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24日 星期三

王璞:文學發燒友

「文學發燒友」這個詞語,我是到香港後才知道的;而見識到純正的文學發燒友長甚麼樣,我是在寫出那篇徐訏小說研究才知道。

一九八九年底我初到香港,身無分文,舉目無友,不過很快在報社找到工作,還結識了一班新朋友,大家初次見面就一見如故,有談也談不完的話,這話題就是文學。文學這話題一時一夕如何談得完呢?所以要約定時間下次接着談。新朋友們笑曰:「都是文學發燒友啦。」

大約是在一九九七年前後,我起意研究徐訏小說,寫了篇長文發表在某報副刊。沒幾天就接到一個電話,來電者開門見山道:「我是廖文傑。你知嗎?」他說的是粵語。我當即驚喜道:「當然知!廖先生你好!」我說的是國語。

我撰寫研究徐訏的文字時引用最多的,除了徐訏作品,就是廖文傑文章了。他是徐訏鐵粉,收集了大量徐訏資料。編輯了好幾本資料集。有些還有說明和注釋。電話後我們很快約了見面,記得跟他一起來的是詩人康夫。他們兩個都是典型的文青,即是說衣着質樸,舉止拘束,言詞木訥。可是一談起文學和徐訏,就兩眼放光,滔滔不絕。盡管語言不太通,我一句粵語也不會講,他們則不諳國語,大家居然溝通無礙,劇談幾小時。記得那是在美孚一間茶餐廳,他們對飲食表現出那樣的冷淡,讓我感到熱心點吃點喝實在不文學,各人只要了杯茶和西多之類。

後來就時有見面,我從他們又認識了幾位徐粉。才得知一直有一群徐訏鐵粉的存在。他們都是純粹的文青,沒有任何功利目的,只是出於熱愛而投身文學,認定了徐訏是代表他們文學理想的作家,就為之迷為之痴。

那時徐訏在兩岸三地都遭冷落,大陸固然將他視為反動作家,他卓爾不群特立獨行的個性,又令他不見容於港台兩地的文學文化圈,書店少見他的書,兩岸的現當代文學史都將他忽略。我到香港十多年後,才偶然在嶺大圖書館看到他一本薄薄的詩集,驚艷之下,才去找來他的小說讀。

「吶,就是這本詩集。」大前天,當我跟廖文傑失聯二十年後重逢,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本小書來對我說,「那時你就是看了這本書才寫徐訏的。」

真的呀!這就是那本《徐訏100首抒情詩選》。編者康夫,出版者廖文傑。

可是他跟康夫也失聯了,跟其他那些徐粉也都失聯。怎麼會不失聯呢?他連智能手機也沒有,有台電腦,還頻頻故障,以至電郵也沒有了。他的通訊手段還停留於九十年代,只能打電話,而家中座機也拆除。這次我們得以聯繫上,幸賴朋友蔡詠梅的熱心探查,她七彎八拐地問來了他的電話號。

可是廖生仍然關心文學,說起文學仍是滔滔不絕:他編輯出版了誰誰的書,在哪裏發現誰誰的佚文,誰誰打算寫本徐訏傳,台灣新出了一套徐訏文集,版本與舊的那套比怎麼樣。我原本想請他吃飯,可是他對吃喝仍然表現出跟當年一樣的冷淡,說他吃過飯了,只要了杯熱檸水。

顯然,他還和當年一樣清貧,可是滿腦袋的文學資料典故依然富足得很,說起前輩作家作品,尤其是徐訏,如數家珍。還歷歷如昨地憶起第一次見到徐訏的往事。那是在一次會議中,他坐在徐生前一排。

「你跟他說話了嗎?」

「說了幾句。」

「他知道你是誰嗎?」

「知道,我給他寫過信,還寄過剪報。」

「那你應該把這些都寫下來呀。」我道。

「寫了。」

他說還寫了一些有關文學的回憶,聽上去都甚有味道和資料價值。我勸他把這些文章集結出版。

「誰會看呢?算了。」他淡淡道。

這時奇異地浮現在我腦海的,竟是不久前我在呼倫貝爾草原看到的遍地牛羊,牛也好,羊也好,馬也好,看去都是一個姿勢:低頭吃草。我便想,牛羊馬們與人的區別所在,就是牛羊馬只關心吃飽喝足,而人在謀求物質生活的富足之外,還要追求精神生活的富足。而純正的文學發燒友,就是那些把精神生活看得遠遠高於物質生活的人。這樣的人即使今日還存在,也是鳳毛麟角了。我竟得識二三子,幸甚。

王璞臉書2025年9月23日)

悼胡菊人

前輩胡菊人先生離開了。

記憶之中,胡菊人先生非常樂意提攜後輩。我很記得一件小事,當年兩大學生會合辦「青年文學獎」徵文比賽,胡先生多次擔任評判,那是非常吃力的義務工作 。1982年夏天,第九屆「青年文學獎」舉行頒獎典禮,胡先生親身蒞臨,我以籌委會主席身份坐在他身邊。我對他說:得獎作品編成文集,要等一年半載才能面世,太久了;如果部份作品可率先在報刊上刊登,早日發表,對作者是很大的鼓舞。胡先生很同意,馬上答應把他很喜歡而又篇幅適中的一個得獎短篇小說,刊登在他主編的《百姓》半月刊上 。這只是他做過的很多大事之中的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但很能反映出他編《中國學生周報》、《明報月刊》以來那份關心文化、關心家國、關心年輕人的情懷 。

感謝胡先生!願胡先生安息 。

2025.9.10

Ip Kin Yuen 葉建源臉書專頁2025年9月10日)

胡菊人(英語:Hu Chu Jen,1933年10月12日—2025年9月3日),原名胡秉文,廣東順德人,香港報人、專欄作家和文學評論家之一。

胡菊人早年於廣東成長,初中三年級尚未畢業便隨親戚到香港生活,於聖類斯中學當校役和教堂雜役,後在1961年畢業於珠海學院英語系,曾向琴家、藝術教育家蔡德允學習古琴。[3]先後任《大學生活》社長及主編、《中國學生周報》社長。

