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4日 星期一

蘇賡哲:「藍」的忌諱

讀一本好書

多年前,羈魂兄贈我所著《詩路花雨:文社歲月》。今日天氣差,不能外出,正好在雨雪紛飛下拜讀他這文學少年時代的回憶錄。年邁的我一口氣讀完一本近兩百頁的書,是近來罕有的「壯舉」。

感謝羈魂喚回四十多年前一段堪稱奇妙的生命歷程。書中很多文社故人故事,我都忘記了,不知道是甚麽原因,有些文社朋友如黃國彬、葉左肇、吳振明諸位,數十年後在多倫多重逢,都沒有表露出異地故人的喜悅,只是點點頭就仍自當成陌路人,提也不提文社往事。只有羈魂記得姓陳卻忘了名字的龍人,在我抵多市後曾來見過一面。那也不是因為文社,而是我們原屬同鄉而又是通家之好故(她芳名玲玲)。反而在香港時,一些文友仍然有聯絡,如水禾田、許定銘、黃仲鳴、還有經常讀到他們作品的,如洪清田、也斯、可以說是「繼續神交」,但也都不會提及文社。我曾說過,也斯在逝世前不久,曾來聽我在嶺南大學的講話,散會時望望然而去,招呼都沒有。唯一文社精神史上的「孤臣孽子」,應算是吳萱人兄,他有兩本關於文社史的煌煌巨著,貢獻很大。讀了羈魂兄這本繼起之作,才知道他伙拍吳萱人努力支撐著《文社綫》的出版,不過到後來,《文社綫》已經像太平天國李開芳、林鳯祥的孤軍北伐,難以為繼了。

以中學生自主的鬆散文社潮,何以突然在六十年代勃興,數量過百,參與者一二千人,其後又煙消雲散,無疾而終,空前又絕後,似乎沒有大家都認同的解釋。我只覺得它一哄而起,世間凡是一哄而起的風潮,也就很容易一哄而散。

蘇賡哲臉書2022年11月30日)

改別人詩的詩人

寫作人完成的作品,大多起碼重讀一遍,滿意了才提供給編輯。尤其新詩要求精煉,更會細加推敲磨礪才讓它見人。羈魂兄在《詩路花雨》中透露他「被改詩」的佚聞,頗饒趣味:他的大作〈藍色獸〉在《中國學生周報》刊登出來時,題目給改成〈初象〉,十節的詩,刪剩六節,句子內容修改得脫離了原來的主調。編者還加按語:「經過殯儀館化裝之下,是否較生鬼」。羈魂兄修養好 ,覺得「詩無達詁」,編輯前輩的意見,也許足供學習,也就不必計較了。我覺得「詩無達詁」,讀者可以有各有解釋,各有感受,但作者本身,卻必定只有一種解釋、一種感受。編輯憑恃權力,將自己的解釋和感受,不理作者同意與否強加上去,刊登出來時米已成炊,這做法並不恰當。

羈魂說這位編輯就是詩壇前輩蔡炎培先生。蔡先生對新詩有終生不懈的熱情,我看過他五十年代寫在中興大學稿紙上的新詩,字體娟美整齊如閨秀手筆,由此推想他詩人的浪漫和佻脫早已內斂,和「生鬼」地斧削刪改別人來稿是兩種很有差距的風格。看來他當這個編輯的樂趣不在於薪酬多少,而在於可以隨意、快意地刪改別人的作品。

蔡炎培對新詩的熱情,更表現在李天命一首叫〈飄〉的四行短詩,給他改得只剩下最後一行還依稀可見原貌,連題目都改為〈天命〉。因為被投訴,他解釋這是不忍將偶有的一二佳句投籃故。

我不安的是,會不會好好一個李嘉欣,給他強按到手術枱上,操刀整修成盧覓雪,還說:「你們不懂的,這才有女人味。」

蘇賡哲臉書2022年12月1日)

「藍」的忌諱

詩人的精心作品被編輯先生「先斬不奏」改動,羈魂兄那篇〈藍色獸〉可稱奇遇,先是被蔡炎培刪改,交給某報的覃俊先生再次發表,又被改了題目叫〈綠色獸〉。逢詩中的「藍」字都改作「綠」,而羈魂最愛是藍色,最不喜歡是綠色。他氣得因此不再和覃俊來往。覃俊為甚麼作此解動,我也很好奇,但羈魂知道的只是「為了有所忌諱」,至於忌諱甚麼,就不大了了,相信是個永遠之謎了。我和羈魂當時都是二十歲出頭青年,覃俊已過五十,即是現在過百歲了,也許已不在人世。

藍改綠後九年,有一次,羈魂去某報領取稿費,久別再逢,看到覃先生舉著一幅「血淚陳辭」,站在報館外抗議被「無理解僱」。羈魂說:想不到一向戰戰兢兢、誠惶誠恐,連一首小詩的「藍」字都因顧忌而刻意改動,唯恐有失的人,下場卻是如此咆哮控訴。這時,詩人才諒解他那無端的改動。我和覃俊熟稔,六旬老者,沒有其它謀生能力,在那境況下是堪悲的。

但我不很欣賞覃先生一些「作派」。舉一件小事,早時皇上皇餐廳開在彌敦道,我請他上閣樓喝咖啡,他拿出一毫錢叫侍應落街買報紙,侍應照辦。這在我是做不出的。

覃先生曾帶羈魂和其他文藝青少年去訪問汽水廠。不知道汽水廠和文學有甚麼關係。反而比較可以理解的是,他帶我去青山道唐樓訪問一位老妓,聽她絮絮細訴風塵生涯。回到報館,他才說老妓是當年赫赫有名的社會女賢達的母親。不過,名字我忘記了。

蘇賡哲臉書2022年12月8日)

胡國賢(羈魂):俱往矣!也許,不同年代、不同地域,都有相類的文人悲歌吧!唉!🙏🙏😢😢

蘇賡哲臉書2025年8月1日)

2025年8月3日 星期日

許定銘:司徒道世、古蒼梧、《金線》

一疊舊《周報》

我手上有一疊跟隨了我二十多年的舊《中國學生周報》,而這疊《周報》是更早年的一九五七年的。

五七年的時候,我不過是個讀小三至小四的小頑皮,當然不懂看《學生周報》,那是一個前輩文友送我的。大概是六二年吧,我開始涉足學生文壇,一個住在隔壁叫司徒道濟的大哥哥,因為全家移民,不便携帶太多書刋,臨走的時候,就送了這疊周報給我。薄薄的釘成兩冊,一冊是《穗華》版的,而另一冊則是《讀書研究》版的。

《穗華》版的那冊,其中有一頁是「第八屆助學金徵文入選同學」的名冊和玉照,日期是一九五七年十月廿五日。在這次的入選人物中,有張曼儀(現今香港大學講師)、朱韻成(六十年代的小說名家)、李英豪(文學批評家)、區松柏(電台編劇)、吳玉音(作家)、關鼎錚(小學校長)、王天麗(娛樂圈紅人)……。報上刊登的,都是他們的學生照,如果叫他們今日再看那個模樣,應該很有趣。

入選的作者有四十人左右,我列舉出來的,不過是我所知的一些成為社會上稍為知名或成功的人士,當然,應該有不少是我所不知道的。經過了二十五年,這些人大概可能散佈在地球的很多個角落了吧?或許,他們都有很大的成就?

