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7日 星期六

林樹勛:許定銘詩葉的時空美


許定銘的書話寫得好,原來,他早年還寫得一手好詩。他剛剛出了一本詩集《詩葉片片》,收入的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他十五至二十二歲期間的作品。雖然是少青之作,也頗有功夫。我很喜歡當中所展現的時空美。

詩的時空,有別於現實的時空。詩的時空,是心理時空的一種,是詩人創造出來的藝術時空。詩的時空,反映的是現實的時空。詩人用審美眼光加以改造,並且注入了審美感情,這樣,就創造了時空美。優秀詩作的時空,富於時空美,觸動人的審美神經,給人以美感的享受。

時空美,是詩國土地上一座豐盛花園,歷來的偉大詩人,栽滿了簇簇美麗動人的時空之花。『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晚唐齊己的《早梅》,裡面的這兩句詩,是時間美的奇葩,把早春『昨夜』的這一特定時刻,寫得色彩斑斕,睜目可見,伸手可掬,美極了!『夜宿峰頂寺,舉手捫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李白的《題峰頂寺》,則是空間美的奇葩,歷經千年,依然鮮豔奪目!

許定銘的片片詩葉,鮮紅嫩綠,不乏時空之美。時空,是一種籠統的叫法,可以細分為時間、空間和四維時空三個概念。節錄《你告訴我》,先欣賞時間美:

翻開第一頁
 你甜蜜的笑
翻開第二頁
 你嘗到禁果
翻開第三頁
 你變得頹喪
翻開第四頁
 你瘋狂叫喊
翻開第五頁
 你……

時間是藉由客觀事物的發展變化而顯示出來的。人生的百年時間,則是藉由人的成長衰老變化而顯示出來。這一葉詩,妙在把人生之悠悠百年時間,壓縮於翻幾頁書的須臾一瞬。這是藝術的一瞬之百年,不同於現實的人生之百年。但是,在這一瞬間,讀者感受到了現實的百年人生,看見了兒童時的燦爛笑容,經歷了洞房花燭之夜,體驗了事業失敗時的頹喪,聽見了現實生活重擔下的痛苦叫聲,飲下了一杯縐紋釀製的晚年苦酒。一瞬濃縮着百年,給人豐富的藝術感覺。人生的規律,人人大致相同。將來如果再有人讀起這首詩,也還會有相同的感覺。在時間的長河裡,這藝術的須臾一瞬,有永恆之美。

接下來,節錄《幻》,欣賞空間美:

乃跨過 額菲爾士峰
跨入太平洋 深度
僅及兩膝 摩天大廈
很矮 及腰
手 觸及銀河系
不要 氧 光
盯着
折光的 月
一個企圖 萌發
(據說
嫦娥很美)

這一葉詩,美在詩人主體的內在空間和外在空間的高度和諧統一。詩人年少十七,情竇初開,就追求天上的嫦娥,想頭之大,絕非常人的升斗胸懷可容,非以地載海量不可。詩人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巨人,摩天大廈只齊他的腰,海深只及他的膝,他探手就摸到了銀河,額菲爾士山他可以一步跨峰而過。於是,主體的內在空間和外在空間,在無邊無際的廣宇中高度統一了起來,一個大情人,天頭地腳,從許定銘的詩葉飛動而出,給人恢弘寥廓的空間美感覺。

繼續欣賞《黃昏》的四維美:

太陽紅着眼伏在山背
慢走一步的山是個披黑紗少婦
海水挺身向夕陽挑戰
掙扎着的孤舟已作歸家的搖櫓
三兩海鷗仍打算在落日前找得一頓較豐的晚餐
拉兩三下衣領受冷風的撫吻
百鳥仍重歸故林
抹一筆赤紅水彩在山巔

時間,無始無終。空間,無邊無際。每一個時間的橫切面裡都包含了萬事萬物的空間,而空間萬事萬物的存在則顯示出時間。這就是時間與空間的關係。這一葉詩的特點,是既用詩的外在形式表現出時間與空間的關係,又用詩的內在形象反映出時間與空間的關係。詩裡的黃昏,由第一句『太陽紅着眼伏在山背』開始,至最後一句『抹一筆赤紅水彩在山巔』結束,黃昏時間的外表,有頭有尾;頭尾之間有山有海有人有事,是時間橫切面的廣闊空間。空間裡面的山海人事,則又盡顯示出『黃昏』這一特定的時間。詩中的時間是美的,又紅又赤,五彩繽紛。詩中的空間也是美的,背向夕陽的山頭像個『披黑紗的少婦』,海浪『向夕陽挑戰』,孤舟在大海中『掙扎』,海鷗為晚餐忙碌,百鳥歸巢,非常壯觀。詩的形式與詩的內容,渾然成體,活現了客觀時空的四維之美。

我個人特別喜愛的,是那葉《徬徨者》:

我是一個活在地球邊緣的人
  一枝長在暴雨狂風裡的新苗
把自己的生命磨練在崎嶇的路上
此刻 遙觀地球的光明與宇宙的黑暗
別再徬徨了
我該投奔光明的地球
還是墮落罪惡的宇宙

這首詩,犯了忌,用了許多概念化的語言。盡管如此,我仍然喜歡這首詩所創造的藝術時空,以及詩的整體形象。不說『活在地球上』,而說『活在地球邊緣』,這就是藝術的時空創造。這句話有真實性,但是卻具有更強烈的直覺性。當讀者還來不及想起牛頓的地心吸力學說的時候,首先闖進心裡的是直覺。圓滾滾的地球,每秒轉動四百六十五米,居然能夠站穩在它的邊緣,了不起呵!像看魔術一樣,強烈的直覺又騙取了讀者的錯覺,產生強烈的藝術效果,引起一番美妙的感覺。帶着美妙的感覺進入詩的閱讀視野的時候,一個少年詩人形象,立即飛現眼前,他猛蹬一腳,進入浩瀚的時空,遠離『宇宙的黑暗』,『投奔光明的地球』,豪氣干雲!

關於詩的時空美,歷來有不少精辟之論。劉勰說:『思接千載,視通萬里。』陸機說:『觀古今於須臾,撫四海於一瞬。』在詩國的時空花園裡,許定銘是用功的。

(2016/09/23)

(原刊2016年12月號《城市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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