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故事的人:海辛
也斯
聽說海辛和林蔭去世了,你知道他們是香港的作者,卻奇怪傳媒沒人提起。在世界閱讀日,傳媒頌揚奇怪的書本,彷彿那是大家早該熟悉的,而在香港寫了幾十本書的作者,在本地卻成了異鄉人。
在雄仔叔叔講故事的場合,來了教師、社工、傳媒和城市策劃的有心人。想說社區的故事,像九龍城──好像沒有人寫過?我說:「林蔭寫過《九龍城寨煙雲》!」(其實,連《記憶的城市、虛構的城市》也寫過!)
海辛寫過廟街、寫過香港仔鴨洲,他寫塘西三代名花、李碧華寫過胭脂扣。歷史,不是今天開始;社區的故事,當然不是今天才開始的!
其實,我印象深刻的,是海辛筆下漁民逐漸上岸的漁港;是農田逐漸荒廢的新界。
生活經驗厚舊式說書人
海辛愛寫市井人生,他的確夠資格做個舊式說書人。跟當前流行的書齋裏的小說家形象相反,海辛的生活經驗毫不匱乏:他當過酒店侍者、理髮學徒、學做麵包西餅、在工廠當工人,下田裏耕種。他能寫的人物和背景特多,故事特別多姿多采。他寫甘草演員、裁縫、園丁、撈海沙的人、賣水果的人、養鴿人、戲棚的戲子、鎖匙王、鴨司令、啞姑,他寫小市民持鳥籠去喝早茶、在公園裏下棋、在海邊閒談,彷彿為我們繪就一幅幅風俗圖。
海辛多年來的作品,不少發表在《大公報》和《文匯報》,又或者由藝美、中流、上海書局、海洋文藝出版,一向大家把這歸於左派陣營。事實上在國內改革開放之初,八0年代初廣東人民、花城、友誼出版社還謹慎地挑選同路的香港作家時,海辛亦是被挑選的少數作者之一。
但當然廣義的左派陣營亦包括參差不同的聲音,有關心貧苦大眾的人文立場、亦有狹隘排他的教條思想。海辛這些熱愛寫作的作家介乎兩者之間,受後者影響,但自發開朗的寫作更偏向前者。
今日回看,海辛的寫作既有砂石也有珍珠。比方〈騎腳踏車的人〉,接近中聯電影那種小人物相濡以沫的故事,寫來自然,還是非常感人的,又如〈再來一次航海〉寫爺孫感情,那種天真開朗,也非常動人。
但有時整體的把握也不容易,如〈染色的鴿子〉一篇,前面五節對鴿園也對戲棚後台具體描寫栩栩如生:「那些頭紮黑布、身披厚棉夾子,對鏡塗顏抹彩的老倌們;那些把長髮結成高髻,插上閃光珠飾的花旦;那些搬搬椅,扯畫幅襯景的後台工作者;那些手拿刀劍的兵卒;那些分佈太戲台旁邊的音樂班……構成了一個我眼中的現實的童話世界。」
寫年輕人的愛情也寫得自然,但到了第六節,為了要寫城市社會的染缸如何「把一個鄉村孩子的生活面貌塗改了」,女主角長大變成樣版的貪慕繁華的花旦,完全沒有心理的發展,描寫也沒上文細緻。男主角突然撕掉支票不受收買,站到道德的高地去了!本來前面廿四頁裏人物均衡發展、背景細緻舖陳,可被最後四頁簡陋的對資本主義批判破壞了!
但在當時國內的評論者眼中,〈染色的鴿子〉卻代表了突破,被認為是他的代表作。這也可以看到當時主流的評論風氣了。
創作力旺盛對生活好奇
幸好海辛本身是一位創作力非常旺盛的作家,而且對生活有好奇,對文學有廣闊的口味,所以也沒有完全被意識形態所規限。當豐富的人物和細節像粗獷的樹木抽長掙開了框框,我們也就有更多可讀的故事了。像〈鴨司令與啞姑〉、〈撈海沙的漢子〉,好似是通俗的愛情故事,甚至不乏向民間仙話傳說致意的地方,但讀來生氣盎然,活潑感人,正是海辛迷人之處。〈最後的古俗迎親〉更是把一個可以傷感懷舊的題材,寫成一闋舊俗的輓歌。海辛不光是寫實,他有開朗的視野,新奇的想像。〈搬船上山〉是德國導演荷索式奇想的一個街坊版本,〈鴨司令與啞姑〉不是拘謹的《養鴨人家》,把鴨隊伍浩浩蕩蕩趕過中區的大街,是元氣淋漓的反叛手筆。這些較好的短篇,大都收入三聯「香港文叢」海辛自選的《海辛卷》裏。
廣義的香港左派文學,當然亦有它的優點和貢獻。海辛最好的兩個集子,一是《染色的鴿子》(1979),是世界出版社經銷香港文學研究社出版的「海外文叢」其中一本,由梅子主編,叢書還包括舒巷城《太陽下山了》、劉以鬯《陶瓷》、陶然《強者的力量》、彥火的《大地馳筆》、譚秀牧的短篇集,是當時同陣營中水準比較整齊、編輯認真的叢書。
後來更成熟的選集《海辛卷》(1988)所屬的「香港文叢」則是來自北京的董秀玉主政時香港三聯的創舉。在三、中、商系統中三聯分工本是出版文學的,但過去只出版過「海外文叢」和「台灣文叢」,到這時才首次推出「香港文叢」,可見不同的視野和膽識。可惜出版不到十本,89 後董秀玉離去,這叢書就沒有出下去了。現在這套書在書店裏不見影蹤,其他如雙年小說選等文學書也不見出版,真是叫人懷念。
少了一位別有特色的小說家
海辛去世這麼寂寞,我惋惜香港少了一位別有特色的小說家。但為什麼這麼寂寞,也令我想到廣義的左派陣營,連它的優點和缺點,也在我們不知不覺中猛烈移位了!再沒有人在我們頭上鼓吹批判資本主義的黑幕,好像大家都輕鬆世故了,但又好似有些看不見的東西在那裏運作。
我早上讀報,看到談中港台出版現的標題,細讀才發覺原來寫的是最近在台灣幾所出版社的新書。在這樣的視野底下,像海辛、林蔭這類作者,不管寫得好寫得壞,又在另一種極端的標準中消失無蹤了!
我這是在宣揚本土主義以否定外來標準嗎?不是的,我記得2002 年法國來的兩位朋友想了解當代香港小說,我跟他們介紹各種各樣的寫作,他們又看了各種選集,其中也對海辛和林蔭的小說感興趣,後來在《鐘與龍》這選集的十二人中也選了他們兩位。我記得帶他們到香港仔跟海辛喝茶。小說家弗朗西斯.密西奧(Francis Mizio)後來在一篇印象記中寫到:海辛在華富石屎樓前站起來拍照時,突然收斂了他閒談的歡快笑容,露出凝重嚴肅的神色。我想:這會不會也是我在他小說中所見的兩面呢?
至於當日翻譯的是那幾篇小說?我怕記錯,連夜借來許旭筠新鮮出爐的新書《香港文學外譯書目》一看:海辛的是〈沙灘彩樓〉;林蔭的是〈這一天〉、〈車站〉和〈晚晴〉。在普遍的冷漠中、在政治或商業權勢形成的新舊偏側底下,有時外來的意見也未嘗不可以為我們打開另一扇空間,帶來另外的看法。
(明報二0一一年五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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