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26日 星期四

鄭明仁:淪陷時期的《香島日報》──賈納夫口述歷史

辦報差點賠命 淪陷時期的香島日報
鄭明仁

皇甫河旺教授一九八一年七月訪問了《華僑日報》創辦人岑維休先生,由岑先生憶述他於日佔時期辦報的遭遇,道出報人在日敵環伺下是那麼的無奈。皇甫教授於同年十月亦訪問了另一位香港資深報人賈納夫先生。賈納夫受訪時七十二歲,在《星島日報》服務逾四十年。

一九三八年他參與創辦《星島日報》,歷任《星島》總編輯、主筆、星系報業有限公司秘書。香港淪陷時他出任《香島日報》總編輯(一九四二年六月,《星島》改名《香島》繼續出版,直至一九四五年八月底香港光復後恢復使用《星島》名稱),他的遭遇和岑維休有類同也有不同,兩人同被日本憲兵召見審查,賈納夫更遭恐嚇會被槍斃,他因此辭職不幹。賈納夫後來與社長胡好(星島大老闆胡文虎兒子)戲劇性逃離香港,最後因日本人向胡文虎施壓,胡好和賈納夫無奈只好返港「重操故業」。今天刊登的內容,是由賈納夫口述當年日寇如何佔領《星島》報社,再以胡文虎作人質迫令《星島》恢復出版。賈納夫亦憶述了他本人因新聞內容「泄露軍事秘密」被憲兵關進牢裏嚇至半死的經過。

抗日的日報 我們都得逃命

我們的董事長胡文虎當時是國民政府參政會的參政員。一九四一年,他在重慶開完會於十二月六日回到香港,那時香港已經很緊張。八日就打仗了。從八日到廿五日,全香港九龍炮火連天。我們《星島日報》在炮火中繼續出版,沒有電發動滾輪印刷機的時候,我們用平板機印刷,報道戰爭的情况,一直支持到廿五日英軍投降前一天。那個時候報館一團糟,避難的難民來了,糧食也沒有了,水也沒有。現在想起來,那時候我們年輕,什麼也不怕。

香港淪陷後,胡文虎先生連同重慶來的要人一齊被拘留集中在香港大酒店(Hong Kong Hotel,即現在畢打街的中建大廈,是香港頂有名的一個酒店)。香港那個時候社交,富商大賈、大官都住在香港大酒店。香港大酒店旁邊就是告羅士打酒店,即現在置地廣場。那時香港連半島酒店只有三家酒店。日本人把香港大酒店闢作拘留所,重慶那些要人包括陳友仁(很有名的外交官,曾經做過外交部長)、顏惠慶(外交家,民國初年曾任外交總長)、周作民(上海金城銀行總經理)、錢新之(江浙財閥代表人物之一,和杜月笙合組中華實業信託公司)以及胡文虎先生都關在裏面。

日本人來了第一個前哨站,就是佔領我們《星島日報》。因為他們從北角登岸,一直從天后廟道打到銅鑼灣,再打到灣仔,一直是遇到抵抗的。最後在中環還沒有投降以前,就佔領星島報做前哨。那時候,報社把門封起來,裏面已經是亂糟糟了,銅模呀什麼都打爛了。我們的董事長胡文虎先生家住虎豹別墅,虎豹別墅沒有什麼事,沒有給日本人佔去,保存得很好。

《星島日報》是抗日的日報,所以我們都得逃命。但什麼地方也逃不了,我還有母親、父親、太太、三個小孩,只好逃到《星島日報》隔壁樓上一個醫生家裏躲着,我們是老朋友。

日軍到處去找人,先把胡好社長(胡文虎兒子)找到了,日本人無論如何要我們馬上出報紙,胡好說,沒有紙沒有人,怎麼出報紙呢?他們說你去找啦!結果把我和幾個同事找到了。電、水沒有,鉛字也沒有,連字盤都亂了,只好收拾起來。

十二月廿五日英國人投降了。這天是聖誕,投降了以後,市面還是很亂,日軍到處搶東西,到處殺人。日軍的馬夫到處強姦人,好像世界末日。過了幾天,秩序稍微恢復了一點,日軍成立了報道部,同時搬到滙豐銀行做香港佔領地總部。那時,胡老先生已經給關起來。日軍要我們恢復出版,我們說沒有紙,他們搬紙來。經過一段時間,《星島》、《華僑》,還有好幾家都照常出版了。那時候,內容也無所謂了,報道部配給米、油當作是工資。

星島變香島

過了一段時間,胡文虎先生被放出來了。其他被抓的重慶要人都用飛機送到上海去,上海是淪陷區。到一九四二年,好像是五月底,日本軍報道部說《星島日報》不要出了,要改組為《香島》,因為香港應該是重新來過,可是《華僑日報》還可以保持。《星島》於是從六月一日改為《香島日報》。(鄭明仁註:由於白報紙供應短缺,也為更容易控制輿論起見,日本軍政府強迫把當時的十一家報紙一九四二年六月起合併變為五家:《香港日報》、《南華日報》、《華僑日報》、《香島日報》、《東亞晚報》。加上隔日出版的《大成報》,就是六家)那時候報紙都在軍事控制下,所有的報紙都要送去檢查。檢查的時候,每篇稿子都要蓋印,蓋了印之後才可以發表。他們蓋的人叫做「檢閱濟」。廣告可以不檢查,不過那時候沒有什麼廣告。

香港以外的消息全部來自同盟社和海通社,德國是用英文發稿的。《香島日報》因為紙張不夠,最初是一張半,後來是一張四版。那時候的工作人員差得太遠了。《香島日報》第一任總編輯是從前我們晚報的主筆,他叫傅鏡冰,也是老前輩。從日軍攻打香港以來,《星島》的總編輯便是他。傅鏡冰是大近視眼,《香島》開始不久,他就不幹了。於是,就由我來代。

我做總編輯,有一天,憲兵隊傳我去。去到那兒一看,全香港各報的總編輯都在。這個隊長全副武裝,佩着槍,進來。經過翻譯說:「你們都來齊了,以後,你們發的新聞稿要當心。」我們不知道什麼事。後來,他說你們可以走了。「你不能走。」他對着我說:「這段新聞是從哪裏來的?」他打開《香島日報》。我一看,是灣仔一個貨倉失火的新聞。「這個稿是我們記者訪問回來的囉。」我答。