我把這張周報寫出來,就是要告訴大家:《中國學生周報》是值得懷念的,她培育出來的人,很多都成為社會的棟樑了。我收藏的舊書報很多,超過六十年歷史的也不少,但都不過是近十年來收藏的,而跟隨我最久的,要算是這疊舊周報了,或許,吸引我的,就是這輯照片和名單吧!

許定銘臉書2025年7月26日)

司徒道世

近日發表了一篇〈一疊舊周報〉,提到舊鄰居司徒道世(杜濟),想起和他有關的文章,遂轉刊,原文刊於拙著《書人書事》(香港作家協會,1998)。

──2025年07月26日

許定銘臉書2025年7月27日)

從司徒道世談到他與古蒼梧的刊物

近日發表了一篇〈一疊舊周報〉,提到贈送我該批老刊物的舊鄰居司徒道世(杜濟),便轉刊了和他有關的文章,原文刊於拙著《書人書事》(香港作家協會,1998)。

可惜當時匆忙,沒有重抄,又沒有書影,字太細,大家看得辛苦,可能錯過了。

和這些刊物有關的「藍馬人」:古兆申、震鳴和吳昊均已作古,這些年輕時的文學活動,有可能為研究者的漏網之魚,特意重新整理,留一份資料。

至於主角之一的司徒道世(杜濟),1960年代初,是我蘇屋邨彩雀樓的鄰居,年紀比我長,如今當是八十多的老頭了,希望他能讀到這篇文章。

當年杜濟一家移民美國之前,曾請了個「炸油器」的師傅到家,教導他們:油炸鬼、牛脷酥、咸煎餅……等技術,到美國後可開店謀生……。此事有趣,順帶一提。

──2025年07月30日

《金線》·《蒲公英》·《海風》

我之所以把《金線》、《蒲公英》、《海風》拉在一起,是因為它們頗有點連帶關係和共同點。最明顯的是它們都出現在六十年代中期,同樣是八開四頁的小報刊,而出版者都是 青年學生。

《金線》出版於一九六五年六月,由「現代文學讀書會」編印。這個「讀書會」約有成員十多人,都是中文大學某學院的學生。大抵志趣相投,組合一起,希望為讀書界做點事、 盡點力。在代創刊詞〈孝子,浪子,媒婆〉中,他們以「孝子」比喻「守傳統的株,待復興的兔」的「傳統派」;以「浪子」比喻自命為「失落的一代」的「異域派」;而「媒婆」則是玉成「異國通婚」的,從事評介及翻譯的學人。他們說:

在不境(景)氣的蔓延下,我們不願作孝子和浪子,不願作「口是巨人,手是侏儒」空談評論家,不願作挑傳統和外洋雞蛋骨頭的小鬼,因為我們深信:傳統是要我們去吸取它的精粹,不是要我們鑽進它盤曲的迷宮失卻自我。我們認定不可過份重視傳統的遺產,因為這會危險地流於「絕對」,變為教條和古訓,做成「輯邏的罪惡」,是以阻礙新文學的進展。我們默悟傳統要我們用文藝新潮去增燃它的靈光,來加添今後的火燄。用現代文學去培育它底力的泉源,以滋潤古典文學的奇美。


從這段話已清楚地明白到《金線人》的「媒婆」精神了。刊物何以叫《金線》呢?在〈批評·指導·支持〉的編後話中說:

這麼多美麗的「新娘」在待嫁,這麼多的「嫁衣」趕着縫製,以我們這十幾雙初學的新手,無論如何是不能夠達到理想的效率的……。我們最大的願望就是: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之餘,終有為自己作嫁衣裳的一天。


這期是「創刊號」,同時也是「終結號」的《金線》,重頭文章有:藍山居(古蒼梧) 的〈新詩沒有根嗎?〉、王誼的〈現代文學的趨勢與中國文壇〉、震鳴的〈十五年來的翻譯 概況〉和柳煙橋的〈掌上雨〉讀後感。除了一首選讀的瘂弦的〈乞丐〉外,沒有一篇創作,都是幾千字以上的理論文字,這是六十年代青年刊物中極少見的。

尤其藍山居的〈新詩沒有根嗎?〉全文七、八千字,佔一又二分之一版,為全刊的三分之一,極詳盡地從「意象」、「音樂性」和「語言」三方面,古今互證,以指出「新詩不但不是沒有傳統的根,並且充分的利用了自根部吸取的養料。」同時哀痛在外國已有了中國新詩的課本時,反而本地卻仍有不少人在反對新詩哩!這篇文章後來還得過《華僑日報》的文學評論獎哩!

從以上的介紹,大家約略可知道《金線》是一份怎樣的刊物。想不到一份學術性這麼濃厚的學生刊物,在出版後,竟受到校方教導處的干涉,個別約見「讀書會」的同學,施加壓力,甚至以停發獎學金來威脅,《金線》終於因此停刊了。

手上的《蒲公英》共有兩期:一是一九六四年四月的創刊號,一是一九六五年十月的復刊號。看來也只是僅有此兩期。

《蒲公英》是由蒲公英文社編印的。它的特點是刊登來稿較多,介紹本社較少,絕非機關刊物。因此,在《蒲公英》上刊稿的,大部分不是社員。我所認識的,只有社長杜濟(司 徒道世)和藍雨(藍山居、古蒼梧)。

《蒲公英》創刊號中〈我們的話〉用三點來說明他們的出版宗旨:

