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月16日 星期日

一點點縫起的小說──訪《縫身》作者韓麗珠

一點點縫起的小說──訪《縫身》作者韓麗珠
何翹楚

不經意向友人透露某天下午約了韓麗珠訪問,引起頗大反應:「讀了她的最新小說後,很希望聽聽她本人怎麼說。」「哪裏刊登?何時刊登?滿期待的。」《縫身》的書腰印「香港文學新天后」的字樣,姑勿論這稱號如何俗氣,這一輩香港文學的名人堂裏,韓麗珠絕對是個重要的名字。

而她本人是何其低調。從二十歲出版第一本小說集《輸水管森林》開始,幾乎是不定期地奪得不同的文學獎項:台灣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 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十大好書中文創作獎、年度中文十大小說、紅樓夢文學獎推薦獎……現在她還不過是三十出頭,將來她的文學成就仍未可估計──惟認識她的人都知道,以上一切,你根本無法從她的口中得知;如你真想瞭解,便得像我那般,在網上搜尋器鍵入她的名字。

最近她的第五本小說出版了。書名《縫身》,意思是把兩個本來獨立生存的人,透過手術將他們的身體連接在一起。在星期二下午的咖啡店,韓麗珠這麼告訴了我:「故事起源於我在壽司店裏看見一大缸熱帶魚。接下來我還看到一個單腳的人在房子裏面跳。」這兩個影像給她牽引到一直想寫的連體題材上,在一連串失眠的日子,小說一點一點的密密縫起。

關於連體

「你是真的看見了他們嗎?」「在我把他們寫出來以前,必須先看得見他們。」韓告訴我,她在網上尋找過許多連體人的圖像。漸漸,書中進行縫身手術而連體了的主角「我」和「樂」,便在她腦裏有了個形象。

「為了經濟考量,立法機構定立了《縫身法例》,成年者可透過身體配對中心提出縫身申請,根據兩人身高、體重、膚色、年齡和新陳代謝的速度,進行縫身配對,並可自行選擇連體部位,連身人的工作能獲得優先保障。」韓為小說奠下了這樣的基礎,故事一開始,「我」便已跟「樂」完成了手術。

「我」和「樂」選擇了在胸腔抽掉大塊肌肉,然後連結成一體。韓用手比劃給我看,他們兩個身體的接合位置,大約在哪裏。我不得不懷疑,要不是我的想像力有限,便是我原來,從不曾正眼看過連體人的形象。縫合身體明明是如此的匪夷所思,我卻被韓平淡的語氣說服了,還提出了技術性問題:「他們可以生育下一代嗎?」韓點點頭:「自然可以。他們還可以擁抱對方的。」

關於反抗

小說中的「我」是一個念大學的女生,本來對於縫身法極度抗拒,並且經常跟宿舍室友「微」和論文導師「腿子教授」對此進行討論和批判。然而她自己活在嚴苛的規範中,能反抗的餘地極小;她選擇了的方式,是以連體人為畢業論文的研究題目,「甚至僅是不停地思考。」韓安排了書中章節分別以故事情節和論文內容區間:第一章是故事,第二章是論文大綱,如此類推。讀者一方面跟隨「我」在故事部分逐漸陷入縫身的羅網,另一方面又變成「我」的論文讀者,以理論和文獻製造對連體人的論述。

韓麗珠說這種小說形式非她原創或獨有。「我念書的時候自覺不會寫論文,我不懂得把想法化成學術文章,只懂得將之化為小說。」她念碩士班時,接觸愈多的理論,愈引起她深刻的思量:「我常常質疑,到底某些理論是如何成為權威的呢?」小說中她用了正統的形式去書寫「論文」,除出引用榮格理論,小說中出現了好些「學術著作」,韓說:「那些全都是我憑空創作出來的。」

這正好是一記打在權威臉上的耳光。思考和論文是「我」的反抗之道,卻又是另一套權威的語言,同樣要強加於個體身上,直如詭異的縫身法律。而且說穿了,也許只不過是某人某時某刻的「創作」。女大學生所仰賴的學術探索過程,由只得一條腿的教授帶領。韓說:「這個社會裏一定藏許多殘缺的人。他們被社會定義為不完整的,因此我們可以安心接受他們被隱藏,被看不見。」這個單腳的人,其殘缺是顯然易見的,縫身前被剖開然後再合二為一的連體人,卻被社會定義為「完整」。

人和人

於是讀者們聯想到,小說是她對婚姻制度的尖銳批判。「讀者是完全自由的。」韓認為他們總會帶自身的經驗和概念框框去閱讀──所以被問到「縫身」是否可被如此理解,韓只是微笑說「或許。」我再問及「假如它必然是個隱喻呢?」她說:「那麼『縫身』譬喻的是社會強加諸個人身上的規範吧。」然而我始終認為,對於每一個曾經思考自己要不要接受婚姻制度,或如何在婚姻制度中存活的人來說,縫身這譬喻只有太貼切,太逼真。

就正如韓筆下的連體人根本並不親密。人和人之間即使被縫合,還是會有內心的距離,「我」便要求連體的「樂」服食安眠藥,以換來她的自我空間。韓提到,其實最親密的人是「我」和「微」,當她們還是兩個獨立的大學女生時,在宿舍「分享彼此對世界的質疑和抗拒」。可是如同許多人的成長,她們最終以不同的步伐離開了對方,各自跟男人進行了縫身手術。

我繞個圈子去問,在這本小說中,有沒有愛情的位置呢?韓說,愛情存在於各樣不同的關係之中,「我」和「微」之間,「我」和「腿子教授」之間的感情也可以是愛情,不過她不贊同這個社會經常放大或強調愛情;我想我至少從她口中確定了她小說中,秘而不宣的是「愛情不是縫身的必要基礎」。

《縫身》跟以往的不同於,從前韓麗珠的小說經常以家庭和家族跟個人之間的關係為題,這次的焦距縮窄到兩個人如何連結成一個新的共同單位。我問韓,這是否反映了人生階段的演變?你願意婚姻、家庭和家族被理解為你作品的里程和核心嗎?她微笑不置可否,只道:「這樣理解也許是方便的。」

作家動向:在愛荷華寫作

去年韓麗珠獲得何鴻毅家族基金邀請,參加美國愛荷華一年一度的國際寫作計劃,出任香港作家代表。留美兩個半月,韓認識了緬甸的作家,一個感情純真的中年人,也認識了不願回去伊朗,想盡辦法在計劃完成後留在美國的女作家。由於必須改變日常溝通的語言,讓她對於自己身為香港人的身分有了新體會:「我們的方言不同於書面言,我發現日常語言和寫作語言之間的距離,做就了我們獨特的書寫中文的方式。」在愛荷華期間,她完成了一個中篇小說,但暫時不認為是發表的時候。

「其實《縫身》被寫完了就好,不被出版也沒關係,事情已經是完整的。但我是個寫作的人,如果沒有作品被出版,別人將無法合理化我的生活。」當她談到這裏,我猛然察覺,韓氏小說中最詭異的部分,正是如此這般「被社會合理化」的種種事情……



(原刊二0一一年一月十六日《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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