「你的記者呢?」「在報館裏。」我答。「這個新聞你看過了沒有?」「我沒看過。」我說。「你做什麼總編輯呀?」「我們港聞版的編輯做完,給我看看大樣就算啦。」我答。

「不行,我不認識港聞版的編輯,我只認識你一個人。你存心發表這個新聞的,讓重慶的知道。你知不知道這貨倉是什麼貨倉?」我說:「我不知道。」「哼,你知道,這是海軍的貨倉。」「海軍貨倉怎麽樣呢?」我說。「哈哈,泄露軍事秘密了。你不能走,我現在要扣留你,查清楚你。你要是喜歡回到鯊魚涌去,我就送你回鯊魚涌去。」

辭職不幹了

鯊魚涌就是香港邊境,到自由內地必經的地方。他意思就是說把你槍斃。我帶了一個翻譯去,他是個老頭,已經嚇了個半死。我不懂日本話,聽不懂他說什麼,當然我不怕啦。後來,那個翻譯把話翻譯給我,他就走了。他們把我拉進牢子裏,這簡直是地獄,已經關了很多人,半死的都有。他派了一個人看守我,還派了一條狼狗監視我,動也不許動。哎,這次真是無妄之災了。

下午三點鐘一直坐到晚上八點鐘,有一個中國的「憲查」(鄭明仁註:香港淪陷後,部分華人警察被邀請繼續當差,職稱改為憲查)來了。「你為什麼不吃飯呢?」我說我吃不下,就是一點飯一點梅菜,我吃不了。我說:「你可以不可以幫我一個忙,替我到報館去告訴我的老闆?」他說:「用不着了,你老闆已經知道了,你放心好了。看這個情景不怎麼嚴重,要是嚴重,老早打你半死了。」下大雨,正無聊的看着窗門,我們那個牢子正靠着窗門。「賈先生,怎麼還沒走?」一個人問我(就是那當翻譯的老頭)。我說這真是笑話,我連動也不能動,我站起來那狼狗就起來了,我怎麼走?他說胡好先生已經保了你出來了。我說,你去跟那個守衛的說吧。

他們日本憲兵隊是四個守衛,排排坐,守衛隊中一個士官囉囉嗦嗦的不知說什麼。這個「翻譯」告訴我,「是叫你回去寫一個悔過書,有事情傳你來,隨傳隨到,你們現在可以走了」。後來,我跟胡好先生說我再也不幹了。錯了一個字我要坐牢,還要賠命。我說:「我不幹了,我走了。」結果,我真的是辭職不幹了,幹不下去嘛!我經過兩次差一點就死了。

作者簡介:資深傳媒人,香港浸會學院傳理系畢業。退休後研究歷史,北京大學歷史系碩士。

(賈納夫口述歷史二之一 標題為編輯所擬,原題:淪陷時期的《香島日報》——賈納夫口述歷史)

(《明報》二O一七年九月廿九日)

既辦報也救命 賈納夫口述歷史
鄭明仁、皇甫河旺

作者按:今日繼續摘錄皇甫河旺教授的「香港資深報人口述歷史」。皇甫教授一九八一年訪問了《星島日報》前總編輯賈納夫,由他概述其任職《星島》四十多年的所見所聞。上一篇刊登了賈納夫憶述他在香港淪陷初期出任《香島日報》總編輯時遭日本憲兵欺凌的親身經歷。今日則選錄了他跟《香島》社長胡好「逃亡」的經過。一九四二年八月他和胡好藉口帶領足球隊到澳門出賽,瞞過日本人順利抵澳,輾轉去了桂林抗戰大後方。然而,沒多久,日本人以胡好父親胡文虎作人質,逼令交人,賈納夫無奈返回香港重操故業;同時也摘錄了賈納夫憶述一九四三年香港因為糧荒導致死人無數的慘况,以及胡文虎和香港幾位名流合組公司到外地辦米回港救濟災民的過程──

我代了一個月總編輯,胡好先生就計劃要逃出這個淪陷區,到大後方去(作者按:日本侵華戰爭爆發後,桂林成為華南抗戰大後方,大批文化人在該地辦報、演劇宣傳抗日),跟我商議,我說我也跟你一道去。這件事是很秘密的,不讓胡老先生(作者按:胡文虎)知道。那個時候很難出去,香港人要是出去的話,要領一種叫「渡航證」。「渡航證」是要通過憲兵批准才可以買船票。那時候唯一的交通只有船,由香港到澳門,鐵路還沒有恢復。「渡航證」領了以後,還要去檢驗大便。日本人的管理很嚴,檢驗大便是看你有沒有傳染病,還要打防疫針。

一九四二年八月,我跟胡好先生藉口帶一個足球隊到澳門去比賽。我們的足球隊是很有名的,騙過了日本人,溜到澳門去。在澳門,白天我們不敢出來,澳門雖然是中立國家葡萄牙的地方,但佈滿很多日本軍隊的特務,日本人的勢力很大。也有重慶的特務和汪精衛偽政府的特務在那裏。我們幾個人到了那邊就消聲匿迹,到晚上才出來。在那兒等交通工具進內地自由區去。結果等到中秋節前後(我記得九一八紀念是在澳門度過的)才坐了小船,從澳門經廣東肇慶到西江,然後到廣西梧州,由梧州上桂林,到桂林就是大後方了。

向着自由 逃到革命大後方

我和胡好溜去澳門的時候,副總編輯是何建章(作者按:何建章戰後出任《華僑日報》總編輯),我就請他代。那時報紙規模很小,《香島日報》出紙一張,不過是應付日本人罷了。同時,捲筒紙最缺乏。捲筒紙是由日本軍部報道部配給的。每一個報館都配給定量的紙。所以每天出紙幾版都是有限制的。所以內部的工作人員減少了很多,不過十個八個。當時的記者有李才藻、周鈺宏、張明溪、程寶琦。雖然日本人把胡老先生關了一段時間,後來因為他生病,就准許他回到虎豹別墅去休養,並到養和醫院就醫,可還是受監視。

社長和總編輯都逃了,在香港的日本人就向胡文虎先生施壓力了,「你趕快叫他們回來,不回來不行呀,面子過不去」。老先生說:「他們走了關我什麼事,我也不知道嘛。」真的,他不知道。日本人說,你看看怎麼辦。結果,他派人到梧州找到我們。胡好說:「老賈,你敢不敢回去?」我說:「無所謂。我回去,他們不會怎麼樣為難我。你要我回去,我就回去啦。」他說,還是你回去幫幫老先生好。因為那時候,我兼老先生的私人秘書。結果,我又從澳門回來了。