1968年開始擔任《明報月刊》的主編,前後歷經十三年,月薪是4,700元,1981年離開《明報月刊》,加入傅朝樞創立的《中報》。臨行前,金庸特地在「海城」酒樓設宴歡送,贈「黃金勞力士」。1981年6月1日創辦《百姓》半月刊。1996年移民加拿大溫哥華。此前他於1985年至1990年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委員。

2025年9月3日在睡夢中離世。

《明月》臉書專頁2025年9月10日)

毛孟靜:悼胡菊人先生

一生中,總有貴人扶持。我有胡菊人先生。投入記者行業,原擬放棄中文寫作,是胡先生來電我其時工作的英文報館說:你要替<百姓>寫稿。受寵若驚之餘,就寫了這一篇封面故事。之後一直「踩」上門,把手寫稿交稿 (未有傳真、遑論電腦)。

胡先生曾在他當年的明報專欄,寫過一篇標題「毛孟靜的中文」。當年霎時看到個心真係離一離,但原來他讚我呢,他說我的中文活潑,「因為有英文味道」。

胡先生予我的鼓勵提攜,真不足為外人道。有好些交往間的小故事,也曾訪問這名我認為是香港最具真正文人氣質的知識分子,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悉他離世,感觸良多,一直深信他對香港文化的厚重貢獻。胡先生安息。

Claudia Mo/毛孟靜臉書專頁2025年9月10日)

附 1992 年訪胡菊人 先生—文。他好些話,尤其比較個人的,都沒有寫進去。他叮囑要尤其顧及別人不必要的負面感受,不好寫。

明窗出版社1993

Claudia Mo/毛孟靜臉書專頁2025年9月11日)

顏純鈎:風骨錚錚,丰神靄靄,一生淡泊,功在文化──懷念香港文化先行者胡菊人先生

2025年9月3日晚11時20分,香港文化界前輩胡菊人先生在溫哥華家中,於睡夢中安詳離世。消息傳來內心哀痛,心頭起伏久久不能平靜,又一位香港文化奠基者離開人世,而香港早已經不是我們認識的香港。

人與人相處講緣份,不知為什麼,我在香港生活四十年,與菊人先生的接觸卻非常有限。我平日雖不樂衷於交際,但在我有限的活動圈子裡,也極少見到菊人先生,可見他也視應酬為畏途。戴天先生與菊人先生同輩,戴天詩酒風流,朋友遍香江,菊人先生卻謙恭自牧,淡泊明志,與文化江湖保持距離。

我與菊人先生雖然很少交集,但有幾件小事仍值得一記。第一是我初到香港,滿身心文革殘留意識,因為喜歡文學,如饑似渴找書來看。當時看到菊人先生一本《小說技巧》,等於在自己心頭,開啟了第一扇面對現代小說的窗,關於意識流和象徵手法等等的現代小說基本知識,都是從這本書中得到啟蒙。

後來我嘗試寫小說,有這本書傳授的基本技巧打底,才有機會慢慢摸到入門門徑。現在的年輕人可能已經不知有這本書了,但當年對一眾文學青年,都是不可多得的文學啟蒙讀本。

我摸索了幾年,後來參加第八屆青年文學獎比賽,得到小說高級組冠軍,當時的評判是台灣的陳映真,香港的胡菊人和黃思騁,這大概是菊人先生第一次知道我。

多年後,我和菊人先生同時在香港聯合報副刊版寫專欄,有一年大陸詩人顧城在新西蘭殺死妻子後自殺,我曾寫一篇短文,說顧城是極端的理想主義者﹑極端的唯美主義者,又是極端的自戀狂,過後菊人先生也撰一短文,認同我的看法,但卻說我是「青年作家」。這也證明菊人先生與香港文化界中人,一直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狀態。

1996年我移民溫哥華,菊人先生一家已先我來這裡多年,有幾次我們在加華作協的聚會上同席,因為人多也沒什麼交談。有一次我與太太到他家裡拜訪,那時他一隻腳剛做過手術,另一隻腳也在排期做手術,行動已不太方便,此外談了些彼此近況。只記得他說話永遠面帶微笑,不徐不疾,言簡意賅,他從不會像戴天那樣,說什麼都眉飛色舞,興致勃勃。

我和菊人先生的交集僅限於此,但我一直都追隨他的文化足跡。我到香港後,菊人先生主編的《中國學生周報》已經停刊,他在主編《明報月刊》,《明報月刊》是我初到貴境後的精神食糧。後來他離開明報,主編《中報》,我也追隨他,他離開《中報》後創辦《百姓》雙周刊,我也一直是他的讀者。

胡菊人先生是香港當代文化的奠基者之一,他與他們那一輩的少數精英,在港英的文化重圍中,打造出香港本土文化的基石,他是開山劈石的人,他對香港文化的貢獻被嚴重低估。往後,香港幾間大學的中文系,應該有人對胡先生一生的工作業績和社會影響作深入研究,那也是香港文化的寶貴財富。

菊人先生主編《中國學生周報》,培養起西西﹑也斯﹑小思﹑蔡炎培﹑崑南等香港文學中堅人物,而西西他們這一輩,又培養起更多文學後輩,接火炬一樣一代傳一代。菊人先生主編《明報月刊》,對上世紀七十年代南來的新移民,有文化上啟蒙的作用,這個刊物宣揚的政治理念﹑文化理想,成為八十年代以至九七前後香港文化高峰期的社會文化基礎。後來他主編《中報》,因與老闆傅朝樞在政治理念上分歧,他也當機立斷離開中報,創辦《百姓》雙周刊。他一直堅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陳寅恪語)。

歴史學家余英時說過,他對政治只保持一種「遙遠的興趣」,我想胡菊人先生遵奉的也是同樣的處世原則。先生一生月旦國是,鞭撻時政,但他從不參與實際的政治。他很難得地保持一種知識分子的獨立精神,不被現實政治左右,也不被政治操作異化。正因如此,他一生清正,恰是香港文化界光怪陸離的世界中一股清流,即使退休後來加拿大,他也潔身自愛,對政治有看法,但沒有興趣。

