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27日 星期四

悼李天命

香港文學舘獲悉,香港哲學大師李天命先生於2025年11月26日凌晨1時仙逝,享年80歲。謹以此悼念李天命先生──一位以理性之光照亮迷思、以批判之刃剖開偏見的智者。他的言語曾喚醒無數沉睡的心靈,他的著作仍將繼續引領後來者思考人生、信仰與真理。願先生之精神,如星辰不滅,照徹後世。

李天命,香港哲學家、作家、詩人、前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講師。著作有《李天命的思考藝術》《哲道行者》、《從思考到思考之上》、《存在與反思》、《思考與人生》、《語理分析的思考方法》等。

圖片來源:網上

《香港文學館》臉書專頁2025年11月26日)

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於1985年召開的Harmony and Strive 國際會議的檔案照片!我剛才比對了當年出版的會議論文集,現嘗試把相片中的會眾名單重建如下。當知照片中有幾位學者只是參加討論而沒有提交論文的 (如Karen Gloy, 沈宣仁、陳特、李天命、蔡美麗),也有幾位結果有提論文而未見於照片中的,如中村元 (Hajime Nakamura, 1912-1999) 和佐佐木現順 (Genjun H. Sasaki, 1915-2010)、葉秀山 (1935-2016)、李幼蒸 (1936- )等。(兩位日本學者,由於年歲已高,很可能根本沒有來港,只提供了論文?)

from left: 劉述先 (1934-2016)、?Joël Thoraval (1950-2016)、 ???、David Kalupahana (1936-2014)、李天命 (1945- )、湯一介 (1927-2014)、蔡美麗 (?- )、石元康 (1943- )、John E. Smith (1921-2010)、Karen Gloy (1941- )、Dieter Henrich (1927- )、Karl-Otto Apel (1922-2017)、勞思光 (1927-2012)、Gregor Paul (?1948- )、陳特 (1933-2002)、成中英 (1935- )、Robert C. Neville (1939- )、項退結 (1923-2004)、Chad Hansen (?- )、 F.C.T. Moore (?- )、沈宣仁 (1931-2004)、 姜允明 (?- )

Espero Quan臉書2020年5月16日)

悼黃俊東

許定銘:悼愛書家黃俊東

9月27日,收到黃俊東家人用他的電郵傳來壞消息:俊東已於2025年8月10日,在澳洲悉尼醫院,於凌晨時份,在家人陪伴中安詳離世,享壽九十一歲。

好友俊東(1934~2025)和我交往始自1970年代初:

一九七二年前後,我受好友白勺(黃韶生、黃星文、黃濟泓)影響,開始收集中國現代文學創作類絕版舊書,經常跑舊書店。

其時文社文友安東(蘇賡哲)在旺角洗衣街,麥花臣球場斜對面開新亞舊書店。蘇兄長袖善舞,經售手法絕佳:他每日均到九龍、新界及港島各區的舊書店巡視,看看有沒有新到的好書收買。每到黃昏,蘇兄總携着一兩札舊書回來,愛書人早已等在店中,待他一拆開書扎,紛紛伸手搶購一空,不熟悉內行的外人,絕對想不到這間只有幾個小書櫃的半邊舖,竟是香港舊書業的總部,每日營業额以千計的小店,在舖租也不過一千幾百的一九七零年代,絕不是個小數目。

那些年黄俊東住在沙田道風山,放工後每日都到旺角火車站乘車回家。我們常在等候蘇老闆回程時閒話家常,交換購書心得。

那時候,除了買舊書,很多時都見俊東帶些剛買的新玩具,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件用長棍推動的小雞(或小鳥?),當你推動長棍時,小雞一面走,一面叫,又會拍翅膀振振欲飛,相當有趣。俊東常買這些小玩物回家,他讀書,孩子們玩玩具,是個超級好父親。

後來俊東移居澳洲,搬了好幾百箱書過去,每日看書掃樹葉,樂也融融;每次回港總約我見面,多帶來絕版好書作禮物,使我受益不淺。不幸他幾年前突然中風,醫好了,寫字稍有困難,不知是手震還是活動不靈光?每年過年過節,都會由兒女代筆傳電郵來,不知這幾年代筆的,是不是就是四十多年前玩「長棍小雞」的那位?這是好父親積的福。

俊東近年常把舊書透過蘇賡哲拍賣,我買了不少,書不單珍貴,還常有俊東在書内留下墨寶推介,更為難得,我也寫了不少書話。為記念好友,由今日起,將陸續重刊與他有關的文章,以示悼念!

