金千里為台灣的雜誌撰寫軍事專稿,1992年他把自己收藏的軍事資料包括剪報和圖書賣給台灣的《中國大陸》月刊,並出任該雜誌主編,兼「大陸問題研究所」研究員。數年後回港,繼續為《前哨》等香港雜誌撰寫軍事人物稿件,出版過幾本專著。五、六年前,他親自致電我,告知自己患了癌症,坦然面對,並不恐懼。

據我所知,六十年代偷渡到香港的卒友,倖存者應該不多了。前幾年我邀他寫偷渡經歷,他1959年第一次偷渡,中間經過勞改、勞教,歷時十五六年才抵達自由世界,但他已不願寫了,我甚感可惜。相識交往超過半個世紀,我竟然沒有與他合照,也沒有他的照片。今年五月,我曾與潘惠蓮到馬鞍山他寓所附近的酒樓茶敘,潘似乎拍過照片,料應有保存。

寒山碧臉書2022年8月30日)

2022年8月25日 星期四

朱璽輝:憶蔡浩泉

My memory about a silent,unique,wonderful artist!

風雨夏夜,想起某次送醉得不省人事的炎培回家的蔡浩泉畫家。那天,他是我們認識以來,對詩人說得最多話的一次。可惜,詩人爛醉如泥,一句也聽不進去。在廚房進進出出的我倒全聽進去,知道他生命中最愛的女子,其實是棄他棄子而去的那女子。後來,我一直忘了或故意忘了向蔡詩人轉述畫家 當晚所說的話。畫家懇求詩人說項,希望他仍深愛但狠心女子回心轉意!

見過炎培向陪他喝酒的畫家追上報插圖。浩泉畫家通常啣著煙,拿出幾張不大的小方紙,很快就畫出極具水準的幾張插圖。最喜歡他簡單的線條,直線來得真似梵高。他的插圖往往簡單而現代。

畫家從不多話,沉默 。也許,生命中有不少事他憋在心裡。他以筆名王兌寫的小專欄,跟畫一樣精采。我在美國兩年,倒 天天不忘買星島,為了看他那小方塊。

畫家在醫院病床,非常枯瘦。炎培帶我去看他。大家一直沒有說話,心裡卻流淚。

一直忘記告訴寡言的畫家,參加我婚禮的他,實在是我遇上最完美的藝術家。

最是人間留不住
朱顏辭鏡花辭樹.....

Chu Sai Fai臉書2022年8月24日)

2022年8月24日 星期三

曾曉玲:談談情,洗洗腦? 三毫子小說的任務

圖為劉以鬯的《藍色星期六》。不少著名作家都寫過三毫子小說,考究這些作品可看出作家並非因這種刊物較通俗就全盤放棄創作上的追求或特色。(香港教育大學提供)

「春風解凍,但神秘的西藏高原仍然被凍結在將盡的殘寒中。這是行獵的季節。」

「好天氣的黃昏。高柏年踏着輕鬆的步子從街的一端走過來。他心裏充滿了愉快,因為在無憂無慮的日子裏,他有一個甜蜜的約會:是他知心女友的約會。」

「星期六。到××出版社去領稿費。主編人老張囑我寫一個中篇,指定以馬場為背景。我一口答應。」

三毫子買到一本小說,早兩期揭開是高原風光,下兩期又看似都市愛情小品,這天買到新一期,開頭竟然咁都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阿伯阿姐細路西裝友路過報攤,隨手就能買到「三毫子小說」作為消閒讀物。三毫子有乜用?大概食到一碗牛腩麵吧。

三毫子 食麵定買書?