文化人涉足現實政治,總以為能改變政治,其實最終都是自己被政治改變了,他們陷入政治泥沼中而不能自拔,更甚的,有的直接就墮落成政客,成為自己本來討厭的人。

很多年前,胡菊人先生自明報退休,當時江湖傳聞,說金庸送他一隻名表,但外傳菊人先生在明報月刊的薪酬相當低,以他的資歴收取如此低的報酬,很多文化界朋友都替他不值。但在我看來,菊人先生看重的不是收入,而是明報月刊那個文化陣地,他要利用那個平台來踐行自己的文化理想,因此就把他的低收入,視為他為實現自己文化理想需要付出的代價。

人各有志,後來金庸因鄧小平接見,說了一些好話,就受寵若驚,跳入政治江湖中,結果被中共利用,又不能認同中共的理念,搞得相當「冇癮」。從這一點看來,金庸雖然寫武俠小說,對歴史與民情瞭然於心,但對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卻遠不及胡菊人先生的清醒與固執。

香港文化已經淪落,今後有沒有重生的希望,也端看香港人如何爭取了。不管如何,胡菊人先生一生默默耕耘,不問回報,但他辛苦一生留下的文化遺產,卻值得我們好好珍惜。

顏純鈎臉書專頁2025年9月11日)

何福仁:悼胡

「因為每期都看《明報月刊》,覺得那是當時最好的雜誌,而主編胡菊人是我尊敬的長輩,我偶然也投稿新詩、小品文。如今想來,一定是生澀的東西,但胡先生一直刊用,他離開明月後主編《中報月刊》(1980) ,創刊時居然也發了我一首詩。」這是我在《那一隻生了厚繭的手》再版時(此書初版2015年,翌年即再版,得了個香港書獎。這是什麼獎,我已經不大了了),編者舒非要我再寫一文,談談自己的寫作歷程,我就寫了〈我的寫作,再版序〉。文章並不短,其中提到胡菊人,可就寥寥上述幾句而已。我應該寫多些。文中我還提到齊桓、徐速、余光中等人。

胡是長輩,在當年是文化巨星,其人正氣,也見骨氣,我曾以為五四知識分子就應該是這樣子的。其實這在任何時期,都並非必然。已不記得怎樣認識他了,一次是他在家中招待白先勇,也找來好些文青,我是其中一個;好像是他新婚不久。我一直是他的讀者,從《明報月刊》,到《星島晚報》、《明報》,當然還知道他曾是《中國學生周報》最年輕的社長。最有印象的一次是,我在《星島日報》指責司馬長風在專欄上寫的文學史太粗疏,又搞不清卡夫卡的問題,──什麼問題,已鴨背過水,只記得替《星島》畫版頭的阿蔡一邊畫另一邊說我某些用詞過了火;真是年少氣盛,得勢不饒。胡和司馬(秋貞理)的關係很深,可胡先生並不因此怪責我,半句也沒有,他籌備《中報》時,還給我一張字條,歡迎我寫些什麼。一般人只記得他辦過《百姓半月刊》,其實之前是《中報月刊》、《中報》。

時代就這樣過去,是我們的長輩,一併把它帶走了。

Fuk Yan Ho臉書2025年9月12日)

陳廷清悼胡菊人

個多星期前看到胡菊人先生的訃聞,加拿大的吴仕健還附上淮遠剛寫的詩,之後這幾天間斷地想起胡先生。

遇上胡先生是1970年參加了創建學會在譚公道開辦的文學班,他與戴天是導師,那個時期是我的啟蒙期,認識了不少導師和朋友。

那時候我開始自學玩攝影,胡先生是明報月刊總編輯,有日他叫我去影畫作為月刋封面用,有點受寵若驚,他約我晚上去上環一座舊樓地舖,樓底甚高,內𥚃有木柱橫樑,樓主用「丫义」把卷軸畫勾掛上橫樑,他倆坐着談畫,我就在拍攝,當時我只有簡陋器材,沒有燈光設備,就算有亦不懂好好打燈,以現場環境加攝光燈拍攝功筆畫的𠎀作,膽粗粗去完成任務。後來才了解那處就是收藏家劉作籌的原型虛白齋。

文學班時期胡先生與黃子程同住太子道的愛華居,大食會聚會我去過一次,記得那次胡先生親自蒸魚,用夾夾碟上枱時,出了狀况整碟魚掉落地上,他只噢了一聲,淡然置之,清理干淨後再上抬,這個印象依然深刻停留在我的腦海。胡先生文靜淡笑的模樣,抽着烟語調温文,為我這一輩文青的偶像。

90年代初我做「太空人」,首次落腳溫哥華,揸車去唐人街竟然遇見莊慶生,創建文學班的同學,當年我們幾個經常與戴天宵夜飲酒。那幾年每年都飛温哥華四次,有好幾次由他去約劉美美同胡先生食飯聚舊。後來劉美美說胡先生不善於行,甚少外出就再未有飯聚。

莊慶生走了,胡先生走了。而我,至少有十五年沒有去溫哥華了。

20250921

Chan Ting Ching臉書2025年9月21日)

張灼祥:文青歲月的〈廣陵散〉、曇花與舊時人

十年前路過溫哥華,我卻沒有想去探望胡菊人先生,我知道胡先生自香港隱退,定居溫哥華、再沒有與早年認識的文化人有什麼來往了,一如好幾位移居加拿大的前輩詩人,我們的交情(要是真的有的話)止於香港、台灣。他們移居海外,是想過另一種生活了,即使來到他們定居之處,我又怎麼好意思登門造訪呢?

胡菊人

胡先生在香港當「青年導師」的日子,我有幸聽過他用古琴彈奏〈廣陵散〉。又在詩人李國威的私人婚禮派對上,聽他談及「夫妻相處」之道。一對新人留心聆聽胡先生訓話,聽着聴着,男的一直默不作聲,女的卻是先哭了起來:「婚姻之路,並不好走」啊。

