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16日 星期五

翟浩然訪問陳韻文

(按:這訪問原分六期刊於2014年的《明報周刊》,後收錄於《光與影的集體回憶(IV)》,明報周刊2014年7月1日出版。)

2022年9月9日 星期五

惟得:《長短句》(修訂本):更與何人說

先引用幾句杭士基,指斥今時今日社交媒體的浮泛,再來一段妙齡女子應徵電腦助理的短片,冷眼看自恃專業的年輕人操行零分。病人終日對着手機顧影自憐,把血小板白血球當梵經唸誦,更是病上加病。沒錯,透過臉書,連名家也要依賴信眾追隨,與新知舊雨互通訊息,或者可以慰解寂寥,然而,一早睜眼便面對丁方三寸的屏幕,跪地餵豬乸,眼光逐漸也縮窄成丁方三寸。時至今日,絕大多數善男信女三跪九叩向電子科技膜拜,陳韻文倒會站起來,說長短兩句公道話,並且用過來人的口吻,提醒有志編劇的人士注重生活的語言,堅持的是自己的價值觀,追捕的是漸行漸遠的童真。《長短句》(修訂本)開宗明義的第一篇〈有孫出租〉,為時代把脈,擲地有聲,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淺嚐兩三句,嘴角有楊枝甘露的芳香。

〈有孫出租〉裡我們領教過陳韻文的跳接寫法,她的一支筆天馬行空,金菊園的金華火腿可以聯想到人猿泰山攀藤過樹,儼然是加西亞.馬奎斯的得意弟子。幸福背後另一層次的愛戀與人性,又與疫情猖獗後不堪長久被隔離的人掛鉤,沒有譴責,多了同情與體諒。我孜孜倒想追究陳韻文提到的「生活的語言」,她欽佩基阿魯斯達米因為對生死的頓悟開拍《春風吹又生》(And Life Goes On,1992)、因為胡波自殺沸騰而又洩氣、對朱生豪一再翻譯莎劇的毅力鞠躬,一股生命力已經撲面而來。高翰晚年脊椎多處骨折,靠椅墊支撐,依然在家錄唱《你要它更黑吧!》,與朱生豪是難兄難弟。還看我們的音樂,南音低吟生活況味,湘西的〈酉水號子〉,此起彼伏這一聲嗨呵喔那一聲喔嗨喲,突顯拖船的粗重,生命能量隨汗水江水滾滾而來。小欖山崗上下的空房傳出迴蕩,宛如精神病患的靈歌,是另一生命層次,建築工友吸煙時唇間噴出的,倒名符其實是生活氣息。來到上水的飼料廠旁,眼見兩母女賣力推木頭車,已經迸發強悍的生命力,對比橫在跟前啞黃的粗鐵棍,更有被工業手套發力磨損的生活語言。當然,熱浪席捲岩雷沙,生命力會隨着皮膚和床單一起蒸發。生活的語言也可以是信手拈來的觀察,譬如超級市場裡,小姊姊從疼愛中對幼弟表現一點輕拍手背的責備,看在陳韻文的眼裡,都存入腦後倉,幾十年後在中篇小說〈小心〉大顯身手。與白光飯聚,陳韻文感覺她如一幅畫像,突然發聲似哀訴,平時白光的歌聲已經滿含生活況味,聽她親身演繹自己的逸事、推展到對周璇的同情、再借李香蘭反映自己在日本的政治手腕,讓陳韻文領會到生命的多層面。為甚麼要把生命的語言弄得複雜呢?可以是法國人的單字粗口、袁枚隨緣抒寫的〈隨園菜單〉、或者黃愛玲短訊傳來陽台的蟹爪蘭。