再回香港辦報

一回來,日本憲兵隊就抓我去問話,那時的憲兵總部就在跑馬地。那個憲兵隊長說:「你們在澳門什麼活動我們都曉得,你老老實實的招認出來好一點,到底你們去幹什麼?踢什麼足球?」我說我根本是好玩兒,我也不是國民黨員。「你當心呀,你回來後每天的工作、行動,我們都知道,你不要亂來。」我說:「我沒有什麼,你不要警告我,我的父母、妻兒都在香港,有戶籍的。」於是我又回到工作崗位。

胡老先生倒沒因胡好的事受到什麼壓力。因為胡老先生一輩子是以做萬金油的生意為主。他平生捐很多錢做善事,香港很多慈善機關受他捐助。那時候香港鬧糧荒了,沒有米吃,港幣四元才換得一塊錢軍票。胡文虎先生的永安堂萬金油成了貴重物資,甚至有人拿萬金油當貨幣使用。儘管是這樣,港幣不值錢,軍票也是不值錢。物價高漲,米少,所以窮人很多。初時還可以支持下去,到了一九四三年初,餓死很多人,大家都回鄉去了。那個時候,香港只剩下不到三十萬人(作者按:淪陷前香港人口約一百六十萬)。經濟蕭條,報紙的銷量當然也不好,所有的新聞不過是些官式新聞。

我們每人只靠每天配六両四的米,六両四很少,兩頓飯也吃不飽,有的時候,沒有米配,就配給糧票,要到米站去輪。油呢,一個月只配四両。我們拿回來軍票的薪水,不夠養兒女。每一個人都沒有營養,瘦的瘦,病的病,我差不多病死了,因為得了瘧疾。而且日本人喜歡就殺人。我們有個編輯叫周鈺宏,他是編國際版電訊的,上海人,他也逃不出去,因為有兒女在這裏。他案頭上有一張照片,是一個日本軍人的槍上了刺刀。我問他為什麼把照片放在這兒,他說:「這個照片警告我,隨時可以給日本人這樣一槍刺死的。」又說:「我們幹這一行呀,登錯一個字就要命了。」

當時很多香港的慈善機構像孤兒院、保良局、東華三院等還是繼續地辦,可是缺乏經費、糧食及油、糖、雜糧等。於是胡老先生就跟香港幾個名流發起組織一個公司,到外地去辦米回來,救濟災民。當時香港幾個大米商也沒有生意做,因為交通中斷,米唯一的來源就是泰國、印尼等都沒有船來。只有向中國大陸買米,最近的就是廣州。胡文虎先生等人成立的公司叫中僑公司,唯一的任務就是到廣東去辦米來香港。不加運費,不賺錢,照原價賣給或免費送給慈善機構——老人院、保良局、醫院、東華三院、孤兒院等。

用萬金油買米做慈善

胡老先生去買這些米不是用現金,而用萬金油的廠價(沒出廠的價錢)去換米回來。這樣做首先要通過香港的總督(日本人總督),那時候是磯谷廉介,這人很有中國文化,他是日本佔領香港後第一任總督。他對胡老先生是相當尊重,他說,買米的事情,我原則上是支持你,但是,你要去廣東買。

我們就陪胡老先生上廣州,與那個時候的汪精衛政府的廣東省政府省長接洽,請他賣米給我們。省長說,米是在日本人的控制之下。民間出產米的是在三角洲(順德、南海、番禺、中山)一帶。那省長還說,除非得到那時候偽政府一個軍長的合作。他叫李朗溪,是一個土霸,所有三角洲的交通、米、出口、進口都是他控制的。於是,胡老先生就與李朗溪洽商,他一口答應。他說,你們做好事情,我幫你們忙。頭一批米用三條船運出來,一出珠江口,就被土匪連米帶人統統綁去了。我們沒辦法,又找這個姓李的。他說,我無論如何給你辦好。事隔三個月,才放這些米來到香港。

那時候,盟軍開始空襲香港,重慶差不多三兩天就來空襲香港。一直到一九四四年,我看這個情况是沒法子待下去,所以就帶了家眷,經過澳門回到廣州。一方面,我們在廣州還有中僑公司。胡老先生當時去了澳門,日本人准許他到澳門去,他一直到香港光復才回來。

重光之後恢復《星島日報》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後,我仍在廣州,胡好先生從重慶坐船坐車回到廣州,接收廣州永安堂,以及《星粵日報》的產業。《星粵日報》本來規模很大,但還沒有出版就抗戰了,所以《星粵日報》社址還在那個地方,可是一部分機器都運來香港辦了《星島日報》。《星粵日報》後來始終沒有出版。

我們見了面,胡好就派我坐「鄉渡」到澳門,於九月三十日坐「電扒」(作者按:噪音很大的電船仔)回到香港,那時候香港跟廣州陸上交通還沒有恢復。香港當時簡直是一個荒島,馬路上都是難民,沒有糧食,也沒有電力供應,只有幾部人力車。

我是跟在淪陷時退到澳門去的那些義勇軍復員回來,乘坐他們的船。我一回來就馬上見胡老先生,他已經從澳門回來。我請示他將來怎麼樣,他說,你留在這個地方準備恢復《星島日報》好了。不久,胡好先生也回來了,在灣仔原來的灣仔道恢復《星島日報》。

(二之二)

(標題為編輯所擬 圖片來源:胡文虎基金會)

(《明報》二O一七年十月廿五日)