李國威寫《曇花》這首詩時該已經結婚了?那天晚上,我們到他位於新界屯門的居所見證他的婚禮時,園子裡的曇花仍是含苞待放。

「曇花開不到一個晚上/使人愁苦的清香/繞膝如你的姿勢/燈下談着往事/女孩變成了妻子/一生的愛有千種惱/只為這盛開的容顏」。

李國威的《曇花》說「曇花開不到一個晚上」。據我觀察曇花可以盛放至天明。但我們都同意:人生苦短,像曇花一樣。

我不知道他們兩人生活之「惱」有多少,李國威是不會告訴我們的。

往後的幾年我仍會見到李國威。他愛上喝啤酒,每次出現時總是手持一罐啤酒,一罐接一罐地喝下去。

曾在家中舉辦過一場「生啤晚會」 ,一大桶生啤任飲,整晚飲得最開心的非李莫屬。

「胡國雄的腳法好像沒先前的好了。」愛看足球賽的李國威,每次談起「大頭仔胡國雄」都興致盎然,「大頭仔即使踢得沒之前的好,仍是最佳前鋒。」

李國威後來當上「博益」編輯,他推介村上春樹的作品時也顯得興致勃勃。

李國威從新界搬至九龍廣播道後,我們見面機會絕無僅有。有一次,我在港台訪問中國作家汪曾祺,談他的小說《受戒》。李自動請纓,說自己喜歡汪曾祺的作品,想與他見面、談話。那次李國威是心想事成,他該感到高興吧。

廣播道

至於李國威是否仍有與胡菊人先生見面、來往,對此我是一無所知。

在我的文青歲月,聽過胡先生用古琴彈奏〈廣陵散〉後,我已經很少見到胡先生了。倒是後來胡先生離開《明報月刊》、出任《中報》總編輯、創辦《百姓》後,我也開始了我的投稿生涯,做了一名業餘撰稿人。

圖中的古琴,乃李向昇博士的珍藏。昔日胡菊人先生用來彈奏〈廣陵散〉的古琴,如今身在何方呢。

圖:作者提供、Wikimedia Commons、Facebook@初文出版社

《橙新聞》2025年9月23日)

蘇賡哲:追懷胡菊人先生

胡菊人先生以高齡安詳辭世。作為舊識,難免惋惜。

最後一次見面,是作家協會分裂(也可以稱為內訌),開完了大會,他率領一批寫作人忿然離去,另立爐灶。我和倪匡是他的對立面,偏偏乘搭同一部電梯,他説了幾句氣頭話,我忘記了。沒有必要去記。時間淘洗,我的大風浪在後面,作協這種茶杯裡的風波,數十年後只堪一笑,讓它過去算了。只因為是最後一面,還有點模糊印象。

從「最後」説到「開始」,第一次「碰」到胡,在旺角復興書店,我和當時不認識的他同時伸手去拿架上一本胡道靜校証的夢溪筆談,大家的手碰在一起,我禮讓了他。因為我買只為圖利,他買應有較好用途。後來知道他寫了一些中國科技史的文章,所以禮讓是得其宜得其所的。

胡先生出身寒微,但自強不息。大專讀的是珠海書院夜校英文系。大家都知道,他一直不太喜歡提及這一點。珠海是我的母校,我不介意公開和母校的關係。但在很多人眼中,它是一間學店,聲譽當然比一些名校大有不如。不過我認為,個人的學問追求和成就,比學校所受風評重要,胡先生憑自己努力爭取來的社會地位,和母校聲名好不好,其實完全沒有關係,本來大可坦然面對。

胡先生自號菊人,人淡如菊,意韻很好。我想他一定知道這也是中華民國總統徐世昌的號。大概他很景仰這個總統吧。

能夠得到劉美美為妻房,是胡菊人一生最大的福氣。心善的人才能夠有這福氣。

蘇賡哲臉書2025年9月23日)

許定銘:《坐井集》

胡菊人一九五五年走進香港文化界,加入友聯出版社工作後,先後曾任《大學生活》、《中國學生周報》、《今日世界》、《明報月刊》、《中報》、《中報月刊》、《百姓》……等報刊的編輯及社長等職。不單負責編輯工作,還要寫大量文稿,但他出版的著述卻不多,只有《旅遊閑筆》、《紅樓、水滸與小說藝術》、《文學的視野》和《小說技巧》等幾種。如今大家見到的《坐井集》(香港正文出版社,一九六八),是他的第一部單行本。封面是文樓的絲版畫,封面與封底通版,這位枕手半躺的「坐井者」,是冷眼觀天還是思考人生不同際遇?

《坐井集》是四十開本的袋裝書,一七二頁,約十萬字,收雜文五十一篇,大多屬讀書筆記類,以談文化、思想、文學、藝術的為主,差不多全是當年《星島晚報‧文化周刊》中《坐井集》所發表的文章。其中有一篇〈馬場贏來的稿費〉,寫某詩人在馬場贏了錢,回家交給母親時,卻說是「賣了一部劇本」的收入,企圖改變母親認為「作家必窮死一世」的觀念。可悲!

《坐井集》一九六八年初版一千七百本,一九七○年再版,我的這冊是一九七二年的三版。胡菊人在〈再版序〉中說,此書在當年來說,已是值得一再提及的文學暢銷書,但比起武俠小說和「老夫子」卻望塵未及。無奈!誰叫你選擇了文學?

許定銘臉書2020年10月22日)

2025年8月4日 星期一

蘇賡哲:「藍」的忌諱

讀一本好書

多年前,羈魂兄贈我所著《詩路花雨:文社歲月》。今日天氣差,不能外出,正好在雨雪紛飛下拜讀他這文學少年時代的回憶錄。年邁的我一口氣讀完一本近兩百頁的書,是近來罕有的「壯舉」。

感謝羈魂喚回四十多年前一段堪稱奇妙的生命歷程。書中很多文社故人故事,我都忘記了,不知道是甚麽原因,有些文社朋友如黃國彬、葉左肇、吳振明諸位,數十年後在多倫多重逢,都沒有表露出異地故人的喜悅,只是點點頭就仍自當成陌路人,提也不提文社往事。只有羈魂記得姓陳卻忘了名字的龍人,在我抵多市後曾來見過一面。那也不是因為文社,而是我們原屬同鄉而又是通家之好故(她芳名玲玲)。反而在香港時,一些文友仍然有聯絡,如水禾田、許定銘、黃仲鳴、還有經常讀到他們作品的,如洪清田、也斯、可以說是「繼續神交」,但也都不會提及文社。我曾說過,也斯在逝世前不久,曾來聽我在嶺南大學的講話,散會時望望然而去,招呼都沒有。唯一文社精神史上的「孤臣孽子」,應算是吳萱人兄,他有兩本關於文社史的煌煌巨著,貢獻很大。讀了羈魂兄這本繼起之作,才知道他伙拍吳萱人努力支撐著《文社綫》的出版,不過到後來,《文社綫》已經像太平天國李開芳、林鳯祥的孤軍北伐,難以為繼了。