第一、蒲公英是一份公開的刊物,歡迎任何對文藝有興趣的人投稿、批評、建議及索閱。

第二、蒲公英對新文學抱有極大的信念,對舊文學也懷着高度的崇敬。她將接受經過批判的傳統精華,又吸收外來經過選擇及消化的養料來培養、創造自己的生命。

第三、蒲介英將不標榜任何派別,亦不反對任何派別。她主張拾短取長的中庸之道,不願意隨着時流風尚走極端。


創刊號的《蒲公英》,有林書交的〈文學與生活〉、古兆申的〈寫作漫談〉、卓抉的〈論詩的音樂性〉、藍雨的〈新詩何以不能蓬勃?〉、王友國的〈這一個晚上)、白勺的〈冬〉、杜濟的〈陋室寄簡〉創作及評論各佔一半,標準的「文社刊物」,屬於水準較高一群的。

出版《蒲公英》復刊號時,社長杜濟已移民美國,是由藍雨組稿的,邀來了震鳴的〈現代文學的特質〉和吳昊的〈現代文學與人之存在),兩文都是洋洋數千言的大文章,對現代 文學有深入的探討及介紹,字數超過全刊的半數,可以說是一個現代文學的特輯,對初步接觸現代文學的青少年來說,裨益不少。創作方面則有。藍雨的〈西窗故事續篇〉、明的〈黎明捷報〉、杜濟的〈無處投遞的信〉……水準亦很平穩。

《海風》我只見過一九六五年九月一日的一期。沒有標明是文社刊物,也沒有出版的團體名稱,只有九龍義德道一個通訊地址。但我們也可從創刊詞中知道是由「一小撮青年人」 編的。這一小撮年輕人認為當時黑暗蒙蔽了一切,大多數人都在渾渾噩噩過日,雖然有「很多青年朋友要負起開拓新天地的使命。可是卻有更多青年在苦悶的漩渦中打滾,沉迷於聲色犬馬中,白白消磨了寶貴的青春」,因此,他們決心出一份刊物,「力竭聲嘶地吶喊」,「迎着狂風暴雨,去補修這間殘破的茅舍」。

從《海風》中,我發現了幾篇杜濟(司徒道世)的文章,而當時杜濟已人在美國,因此聯想到:《海風》可能是《蒲公英》的同仁辦的也說不定。

《海風》也是八開四頁刊,這期用了一半篇幅,辦了個《咆哮山莊》的研究專頁,有:凌溟的〈《咆哮山莊》靈魂底低吟〉、木心的〈心靈的風暴──《咆哮山莊》〉和道世的 〈支持生活底完整的愛〉等三篇文章,深入的討論並評價了白朗蒂的《咆哮山莊》。另外還有小說──堅人的〈蕾蕾〉,杜濟的兩篇通訊和新丁的〈希臘的人生觀〉等。

本文的開首說《金線》、《蒲公英》和《海風》有連帶關係,至此,大家可以知道:《金線》和《蒲公英》的聯繫在藍山居,而《蒲公英》和《海風》的聯繫則在杜濟。其實,在六十年代的青年刊物中,有很多都是相互間有關連的,本文中談到的,藍山居、震嗚、吳昊等,不也是「藍馬人」嗎!

這三個刊物中,《金線》水準較高,《蒲公英》和《海風》則差不多,但,無論如何, 都較一般中學生辦的文社刊物高出頗多!

──1990年4月26.27日刊於《星島日報》

吳萱人:銘兄下筆精采!《金線》被校方找碴子,是其時的聯合書院;古兆申初期有用藍雨筆名(恐怕看官不知藍雨藍山居實為一人),他的論文《新詩沒有根嗎?》,還得到首屆「文藝叢展」評論獎,在大會堂高座展廳朗讀。吾兄可知,他與後期《芷蘭》亦有關聯嗎?

許定銘:我不知他算不算芷蘭人。

吳萱人:黃維樑在拙書《文社運動》頁475有提及。

吳萱人:幾乎無人提及的是:他擔任過接近兩年《明報月刊》總編輯,後忽然改由列(羅?)孚接手。

許定銘臉書2025年7月31日)

古兆申特別重視《金線》

古兆申在《雙程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0)說過「我們(指他和吳振明及同學們)曾經合辦──大概是香港文社第一份鉛印刊物,名為《金線》……」(p.8) 這句話頗有問題,因為《金線》絕對不是「香港文社第一份鉛印刊物」,幸好他有用「大概」的說法,因此不是「錯」,只是「有問題」。

一九六O年代初的《中國學生周報》有通訊員組織,組員多為中學及大專學生,目的為該報提供校內消息及推動發行網絡。此中的「學術組」曾有文社組織,叫「阡陌文社」。「阡陌文社」是何時成立的?我手邊並無正確資料,不敢亂說。西西、羊城和馬覺都是社友,他們應該比我更清楚。

但我如今還有本他們於一九六三年一月編輯出版的單行本《綠夢》,說是文社成立三年後的果實;另有半份「阡陌文社」的社刊《阡陌》,那是一九六三年三月三十一日的第二十九及三十期合刊。若以它作月刊推算,則《阡陌》應創刊於一九六O年初,是文社成立時隨即出版的,比出版於一九六五年六月的《金線》早很多。

但「阡陌文社」既是《中國學生周報》的內部組織,像其餘的《學生之家》和《學園》一樣,很可能會接受《中國學生周報》的資助,論者往往會不把它列入「由青少年學生自發組織及科款出版的刊物」內。

故此,我用手邊的資料搜尋了一下,發現「由青少年學生自發組織及科款出版的鉛印刊物」中,較早的幾種應該是:

《風雨藝林》(1964年3月)
《晨風藝圃》(1964年3月)
《蒲公英》(1964年4月)
《芷蘭》(1965年5月)
《藍馬季》(1965年6月)
《金線》(1965年6月)

這個次序只據手邊資料列出,一九六四與一九六五之間差距較闊,當中可能有遺漏,留待他日補充,但前面的幾種應該相當準確。

古兆申本身是蒲公英和藍馬的成員,應該清楚地知道它們的出版都比《金線》早,因此,他在被訪問時說《金線》「大概是香港文社第一份鉛印刊物」只有一個原因:他特別重視《金線》。

古兆申何以特別重視《金線》呢?

我細心地讀了一遍訪問稿,覺得他要說的主要是「《金線》只出一期就被校方查禁」了,他是在「不平鳴」!