陳韻文與許鞍華的過節,不如引她自己一句:「不知底蘊不好講話」,然而她細意描繪劇本的心內設計,頗具巧思。《ICBC:歸去來兮》,陳韻文提議結尾選用馬勒的《喪禮進行曲》,其實想為罪惡因果蓋棺論定。警探在畫外音朗讀陶淵明的《歸園田居》,也是想刻意引渡夜宿ICAC陋房的貪官醒悟,是神來之伏筆。柔道館裡,陳韻文又企圖用野蠻的肢體碰撞,與貪官滿臉的困惱焦慮平行剪接,達到戲劇的張力。提起《瘋劫》劇本,錯手殺人的女子畏罪匿藏井邊,四五個尼姑飛奔過來,道袍招展如蝙蝠張翅,單是聯想已經影像懾人,沒有在影片出現,惟有輕嘆一句:陳韻文遇人不淑。陳韻文也不一定注重鏡頭花巧,褒曼在《婚姻暗流》(Scenes from a Marriage,1982)大膽決斷把鏡頭固定在同一位置,讓我們專心聽取幾個角色對婚姻的感受,陳韻文額手稱慶,認為影片更有凝聚力。至於《草莓與巧克力》(Strawberry and Chocolate,1993),陳韻文撇下兩名導演的功力,對編劇的技巧激賞,古巴作家兼編劇塞內爾.帕斯,從一個同志的激進行動,反映一個異性戀者的潛伏傾向,因為同志鼓勵,最終刺激自己的轉變,陳韻文可說明察秋毫。優秀的電影又盡見人情世故,陳韻文推薦雷諾亞的電視片《最後的聖誕晚餐》(The Last Christmas Dinner,1970),特別圈點戲中一句:「聖誕節是最無謂的濫俗文明。」戲中的富人收買窮漢,站在飯店窗前看他們享受美酒佳餚,飯店經理寧願送大餐打發窮漢,窮漢卻不肯吃嗟來食,披着富人施捨給他的皮裘,擁着老伴溘然長逝,雷諾亞有意探討文明包裹的累贅溫情,都給小心的陳韻文逐件剝落。

年輕時收聽陳韻文的點唱節目,迷戀她對音樂雲夢般的低喃,語境化為文字,倒想探索她可有同樣的功力。重溫高翰,她已經採用「虛實迷離猶豫思變」的形容詞。遼寧的對口歌,一問一答重複四次,愛戀更是呼之欲出。劉雪庵譜曲的〈紅豆詞〉,讓人在紗窗風雨黃昏後,揣摩到曹雪芹詞中的情懷。尚妮涅藻一曲〈免費的〉,卻是憑藉歌聲傳達轉調之間的唏噓。陳韻文不是三歲孩童,知道音樂也可以商業化,蓋希文的〈夏日荏苒〉,本來是母親借搖籃曲道出對孩子的期望,卻被扭橫折曲用作脫衣舞孃的伴奏,就令陳韻文側目。興之所至,陳韻文亦談論電影配樂,《紅粉忠魂未了情》(From Here to Eternity,1953)裡,號令兵要對亡友說的話,都借唇邊的軍號揪心傾訴。身為黑澤明迷,陳韻文說起《流芳頌》(Ikiru,1952)就眉飛色舞,老人醉後在鞦韆上迴盪低唱,五句歌詞重重複複,讓陳韻文感染到老人眼眸裡的茫茫蒼海。卻是陳韻文圈點〈不可少的Billie〉,「沒有人能哼出她靈魂深處的饑渴感,以及曾經滄海對愛的訴求」兩句評語,讓我記取許多年前,與夥伴蜜月的夜晚,我苦撐到凌晨二時,聽罷陳韻文樂韻悠揚的枕畔私語才肯安睡,至今無悔。