以中學生自主的鬆散文社潮,何以突然在六十年代勃興,數量過百,參與者一二千人,其後又煙消雲散,無疾而終,空前又絕後,似乎沒有大家都認同的解釋。我只覺得它一哄而起,世間凡是一哄而起的風潮,也就很容易一哄而散。

蘇賡哲臉書2022年11月30日)

改別人詩的詩人

寫作人完成的作品,大多起碼重讀一遍,滿意了才提供給編輯。尤其新詩要求精煉,更會細加推敲磨礪才讓它見人。羈魂兄在《詩路花雨》中透露他「被改詩」的佚聞,頗饒趣味:他的大作〈藍色獸〉在《中國學生周報》刊登出來時,題目給改成〈初象〉,十節的詩,刪剩六節,句子內容修改得脫離了原來的主調。編者還加按語:「經過殯儀館化裝之下,是否較生鬼」。羈魂兄修養好 ,覺得「詩無達詁」,編輯前輩的意見,也許足供學習,也就不必計較了。我覺得「詩無達詁」,讀者可以有各有解釋,各有感受,但作者本身,卻必定只有一種解釋、一種感受。編輯憑恃權力,將自己的解釋和感受,不理作者同意與否強加上去,刊登出來時米已成炊,這做法並不恰當。

羈魂說這位編輯就是詩壇前輩蔡炎培先生。蔡先生對新詩有終生不懈的熱情,我看過他五十年代寫在中興大學稿紙上的新詩,字體娟美整齊如閨秀手筆,由此推想他詩人的浪漫和佻脫早已內斂,和「生鬼」地斧削刪改別人來稿是兩種很有差距的風格。看來他當這個編輯的樂趣不在於薪酬多少,而在於可以隨意、快意地刪改別人的作品。

蔡炎培對新詩的熱情,更表現在李天命一首叫〈飄〉的四行短詩,給他改得只剩下最後一行還依稀可見原貌,連題目都改為〈天命〉。因為被投訴,他解釋這是不忍將偶有的一二佳句投籃故。

我不安的是,會不會好好一個李嘉欣,給他強按到手術枱上,操刀整修成盧覓雪,還說:「你們不懂的,這才有女人味。」

蘇賡哲臉書2022年12月1日)

「藍」的忌諱

詩人的精心作品被編輯先生「先斬不奏」改動,羈魂兄那篇〈藍色獸〉可稱奇遇,先是被蔡炎培刪改,交給某報的覃俊先生再次發表,又被改了題目叫〈綠色獸〉。逢詩中的「藍」字都改作「綠」,而羈魂最愛是藍色,最不喜歡是綠色。他氣得因此不再和覃俊來往。覃俊為甚麼作此解動,我也很好奇,但羈魂知道的只是「為了有所忌諱」,至於忌諱甚麼,就不大了了,相信是個永遠之謎了。我和羈魂當時都是二十歲出頭青年,覃俊已過五十,即是現在過百歲了,也許已不在人世。

藍改綠後九年,有一次,羈魂去某報領取稿費,久別再逢,看到覃先生舉著一幅「血淚陳辭」,站在報館外抗議被「無理解僱」。羈魂說:想不到一向戰戰兢兢、誠惶誠恐,連一首小詩的「藍」字都因顧忌而刻意改動,唯恐有失的人,下場卻是如此咆哮控訴。這時,詩人才諒解他那無端的改動。我和覃俊熟稔,六旬老者,沒有其它謀生能力,在那境況下是堪悲的。

但我不很欣賞覃先生一些「作派」。舉一件小事,早時皇上皇餐廳開在彌敦道,我請他上閣樓喝咖啡,他拿出一毫錢叫侍應落街買報紙,侍應照辦。這在我是做不出的。

覃先生曾帶羈魂和其他文藝青少年去訪問汽水廠。不知道汽水廠和文學有甚麼關係。反而比較可以理解的是,他帶我去青山道唐樓訪問一位老妓,聽她絮絮細訴風塵生涯。回到報館,他才說老妓是當年赫赫有名的社會女賢達的母親。不過,名字我忘記了。

蘇賡哲臉書2022年12月8日)

胡國賢(羈魂):俱往矣!也許,不同年代、不同地域,都有相類的文人悲歌吧!唉!🙏🙏😢😢

蘇賡哲臉書2025年8月1日)

2025年8月3日 星期日

許定銘:司徒道世、古蒼梧、《金線》

一疊舊《周報》

我手上有一疊跟隨了我二十多年的舊《中國學生周報》,而這疊《周報》是更早年的一九五七年的。

五七年的時候,我不過是個讀小三至小四的小頑皮,當然不懂看《學生周報》,那是一個前輩文友送我的。大概是六二年吧,我開始涉足學生文壇,一個住在隔壁叫司徒道濟的大哥哥,因為全家移民,不便携帶太多書刋,臨走的時候,就送了這疊周報給我。薄薄的釘成兩冊,一冊是《穗華》版的,而另一冊則是《讀書研究》版的。

《穗華》版的那冊,其中有一頁是「第八屆助學金徵文入選同學」的名冊和玉照,日期是一九五七年十月廿五日。在這次的入選人物中,有張曼儀(現今香港大學講師)、朱韻成(六十年代的小說名家)、李英豪(文學批評家)、區松柏(電台編劇)、吳玉音(作家)、關鼎錚(小學校長)、王天麗(娛樂圈紅人)……。報上刊登的,都是他們的學生照,如果叫他們今日再看那個模樣,應該很有趣。

入選的作者有四十人左右,我列舉出來的,不過是我所知的一些成為社會上稍為知名或成功的人士,當然,應該有不少是我所不知道的。經過了二十五年,這些人大概可能散佈在地球的很多個角落了吧?或許,他們都有很大的成就?

我把這張周報寫出來,就是要告訴大家:《中國學生周報》是值得懷念的,她培育出來的人,很多都成為社會的棟樑了。我收藏的舊書報很多,超過六十年歷史的也不少,但都不過是近十年來收藏的,而跟隨我最久的,要算是這疊舊周報了,或許,吸引我的,就是這輯照片和名單吧!

