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3日 星期六

楊興安:憶饒宗頤閒談中高見

(網絡圖片)

今悉饒公謝世仙遊,福壽全歸。桃李成蹊,著述如林,光照後學,遺澤人間,饒教授真無負此生。

是「每日一字」林佐瀚介紹我認識饒宗頤教授的。當時我業餘替《星鳥日報》專欄寫訪問香港人物,林兄問我為什麼不寫饒宗頤。原來他是饒公的學生,他對我說饒公學問深湛,深不可測。我說饒公未必見我,他竟主動穿針引線,結果摸上饒府,見到大名鼎鼎的饒宗頤,想不到他竟對我這個小輩客客氣氣,如平輩朋友,我也放膽直言,毫不拘束。

潮州神童 盛名鄉里

在訪問前,也做了一些準備功夫,打聽一下有關消息,熟讀他好些著述。原來饒公早有潮州神童之稱。他的父親是當地首富,不少文人雅士,碩學之輩都寄住在他饒府家中,饒公幼年便沾染到這群碩學鴻儒的學問。加上天賦,盛名鄉里,十九歲便被廣州中山大學聘為教授。途經香港時不意染上重病,在港治癒後留港定居。不久顧頡剛在香港商務印書館工作,延為助手。當時三分天真,七分好奇,竟然問:「饒公,你豐富的學識,是怎樣得來的?」他說:「是看書,研究。」我失聲說:「香港那有許多好書啊!」「怎麼沒有?他們不去找,不看罷了!」饒公竟然有些動氣。我失儀失笑,有點尷尬。饒公怔怔望著我,瞬即寬容展笑,笑我無知吧!氣氛好得多。饒公訪問材料豐富,其他訪問稿只刊一天,饒公刊兩天。

在碩士班重遇

第二次遇到饒公是到澳門大學唸碩士,我的指導老師是羅慷烈教授,當年羅教授問我平日看什麼書,我說看武俠小說,他便叫我研究唐代豪俠。好友黎沃文精於書畫和印刻,跟隨饒教授讀藝術碩士,羅教授和饒教授是好朋友,他們一起赴澳指導碩士生。當時是兩位大教授一起上課指導幾個碩士生。後來有朋友說香港讀中文的大學生,有八成都是這兩老的徒子徒徒孫,不知這話說得對不對。

和饒教授混得最稔熟的要算是在《明報月刊》工作的日子。當時饒公不時有文章在月刊登載,饒公送來的文章古拙幽深,學術性很高。間中要為他的文章特別鑄字,例如廢除的古字和篆書一類。我們排好校好後還要親自送給饒公過目,免有差錯。每次都由我親自到饒府送稿,我亦善用機會逗引他談話,以長識聞。一次無意中和他說到印度教,他如遇知音侃侃而談,而我早年因著述多讀糜文開作品,因而還能答上一兩句,談得頗投契。我很詫異地說古來讀書人都愛研究佛教佛經,不說印度教的。饒公說以前住所樓上有一印度教徒,他仰慕中華文化,便和饒公交換學養心得,故而對印度教有深切的認識。

「唐三藏做了一件錯事」

饒公隨即對我說了一句震驚難忘的話,他說:「唐三藏做了一件錯事。」我為之大感興趣,說:「什麼?」饒公說:「他說過『外道之書不可觀』。」因為唐三藏說過這句話,後來的中國的知識分子縱有餘力便只研究佛經佛教,不會研究摩尼教、祅教、耆那教等等被當時視為外道的學問。饒公的確說得不錯,即使今日社會進步開放,我們對這些當時所謂外道的教派,其研究之熾熱,豈能與研究佛學相比?筆者多心,發覺三藏大師亦長於外道,在天竺辯經時輕易把外道說得啞口服輸,若不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焉能如此?但大法師亦有說得對之處,一個人若精研佛學、又讀各種外道經典,人生精力有限,可能更一無所得。

一次送稿時和饒公聊天,說林佐瀚半夜起床如廁,發覺住在他對街的饒公半夜在翻書看書,何以如此呢?饒公說這是他的習慣,晚上九時入睡,半夜三時起床讀書。噢!原來這是他養生之道,確是高明之至。

他說他現在(七十歲)仍常讀書,正研究巴比倫的楔形文字,又隨手在看似凌亂書堆中一拿便拿了幾本相關的書給我看一些圖片,有些好像不是英文的,他嚴肅地對我說:「巴比倫的泥板恐怕有萬年歷史。」我對巴比倫文化也很有興趣,說了兩句,我問:「為什麼要看楔形文字?」他點頭說:「要看的,要看的。」心想:饒公啊!不是想學盡世間知識吧。

饒公涉獵楔形文字

隔了十多年,我無意中讀到饒公著作的《漢字樹》,內容說及中國六千多年前半坡文化,有些符號是文字的先驅,其中有二十二個符號與西方腓尼基字母一樣。隨即又說這些符號,和史前巴比倫的符號如出一轍。這種論述,帶來一種推論,東西方文字符號原型出自楔形文字,向東走發展成象形文字,向西走發展成拼音文字。腓尼基字母是拉丁字之祖,拉丁字又是英文字之母,竟然有這樣的關係。我猜想這便是當年饒公研究楔形文字的原因【註】。

饒公是一位嚴肅認真的學者,在他認為證據未充分之前,不會輕易說出結論。我這種說法無異指饒公之口說中華文化與巴比倫文化的關係,但確有這種暗示。蘇雪林便不同,早在十多廿年前便著書說中華與巴比倫文化極有關係。關於半坡符號在考古上發現東西方相同,我在其他較嚴肅的古史著作中亦讀到。但作者只表示這個現象難以解釋而已。

一次我乘他不防,突然問他:「饒公,衛聚賢的古史考證是真的嗎?」他愕然之餘,深思想想,然後說:「這個人很奇怪,他說山西有甲骨文,原來真的有。」我想,怎麼你牛頭不答馬咀?後來年紀大了,才猜到他的用意,他偏近同意衛聚賢的考證。但以他的江湖地位,不能隨口虛泛的說出同意衛的觀點,何其高明!

自發說項 深感愛護之情

我最感激的是饒公的一句話。一次我送稿後向饒公說:「這是我最後一次送稿,我不在《明報》做了,」他忙說:「什麼,你不做了?要我替你向查先生(金庸)說說嗎?」原來他以為我被辭退,自動願意為我說情,既難得又令人感動!我說因移民辭職,順帶第三次請他寫幾個字送給我。他走入房間,拿了三幅長條來,讓我挑一張,讓我滿懷高興離去。

世事真玄妙,十多年後我在大企業任職,老闆和他是同鄉,又敬仰他,遇上饒公開書畫展,便叫我在畫冊上挑選好些作品購入捧場。我用心挑選多幀自已喜愛的,後來買入多少我則不知,饒公也不知這回事,這是最後一次和饒公沾上關係了。

饒公對後輩溫雅有加,傾蓋如舊,一切恍如昨日。攀枝交往雖淡,然軼事亦足誌佐談。今悉饒公謝世仙遊,福壽全歸。桃李成蹊,著述如林,光照後學,遺澤人間,饒教授真無負此生。

【註】此稿匆匆就章,有關《漢字樹》內容全憑記憶。

楊興安

文學博士。曾任編輯、編劇,曾經教學,任明報社長室行政秘書,長江實業集團中文秘書。其散文被選為中學課文。著有《金庸小說與文學》、《浪蕩散文》、《現代書信》等多種著述,現為香港小說學會榮譽會長。

《灼見名家》2018年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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