──2025年7月30日

吳萱人:銘兄寫得好!《阡陌》月刊創刊號於1960年以油印面世,期間,社中人另出版《青年文鋒》鉛印八開報;1961年第十三期開始改鉛印亦八開報,《文鋒》則於1963-6現世(見羊城《閒話「阡陌」》,刊拙編《香港文社史集》頁68~72)。藍山居後改筆名古蒼梧的古仔兆申兄,向鮮言及舊日文社事,不知何解,凡説及則含糊其辭,今及《金線》,亦難得之至。

許定銘:《青年文鋒》記不起是哪年的事,我曾參觀其社址,在彌敦道近山林道樓上,不過,很糢糊,也記不起是誰帶我去的,但肯定有其事。

許定銘:依家約莫記得,是同學文集的李仕俊帶我去的,應該要寫篇懷念文章。

許定銘臉書2025年8月1日)

2025年7月30日 星期三

周立民:曾經書香撲鼻──《香港文壇回味錄》及其他

這幾天,滬上的朋友圈裏不時冒出香港書展的訊息,大家摩拳擦掌恨不得直飛過去。香港去過多次,很遺憾,我沒有一次趕上香港書展,不過也沒有一次不去逛書店,日程再緊張,這也是必選項。有一次,去機場的大巴三小時才開出,我充分利用這段時間到西洋菜南街逛書店再過淘書癮。那一次,匆忙中還欣喜地收穫了不少打折的九歌文庫、洪範文學叢書裏的舊品種。記得還有一套一直想找的林文月翻譯的《源氏物語》,四冊缺一,老闆笑盈盈地說:不用急,後天就到。我沮喪地說:我馬上就要奔機場了。三冊已在,彷彿牽着姑娘的手說「下輩子……」一樣。我帶着複雜的心情拎着一包書奔向地鐵……關於香港,多是這樣酸酸甜甜的淘書記憶,它們擠佔掉不少美麗的風景,比如我的同學簡直不能相信,我竟然沒有登過太平山,最近一次,在她帶領下,我才實現太平山處女行。

香港面積不大,文化能量卻不小,在高度商業化的社會裏大大小小的書店「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就是範例。當然,近年來,紙質書式微勢不可擋,昔日書店全盛時的淘書樂彷彿成為白頭宮女口中的舊事,戀舊的人貌似達觀,然而那種憂傷也是掩飾不住:

半世紀走過來,斷斷續續光顧了無數的書店,享受過香港書業的黃金日子。香港曾經是讀書的福地,要看甚麼書便有甚麼書。如果說書中自有黃金屋,那麼香港曾經是遍地黃金。舊書店消失得八八九九,幸好有新的獨立書店接上,但風景已不一樣。無論如何,感謝曾經艱苦經營書業的前輩,更要感謝還在堅持開店的朋友,沒有你們,年輕一代不知道香港曾經是書香撲鼻的城市。

這段感慨出自鄭明仁先生的《香港文壇回味錄》增訂版(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23年5月版),作者說:「買書、讀書、藏書的時光在我人生路上留下深刻印記,懷緬過去常陶醉……」不能忘懷,他要開書店、寫書向年輕介紹,讓他們感受到香港的書業「多姿多釆、百花齊放」。我讀他的書,如讀一部活態的香港文學史,顯然這不是學院派寫法,那些可能被認為難登大雅之堂的舊書舊事,被他寫得活色生香,如實地呈現了多層面的香港社會和文化。此書的代序是《半世紀獵書小記》,昔日香港書店的繁榮讓我只能隔着紙張垂涎三尺。

手裏的這本《香港文壇回味錄》(增訂版)扉頁上還有作者2023年12月12日於老總書房的題簽,它記錄着我與鄭明仁「老總」的一面之緣。那一年我去香港出席香港作家聯會成立35周年暨世界華文文學聯會成立20周年慶典,那一天陳子善老師邀我同訪老總書房。雖是冬天,天還是很熱,鄭明仁先生到炮台山地鐵站接我們,隨着他走到一家商場,再穿過各種教育培育機構的店鋪,在寂寞的一角看到老總書房。鄭先生打開鎖,拉開門時,我大吃一驚,這自然不是家中書房,但也不是一間書店應有的樣子,一間不算大的鋪面,書架上面擠滿書,可怕的是書架之間佔滿書,一直堵到門口。要是說這是四十大盜的寶藏,單憑阿里巴巴一句「芝麻開門」別想得到寶貝。

子善老師在門口挑了兩本書,便和老總站在門旁的走廊上聊天。他們是老熟人,我與老總則是初見,但有這麼多書的誘惑,顧不得跟他們聊天。經老總允准,我爬過門口的書堆,在裏面的書堆裏淘書。──與那種整整齊齊、一塵不染的書店相比,這的的確確是「淘」。我小心翼翼地將上面的書挪到另外一堆,迅速翻檢感興趣的書,太多,太淩亂,很絕望,竟然也有收穫。告辭時,加了微信,前一天已經買過一本,老總還是堅持再送我一本《香港文壇回味錄》(增訂版)。

這也許是書店最整齊的一角了

大概,這是我逛過的最獨特的書店吧,獨特到讀者進不去店。老總說開店是他處理自己藏書的一種方式,我不知道在寸土寸金的香港,他家裏的書房會是甚麼樣子。淘書的樂趣持續幾十年不經意間就會轉化為藏書累,既是累贅又感負累。上海的一位編輯朋友對我說,已經有人直言再不要給他們寄書了,家裏放不下。我也有此煩惱,看完的書放不到已不見縫隙的書架上,只好堆起來或裝到紙箱裏,下次要用,像考古一樣還得找到它們、「挖掘」出來。「捨得」的話講起來冠冕堂皇,一本本從五湖四海買回來的書真要像水那樣潑出去,讀書人常常下不了手。

《香港文壇回味錄》以《半世紀獵書小記》開篇,以《藏書家十三車藏書當垃圾》收尾,不知這是不是作者有意安排,我總感覺暗示着甚麼。那篇文章講周姓藏書家在去世前兩年,把藏書賣給收舊物的,短短幾行描述已夠觸目驚心:「收買佬搬書當天下着滂沱大雨,很多書都淋濕了,書去到大小拆家面前也就變成黴、濕、臭的廢紙,他們只能把部份稍為貴少少的線裝書搶救出來,其餘送到堆填區。」這是所有藏書殊途同歸的路徑嗎?畢竟現代社會的一葉扁舟載不動太多的「負累」。