〈不過是油彩〉一文,看得我開懷大笑,陳韻文筆觸生動,俏皮時更加別具一格,這篇卻是笑中有「慮」,文中小男孩偏愛機關槍大炮死人的血,對它們的顏色的執著,招惹我對新生一代的憂慮。陳韻文縱使疼愛孩童,對他們的描寫卻很立體。拍攝電視劇與超級市場東家打照面,得知很多到來光顧的孩童都伸出第三隻手,他故意脫去一個高賣孩童的褲作為懲戒,卻給「善」心人姑息。十二歲的小姑娘在百貨公司被警方拘捕,轉過頭來還嬉皮笑臉,十八年後又是美嬌娘。來到第三世界,偶然一個男孩勤練外語,不要糖果寧取一枝筆,絕大部份孩童依然貪圖剎那的香甜。陳韻文特別記得新德里,一個骯髒女孩屢次被白衣女孩又擰又打,她看不過眼強出頭,當事人卻是一臉漠然,視給人欺凌為家常便飯。陳韻文問一個十多歲少女的志願,答說:「我媽叫我做寫字樓。」惟一避忌是不與金山阿伯飲茶,是否人到無求品自高?說是單純,其中不無諷刺。

既是性情中人,陳韻文對物對人,都有別具一格的詮釋。偏愛〈耗子無情〉,她對一雙淺啡色無頸薄底麂皮短靴欲捨還留,最後不得不用耗子做藉口,就令人忍俊不禁。海明威形容費滋哲羅的天才,「似塵粉在蝴蝶翅膀上凝聚的花紋」,男人與男人之間獨有的貼心神髓,倍令她動容。祖父向她叮嚀,甚至莞爾無言,只用眼神祝福,也使她永誌不忘。有好幾篇文章,亡夫是主角,三藩市一篇最坦誠真摯,結婚前突然感覺的空虛、鬧彆扭後迅即和解、縱然剎那想當逃兵,依然想到照顧、同坐一桌,兩人又各有自己的空間,生活裡的矛盾,陳韻文寫來入木三分,並不表示她缺乏愛意,兩年後舊地重臨,夫未同行,她就禁不住無限的掛牽。夫病逝,陳韻文起意到昂花,情尋兩人走在古老石子路上互傳的幽默,還借聖羅蘭夥伴黯然追憶的旁白,反襯自己的神傷。重訪巴黎,每次路過圓頂小店,都想起與夫繾綣在內,暢談法國名家名畫的情趣,翻閱郁特里羅的畫冊,又憶念與夫在蒙馬特,牽手與未牽手之際的猶豫,醇酒煙卷,都興起絲絲縈念與遺忘。壓卷卻是一篇悼念黃愛玲的文章,或者正如褒曼說過:「缺乏問題的本身就是嚴重問題。」可能兩夫婦朝見口晚見面,性格上的優劣一覽無遺,就像走過崎嶇的山路,且看分花拂柳之後可會再發現一個杏花邨。反為與同性友好的交往,更似一條直路,容易抵達心目中的玫瑰園。

《映畫手民》2022年9月6日)

2022年8月31日 星期三

杜漸 歲月黃花 長相憶──回眸書評人杜漸

(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facebook圖片)

杜漸去世,又少了一位出色的書評人,教人惋惜。

杜漸,原名李文健,1935年舊曆二月十九日出生於香港(另說1934年2月19日生),曾就讀於香港嶺南小學和聖士提反書院,畢業於中山大學中文系。杜漸從事報刊書籍的編輯翻譯工作30年,曾經編輯讀書月刊《開卷》、《讀者良友》,著有《亞非拉文學新潮》(1976)、《當代外國作家與作品》(1980)、《書海夜航》(兩集,1980、1984)、《世界科幻文壇大觀》(兩冊,1991)、《書癡書話》(1992)、《偵探推理小說談趣》(1994,增訂版《偵探書話》,2019)、《歲月黃花──三代人的求索》(2014)、《長相憶:師友回眸》(2015),並翻譯多本科幻小說。杜漸晚年移居加拿大,2022 年7月23日辭世。

從亞非拉到當代外國文學

我手邊有《亞非拉文學新潮》,香港萬源圖書公司出版,這本書從左翼的立場,介紹了亞非拉文學,難得下筆還算比較溫和,沒有太多意識形態話語。從書中的插圖所見,杜漸應該看到不少外文書才寫成這本書評集,其中的書評如〈阿契貝的小說創作〉和〈杜波伊士的遺囑〉,都是討論較著名的黑人作家,而壓卷一篇〈一篇小說的文字獄——這篇小說揭露了警方的貪污腐化〉,從1974年馬爾拉(Nelson Marra)短篇小說〈保鑣〉(The Bodyguard)獲獎,以及所牽連的濫捕風波,評說烏拉圭警方壓制言論和出版自由,以及對於文藝界的壓迫。相關事件已淡出了一般文學讀者的記憶,但杜漸用書評記錄下來,成為一頁文學滄桑史。