2017年10月7日 星期六

沈西城:書影飄香一學人

在許定銘的《書鄉夢影》一書裏,讀到〈書是我的生命〉,提起馬國亮和《良友畫報》,回憶無窮。馬國亮廣東人,活躍於上海,是《良友畫報》第四代編輯。《良友畫報》創刊於一九二六年二月,八開本,老闆伍聯德兼任第一代總編輯,戮力拓展編務,畫報大受歡迎。後因私務繁重,編務交與周瘦鵑,周為鴛鴦蝴蝶派作家,寫小說拿手,畫報不在行,只好付託大學生梁得所。接任後,勵精圖治,大事革新,銷路上升至四萬份,發行全球,遍及華人足跡所至之所。後梁得所雄圖大志,另起爐灶,《良友》由馬國亮接任,業務雖穩,因戰亂影響,銷路回落。五四年伍聯德在香港復辦《良友》,六八年停刊,余友陳潞此時接手編務,承上海餘風,再添香港色彩,頗受士林歡迎。陳潞又名陳泰來,廣東順德人,博覽群書,精通詞學,畢生鍾情於《紅樓夢》和《金瓶梅》,專文輯錄成書,多所發明。我於八十年代初遘陳潞,年紀長於我,尊稱為陳大哥,閒時啜茗,多齒及舊文學,他屢勸我讀明清筆記以求文字簡潔而有餘韻。陳大哥長相敦厚,心意卻雜,絕不冬烘,於中國性學,所知甚豐,示我《醉翻風月鑑》、《金瓶梅演繹》,才人吐屬,言論透闢,非常人之作,作家甘豐穗奉之為不出世的大才子。

〈書是我的生命〉說到馬國亮的「生活之味精」,許定銘作如是介紹──「馬國亮說『煙、茶、糖、酒、咖啡』是生活之味精,即是平淡的生活中,若加上了這些元素,便會產生可口的滋味,使我們的生活更添姿采,生活得更愉快。羅孚說『書是生活的鹽』,即是說生活上若加上了閱讀,生活得以調劑,便不會淡而無味,豐富了生命。」馬、羅二位先生皆讀書人也,嗜書如命,許君更進一步──「不僅是我『生活的鹽』,簡直是我的生命!」這是事實,定銘早陷書鄉,一醉五十年,闡釋書影,紹介好書,無遠弗屆,輯錄成書者已有《港內的浮標》、《醉書閑話》、《醉書隨筆》、《醉書札記》等十餘部,雖是小書,有容乃大,在在體現識見博聞。《書》文短短幾百字,短小精悍,附以書影,清雅淡逸有甘香。文末又附兩組書影,皆為「生活之味精」,版本不同,內容無異,其一寫有:「定銘兄存念 俊東 二OO八年五月四日」,當為朋友餽贈。俊東即黃俊東,筆名克亮,六七十年代香港著名藏書家,他在《明報周刊》裏所寫的書畫集,當年成為我等小輩攝取五四文化營養的蜂巢,不少名不經傳的作家像聶紺弩、施蟄存、李劼人等,都係克亮一手介紹。克亮那時棲居道風山,兩椽石屋,其一是書室,藏書數千,周日有暇,克亮坐在書桌前看書,夕陽西下,意猶未闌。九十年代移民澳洲後,僅見過一面,贈我《獵書小記》一冊,長伴我側。《書鄉夢影》收文一百三十餘則,多為不知名作家,如段可情、周全平、畢樹棠、吳曙天、徐仲年者,今日識者有多少?定銘在「後記」中云──「名家很多人都知道了,他們的書毋須我在此喋喋不休,反而這些只出過三幾本書的『隱世』作家,雖也曾貢獻過一瓦一石,卻為大眾遺忘而湮滅,實在可惜,如今就讓我下點心思,把他們推給讀者們。」正是本晉書之旨。

《蘋果日報》二O一七年十月七日)

2017年10月2日 星期一

王 璞: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圖:黃俊東從上世紀六十年代起便開始寫書話

  因職業關係,我一生中打交道最多的人是編輯,給我恩惠最多的人也是編輯。在其他方面都不走運的我,在這方面卻得天獨厚,特別走運。八十年代初我第一次投稿《芙蓉》叢刊,就幸遇朱樹誠老師。第二次投稿又幸遇《萌芽》俞天白老師、之後有《人民文學》向前老師、《北京文學》呂晴先生、《收穫》李小林老師。到了香港,更是幾乎每次投稿都遇知音,其中給我留下最深刻回憶的當數黃俊東先生、陳雄邦先生和劉以鬯先生。

  一、黃俊東先生

  初到香港,我被香港報刊的多種多樣雷倒。走到街上一看,書報攤多過銀行,正所謂十步一崗五步一哨,大大小小的書報攤數不勝數。攤頭上僅報紙便有數十種,更不要說那些五花八門的雜誌了,真應了那句內地網絡流行語:亮瞎你的眼!

  香港人愛看報,從地盤工到億萬富豪,都有其每日看報的理由。我移居香港的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互聯網還未出現,那是報紙的黃金時代。港鐵上、巴士上,甚至以短程乘客為主的電車上,讀報人比比皆是,跟今日玩手機的人幾乎一樣多。

  報紙的名目眾多,其中最暢銷的是《東方日報》(《蘋果日報》尚未創刊),其次有《天天日報》、《成報》、《星島日報》、《明報》、《新報》、《信報》、《華僑日報》、《聯合報》、《快報》、《大公報》、《文匯報》等等。每份報都有好幾大疊,分為新聞、副刊、娛樂、體育和馬經等。我站在報攤前看着那些花裏胡哨的報刊,心裏犯了躊躇:投稿該從哪裏下手呢?

  第一批稿是朋友楊先生代我投的,他將我的兩個短篇小說稿裝入一個大信封,寫上「編輯先生」收,送到位於他家對面的《明報》月刊傳達室。居然在一星期後便得到刊用的回音。回信的編輯便是當時《明報月刊》的執行編輯黃俊東先生。

  我與黃先生從此建立起作者與編輯的關係。不過,這一關係始終止於書信往還,直到今天我也不曾見過他。《明報月刊》發表過我兩篇小說後,我往那邊投稿雖然不再寫「編輯先生」收,而是寫上黃先生的大名,但信中附的一紙便箋也只有寥寥數行,千篇一律地寫着「奉上一小稿,請教正」之類的字句。

  寄去的稿件都很快刊載了。而黃先生也只在寄稿酬來時,隨支票附一紙便箋,上面以電報式語言寫着「謝謝賜稿。請將支票回條簽回」、「請繼續賜稿」之類的話,簡略之程度,與我的便箋倒真是旗鼓相當。

  我曾拿起那張信箋放到燈下仔細察看:這樣一絲不苟的書法,這樣一成不變的字句,是否機器人所為呢?大概便是這樣的疑惑,讓有電話恐懼症的我,正好省了給他打電話之念,當然更不會想到上門去拜見他,請他飲茶吃飯之類。

