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9日 星期日

司徒華是一個時代

司徒華是一個時代
程介明

事情也真巧。1月1日,收拾舊東西,在一個文件夾內找到許多在英國留學時期的書信來往,其中一封字迹特別容易辨認的,來自司徒華先生。1月2日就傳來司徒華先生離世的消息。

我認識華叔,是因為反對「中三淘汰試」。時為1975年,麥理浩的港英政府發奮建設香港,其中四大項目之一就是發展中等教育。1973、1974年雖連續推出發展初中教育的《綠皮書》(供徵詢的草案)和《白皮書》(供實施的定案),但是高中的目標入學率仍然限制在60%,因此完成中三課程後,設一個篩選的考試,淘汰40%的學生;這個試,稱為「中三淘汰試」。

風雨中成立教協

香港於1971年剛好普及小學教育,羣眾普遍覺得中學發展的速度太慢,因此羣起反對設立這個「中三淘汰試」;在短短的幾個月裏面,就集合了六十多個教育團體,聯名反對「中三淘汰試」。

現在經過傳媒反覆報道,大家都知道司徒華的教協(教育專業人員協會)是1973年經歷「文憑教師薪酬事件」而成立的;之後,成立的教育團體如雨後春筍。當年那六十多個團體,「上」有代表「僱方」的辦學團體,「下」有代表僱員的各類教師職工會;「右」有代表台灣系學校的私立中文中學聯會和私立中英文學校協會,「左」有當時的「愛國學校」(不過還沒有組織)。我當時代表英文私立學校聯會(簡稱「私校聯會」,我當義務秘書),因為不在「上」、不在「下」,不靠右,也不靠左,因此當了主席。

當時的形勢,教協已經是教育團體的龍頭,主要是因為它組織性比較強,而且有一個團隊。雖然職工會難免要維護會員的權益,但是與其他職工會不一樣,教協也關心教育的整體發展。也許是因為如此,教協的名字裏面,就有「教育專業人員」的字眼。

現在回頭看,七十年代是香港非常重要的年代。一方面,港督麥理浩全方位建設現代社會,今天香港的教育、醫療、房屋、福利等,很多政策根基和基本概念,都可以溯源當年的政策。另一方面,香港的市民也開始嘗試擺脫殖民地心態,現實也迫使他們脫離過客心態,因此開始有了有組織的、有政治意圖的民間團體,當時叫做壓力團體,現在看來是公民社會的雛形。

掀開歷史新一頁

簡單來說,殖民地政府開始注意建設香港,而不是把香港純粹看成是大英帝國的遠東前哨;而民間也開始有了移民的第二代,他們把香港看成是自己的家,有了「權益」的概念,也有了「爭取」的意識。這一切,都彷彿是香港社會發展必然的兩個側面。這種社會形態,與五六十年代很不一樣,與戰前更是天淵之別。

司徒華和教協的成立,可以看成是那個時代的開始。73年之前,是香港小學教育大發展的年代。而香港發展基礎教育,官立學校(現在稱為政府學校)和津貼學校(現在稱為資助學校)佔大多數,因此形成了龐大的接受公帑的教師隊伍。這個隊伍,面對的是同一個僱主,也就是政府,因此政府在發展基礎教育的同時,也為自己建立了最龐大的集體對立面。73年的事件,讓香港人看到組織自己的可能性,是掀開了歷史新的一頁。從這個角度看,73年的文憑教師薪酬事件,遠遠超過教育界的範疇,也是歷史的必然。

不過,也要有像司徒華這樣的領袖人物。現在報章上都說他能夠「堅持」,即堅持原則,堅持理想。在現代社會,要「堅持」不容易,一要抵得住壓力,二要抵得住誘惑,三要抵得住自己的衰退。多少人在路上退下來了,但是我覺得,能夠「堅持」的人其實不少。

華叔的受尊敬,並不止於堅持,一是華叔有戰略眼光和策略思維。就拿教協來說,似乎一開始就不走舊式的工會模式。聽說教協開小賣部、賣禮餅卡、替會員辦汽車保險等等,開始的時候覺得很新奇,甚至覺得有點不務正業,但卻是令教協無後顧之憂的重要因素。

為書院結束灑淚

報上看到華叔的「農業—輕工業—重工業」理論,我也親自聽過──會員權益是農業,會員福利是輕工業,教育政策的爭取是重工業(源於當時內地的「農業為基礎,工業為主導」);掌握輕重、緩急、先後、取捨,是華叔的特長。

二是華叔有組織羣眾運動的魄力。就以七十年代幾乎連續不斷的運動來說,華叔的「抗爭」,不是一味的聲明、口號、遊行,而是很講究組織網絡,廣結同盟,以凝聚力量。有一次與他談起教協在教育界當盟主還是霸主的問題,他的思路非常清晰。也許因為如此,華叔周圍有一個非常團結的核心;有些朋友說笑,指有幾位核心人物連寫字的形態都有點像華叔的字。

三是華叔有教師的基本情性。我的同事陸慧英教授是華叔在雞寮當校長時的學生,她告訴我,華叔講故事是最動聽的。在她的同學收集的文集《難忘的溫馨往事》的前言裏面,華叔說:「我一直都是反對小學會考和升中試,爭取九年免費教育的。但任教時,則全力以赴,務求最好的成績。因為學生的絕大多數,都是基層貧苦子弟,倘若考不上獲派官津補中學,便要失學。」

1979年,我開辦的培元英文書院結束,大家都捨不得,主禮的嘉賓鄭明韜哭了,畢業生代表也哭了。李汝大事後寫信給我:「鄰座鐵漢如司徒華者,熱淚盈眶……」。我們的教師聽了無不動容。

1984年3月,我還在倫敦大學教育研究院念博士,還在「待業」。收到班邁(Alan Brimer)教授的郵柬,說我應聘成功,但只是三年加三年的短期合約。幾乎同時,當時中文大學的教育學院院長杜祖貽教授打來了長途電話,說知道港大聘了我,希望我考慮到中大,是永久性合約的「長工」。一時難以取捨,就寫信請教華叔。

文章開頭說的,就是華叔的回信。華叔在信中說:「關於中大與港大的抉擇,我的考慮角度與你有別。港大的雖然是短工,但六年也不算短了;而且六年後不續約而要『炒』的,看來先例極少,飯碗還是金屬的。至於中大教育學院,氣氛似乎較開放,與外界接觸較多,比港大的活躍。為香港未來的教育局面計,為港大添一滴心血,都是好的。所以,我的意見是捨中取港。」



■司徒華於84年寄予筆者信函的其中一頁 (作者提供照片)

(原刊二0一一年一月七日《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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