踏入70年代末,教條化的左翼的傾向慢慢褪去,杜漸的閱讀面更為廣闊,《當代外國作家與作品》由香港海洋文藝社出版,當中的篇章曾刊於《海洋文藝》雜誌。杜漸介紹了格林(Graham Greene)、齊弗爾(John Cheever)、高烈特(Colette)、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狄尼松(Isak Dinesen)、高狄梅(Nadine Gordimer)、谷崎潤一郎及芥川龍之介,一共8位20世紀作家,不單走出了亞非拉文學的局限視野,杜漸又評又譯,讀者一書在手,就可以從評介和譯文兩個文本欣賞作品 。《當代外國作家與作品》中,杜漸選譯了谷崎潤一郎〈刺青〉、芥川龍之介〈竹林中〉,都是雅俗共賞的一時之選。杜漸早在70年代末介紹的南非女作家高狄梅,到1991年奪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書海夜航

《書海夜航》兩集由北京三聯出版,當年在中國大陸的印數不少,自然有一定影響力,這兩本書彷彿為久經封閉的大陸讀者,打開了一扇窗。《書海夜航》中一些書評,已見於《亞非拉文學新潮》和《當代外國作家與作品》,這本書收錄的主要是1974至1978年之間,杜漸在業餘時期所寫的書評。至於《書海夜航二集》,內容同樣廣泛,有過之而無不及,二集的後記,杜漸平實地交代自己十年如一日的3段論讀書方法:

「我讀書沒有什麼捷徑,又不會『速讀法』,用的是笨辦法,老老實實一句句地看書,實在也沒有別的辦法了。我每天把時間分成三段,上班一段,做工作時集中精神不想別的,另一段是翻譯和寫作,在香港從事文字工作的人,每天都得當『爬格子動物』,寫幾千字,賺點稿費餬口,正所謂著書只為稻粱謀了。只有在晚上,我才有自己的時間,從八點到深夜兩點,我用來看自己喜歡看的書,寫自己喜歡寫的東西,這五六個鐘頭是我最珍貴的,也是我能自己支配的一段讀書寫作的時間。」

杜漸在《書海夜航二集》的後記指出,書名是嚴慶澍(筆名唐人,著有《金陵春夢》)在病中想出來的,杜漸以此書記念亡友嚴慶澍。唐弢為《書海夜航二集》寫序言,一眼看到典出自明遺民張岱(字宗子)的《夜航船》及阿英的《夜航集》,唐弢是資深的識書之士,他寫道:

「《書海夜航》、《夜航集》、《夜航船》有一個共同含義,暗示作者都是在夜闌人靜,萬籟俱寂的時候,開始其讀書寫字的生活的。三本書的序文都談到了這一點。不過張宗子另有自己的閱歷和見解,值得我們注意。他說天下學問,唯夜航船中最難對付。餘姚風俗,後生小子,無不讀書,二十歲後學為手藝,所以百工雜技,偶有問訊,舉凡『瀛洲十八學士,雲台二十八將』,逐一報名,對答如流,活像一口『兩腳書櫥』。這種問答常在夜航船中進行。」唐弢還提及張岱《夜航船序》中的一僧一士風趣故事,姑且不錄了,若有興趣一看,也不難找到。

科幻及偵探推理小說

轉眼到了90年代,《世界科幻文壇大觀》一共兩冊,由現代教育研究社出版,加上香港三聯出版的《偵探推理小說談趣》,都是杜漸寫給學生年輕人閱讀的入門書。

據李偉才在書序說,《世界科幻文壇大觀》中的文章,來自1987至1988年間,杜漸為《商報》的「怪書怪談」專欄文字。據杜漸回憶說,自己看威爾斯(H. G. Wells)的《大戰火星人》(The War of the Worlds,即《星際戰爭》)和《隱形人》(The Invisible Man),以及凡爾納(Jules Verne)的作品,就被科幻小說吸引住了。