寰宇風情畫一般的,是董千里的《雪山情》,就是金庸囑咐倪匡代寫《天龍八部》要先讓他過目的作家;龍驤的《人約黃昏》起首是溫馨愛情橋段,後面卻遇上神秘人展開奇情故事;開首已零舍不同的《藍色星期六》,一說作者是劉以鬯,相信讀者都會心想「唔怪之得」了。香港教育大學中國文學文化研究中心最近將收藏作品掃描成高清檔案,在網上任睇唔嬲(bit.ly/3wfeDp2)。中心進行「1950-1960年代三毫子小說研究計劃」,總監葉倬瑋介紹當時三毫子小說一本就是一篇小說,「常見是12頁和20頁,會定期出版,如每月9號、19號、29號出,有句口號是『一份報紙的價錢,一本名作家的小說』」。是否很抵買?他提到其時物價,「三毫子可以食牛腩麵,看電影要四五毫,坐渡海小輪上層兩毫、下層一毫,而作家寫一部小說,稿費二百元至三四百元都有」。2016年有舊書店拍賣一批三毫子小說,「我們出資將之買下,成為開展計劃的重要根本」。現時中心儲起260多種(即有260多本沒重複的小說),他透露其間資深報人鄭明仁與作家小思都有給建議、鑑定。

昔日書局不屑賣

中心本月12日舉辦研討會,研究三毫子小說的專家介紹這種貼地文學,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教授容世誠分享,他曾在當地做口述歷史,「我問書局賣不賣三毫子小說,書局老闆好驚,說我們不賣這些東西的,他們覺得很低俗,所以我們在研究的是書局以外的中國文學,而它跟其他小說不同,作者是快速生產,還會不認是自己寫的;讀者讀完就丟,或在家中躲起來看,整個書寫與閱讀習慣都不一樣」。他說在一戰與二戰之間的1920至1940年代,在英美也流行在街邊賣pulp fiction(廉紙小說),不時見以性感、暴力、色彩繽紛的封面招徠路人停步掏錢買書,樹仁大學新聞與傳播學系教授黃仲鳴就回憶,「我記得細個時仍有兩毫子小說,到1950年代中才開始有三毫子小說,以前的兩毫子小說多數是烏哩馬叉」,內容排得密,錯字也多,直至「一間奇怪的出版社」開創三毫子小說先河。

美新處資助出版 投稿有政治要求

1955年2月出版的《小說報》,由俊人創作的《金碧露》打頭陣。這份刊物背後可是有「特別任務」,是由香港的美國新聞處(下稱美新處)資助出版的,因為據其調查,香港與海外華人對嚴肅書報沒什麼興趣,於是想到以通俗小說作政治宣傳,資助由黎劍虹主理的虹霓出版社推出《小說報》,也就是說,作家投稿暗地裏要遵守規則,故事要滲入說共產黨不是的情節,台灣國立中山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王梅香說,小說主角不少是有共產黨背景,如黨員、游擊隊,然後受虐待、僵化教育等。不過算盤是這樣打,效果卻非美新處完全操控得到,作家各有各發揮,例如劉以鬯寫《蠱姫》,鄭明仁曾撰文談及劉的太太憶述作家拒絕出版社要求,「劉生話唔搞政治嘢」,於是讀者翻呀翻,一直到底版第12頁,看着「家駒」與「雙梅」談情,又攔腰一摟,又一吻再吻,看到最後一句,家駒說要買鑽戒送給雙梅,本來繾綣的文字「畫風一轉」,「但雙梅不要,雙梅認為應該捐給從大陸逃出來的難胞」,就此應付過去。王梅香翻查香港美新處檔案,得知處方將這些小說分為意識形態故事(ideological stories)及無害的故事(innocuous stories),而且美新處也深明賣廣告之道,認為無害都有用處,可以吸引讀者,兼且避免《小說報》被標籤為pure propaganda,沒那麼似宣傳品。

熱潮至60年代中期 遠銷東南亞、北美

《小說報》在1955年至1956年,由每期發行6萬份至9.8萬份,有利可圖,自然沒可能是獨市生意。黃仲鳴介紹羅斌是「很有眼光的出版人」,隨後創辦《環球小說叢》,沒有《小說報》的政治色彩,類型更豐富,包括社會言情、奇情探險、偵探打鬥,有更重的商業味,而且捧紅不少作家,「依達、楊天成、鄭慧都是他捧出來的」。故事還會拍成電影,1959年5月29日出版的楊天成作品《難兄難弟》,翌年就旋即推出粵語長片。因此容世誠說三毫子小說在香港、台灣、東南亞、北美都買到,是跨地域與跨媒體的文學。