  後來,大約是在新世紀初吧,有一次我去上海探望辛笛先生,他向我打聽他的一些香港朋友近況:某某某新發表了什麼作品?某某某身體還好嗎?等等,突然,我聽見黃俊東的名字:

  「黃俊東還在《明報月刊》吧?」

  「黃俊東?您認識他?」我驚問。

  辛笛先生點頭道:「那年在香港有過一面之緣。他也寫詩,還是有名的書話家,出版過好幾本書話。」

  我回到香港便去圖書館找黃俊東書話看。原來,早在七十年代黃先生就出版了三本書話。我從那些書話中得知,原來他還是藏書家。讀了他那些精緻優雅的書話,我對他更加高山仰止,不敢前去叨擾這般閒雲野鶴人物了。之後不久,就聽說他離開《明報月刊》移民海外。我便也停止了往那間雜誌寄稿。

  大約二OO六年吧,我在內地一張報紙上看到一篇有關他的文章,才知道了更多關於他的資訊,現將這篇文章節錄如下:

  黃俊東……生於一九三四年,廣東潮州人。黃俊東一直在香港生活工作,直到有一天,我們聽董橋說黃俊東到加拿大定居去了,這大概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事。這位六十年代就寫書話文章的藏書家,我們對他的了解很少,所知道的一些多是從董橋那聽來的,黃的身世卻一點兒也不知道。今天上午收到從舊書網買的黃俊東寫的《現代中國作家剪影》,這書有兩層護封,真是極少見的裝幀。拿掉護封,看到封底有黃的照相,旁有一行簡介,說他「在香港受教育(八達、培正、聯合)現任明報月刊編輯」。這三個學校名字,培正我聽說過。黃俊東當編輯時期的《明報》月刊最好看,董橋和黃做過《明報》的同事。尤其要說的是,黃俊東還做過張愛玲《張看》的責編—「從初稿以至排印成書,都經過筆者處理」,黃俊東保留有張愛玲的親筆信,這些年這麼多回憶張愛玲的文章集成了書,偏偏漏了黃俊東這篇。

  這三本書話書,按出版時間排是,《現代中國作家剪影》(一九七二年,未標印數)、《書話集》(一九七三年,印數兩千冊)、《獵書小記》(一九七九年,印數五千冊)。上世紀七十年代,內地尚處在文化空白期。我的搜求港台舊版書,重點即放在空白期那邊的出版物。黃俊東之書話於珍籍版本、人物掌故、藏書票、木刻版畫、西洋文壇,悉皆涉獵,各種不同品位的愛書人都可以從他的書話裏找到共鳴。黃俊東的書話可以從《新文學作品的初版本》,忽地跳躍至《柳敬亭有話本傳世嗎?》;從《周作人晚年書劄一百通》跳躍至《食的學問和睡的問題》;從《魯迅作品在日本》跳至《西西里詩人郭新摩都》;從《從翻版書說到阿英》跳至《西班牙老作家阿左林逝世》。我倒是覺得內地的書話作者在廣泛性和趣味性上,均不及黃俊東的自由自在。

  黃俊東在一九八一年五月十日寫給上海教育學院中文系張炳隅的信中說到寫作《現代中國作家剪影》的初衷:「我的那本作家剪影的小書,其實寫得不像樣,那個時候,因為國內發生『文革』,海外很注意作家的消息,尤其是三十年代的作家,香港的報紙很少提起或介紹,我因為喜歡涉獵中國現代文學,所以在報上寫起一些小文章,目的在引起年輕人的注意,後來有出版社要求出書,也就刊印成冊,內容很膚淺。」這是黃俊東的自謙之詞。

  《書話集》印製的苦衷,黃俊東在「後記」裏說「在香港排印一本比較精美的書籍,並非易事,一般的印刷廠不容易接受零星的生意,如果要求排得特別一些,例如用的字體多一二種,印刷廠一定拒絕,就是肯答應,成本也貴得驚人,因此一般的書籍都排得不好看,便是這個原因。本書情商『建明印刷有限公司』代為排印,目的便是要印得精美一點,『建明』的設備較具規模,印書也較有高水準,不過這家印刷廠每天要印的刊物太多,基本上是沒有空間(閒)可印書籍的,所以僅能乘着一些短短的空隙時間趕着印一點點。這就是為什麼本書要印一年多的緣故—那是幾十頁幾十頁積累下來的。」黃還說「這本書話集如不用虧本,出版者當會繼續排一本續集」。

  所謂續集便是六年後出版的《獵書小記》。《獵書小記》是右開本,而《書話集》是左開本;《獵書小記》是豎排本,《書話集》是橫開本。兩書均有書影插圖,《書話集》的扉頁是董橋的題字,《獵書小記》則是阿五作的《讀書圖》,背面用了齊白石的《夜讀圖》。阿五畫的是漫畫,我覺得我們這裏沒有一幅漫畫能畫出讀書的氣象,大漫畫家都畫不出,漫畫很不適宜畫這種題材。姜德明先生的一本書,是漫畫家方成和徐進畫的插圖,並未為之增色。最近有位朋友也用漫畫為談書的書作插圖,我幾乎為之崩潰。

  三本書話集的搜求,難易不同,各有來歷。《書話集》得之最早,是吳興文先生送我的。《獵書小記》於舊書網競拍得來,書主是香港經營古舊書牌子最老的歐陽文利先生,他知道我想念此書,便發短消息說先生儘管出價,不管最後拍多少錢,我只收你三百元。最終拍到六百元,我至今欠歐陽先生一份情。《現代中國作家剪影》,我先得一本於舊書網,拿到手後才看出是翻印本,出了很高的價,心中頗以不快,近日方一雪前恥。

  我讀了這篇署名為謝其章的文章,便為自己當年與黃俊東先生通過那麼多封信,竟未有一面之晤深為抱憾了。唉,就連我們往還的那些信也在頻繁的搬家中一封也找不見了。這時我才驚覺,也許黃先生當時看到我那些便箋,也與我有過同樣的疑惑吧:「這人難道是個機器人?」這樣一想,我心裏的遺憾更變成了自責。

《大公網》2017年9月10日)

圖: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曾是報紙的黃金時代

二、陳雄邦先生

現在已經沒有香港《新晚報》了,那份報紙也許是香港堅持到最後的一份晚報。如今,大概只有三O至五O後的香港人,心中才會閃回下班回家路上爭購《新晚報》的朦朧往事吧?現今仍然遍布華人世界的武俠小說迷們,大概也很少有人知道,金庸、梁羽生武俠小說的發源地,正是這份已經消失在歷史塵埃中的香港報紙吧?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往《新晚報》副刊瘋狂投稿的年代,這份報紙已經進入日薄西山的黃昏歲月了。到了傍晚,報販們就把它跟《東方日報》、《天天日報》這些暢銷報紙捆綁在一起出售,兩份原本都賣五元的報紙,一共只賣六元一套。等於每份打了對折。我常常會在下班的路上買上一套。因為《新晚報》副刊每周總有一兩天發我的散文。有一天,我大喜過望,因為同一版竟有我兩篇散文。其中一篇用的是筆名嚴曉。副刊那位聲音蒼老的編輯,也許不知道王璞、嚴曉這兩個傢伙其實是同一人吧?