2024年11月4日夜,鄭明仁先生去世。次日消息傳到上海,我慨歎再也沒有機會跟他請教了,也立即想到那間「書房」和他的那些足以填滿香港文學館的珍貴藏書、史料。不知它們命運如何。這次書展,我看到一個附帶消息:香港一家書店在老總家人支持下舉辦「回味老總明仁的收藏軼事暨藏書展」,這是有情有義的舉動,老總一人吞下藏書之累,卻帶給我們很多揮之不去的淘書之樂,我不禁要在黃浦江畔遙遙地鞠上一躬。

2025年7月21日清晨

周立民微博2025年7月26日)

2025年6月28日 星期六

悼念詩人鄭愁予特輯

敬悼鄭愁予先生/覊魂

兩頭寂寞接歸人
過客從來柳色新
憶昔同沾山霧淡
憑誰江晚識天真

──2025.6.16(上平十一真韻)

附記:1989與1993年,《詩網絡》同人曾兩度與先生在港作訪談,余更先後賦〈江·晚·正愁予〉及〈山霧〉二詩以誌。日昨聞先生辭世消息,雖交言不深,猶感戚然。想我輩初闖詩壇,讀先生〈錯誤〉、〈賦別〉、〈水巷〉諸詩,啟發良多。惟「過客歸人」、「兩頭寂寞」,終也歸真圓寂,霧散江流,特草為此詩,聊寄敬悼之忱。

年輕時的鄭愁予

作者羈魂與鄭愁予是昔日好友 
未完的末句/路雅

我自那次晤你以後
打算寫點什麼
江楓漁火對愁眠麽?從那年
南風抹過濕濕涼夜
走來曲彎山路又
過碎落的蟲鳴,山下城燈淹約

那未知的
等待,細數蹄痕
在意中讓
季節白白過去
節慶借來的時間
裏發酵,遠了鄉愁
的日子
容我們還牢牢記住曾經的允諾
顏值的春日暖暖
如鄉間的塘
蓮花開滿
花不語,你
的詩句
開創婉約
落向你去後未完的末句

寂寞的悼念另一位寂寞的──給詩人鄭愁予/秀實

無論櫻花早來或晚來
城裏每一條路的盡頭都是茫然的
海,以路旁咖啡館為終點

穿越人群,讓杯觥交錯在身後
世間狼藉為一桌的飽食遠颺
慾望總是較詩,先抵達遠方

已然是你最後的一盞高粱
看花,撿落穗,且作燕人行
到一個雪的可能之域

我白天枕於夢土,夜間
獨步如船長,看墨藍天空
繁星以外,有你寂寞的一盞

(2025.6.18午後5:50水丯尚。)
一顆文星殞落/廖仕強

〈錯誤〉鄭愁予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般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

鄭愁予九二高齡去了。
一顆文星殞落,
激起了多年的思絮。
少年時酷愛他的詩篇,
尤愛〈賦別〉與〈錯誤〉,
喜其深情中透出幽默,
絕望下透出新生。
今日重讀這兩詩,
雖自己已老近龍鍾,
仍將我帶到青春歲月。
「這世界我仍體切地踏着,
而已是你的夢境了!」
與柳永的〈雨霖鈴〉異曲同工,
可謂千古絕唱。好詩!
這兩詩四十九年前我都寫有書法。
今日翻箱倒櫃只找到〈錯誤〉,
也許〈賦別〉在搬家時與我賦別了?
遲些或補寫回。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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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得分享

我20歲時已常用濕紙書法,
筆含濃淡墨,
喜其變化更多難度較大,
書時也更爽。
寫一篇字,就當寫一幀畫。

作者廖仕強的濕紙書法
洗不去這個錯誤/文相濡

相濡在2003年應邀參加台北的世界詩人大會,當時詩作還嫩的我和一班寫現代詩的香港詩友,興奮莫名,能與一批著名詩人同場發表自己的詩作,又可和他們「集郵」,何其難得。如果我沒有記錯,當中便有余光中、鄭愁予、洛夫、瘂弦、楊牧、周夢蝶、林煥璋、墨人和涂靜宜、方明等大詩人,更有幸「集郵」到瑞典漢學家又是諾貝爾文學獎評審之一的馬悅然教授,可謂大豐收,一晃便22年了。想當年,還帶點溫文爾雅,扮一下書生模樣,而今不復見矣。

詩人鄭愁予在美國當地時間6月13日凌晨4時去世,終年92歲。鄭愁予親友表示:「願他在天上與摯親重逢,詩歌與音樂永遠流傳。」

1950年代,鄭愁予發表了〈錯誤〉,其中一句──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成為經典詩句,廣為傳誦。隨後他的〈水手刀〉〈殘堡〉〈小小的島〉〈情婦〉〈如霧起時〉等詩,不僅令人着迷,而且使人陶醉。他被稱為「浪子詩人」「中國的中國詩人」。

鄭愁予自喻「現代詩的古典派」,鄭愁予詩作多描繪離愁與漂泊之感,筆下常流露對大陸故鄉的懷念,愛不得及對人生無常的體悟。

相濡今晨寫此寫小詩乙首懷念這位大詩人鄭愁予:

〈不悔〉

楊柳絲絲
又是依依
偶爾隨風吹的牽搭
有意無意
叫人要理嗎還亂
用那切慣離別的水手刀
狠狠在守候的樹身上
刻上錯誤二字

楊柳幽幽
又是怨怨
你不知道嗎
潺潺的雨
洗不去這個
錯誤

作者文相濡以一幀舊照緬懷好友
領受詩的絕美/楊佳嫻

鄭愁予(1933-2025)去世,感受很複雜。

第一次見到鄭愁予,他已經六十幾歲了。那時候我尚未出版任何詩集,可算是詩壇小朋友吧。鄭愁予短暫返台,楊澤可能想讓年輕人開開眼界、認識前輩,邀約前往探望,還一起去師大路的地下社會看舉行小型演唱會的夏宇。我們抵達時演唱會已經結束,永遠記得鄭愁予正要從窄小的樓梯往下走,夏宇正要往上走,爆炸頭髮搖曳可愛的夏宇驚喜飛撲抱住鄭愁予的畫面。我真切感受到詩人深受比他小一輩的詩人們的愛戴。一次看到鄭愁予和夏宇,傳奇場面,永鐫我心。