許定銘臉書2025年7月26日)

司徒道世

近日發表了一篇〈一疊舊周報〉,提到舊鄰居司徒道世(杜濟),想起和他有關的文章,遂轉刊,原文刊於拙著《書人書事》(香港作家協會,1998)。

──2025年07月26日

許定銘臉書2025年7月27日)

從司徒道世談到他與古蒼梧的刊物

近日發表了一篇〈一疊舊周報〉,提到贈送我該批老刊物的舊鄰居司徒道世(杜濟),便轉刊了和他有關的文章,原文刊於拙著《書人書事》(香港作家協會,1998)。

可惜當時匆忙,沒有重抄,又沒有書影,字太細,大家看得辛苦,可能錯過了。

和這些刊物有關的「藍馬人」:古兆申、震鳴和吳昊均已作古,這些年輕時的文學活動,有可能為研究者的漏網之魚,特意重新整理,留一份資料。

至於主角之一的司徒道世(杜濟),1960年代初,是我蘇屋邨彩雀樓的鄰居,年紀比我長,如今當是八十多的老頭了,希望他能讀到這篇文章。

當年杜濟一家移民美國之前,曾請了個「炸油器」的師傅到家,教導他們:油炸鬼、牛脷酥、咸煎餅……等技術,到美國後可開店謀生……。此事有趣,順帶一提。

──2025年07月30日

《金線》·《蒲公英》·《海風》

我之所以把《金線》、《蒲公英》、《海風》拉在一起,是因為它們頗有點連帶關係和共同點。最明顯的是它們都出現在六十年代中期,同樣是八開四頁的小報刊,而出版者都是 青年學生。

《金線》出版於一九六五年六月,由「現代文學讀書會」編印。這個「讀書會」約有成員十多人,都是中文大學某學院的學生。大抵志趣相投,組合一起,希望為讀書界做點事、 盡點力。在代創刊詞〈孝子,浪子,媒婆〉中,他們以「孝子」比喻「守傳統的株,待復興的兔」的「傳統派」;以「浪子」比喻自命為「失落的一代」的「異域派」;而「媒婆」則是玉成「異國通婚」的,從事評介及翻譯的學人。他們說:

在不境(景)氣的蔓延下,我們不願作孝子和浪子,不願作「口是巨人,手是侏儒」空談評論家,不願作挑傳統和外洋雞蛋骨頭的小鬼,因為我們深信:傳統是要我們去吸取它的精粹,不是要我們鑽進它盤曲的迷宮失卻自我。我們認定不可過份重視傳統的遺產,因為這會危險地流於「絕對」,變為教條和古訓,做成「輯邏的罪惡」,是以阻礙新文學的進展。我們默悟傳統要我們用文藝新潮去增燃它的靈光,來加添今後的火燄。用現代文學去培育它底力的泉源,以滋潤古典文學的奇美。


從這段話已清楚地明白到《金線人》的「媒婆」精神了。刊物何以叫《金線》呢?在〈批評·指導·支持〉的編後話中說:

這麼多美麗的「新娘」在待嫁,這麼多的「嫁衣」趕着縫製,以我們這十幾雙初學的新手,無論如何是不能夠達到理想的效率的……。我們最大的願望就是: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之餘,終有為自己作嫁衣裳的一天。


這期是「創刊號」,同時也是「終結號」的《金線》,重頭文章有:藍山居(古蒼梧) 的〈新詩沒有根嗎?〉、王誼的〈現代文學的趨勢與中國文壇〉、震鳴的〈十五年來的翻譯 概況〉和柳煙橋的〈掌上雨〉讀後感。除了一首選讀的瘂弦的〈乞丐〉外,沒有一篇創作,都是幾千字以上的理論文字,這是六十年代青年刊物中極少見的。

尤其藍山居的〈新詩沒有根嗎?〉全文七、八千字,佔一又二分之一版,為全刊的三分之一,極詳盡地從「意象」、「音樂性」和「語言」三方面,古今互證,以指出「新詩不但不是沒有傳統的根,並且充分的利用了自根部吸取的養料。」同時哀痛在外國已有了中國新詩的課本時,反而本地卻仍有不少人在反對新詩哩!這篇文章後來還得過《華僑日報》的文學評論獎哩!

從以上的介紹,大家約略可知道《金線》是一份怎樣的刊物。想不到一份學術性這麼濃厚的學生刊物,在出版後,竟受到校方教導處的干涉,個別約見「讀書會」的同學,施加壓力,甚至以停發獎學金來威脅,《金線》終於因此停刊了。

手上的《蒲公英》共有兩期:一是一九六四年四月的創刊號,一是一九六五年十月的復刊號。看來也只是僅有此兩期。

《蒲公英》是由蒲公英文社編印的。它的特點是刊登來稿較多,介紹本社較少,絕非機關刊物。因此,在《蒲公英》上刊稿的,大部分不是社員。我所認識的,只有社長杜濟(司 徒道世)和藍雨(藍山居、古蒼梧)。

《蒲公英》創刊號中〈我們的話〉用三點來說明他們的出版宗旨:

第一、蒲公英是一份公開的刊物,歡迎任何對文藝有興趣的人投稿、批評、建議及索閱。

第二、蒲公英對新文學抱有極大的信念,對舊文學也懷着高度的崇敬。她將接受經過批判的傳統精華,又吸收外來經過選擇及消化的養料來培養、創造自己的生命。

第三、蒲介英將不標榜任何派別,亦不反對任何派別。她主張拾短取長的中庸之道,不願意隨着時流風尚走極端。


創刊號的《蒲公英》,有林書交的〈文學與生活〉、古兆申的〈寫作漫談〉、卓抉的〈論詩的音樂性〉、藍雨的〈新詩何以不能蓬勃?〉、王友國的〈這一個晚上)、白勺的〈冬〉、杜濟的〈陋室寄簡〉創作及評論各佔一半,標準的「文社刊物」,屬於水準較高一群的。