第一次投稿《新晚報》,我在信封上寫的收信人名字一如既往,寫的是「編輯先生」。幾天之後,坐我旁邊那位同事看着看着報紙,突然將它往我面前一推,指着上面一篇文章問:

「這個王璞是你嗎?」

我一看,是《新晚報》副刊。上面登載的正是我前幾天發去的那篇散文。想不到他們這麼快就刊出了。我的反應是回家立即再寫一篇寄去。過幾天一翻《新晚報》,哈,又發出來了。不記得發到第幾篇投稿時,我接到了編輯打來的電話。電話裏,那人的聲音蒼老而低沉,說的是廣東話,我那時尚不大聽得慬廣東話,只大致能聽出自己的名字,便用國語發問:

「請問是找我嗎?」

因是上班時間,我只好也跟對方一樣將聲音壓至最低。

對方好像明白我的苦衷,便改用國語了,雖然很夾生,跟廣東話一樣難慬:「我是《新晚報》副刊編輯,姓陳。你是王璞小姐嗎?現在跟你核對一下寄稿酬的地址。」

「哦哦!我是。我地址是─」我報出地址,下面的「謝謝」二字還沒來得及出口,對方就匆匆道:「好。拜拜。」

我是從一位同事處打聽到他的名字的。那位也是文學發燒友的同事,聽我如此這般地一說,便道:「那一定是陳雄邦。是一位非常好的老編輯。《新晚報》副刊的元老級人物。武俠時代他就在那裏了。金庸、梁羽生的小說大都經他的手發出來。」

兩年後我應徵香港嶺南大學的助理教授職位,當我從四十三名應徵者中勝出,第一天去學校上班,教務長、香港著名作家梁錫華先生祝賀過我之後,說了一句話:「知道嗎?你是憑內地學歷得到香港大學教授級職位的第一人。」接着又補充似地加了一句:「這跟你在報刊發了那麼多文章有關。你在《新晚報》發的那些文章,我也看過一些。」

這時我心裏就掠過了幾絲對陳雄邦先生的愧意:對這樣大力扶攜過我的人物,竟然沒有當面對他說一聲謝謝。但仔細想想,這也不能完全怪我不通人情世故,陳先生總是那麼言語匆匆,每次說完稿子的事,我還沒來得及說出下面的話,他就道:「那好,啊,有清樣送來了。我得快看,拜拜!」或是:「啊,有稿子送來了。拜拜!」

《新晚報》停刊前夕,他打來了最後一通電話,電話裏他的聲音比平時還要低沉,使人不由得想起追悼會一類事物:

「我們報社的事你知道了吧?明天就是我們最後一天出報了。副刊上有你一篇稿。我這裏還有你一篇存稿。對不起,沒機會發出來了。我會把稿子寄還給你。對了,還有你這個月的稿酬。稿費單已經開好,月末你會收到支票的。」

那一字一頓的生澀國語,真的令我想起悼詞。這是陳先生打給我的最長一通電話。

我意識到以後也許再沒有跟他通話的機會了,他最後一句話尾音未落,我便趕緊道:「以後您會去哪裏呢?」

「我?我反正也到了退休年紀。先休息下再說。」

「我想請您飲茶……」

「不用客氣。我會出門旅行幾天,回來再聯絡你吧。」

他一直沒有聯絡我,而我,也沒設法去聯絡他。

得到陳先生去世的消息,大約是他離開《新晚報》一兩年以後的事了。還記得那是一個必須趕去接兒子放學的傍晚,我沒像平時一樣順便去菜市場買菜,而是買了個飯盒讓兒子回家吃,便趕過海去紅磡世界殯儀館與他的遺體告別。

一間不大的靈堂裏,冷冷清清地坐着十多人,沒有一張熟面孔。那些人大概都是他的至親好友吧?我走到靈堂正中間,望向那張黑白相片,相片上是一張清癯的面孔,端正,嚴肅,目光略顯憂傷。正是我想像中的他。

淚水奪眶而出,「謝謝您!陳先生,謝謝!」我對着那張遺像喃喃道。陳雄邦先生他能不能聽見我這遲來的謝辭呢?這謝辭雖然簡略,絕對情真意切。

三、劉以鬯先生

《星島晚報》副刊文學版是我早期在香港的主要發表園地之一。也是按照報上提供的地址寫上「編輯先生收」寄去的稿。還記得那是一篇關於納博科夫小說的短評。我知道這種稿放到《明報月刊》和《新晚報》都不合適,只能到這種文學專版去碰碰運氣。而且我看到了,這一版的主編是劉以鬯先生。

我是到了香港以後才聽聞劉以鬯大名的。那時他的《對倒》和《酒徒》還沒被改編成電影《花樣年華》和《2046》,但他在香港文學界的名聲已經如雷貫耳。圖書館的中國小說櫃,他一個人的著作就佔了整整兩排,堪與那些動輒佔據兩三排書架的通俗小說家們分庭抗禮了。我借了幾本回家看。正所謂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我才知道,原來大陸那些年間被作家們當作新玩意揮舞的意識流、魔幻現實主義等等新潮小說技巧,劉先生早在五十年代便玩得爐火純青。原來香港也有這麼文學、這麼優秀的小說家!