兩毫、一毫小說「頂爛市」

《小說報》與《環球小說叢》是較為知名的兩大刊物,葉倬瑋說其實當時還有《ABC小說叢》、《海濱小說叢》加入戰團,更有「頂爛市」情况,「有個叫《奇情小說叢》賣兩毫,還有《一角小說叢》,出現惡性競爭」,也有出版社以儲夠印花換公司其他書刊、月曆等贈品來爭取讀者支持。「那時可謂百花齊放、各有各做,整個熱潮在50到60年代中期仍然維持,就算加價去到四毫子依然有市場,像依達就是票房保證,但大家爭飯食時,亦有很多粗製濫造的小說推出,十分氾濫。後來娛樂文化出現變化,如TVB出現,這個熱潮就逐漸式微了。」

亦舒、西西、蔡炎培 曾寫四毫子小說

在傳統文學研究裏,葉倬瑋說存在較強的雅俗觀念,「三毫子小說或會被認為是通俗消費品,覺得不是文學,但我們現在適應了文化研究的思路,由此角度去看,雅俗不是判斷高低的標準,就可發現更多以前帶有偏見而看不到的東西」。就如很多著名作家都寫過四毫子小說,如亦舒、西西、蔡炎培等,「一邊商業、搵食,另一邊就追求理想,實際上是否分得那麼清?」讀這些小說也可更全面理解一個作家創作風格的發展脈絡。

記下舊日風土人情

這些文字亦留住了各地風情,「如董千里寫西藏部落進行比武大會,當中雖有共諜,但整部小說最吸引人的是看到西藏風土人情;又如《藍色星期六》會去快活谷睇賽馬;杜寧的小說也寫極多香港地理,如街道、餐廳」。杜寧的《灰寡婦》也講去馬場,「灰寡婦」就是一匹馬,角色談到一張有錢人的遺產清單,還包括「梅道花園洋房」、「粉嶺別墅」、「九龍廠房」。「張續良亦把《蘇絲黃的世界》改成《蘇茜黃的世界》,香港除了是一個生活空間之外,還常常是小說人物逃離悲劇的一個地方,輾轉來到安頓下來。」由記下都市面貌到呈現這個地方在時代背景下的角色,都可堪細味。

創作背後 作家經歷比小說奇情

研究團隊亦發掘了作品隱藏與作家經歷呼應的奇情故事,亦隱含當時社會風氣。「《環球小說叢》中有個作家叫呂嘉謨,他在銅鑼灣的勝斯酒店殺了一名男子,但殺得很有技巧,又沒有指模。」呂嘉謨有一篇小說名為《不了緣》,「這篇小說看上去好似好正常,一男一女相愛,男主角阿媽介紹工廠妹給他結婚,但他不跟阿媽說有女朋友,後來女友認識了他阿媽,阿媽也很喜歡她,不過大家各自都沒揭破,到最後要安排元配出軌又對阿媽不好,兩個人才終於在一起。這個故事奇怪在男女主角沒什麼壓力阻止他們一起。我們的助理在研究時就發現,現實的呂嘉謨可能也有不能說的事情」。1960年11月24日,報章報道呂嘉謨與死者關係曖昧,更用上保守字眼「患上同性戀」,翌日新聞就見呂浮屍海上,還提及他為環球出版社寫了很多偵探小說。《不了緣》在12月出版,故事開首亦說明呂嘉謨死前成為轟動一時的新聞人物,這是他「有生之日所寫的最後一本書」。

將製成遊戲 Steam上架

這本小說現在也於網上可以全覽。記者想像在今天影片超過兩分鐘都趕客的速食文化下,只有12頁的三毫子小說再面世可能會賣得不錯?葉倬瑋笑說是三毫子都不用付,因為教大網頁是免費閱覽的,不過研究團隊正在埋頭苦幹,為小說製作電子遊戲在Steam上架,預計月內就會完成,昔日曾蔚為風潮的大眾娛樂,故事的生命力能否跨越年代轉化重生?