出版《蒲公英》復刊號時,社長杜濟已移民美國,是由藍雨組稿的,邀來了震鳴的〈現代文學的特質〉和吳昊的〈現代文學與人之存在),兩文都是洋洋數千言的大文章,對現代 文學有深入的探討及介紹,字數超過全刊的半數,可以說是一個現代文學的特輯,對初步接觸現代文學的青少年來說,裨益不少。創作方面則有。藍雨的〈西窗故事續篇〉、明的〈黎明捷報〉、杜濟的〈無處投遞的信〉……水準亦很平穩。

《海風》我只見過一九六五年九月一日的一期。沒有標明是文社刊物,也沒有出版的團體名稱,只有九龍義德道一個通訊地址。但我們也可從創刊詞中知道是由「一小撮青年人」 編的。這一小撮年輕人認為當時黑暗蒙蔽了一切,大多數人都在渾渾噩噩過日,雖然有「很多青年朋友要負起開拓新天地的使命。可是卻有更多青年在苦悶的漩渦中打滾,沉迷於聲色犬馬中,白白消磨了寶貴的青春」,因此,他們決心出一份刊物,「力竭聲嘶地吶喊」,「迎着狂風暴雨,去補修這間殘破的茅舍」。

從《海風》中,我發現了幾篇杜濟(司徒道世)的文章,而當時杜濟已人在美國,因此聯想到:《海風》可能是《蒲公英》的同仁辦的也說不定。

《海風》也是八開四頁刊,這期用了一半篇幅,辦了個《咆哮山莊》的研究專頁,有:凌溟的〈《咆哮山莊》靈魂底低吟〉、木心的〈心靈的風暴──《咆哮山莊》〉和道世的 〈支持生活底完整的愛〉等三篇文章,深入的討論並評價了白朗蒂的《咆哮山莊》。另外還有小說──堅人的〈蕾蕾〉,杜濟的兩篇通訊和新丁的〈希臘的人生觀〉等。

本文的開首說《金線》、《蒲公英》和《海風》有連帶關係,至此,大家可以知道:《金線》和《蒲公英》的聯繫在藍山居,而《蒲公英》和《海風》的聯繫則在杜濟。其實,在六十年代的青年刊物中,有很多都是相互間有關連的,本文中談到的,藍山居、震嗚、吳昊等,不也是「藍馬人」嗎!

這三個刊物中,《金線》水準較高,《蒲公英》和《海風》則差不多,但,無論如何, 都較一般中學生辦的文社刊物高出頗多!

──1990年4月26.27日刊於《星島日報》

吳萱人:銘兄下筆精采!《金線》被校方找碴子,是其時的聯合書院;古兆申初期有用藍雨筆名(恐怕看官不知藍雨藍山居實為一人),他的論文《新詩沒有根嗎?》,還得到首屆「文藝叢展」評論獎,在大會堂高座展廳朗讀。吾兄可知,他與後期《芷蘭》亦有關聯嗎?

許定銘:我不知他算不算芷蘭人。

吳萱人:黃維樑在拙書《文社運動》頁475有提及。

吳萱人:幾乎無人提及的是:他擔任過接近兩年《明報月刊》總編輯,後忽然改由列(羅?)孚接手。

許定銘臉書2025年7月31日)

古兆申特別重視《金線》

古兆申在《雙程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0)說過「我們(指他和吳振明及同學們)曾經合辦──大概是香港文社第一份鉛印刊物,名為《金線》……」(p.8) 這句話頗有問題,因為《金線》絕對不是「香港文社第一份鉛印刊物」,幸好他有用「大概」的說法,因此不是「錯」,只是「有問題」。

一九六O年代初的《中國學生周報》有通訊員組織,組員多為中學及大專學生,目的為該報提供校內消息及推動發行網絡。此中的「學術組」曾有文社組織,叫「阡陌文社」。「阡陌文社」是何時成立的?我手邊並無正確資料,不敢亂說。西西、羊城和馬覺都是社友,他們應該比我更清楚。

但我如今還有本他們於一九六三年一月編輯出版的單行本《綠夢》,說是文社成立三年後的果實;另有半份「阡陌文社」的社刊《阡陌》,那是一九六三年三月三十一日的第二十九及三十期合刊。若以它作月刊推算,則《阡陌》應創刊於一九六O年初,是文社成立時隨即出版的,比出版於一九六五年六月的《金線》早很多。

但「阡陌文社」既是《中國學生周報》的內部組織,像其餘的《學生之家》和《學園》一樣,很可能會接受《中國學生周報》的資助,論者往往會不把它列入「由青少年學生自發組織及科款出版的刊物」內。

故此,我用手邊的資料搜尋了一下,發現「由青少年學生自發組織及科款出版的鉛印刊物」中,較早的幾種應該是:

《風雨藝林》(1964年3月)
《晨風藝圃》(1964年3月)
《蒲公英》(1964年4月)
《芷蘭》(1965年5月)
《藍馬季》(1965年6月)
《金線》(1965年6月)

這個次序只據手邊資料列出,一九六四與一九六五之間差距較闊,當中可能有遺漏,留待他日補充,但前面的幾種應該相當準確。

古兆申本身是蒲公英和藍馬的成員,應該清楚地知道它們的出版都比《金線》早,因此,他在被訪問時說《金線》「大概是香港文社第一份鉛印刊物」只有一個原因:他特別重視《金線》。

古兆申何以特別重視《金線》呢?

我細心地讀了一遍訪問稿,覺得他要說的主要是「《金線》只出一期就被校方查禁」了,他是在「不平鳴」!