劉先生同時還是一位翻譯家。我借回家的書裏面有一本他譯的《人間樂園》,作者的名字是喬也斯.奧茨。自以為熟知歐美文學的我,是從這本書才與這位美國現代小說家相見恨晚的。

話說我寄出納博科夫稿子沒幾天,一天晚上,大約八點多鐘,我正在報社埋頭編稿,旁邊桌上的電話響起來,一位同事接聽之後,把電話遞給我:「喂,是找你的!」

電話裏是一位溫文爾雅的陌生男音,說的是帶上海口音的國語:「我是《星島晚報》副刊的編輯劉以鬯。」

「啊!」大驚之下,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您就是那位……那位劉……劉先生!」

「你寄給我們的那篇評論已經發了。」電話裏那聲音卻是水波不驚,依然溫緩平和,繼續道,「明天將見報。因為人手問題,我們不寄樣報,所以現在口頭通知你。」

「哦。謝……謝!謝謝!」我結結巴巴道。

「寫得不錯。歡迎今後繼續來稿。」劉先生說了這句話,便匆匆掛了電話。

那時劉先生已經到耳順之年了吧,他從五十年代起在香港主編了包括《星島晚報》副刊在內的好幾份報紙的文學副刊,一九八五年起,又創刊《香港文學》,擔當其主編十五年。香港許多著名作家都是從劉先生編的文學副刊和雜誌起步的。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也第一次投稿就接到劉先生這樣的電話,接到後是什麼感覺?我自己在激動之餘,採取的行動卻只是更加奮發地往他那兒投稿。我初來香港的大部分短篇小說,都在劉先生時期的《香港文學》發表。

第一次在《香港文學》發小說,也許由於沒有樣報問題,劉先生沒有打電話告知我發表時間,只是隨樣書寄來了一份訂閱單,讓我選擇拿稿費還是訂雜誌。我選擇了訂雜誌。我認為那是我向他表示敬意的唯一方法。

我在香港獲得的第一個文學獎,劉先生是三位評委之一。這篇小說發表在了《香港文學》。後來聽另一位評委也斯先生說,之所以發表了我的亞軍作品而沒發表冠軍作品,出自於劉先生的堅持。順便說一下,那次文學獎也和我獲獎的其他文學獎一樣,是匿名投稿性質的。作者名字要到評定過得獎作品後才向評委揭曉。

劉先生出席了頒獎禮。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瘦長的個子,清癯的面目,白髮皤然,風度翩翩,儼如神仙中人。這讓我下了好多次決心也不敢走上前走去自報家門,向他道出我積壓在心上多時的感謝。本以為上台領獎時可以趁機跟他說話,誰知頒給我獎的評委並不是他。便又想着下台時走到他跟前表達謝意。沒想到由於緊張,剛往那個方向走了一步,便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差點跌倒,於是趕緊落荒而逃。

八年之後,我才在另一次小說頒獎禮上跟劉先生第一次握手。

劉先生也是那次小說獎的評委之一。當頒獎程序進行到評委與獲獎者合影一項,我終於得以走到劉先生身邊,向他伸出手去說:「劉先生,謝謝您……」

他卻似乎有點驚異地看着我,道:「謝我什麼?」

「這些年來……還有上一次……和這一次……」我一慌就更加笨口拙舌。

「你這部小說寫得很好,是五名評委一致評它為冠軍的。」劉先生道。我在他略略升高的語調裏竟聽出一點責怪的意思:你沒必要單獨對我一個人說感謝的。

後來我研究徐訏小說時知道,當時我的那一感覺沒錯。劉先生的確對我那一聲感謝不怎麼以為然。編輯出身的他,從青年時代便以扶持文學青年為己任。稍長,更與其弟一起創辦了上海懷正出版社,出版的書多為文學作品,扶持了不少文學新人。出版社還設有宿舍,給貧困文學青年提供寫稿之地。徐訏的成名作《鬼戀》和流行一時的《風蕭蕭》,都在懷正出版社出版。而連載《風蕭蕭》的重慶《掃蕩報》副刊,責任編輯也是劉以鬯。五O年初徐訏到香港後,先他一步到港的劉以鬯給了他很多幫助。據我所知,徐訏除了在一篇回憶姚雪垠的文章裏順便提到這些事外,並沒有對劉先生表示過特別的感謝。

二OO四年,在某次文學研討會上我遇見劉先生,跟他提起了他扶持徐訏的往事,並說希望找個時間訪談,他又露出上次那樣的驚異神氣,道:「談什麼?」

「談……徐訏先生有一篇文章提到您,說您當年在上海辦懷正出版社的時候,扶持了不少作家,包括一些後來相當走紅的左翼革命作家。」

我說這話時,心裏想到的是徐訏那些篇寫內地大作家的文章,徐訏在文章裏對他們得到劉氏昆仲幫助卻不知感恩的態度,頗不以為然。我希望從劉先生這裏得到印證。然而,劉先生卻又以那種淡然並肅然的口氣道:

「哦,出版社當然要扶持作者啦。我不管他是哪一流派的。更不管他革命還是不革命、左翼還是右翼。我只看他的作品行不行?有沒有文學價值?」

我終於沒有請到劉先生作採訪。更不要說請他飲茶吃飯了。但總算與他合了張影。當時他已經年近九十了吧,但依然挺胸直背,白髮皤然,風度依然翩翩。那種超然物外的神氣,令我心頭頓時掠過范仲淹的名句:「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王璞,香港著名女作家,著有《女人的故事》、《嘉年華會》、《送父親回故鄉》、《項美麗在上海》、《我爸爸是好人》、《貓部落》、《紅房子灰房子》等小說集。

《大公網》2017年9月17日)

張浚華親解叮噹風魔香港之源


張浚華經過戲院,看到新片《Stand By Me︰多啦A夢3D》,按捺不住激情,上前跟「舊友」叮噹、大雄、靜宜、技安與牙擦仔合照,從港產叮噹之母化身小粉絲。

多年前,《叮噹》曾流傳一個傷感之極的終極結局,說大雄原來患有自閉症,叮噹只是他幻想出來的!

傳言一出,登時議論紛紛,很多人都表示不能接受,雖云叮噹如聖誕老人,從來活在虛擬世界,我們卻寧願相信,善良、可靠、萬能的叮噹,是確確實實的存活過!