他算不算戰後台灣現代詩第一個具有偶像地位的詩人?至少在上世紀有三十年間,他的名字與佳句,成為文藝青年基礎修養一部分。

後來我在許多場合和鄭愁予有所交集。永遠是人多一點的場合,幾乎沒有單獨相處。有時候也看到師母。記得主持鄭愁予紀錄片《如霧起時》首映,有個畫面是師母講述當年某個孩子剛剛出生,丈夫因為參加保釣整天往外跑之類的,師母在家裡等門,擔心受怕,鏡頭停留在師母微微有淚的臉好久。映後有個觀眾問到這個畫面,鄭愁予看上去不大高興,記憶中他沒有正面回答。後來聽說,詩人對於紀錄片怎麼不拍他本人就好拍了那麼多不相干的人(?),很不滿意。關於詩人私德、脾氣、自我中心云云,也一直聽到傳聞或局部領教,水晶杯上有點裂痕。

年輕時反覆捧讀《鄭愁予詩集Ⅰ》,能背誦不少句子,其情調與韻律之傑出,並肩者絕少。年紀長一些,和鯨向海時常討論《寂寞的人坐着看花》(1993),一致認定這才是鄭愁予最好的詩集,〈最美的形式給予最美的酒器〉、〈聞北海先生笑拒談酒事有贈〉、〈涼風起天末──遊緬因州懷舒凡〉、〈聖木山女子學院所見〉等作,氣魄、情懷和奇想兼具,「學科學的都睡了/搞文藝的全醒着/一個疑似的詩人/她是月亮的歸遊者/身體還有些啊透明」、「晉人的清揚/唐人的無忌/廿世紀行走人間的遊戲/是踐酒約而來/是懷情約而去」,韻律之自然和漢字魅力之揮灑,比《鄭愁予詩集Ⅰ》更上層樓了。鄭愁予啟蒙我輩,讓我們領受到詩的絕美與狂喜,夢幻與蒼涼,這是無法否認的。

遺憾的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詩人,是疫情前,非常尷尬的場合,有三個女人環繞着他,一個說自己是他的代理者,一個說是他的助理,一個說是乾女兒(衝進來時還大笑着說乾爹了死了遺產都給我之類的)。其中某位頻頻明示凡是關於錢的事情應當跟她聯繫云云。三個女人彼此絕少交談,又搶着說話,詩人一度動怒,曰都不用聽我講話了是不是?要不要讓我把話講完啊?場面才靜下來。因為尷尬,我跑去看書架,瞄到一兩本有意思的老書,想詢問詩人,但他興趣缺缺,卻把我們幾個來訪者引到另一面牆,看另一座大櫃,熱情介紹裡頭滿滿的木質或金屬事物,似是各種榮譽頭銜頒贈紀念牌或盃。當天是怎麼結束的,已經忘了,可是我知道有一個什麼剔透的東西徹底破碎了。

(轉載自台灣作家楊佳嫻臉書2025年6月16日)

不再是過客/紙上極樂

詩人鄭愁予逝去,94歲。從此,不再是過客,已是歸人。

《偈ㄐㄧˋ》/ 鄭愁予

不再流浪了
我不願做空間的歌者
寧願是時間的石人
然而
我又是宇宙的遊子
地球你不需留我
這土地我一方來
將八方離去

某年某次見面,我帶了幾本詩人的絕版詩集請他簽名。他看到其中一本老民國版書封時,神情略顯驚訝,但對另一本台灣版,則真性情地表露出不滿。

意思是這本台版詩集他始終沒拿到應得的版稅。至於這些簽名本絕版詩集,後來我全高價賣出了。在此打躬作揖,謝謝詩人賞飯吃。記得詩人也曾捲入 Me Too 事件。

追申,據我所知,那本台版詩集是他當年主動要求賣斷的,當時拿到了一筆款項。多年之後,他似乎忘了這回事,心中悄然怨懟生恨,反而說那是盜版書。樂按:詩人真是一種微討人厭的生物。

(轉載自台灣藏書家紙上極樂臉書2025年6月15日)

鄭愁予新詩的空白/秦量扉

「空白」指文本出現裂縫,可供讀者介入其中,如運用想像進行填補、進一步思索或理解出不同版本等。由於「空白」的理念在西方文論中多與分析小說相關,移用至新詩欣賞,偶有扞格枘鑿,需作調整,以使討論更中肯綮,亦便利學習「空白」技法者得其門而入。

在析論小說時,「空白」大概可由使用(1)外聚焦型視角;(2)中斷;(3)語義空白;(4)邏輯空白;(5)非時序等數種方法造成。借用上述五端對照鄭愁予詩,配合文類的體式,可證鄭氏允為設置「空白」的能手,進而有助於掌握其容許讀者參與文本的謀篇特色。

使用「外聚焦型視角」,即敘述者只講各種外部情景,如角色的容貌衣着、環境的裝飾擺設等,而不及人物的心理活動或敘述者自身的評論,故描述的「動機」是留白了的,這在偵探小說裡最常見到。鄭愁予全篇使用「外聚焦型視角」之作,如有〈客來小城〉:

三月臨幸這小城,
春的飾物堆綴着……
悠悠的流水如帶:
在石橋下打着結子的,而且
牢繫着那舊城樓的倒影的,
三月的綠色如流水……。

客來小城,巷閭寂靜
客來門下,銅環的輕叩如鐘
滿天飄飛的雲絮與一階落花……

全詩只寫了人物的動作如「臨幸」小城、輕叩銅環,以及小城的各種景物,如流水、石橋、城樓、巷閭、雲絮、落花等,主人公的心情如何,卻不得而知,讀者只能憑「寂靜」和種種變衰景物的暗示,按己意析說敘述主體的心境,至於造成敘述主體如此心情的原因,更全賴讀者自行想像、填補,其詮釋空間應是無窮無盡的。

「中斷」指破除敘事的完整性結構,對人物、事件的結局暫不作交代或索性不交代──暫不交代即構成「懸念」,而不交代則容易造成「開放式結尾」,前者能誘使讀者在結尾之前多作思索,後者則引導其自行延續故事,均具阻緩接收的功效。由於小說篇幅一般較長,「懸念」的施行具備充足的空間,但漢詩因多是短章,「懸念」的設置有其限制,鄭愁予卻仍亮麗地寫出相關的典範,如〈山鬼〉:

山中有一女 日間在一商業會議擔任秘書
晚間便是鬼 着一襲白紗衣遊行在小徑上
想遇見一知心的少年 好透露致富的秘密給他
也好獻了身子 因為是鬼
便不落甚麼痕跡

山中有一男 日間在一學校做美術教員
晚間便是鬼 着一身法蘭絨固坐在小溪岸
因為是鬼 他不想做甚麼
也不要碰到誰

 兩個異樣心思的山鬼我每晚都看見
 所以我高遠的窗口有燈火而不便燃
 我知道他們不會成親這是自然的規矩
 可是,要是他們相戀了……
 一夕的恩愛不就正是那遊行的霧與不動的岩石