──2025年7月30日

吳萱人:銘兄寫得好!《阡陌》月刊創刊號於1960年以油印面世,期間,社中人另出版《青年文鋒》鉛印八開報;1961年第十三期開始改鉛印亦八開報,《文鋒》則於1963-6現世(見羊城《閒話「阡陌」》,刊拙編《香港文社史集》頁68~72)。藍山居後改筆名古蒼梧的古仔兆申兄,向鮮言及舊日文社事,不知何解,凡説及則含糊其辭,今及《金線》,亦難得之至。

許定銘:《青年文鋒》記不起是哪年的事,我曾參觀其社址,在彌敦道近山林道樓上,不過,很糢糊,也記不起是誰帶我去的,但肯定有其事。

許定銘:依家約莫記得,是同學文集的李仕俊帶我去的,應該要寫篇懷念文章。

許定銘臉書2025年8月1日)

2025年7月30日 星期三

周立民:曾經書香撲鼻──《香港文壇回味錄》及其他

這幾天,滬上的朋友圈裏不時冒出香港書展的訊息,大家摩拳擦掌恨不得直飛過去。香港去過多次,很遺憾,我沒有一次趕上香港書展,不過也沒有一次不去逛書店,日程再緊張,這也是必選項。有一次,去機場的大巴三小時才開出,我充分利用這段時間到西洋菜南街逛書店再過淘書癮。那一次,匆忙中還欣喜地收穫了不少打折的九歌文庫、洪範文學叢書裏的舊品種。記得還有一套一直想找的林文月翻譯的《源氏物語》,四冊缺一,老闆笑盈盈地說:不用急,後天就到。我沮喪地說:我馬上就要奔機場了。三冊已在,彷彿牽着姑娘的手說「下輩子……」一樣。我帶着複雜的心情拎着一包書奔向地鐵……關於香港,多是這樣酸酸甜甜的淘書記憶,它們擠佔掉不少美麗的風景,比如我的同學簡直不能相信,我竟然沒有登過太平山,最近一次,在她帶領下,我才實現太平山處女行。

香港面積不大,文化能量卻不小,在高度商業化的社會裏大大小小的書店「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就是範例。當然,近年來,紙質書式微勢不可擋,昔日書店全盛時的淘書樂彷彿成為白頭宮女口中的舊事,戀舊的人貌似達觀,然而那種憂傷也是掩飾不住:

半世紀走過來,斷斷續續光顧了無數的書店,享受過香港書業的黃金日子。香港曾經是讀書的福地,要看甚麼書便有甚麼書。如果說書中自有黃金屋,那麼香港曾經是遍地黃金。舊書店消失得八八九九,幸好有新的獨立書店接上,但風景已不一樣。無論如何,感謝曾經艱苦經營書業的前輩,更要感謝還在堅持開店的朋友,沒有你們,年輕一代不知道香港曾經是書香撲鼻的城市。

這段感慨出自鄭明仁先生的《香港文壇回味錄》增訂版(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23年5月版),作者說:「買書、讀書、藏書的時光在我人生路上留下深刻印記,懷緬過去常陶醉……」不能忘懷,他要開書店、寫書向年輕介紹,讓他們感受到香港的書業「多姿多釆、百花齊放」。我讀他的書,如讀一部活態的香港文學史,顯然這不是學院派寫法,那些可能被認為難登大雅之堂的舊書舊事,被他寫得活色生香,如實地呈現了多層面的香港社會和文化。此書的代序是《半世紀獵書小記》,昔日香港書店的繁榮讓我只能隔着紙張垂涎三尺。

手裏的這本《香港文壇回味錄》(增訂版)扉頁上還有作者2023年12月12日於老總書房的題簽,它記錄着我與鄭明仁「老總」的一面之緣。那一年我去香港出席香港作家聯會成立35周年暨世界華文文學聯會成立20周年慶典,那一天陳子善老師邀我同訪老總書房。雖是冬天,天還是很熱,鄭明仁先生到炮台山地鐵站接我們,隨着他走到一家商場,再穿過各種教育培育機構的店鋪,在寂寞的一角看到老總書房。鄭先生打開鎖,拉開門時,我大吃一驚,這自然不是家中書房,但也不是一間書店應有的樣子,一間不算大的鋪面,書架上面擠滿書,可怕的是書架之間佔滿書,一直堵到門口。要是說這是四十大盜的寶藏,單憑阿里巴巴一句「芝麻開門」別想得到寶貝。

子善老師在門口挑了兩本書,便和老總站在門旁的走廊上聊天。他們是老熟人,我與老總則是初見,但有這麼多書的誘惑,顧不得跟他們聊天。經老總允准,我爬過門口的書堆,在裏面的書堆裏淘書。──與那種整整齊齊、一塵不染的書店相比,這的的確確是「淘」。我小心翼翼地將上面的書挪到另外一堆,迅速翻檢感興趣的書,太多,太淩亂,很絕望,竟然也有收穫。告辭時,加了微信,前一天已經買過一本,老總還是堅持再送我一本《香港文壇回味錄》(增訂版)。

這也許是書店最整齊的一角了

大概,這是我逛過的最獨特的書店吧,獨特到讀者進不去店。老總說開店是他處理自己藏書的一種方式,我不知道在寸土寸金的香港,他家裏的書房會是甚麼樣子。淘書的樂趣持續幾十年不經意間就會轉化為藏書累,既是累贅又感負累。上海的一位編輯朋友對我說,已經有人直言再不要給他們寄書了,家裏放不下。我也有此煩惱,看完的書放不到已不見縫隙的書架上,只好堆起來或裝到紙箱裏,下次要用,像考古一樣還得找到它們、「挖掘」出來。「捨得」的話講起來冠冕堂皇,一本本從五湖四海買回來的書真要像水那樣潑出去,讀書人常常下不了手。

《香港文壇回味錄》以《半世紀獵書小記》開篇,以《藏書家十三車藏書當垃圾》收尾,不知這是不是作者有意安排,我總感覺暗示着甚麼。那篇文章講周姓藏書家在去世前兩年,把藏書賣給收舊物的,短短幾行描述已夠觸目驚心:「收買佬搬書當天下着滂沱大雨,很多書都淋濕了,書去到大小拆家面前也就變成黴、濕、臭的廢紙,他們只能把部份稍為貴少少的線裝書搶救出來,其餘送到堆填區。」這是所有藏書殊途同歸的路徑嗎?畢竟現代社會的一葉扁舟載不動太多的「負累」。

2024年11月4日夜,鄭明仁先生去世。次日消息傳到上海,我慨歎再也沒有機會跟他請教了,也立即想到那間「書房」和他的那些足以填滿香港文學館的珍貴藏書、史料。不知它們命運如何。這次書展,我看到一個附帶消息:香港一家書店在老總家人支持下舉辦「回味老總明仁的收藏軼事暨藏書展」,這是有情有義的舉動,老總一人吞下藏書之累,卻帶給我們很多揮之不去的淘書之樂,我不禁要在黃浦江畔遙遙地鞠上一躬。

2025年7月21日清晨

周立民微博2025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