林保全無聲告別,觸發一股「思叮潮」,七三年將《叮噹》帶到香港、前《兒童樂園》社長張浚華慨嘆:「之所以大家這樣難過,是悲哀一個時代、美好日子的過去。」在那個「人人期望可達到」的美好歲月,中四學生(七六年)盧子英本着一腔熱誠,冒昧赴日拜訪藤子不二雄等偶像,「在香港寫信過去,大部分日本漫畫家都有回音,很歡迎我們前來,結果也得到很熱情的款待。」

想尋獲美好,唯有跳進美夢裏。

六九年十二月,《叮噹》初見於《幼稚園》、《小學一年生》、《小學二年生》等日本兒童雜誌,七三年五月十六日出版的第四八九期《兒童樂園》,《叮噹》正式登陸香港,由社長張浚華引進。「《兒童樂園》創刊於五三年,當時未有同類刊物,第一任社長楊望江在東北長大,第一語言是日文,故訂了很多日本小學生雜誌如《幼稚園》、《一年生》、《二年生》等用以改編。」六三年,張浚華投身《樂園》,親身感受日本漫畫的魅力:「日本很重視兒童教育,認為應從小打好基礎,要小朋友注重衞生、禮貌。」她曾想過學習日文,令工作更為方便,「以前返夜學不會是一間學校,通常是借家庭福利會之類的教室上課,幾堂後再返教室,同學們赫然不知所終,坐着的全是盲人,此後我沒再上課。」

歷十年光景,她已熟習環境,並被委以重任。「羅冠樵(漫畫家)畫三分一,我照顧其餘三分二,仆心仆命去做;初看《叮噹》,我已經覺得好吸引,故事充滿幻想性,每個角色性格鮮明,大雄很懶、不想讀書,遇事就有叮噹出動各種法寶打救,很易惹起共鳴。」

第二任社長戚鈞傑知道張浚華不諳日語,便派「過埠新娘」周道子負責翻譯,但碰着《叮噹》,連日本人都束手無策,張浚華笑言:「她不知道怎樣翻譯『多啦夢』,又不知如何稱呼『野比太』(大雄),我叫她只譯對白便可以,反正我一直有改名,看見那個啷啷便想到『叮噹』,『野比太』是『大雄』,『靜宜』好像因為有個朋友讀靜宜女子中學,肥仔原本叫『阿廣』,後來電視版改為『技安』,『牙擦仔』叫『阿昭』,十全十美、人見人愛的好學生叫『德仔』……」為什麼牙擦仔是阿昭?「你不覺得,但凡叫阿昭的人都特別牙擦的嗎?」

一萬本兩日沽清

七三年,《叮噹》在《兒童樂園》初登場,故事叫《隱形漆》,只得四頁二十格。「很多小朋友打電話來說喜歡看《叮噹》,便開始增加頁數,最多試過八頁;當時《兒童樂園》銷量不俗,高峰期多達六萬,可是公司其他刊物蝕本,我們一直沒有人工加,羅冠樵甚至要在晚上畫外稿幫補,我便向公司提議,不如出《叮噹》單行本,既可付房租、燈油火蠟,撥十分一作花紅分給大家都好呀!」

顧名思義,首部單行本就叫《叮噹出世》(七六年),跟《兒童樂園》同售六毫,兩日間一萬本全數沽清,隨着電視播出動畫版,叮噹熱更一發不可收拾。「我弟弟是做生意的,他說,為什麼我不去將『叮噹』之名註冊?我沒有這個意識,反而當電視用同一個名,我還想,讀者不會混淆,真好啊!」單行本出版六年,一天發行公司來電,說版權已賣給一個叫林查理的人,張浚華只好叫停。「我一直有叫公司派人取版權,回覆說對方不想賣又條件多多,何以別人又拿到?後來發現,原來公司根本沒人去過(接洽)!」

慧眼有功,對獲封「港產叮噹之母」,她大感欣喜:「好榮幸,其實我本身都是叮噹迷,雖然我不太懂電腦,但出現叮噹粉絲網時,我都好想參加!香港是個需要靈活變通的社會,有沒有發覺?但凡頭腦靈活的香港人,都是叮噹迷!」

盧子英拜見大師

眾所周知,藤子不二雄曾是兩位漫畫家藤本弘(藤子••不二雄)與安孫子素雄(藤子不二雄)共用的筆名(《叮噹》由前者主筆),他倆早於七十年代已畫出彩虹,第一位登門拜訪的香港人,是動漫評論家盧子英。「我很早已喜歡日本漫畫,試過投稿到當地,拿過一些獎;七十年代飛日本不是一件平常事,我還只是一個中學生,求了家人好久,一方面看到我成績不錯,我亦為此事籌備一年,期間不斷寫信給自己心儀的漫畫家如手塚治虫、藤子不二雄等,大多都有回音,很歡迎我們去探訪。」盧子英沒有任何人事關係,純粹靠一腔熱誠搭通天地線,「當時所有雜誌都有附上地址,要寫信給漫畫家很容易。」

七六年,十六歲的他偕年幼兩歲的妹妹,一起赴日開展為期七天的英雄會。「藤子不二雄的studio在高田馬場,我攜來幾幅自己畫的太郎,他們看來很欣賞,即場叫助手影印;之後,他們介紹工作程序,共八位助手分別負責畫景、勾線等,彼此用簡單英文溝通,因曾到過中國,兩人懂講幾句中文如『謝謝』等。」兩位「藤子」很好客,問盧子英要不要喝咖啡,「我十六歲人,從未喝過咖啡,他們這麼一問,我儘管試試。」逗留大半個鐘方盡興而回。

意猶未盡,三年後他再赴日,這次同伴換上紀陶。「藤子知道我已成專業動畫師,很開心,這時我的日文有小小進步,可作有限度溝通,最難得的是回港後,我竟然收到他們全用中文所寫的致謝信!因為他們說,我的日文有進步,他們的中文也進步了,所以寫了這封信給我。」他也收過叮噹、太郎、忍者小靈精等藤子親筆畫,「我不會很緊張,主動開口叫他們畫畫給我,當時的漫畫家會預先畫好一些作為紀念品,見過幾次後開始熟落,他們會問我想得到哪些畫,通常我會要些較冷門的角色。」

在盧子英眼中,兩位漫畫家皆很健談,但興趣有所不同:「藤子不二雄 比較看重人,常問我香港人怎樣生活,會留意我們的飲食習慣,反觀愛科幻與電影,會叫我介紹一些好的香港電影給他,但一致的是,他倆均很投入於漫畫世界。」九六年藤子••不二雄猝逝,他亦有專程參與告別式,「畢竟在讀書年代已認識,只是盡一點心意,在最後機會向他道別而已。」



《明報周刊》2015年1月10日第24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