讀首兩節,確以為講的是山中一男一女朦朧迷離的愛情故事,而神女有心,襄王無夢,至詩的最後一行,真相方才揭露,「男」的原來是「不動的岩石」,「女」的則是「遊行的霧」──迴視首兩節以「着一襲白紗衣」、「不落甚麼痕跡」形容霧,以「固坐在小溪岸」、「不想做甚麼」來形容岩石,而「在一商業會議擔任秘書」概指打呵欠時噴出「霧」氣,「在一學校做美術教員」則指「岩石」為寫生之對象,描述皆恰如其分。由於將真相延至最後才講,前面的文字皆為佈局,讓讀者在釋讀上「誤入歧途」,大大開拓了文本的想像空間。

至於「開放式結尾」,鄭愁予詩中可謂俯拾皆是,如〈談禪與微雨〉末數行:「這種只適可散步七分鐘的雨/少了 不夠潤/多了 便是漉/所謂禪 微雨行到六分鐘的時候/也許就絲絲……絲絲地悟到了……」其實並未具體向讀者傳達禪的意涵,卻用省略號結止有關思索,任其像未解甚至愈顯模糊的謎團懸置;〈野店〉則只截取人物的某段行動、經歷,對其終局未有仔細交代,其結句為:「有人交換着流浪的方向……」說天涯眾客的漂浪不止,則他們在曠野中幻見的「一個矇矓的家/微笑着……」是否能有安然歸去的一天,實在不得而知。除以省略號終篇外,鄭愁予亦不時在詩篇之末遺下問句,像〈淵居〉、〈棄筆〉、〈蘭亭序註〉皆以「又當如何」作結,戛然而止,給讀者頗多反覆思索的地步。

除「外聚焦型視角」及「中斷」的運用外,鄭愁予詩亦多見「邏輯空白」的運用,常能挑戰邏輯學的「不矛盾律」,將相互衝突的情緒、情景同時並置,製造悖論,令讀者深入思索概念間的裂縫該如何消彌、融合,從而達致對文本的參與。舉例來說,鄭愁予詩如〈烤羊腿的程式〉裡謂:「一排掛着的羊腿/如白玉雕刻的/裸肩的觀音/卻入定 以大悲接受/火刑的順序」,其中吃肉與佛教的聯想並不般配,享受美食又與接受火刑的大悲相反,然則敘述主體是為烤羊腿一事感到快活呢還是感到愧疚?還是兼而有之?讀者可憑個人感受,參與詮釋。另外,〈臺北街樓就像我的書架〉最末節說:「臺北沿街過淑女/就像書緣上/匆匆作者的名字/情緣情緣君子一瞥/卻引發無盡之遐思」,「一瞥」與「無盡」固然互相對立,而「遐思」又豈與一般人心中的「君子」形象全然應合?更深一層看,鄭愁予在同詩第二節寫下「欣讀市招猶勝時下的詩句」,對時下着書的「作者」似乎不太青睞,若將「淑女」喻為「書緣上/匆匆作者的名字」,其褒、貶意味亦必展現分歧。凡此種種,均可見〈臺北街樓就像我的書架〉裡充滿悖論,頗耐讀者思索、詮解。至於像〈俯拾〉的「而這歇着的大提琴/卻是世間最智慧的詞令者/對着偶來的人,緘默──。」並置擅於辭令與緘默無言;〈寂寞的人坐着看花〉「擁懷天地的人/有簡單的寂寞」含渺小於壯闊;〈錯誤〉中「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以人見人愛的「美麗」形容人皆趨避的「錯誤」,皆是以矛盾概念擦出悖論,令讀者思緒徘徊,細加尋味──這與「外聚焦型視角」、「中斷」等促人思考角色心理、延續故事之作用不同,使「空白」造成的延宕情景更為複雜而豐富。

讓詩文本帶來的延宕更為出彩的,尚有「語義空白」的設置及「非時序」的應用。所謂「語義空白」,乃借助語詞的複義或含糊性,令讀者反覆咀嚼、思考詞句的意思,有時甚至會給予讀者讀出絕然相異的詮釋版本的可能。在利用複義方面,鄭愁予詩裡如有〈燕雲之四〉的「春來,學生們就愛敲敲打打/居庸關那些大大方方的磚……」其中「大大方方」既可解作從容自然,用於把牆磚擬人化,也能簡單地用來描述磚塊的體積與形狀;又如〈燕雲之五〉:「那些年 官闈的景致是眉筆畫的/畫眉喲 唱遍了酒樓」,當中「畫眉」是鳥名,但如配合上句的「眉筆」,似又能用來借代女子──確實,「唱遍了酒樓」的無論是雀鳥抑或美人,皆富雅趣。有時,鄭愁予詩也以所指不明的文字,為讀者留下「空白」,如〈天窗〉有:「而在夢中也響着的,祇有一個名字/那名字,自在得如流水……」由於沒有述明思念的對象是誰,「那名字」的含義就變得模糊,當然,這應能為讀者提供更多自行代入的空間。

另一方面,「非時序」即不按事件的時間順序來講述故事,在彈性跳接中折斷線性脈絡,形成裂隙,需由讀者在腦中自行重組因果先後。這一手法,較常見於小說與戲劇,漢詩則因篇幅較短,截取描述的時段也較為集中,除應用較受限制外,也一般沒能製造相當混亂的時間線索,故其延宕、誘使讀者參與文本的效果在新詩裡未見普遍、顯着。作為參考,鄭愁予的〈寧馨如此〉和〈從考場的窗子向外望〉具有一定的「非時序」表現,前者的敘事主體在飯後放飛思維,幻想出「一個唐代雍容的女子」正危坐讀信,時間由當下跳接回古代,但寫到女子的活動空間時,景物又將時間線牽回當下,如提及立燈等,而「並未植梅 並未燃麝的四隅」也似是敘述主體休息的客廳;後者的當下場景是正在進行考試的考場,因老師「閒着」,心中便回憶起戰亂時流離轉徙的往事來,令敘述有了時間維度的曲折。屈折的時間令線性的敘述有了裂縫,往昔與現在的重新融合便成為讀者需要花費思維重組的功課了。