《世界科幻文壇大觀》將科幻小說分為始創、發展、黃金、創新4個時代,始創者是《科學怪人》(Frankenstein)作者瑪麗雪萊(Mary Shelley),繼而有凡爾納和威爾斯等,發展時代有赫胥黎(Aldous Huxley)和歐威爾(George Orwell),黃金時代名家輩出,有阿西莫夫(Isaac Asimov)、克拉克(Arthur C. Clarke)、海因萊因(Robert A. Heinlein)和《沙丘》(Dune)作者赫伯特(Frank Herbert),創新時代更是洋洋大觀,有馮尼格(Kurt Vonnegut)、布拉德勃雷(Ray Bradbury)、狄克(Philip K. Dick)、巴拉德(J.G. Ballard)等一共十家。

《世界科幻文壇大觀》第二冊介紹了電腦崩(cyberpunk),以及法國、德國、蘇聯、東歐、日本、中國的科幻小說,杜漸也評價了倪匡小說,他指:「倪匡的小說在情節安排上富有戲劇性,文筆生動,故而可讀性甚高,若不以科學來要求,倒是可以一讀的。」

《世界科幻文壇大觀》沒有深奧的名詞和學術話語,而是以人物為專章,精要簡介代表作品的內容,包羅萬有,既是科幻小說簡史,也是很好的青少年入門書,可惜似乎多年來未見再版了。

《偵探推理小說談趣》有增訂版《偵探書話》,據再版前言所說,杜漸奉行「讀書無禁區」,自小就喜歡驚險小說和偵探小說了,他更指出,錢鍾書、楊絳、錢瑗一家三口都是推理小說迷。《偵探推理小說談趣》從愛倫坡和福爾摩斯開始談,也提及陳查理、傅滿洲、占士邦3個小說人物形象;日本推理小說也佔了相當多的篇幅,增訂版《偵探書話》增收了〈小羅斯福寫的「第一夫人探案」 〉 、〈寫「貓探案」的女作家莉蓮布朗〉、〈風格多變的東野圭吾與推理小說新潮〉和〈中國偵探推理小說的過去與現在〉 4篇,加入了新的資料。

歲月黃花

杜漸在晚年留下了兩本著作,一本是回憶錄《歲月黃花——三代人的求索》,另一本是懷人記事的散文集《長相憶:師友回眸》。

《歲月黃花》由烽火童年(1935-1946)說起,經歷了回中國大陸求學的理想追求、反右鬥爭以及文革風雨,走過身在中國大陸的20年後,回到香港生活,又是20年,《歲月黃花》最後一部分「從零開始」(1971-1991),就是指回香港重新起步。

杜漸由於母親病重,他跟隨新華社梁威林社長回到香港一趟,其後以單程證來港,陪伴父親李崧醫生,在藥房工作。

杜漸畢竟是書癡,過去20年在中國大陸, 很多書看不到,所以一回香港就不斷買書閱讀。杜漸入手買了一套紀伯倫(Kahlil Gibran)詩文集,更動筆翻譯了其中一些小說,但求消磨時間而且練練筆,况且「在國內這幾年文革語言所造成的污染,打開報紙看到的又全是大話假話套話官話,要清洗我自己的語言文字的渣滓,最好不過就是找一本有分量而文字優美的書來翻譯,既可學習其寫作技巧,又可鍛煉自己的中文寫作,故此我才動手把紀伯倫的小說譯出來。」

無心插柳柳成蔭。杜漸去《新晚報》見工,羅孚要求杜漸譯一份稿看看,杜漸索性將自己的紀伯倫小說中譯稿和介紹紀伯倫的短文帶給羅孚。第二天,杜漸打開《新晚報》,發現自己介紹紀伯倫的文章刊登在報紙上。於是,杜漸轉行到報館上班,因《大公報》缺人,於是在《大公報》副刊工作。《大公報》老總陳凡為李文健改了筆名杜漸,意思是防微杜漸。