文˙ 曾曉玲

{ 圖 } 香港教育大學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明報》2022年8月21日)

2022年8月23日 星期二

潘惠蓮:與雲君逾半世紀的情誼──資深編輯劉榜的悼念

筆名雲君的香港著名插畫家姜雲行,於今年6月22日在美國加州逝世,享年94歲。雖然他向來低調,但筆名與畫作早已為人熟識,消息傳出後,不少畫迷、小說迷、金庸迷紛紛在網上「曬畫」悼念,推崇雲君是一代插畫大師,為金庸等小說家的作品起了牡丹綠葉之效!然而,過往有關雲君的報導不多。筆者最近聯絡上身在加拿大的資深編輯劉榜,從他口中,得知多點雲君的事跡,以及他們交往逾半世紀的情誼。

劉榜於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在香港任職《良友》畫報的美術編輯,並兼任《家庭生活》等其他雜誌的編務,因工作關係,常與雲君接觸而成了好友。他表示:「雲君當時已是大忙人,插了很多旗(指為多家報刊雜誌繪畫),他一般在佐敦道碼頭附近的住所內工作。我向他取畫前,先致電告知他到訪時間,他便會準備好插畫『交貨』,非常準時和認真!」

劉榜形容與雲君亦師亦友:「雲君較我年長十多年,畫功又了得,我不時向他請教,所以尊稱他為『師傅』,他就入鄉隨俗,跟廣東人的習慣,叫我做『榜哥』。他的山東口音很重,但無阻我們的溝通,他為人隨和爽朗、不愛出風頭,我們常就美術設計、繪畫等交流意見,鮮談政事。」

提到交往的難忘事,劉榜十分感謝雲君鼓勵他創業:「七十年代初,因李小龍的電影受歡迎,香港一片功夫熱。我當時在《新武俠》雜誌任編輯,因不滿薪金等問題,工作並不愉快。雲君認為我有足夠能力,可自立門戶,便鼓勵我離巢打拼。除了口頭支持,他還有實際行動。1973年11月,我辭職辦了一本《功夫》雜誌,雲君為《功夫》創刊號送上充滿動感的功夫畫像作賀禮,及幫忙提供插畫,我因而信心大增,為雜誌打下良好基礎。」

劉榜1974年隨家人移民加拿大溫哥華,初期在一家華語電台工作。當時他想在電台辦一個介紹金庸的節目,雲君再次出手相助。劉榜翌年回港探親,雲君便介紹他與金庸認識,親自帶他到金庸位於大坑道的住所會面,為節目做準備。

劉榜憶記,金庸當時表示,很欣賞雲君的人品和才華,自1956年他在《香港商報》發表《碧血劍》開始,雙方便合作了二十多年。

不久,雲君一家也移民往美國加州,但與劉榜一直保持聯繫。赴美後,雲君繼續以畫筆養活全家。他獲興建獨立屋的建築公司聘用,把構思設計的大宅外觀,繪成圖像供戶客參考,薪酬甚豐。但他淡薄名利,收入主要用於下一代的教育,五名子女各有成就,其中三子在著名大學畢業後從醫。

劉榜曾多次往美國探望雲君,最後一次在2017年,到他位於湖邊的大宅相聚,暢談甚歡,並看到不少他在晚年創作的油畫。劉榜從那批作品中,感到雲君的細膩筆法依舊,還多了份悠然自得的舒態。雲君則謙稱只是畫來自賞自娛。

本以為可在數年後再聚,可惜疫情肆虐,無法成行。2022年6月23日,劉榜突然接獲雲君的太太來電,驚悉「師傅」離世,當時不禁難過得流下淚來。

劉榜讚揚雲君一生勤勞,對妻子及子女愛護有加,堪稱好丈夫、好父親。他還樂於提攜後輩,和藹可親。有緣相交逾半世紀,終生懷念!

劉榜(左)2017年與姜雲行的合照。

劉榜1973年創辦《功夫》雜誌,姜雲行送上畫作致賀。

姜雲行晚年所繪的的人像油畫。
姜雲行晚年所繪的八駿圖。
姜雲行晚年所繪的桂林山水。

《虛詞》2022年8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