冼麗婷聲演|回憶詩人:鄭愁予夫婦安坐樹下



鄭愁予早期詩集/馬吉

鄭愁予原名鄭文韜,1933年生於山東省濟南市。他自小愛讀詩、寫詩,1947年唸初中二時,在校刊發表了第一首詩〈礦工〉。過了兩年,即1949年,他以筆名「青蘆」,自費出版首本詩集《草鞋與筏子》,出版者燕子社,是他與同學在學校辦的詩社。

他曾回憶:「草鞋是我們戰士抗戰的時候,沒有皮靴穿;過河時沒有船,就當地砍竹子,編成筏子過河,所以我用這個意象寫了我的第一本詩集,可見我心裏顧念的是民族、國家、命運。」

1949年他隨家人移居台灣,本來帶了《草鞋與筏子》的,抵埗後卻燒掉了。

《夢土上》初版封面

《夢土上》我藏的版本

他仍熱衷寫詩,1951年發表來台後的第一首詩〈老水手〉,並開始在《野風》、《新詩周刊》等刊物上發表作品。後來他遇上紀弦,受到賞識,1956年與紀弦、葉泥、羅行、楊允達、林泠、季紅、林亨泰等正式成立「現代詩社」,而他在台灣的第一本詩集《夢土上》,亦在1955年4月由現代詩社出版,列入「現代詩叢」。這詩叢很有名,其他詩集還有楊喚《風景》、方思《夜》、銀喜子《風笛》等,皆成了台灣書迷追逐的「夢幻逸品」。

台灣有不少文化人都開辦舊書店,其中就有詩人銀色快手的布拉格書店。2010年,他散出好些絕版詩集,其中就有《夢土上》和洛夫的《魔歌》,都是簽贈本。嘩,不得了,我連忙手到拿來。

我得手這《夢土上》封面與原版不同。原版書名那三個字放左上角,像梯階般,一級級走下來;右下角是一幅剪紙,只見騾子背上騎着個小女孩,一人戴着笠帽,在前面牽着騾子走。字與剪紙都套紅,底色米白,整個封面看上去十分素雅。

我這本書名則用墨筆垂直寫於右上角,左下角是一幅人物「現代畫」。可能因為封面破損了,詩人便重新換過並自行設計?果真如此,這便是個難得的個孤本了。

鄭愁予早期的詩集,我最先入手的不是《夢土上》,而是他在台的第二本書《衣缽》,1966年10月台灣商務印書館出版,是當時流行的40開本。我在網上見的都是黃色封面,那是較後期的版本,我手頭這本初版,是綠色封面的。此書2009年得自孔網。

2012年9月,台灣藏書家紙上極樂在臉書提到《衣缽》,引來翻譯家林皎碧的回憶起,頗為動人:「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高中時代的那一羣文學少女,整天把鄭愁予的新詩當歌在唱,隨着歲月的流逝,我已經唸不出整首詩了,不知其他那些已為人母、甚至已為人阿嬤的姐妹淘,是否還記得那些蠻不在乎揮灑青春的日子?」

想當年我扮文藝青年時,也愛唸〈錯誤〉。吾弟是詩人本質,既唸詩也寫詩,唸的比我更鏗鏘更富感情,寫的詩如「羣起秋雁送你一程」,至今仍有蕭索之感。後來羅大佑為此詩譜曲,我又大唱特唱,可惜那些日子已經遠去。

鄭的第三本詩集是《窗外的女奴》,十月出版社1968年10月初版。此書得自台灣九份樂伯,那回他在臉書說要狠狠賣書,我便乘機撿了回來。

(按:此文曾刊於《聲韻詩刊》第9期,2013年1月25日;近聞鄭愁予逝世,特重刊於此,以茲紀念。)

(轉載自《馬吉雜筆》2025年6月18日)

(按:這專輯在《Paper Love》網站和同步刊出)

2025年6月22日 星期日

《素葉文學》的用紙

《素葉文學》雜誌最初採用的紙張,是我們習慣所稱的牛皮紙,這種紙張粗糙,顏色較暗,大多用於製作文件袋、郵寄信封以及包裝等,雜誌採用這種紙張,實在罕見。見過某些雜誌採用帶顏色或近似牛皮紙的紙張,但僅是部分插頁為達某些效果的選擇,而且採用的是較薄,較平滑一類,像素葉整本雜誌採用粗糙的牛皮紙,我孤陋寡聞未曾見過。

後來戴天「投訴」,說這種紙張灰黃,特別是晚上在燈光下閱讀很不便利,也傷眼睛。當時素葉仝人聚會時已反映過戴天的意見。我當時的工作與編輯印刷有關,很常到一間大家熟知,由傷健者創辦的印刷廠藍馬。某次素葉聚會,許迪鏘對我說,下次到藍馬,問問阿胡(藍馬負責報價等對外接洽人)有什麼合適的紙張,素葉打算改用便利閱讀的紙張。

當我問阿胡有什麼合適的紙張,他拿出一本本紙板給我挑選,除了各種花紋紙價格較貴不會選,有顏色的亦不大適合,只集中挑選白色、米色這類紙張。此外太貴、太厚、太薄的均不合適。後來阿胡說有一種巴西書紙很不錯,價格與相同磅數的普通書紙相若,但較厚身。我一看,這種紙張很合適,素葉仝人戲稱素葉就是數頁,即薄薄的幾頁——因為素葉仝人是「貧友」(西西故意將「朋友」的發音轉變),資金有限,若採用這種巴西書紙,整本的雜誌厚度增加了,可以冒充冒充分量充足。 翻閱舊雜誌,見到《素葉文學》由第26期開始採用這種巴西書紙,直到最後第68期結束。米黃色紙張色澤柔和,既不刺眼亦不會像牛皮紙那樣在燈光下不利閱讀。經過時間的沉澱,這種紙張也有缺點,由於這種紙張比相同磅數的書紙較厚,也即是說這種紙張質地較鬆散,不緊密,因此不利保存,特別是香港天氣潮濕,紙張吸入空氣中的濕氣,容易發黃發霉,需花心思妥為保存。原本當初出版的《素葉文學》,並非什麼重要雜誌,不會考慮保存這些問題,只是近年《素葉文學》雜誌及素葉文學叢書已成為藏書家搜購的精品,特別是前期部分,屢獲青睞。現在要找尋一整套《素葉文學》或叢書極不容易,需保存完美的更屬難上加難。

Chan Tsun Kuen臉書2025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