我手頭的《紀伯倫小說選集》,1975年大光出版社的小書,就是杜漸當年的譯稿結集。杜漸在《歲月黃花》中說,大光出版社編輯章懷是他的熟人,為他出版了好幾本書,包括《生與死》、《底層的人們》、《新區長》、《浴血黃金城》等等,這些書如今都不容易找到了。

師友回眸

《歲月黃花》副題為三代人的求索,藍真在書序〈我所認識的書癡杜漸〉中點出《歲月黃花》「記述他家的三代人(外祖父潘達微、父李崧及李文健)為追求真理參加民主革命所走過的道路。」《歲月黃花》畢竟是回憶錄,談及自己的部分最多,談及父親的有一些,而談及外祖父潘達微的就更少了,杜漸有專文說外祖父,都留在散文集《長相憶:師友回眸》。

《長相憶》分為兩部分:上半部分是「師友書情」,顧名思義是回憶師友,其中包括了侶倫、陳迹、吳其敏、羅孚、嚴慶澍、范用、安子介、姜椿芳、李俍民、蕭乾、徐訏、林年同、黃繼持、馬國權、秦牧、黃秋耘、黃慶雲、錢鍾書、楊絳、舒巷城、藍真合共21人;下半部分是「回眸歷史」,杜漸以掌故之筆寫廖安祥、潘柱、黃冷觀、潘達微、陳陸逵的舊事。

《長相憶》「師友書情」與《歲月黃花》「從零開始」有若干重疊之處,「從零開始」算是宏觀鳥瞰,而「師友書情」就算是微觀特寫,杜漸以小說家的筆法寫念人憶舊的散文,勝在生動可親,每個人物都活靈活現。〈碧血黃花說冷殘──記我的外祖父潘達微〉是尤其詳盡而精彩的一篇。潘達微受孫中山的思想影響,加入興中會,後來潘達微擔當同盟會南方支部的組織者,用贊育善社之名義,創辦《拒約旬報》,其後改名為《時事畫報》,一直宣傳革命。

潘達微最為人所知的事迹,是收集黃花崗七十二烈士遺骸,這一段經過,在《長相憶》中杜漸透過婆婆陳偉莊的話說出,讀者就像聆聽口述歷史一樣。陳偉莊辭世時, 杜漸尚年幼,不可能將婆婆的話錄音,留下紀錄,換言之,杜漸又是用小說的筆法,將外祖父潘達微的故事,巧妙地重述出來,與《歲月黃花》的散文敘述可互為對照。

杜漸是書癡,擅寫書評,奉行「讀書無禁區」,他創辦過《開卷》月刊(1978-1980,共24期),加入香港三聯後,主編《讀者良友》月刊(1984-1988,共45期)、《科學與科幻叢刊》(1990,共4本)以及「讀者良友文庫」10冊,作者群有吳其敏、趙家壁、梁羽生、許定銘、董鼎山、蕭乾、古蒼梧、黄繼持、陳輝揚和杜漸自己。合上《歲月黃花》和《長相憶》,如今想像杜漸寫書、譯籍、編書的生涯,必然令人覺得精彩。

文•鄭政恆
美術•劉若基
編輯•朱建勳

《明報》2022年8月28日)

悼金千里

(網上圖片,謹此致謝!

悼金千里兄

金千里(鍾子揚),已於2022年8月19日病逝,享壽89歲(生於1933年),積閏90有2。於今日(8月30)舉殯。我是輾轉獲得此消息,並非獲遺族通知。

1968底或1969年初,我倆相遇於銅鑼灣豪華大廈《中國評論》辦公室,大家都是投稿者,也都是偷渡客。他那時叫「鍾展」,我叫「待旦」(筆名)。他1967年5月抵港,我是1968年10月抵港,我們都沒有固定職業,賴投稿賣文維生。他住在深水埗海壇街,我住在南昌街,相隔不遠,交往較多。

1970年他經黃震遐先生介紹進入「友聯研究所」工作,主要是收聽和整理大陸各地電台的廣播。不久他結婚了,有了家庭自然而然少了往來。不過由於大家都在文化圈混飯吃,還保持聯繫,彼此交換資料,偶而見面飲茶。1974年我介紹他跟林曼叔、海楓認識,共同研究當代中國文學。1975年寫成《中國當代作家小傳》。不久,海楓赴美、林曼叔赴法,他的興趣也轉往軍事研究,筆名也改為「金千里」。

1979年1月我創辦《東西方》(月刊),金千里也經常惠稿支持(用名「東方戟」)。我在《東西方》上連載《鄧小平評傳》甚受歡迎,但我卻疲於奔命,既是編編輯、又兼主筆,還得負責雜誌的發行和公司財務。精力透支太過,想稍歇歇。但我知道連載政治人物傳記對雜誌的銷路大有幫助,1980年初便邀他寫《葉劍英評傳》,並於第十五期刊出《葉劍英的青少年時代》(1980.3.10),作者署名「關山夢」。可惜的是《葉劍英評傳》沒有完成,他寫了九篇,寫到〈葉劍英籌辦《新華日報》〉(刊於《東西方》23期1980.11.10)便中斷了。1982年2月《東西方》出版了33期後停刊。此時他的興趣完全轉移到軍事研究,《葉劍英評傳》就半途而廢。

八十年代中期,金千里為台灣的雜誌撰寫軍事專稿,1992年他把自己收藏的軍事資料包括剪報和圖書賣給台灣的《中國大陸》月刊,並出任該雜誌主編,兼「大陸問題研究所」研究員。數年後回港,繼續為《前哨》等香港雜誌撰寫軍事人物稿件,出版過幾本專著。五、六年前,他親自致電我,告知自己患了癌症,坦然面對,並不恐懼。

據我所知,六十年代偷渡到香港的卒友,倖存者應該不多了。前幾年我邀他寫偷渡經歷,他1959年第一次偷渡,中間經過勞改、勞教,歷時十五六年才抵達自由世界,但他已不願寫了,我甚感可惜。相識交往超過半個世紀,我竟然沒有與他合照,也沒有他的照片。今年五月,我曾與潘惠蓮到馬鞍山他寓所附近的酒樓茶敘,潘似乎拍過照片,料應有保存。

寒山碧臉書2022年8月30日)

2022年8月25日 星期四

朱璽輝:憶蔡浩泉

My memory about a silent,unique,wonderful artist!

風雨夏夜,想起某次送醉得不省人事的炎培回家的蔡浩泉畫家。那天,他是我們認識以來,對詩人說得最多話的一次。可惜,詩人爛醉如泥,一句也聽不進去。在廚房進進出出的我倒全聽進去,知道他生命中最愛的女子,其實是棄他棄子而去的那女子。後來,我一直忘了或故意忘了向蔡詩人轉述畫家 當晚所說的話。畫家懇求詩人說項,希望他仍深愛但狠心女子回心轉意!

見過炎培向陪他喝酒的畫家追上報插圖。浩泉畫家通常啣著煙,拿出幾張不大的小方紙,很快就畫出極具水準的幾張插圖。最喜歡他簡單的線條,直線來得真似梵高。他的插圖往往簡單而現代。

畫家從不多話,沉默 。也許,生命中有不少事他憋在心裡。他以筆名王兌寫的小專欄,跟畫一樣精采。我在美國兩年,倒 天天不忘買星島,為了看他那小方塊。

畫家在醫院病床,非常枯瘦。炎培帶我去看他。大家一直沒有說話,心裡卻流淚。

一直忘記告訴寡言的畫家,參加我婚禮的他,實在是我遇上最完美的藝術家。

最是人間留不住
朱顏辭鏡花辭樹.....

Chu Sai Fai臉書2022年8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