──2025年9月30日

許定銘臉書2025年10月1日)

二OO七年鑪峰雅集四十八屆的晚宴上來了位稀客區惠本,碰巧黃俊東從澳洲回來,我趕緊拉他們拍照留念。

黃俊東是書話名家,已不需介紹,但區惠本,知道的人恐怕不太多。他與黃俊東同是一九三O年代出生的香港作家,區惠本出道甚早,一九五O年代用筆名「孟子微」在報刊上發表文史小品,據說曾被人誤以為是曹聚仁,可見他的作品水平甚高,很受時人重視。

區惠本很愛藏舊書,華富邨老家全屋堆滿書,可惜我跟他不熟,未曾得見。一九七O年代波文書局出版文史期刊《波文》,黃俊東、區惠本、沈西城和莫一點是編輯,其時創作書社剛在鄰街,區惠本常來看書。他為人低調,除了看書、買書,少有與人交談,拍照當然更少了。

許定銘臉書2025年10月2日)

得悉故友黃俊東在澳洲辭世,享年91歲,不禁黯然。

黃俊東是前輩,系出「明報」,愛書之人,同代皆尊稱為東叔。我們結緣於七十年代,是時跟張嘉龍、陳文鴻、鍾小玲、陳冠中一眾好友創辦一山書屋,在灣仔譚臣道一間閣樓,東叔常上來串門子,也提供不少寶貴意見,因而結緣。其後我們出版「文化新潮」,東叔也有賜稿,其書評書話,是當年文壇一時之選。

黃俊東為人溫文爾雅,是典型的讀書人,雖然是老派文人,但我們一班不知天高地厚的新文化人,公然挑戰舊文化人,他也不以為仵,反作橋樑,可見氣度和胸襟,令人敬重。

有一逸聞,可記一筆。黃俊東在「明報」工作,以查良鏞的作風,收入自是微薄,但甘於淡薄的東叔自有生存之道。他喜歡賭馬,但只小注賭孖T,經常命中,幫補生計。

東叔移民澳洲後已經失去聯絡幾十年,據聞中風,寫作也要子女代筆。如今溘然離世,香港一代讀書愛書人,快將絕跡矣。

黎則奮臉書2025年10月1日)

王璞:黃俊東先生

十年前寫過一篇感念黄俊東先生的文章,收錄在我《念人憶舊》小書中。值此追悼先生仙逝之際,貼在這裏以表我不盡的哀思。

黃俊東先生

初到香港,我一下子就被香港報刊的多種多樣雷倒了。走到街上一看,書報攤多過銀行,正所謂十步一崗五步一哨,大大小小的書報攤數不勝數。攤頭上僅報紙便有數十種,更不要說那些五花八門的雜誌了,真應了那句內地網絡流行語:亮瞎你的眼!

香港人愛看報,從地盤工到億萬富豪,都有其每日看報的理由。我移居香港的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互聯網還未出現,是報紙的黃金時代。地鐵上、巴士上,甚至以短程客為主的電車上,讀報人比比皆是,跟今日玩手機的人幾乎一樣多。

報紙名目眾多,其中最暢銷的是《東方日報》(《蘋果日報》當時尚未創刊),其次有《明報》、《天天日報》、《成報》、《星島日報》、《新報》、《信報》、《華僑日報》、《聯合報)、《快報》、《大公報》、《文匯報》等等。每份報都有好幾大疊,分為新聞、副刊、娛樂、體育和馬經等。我站在報攤前看着這些五花八門的報刊,心裹犯了躊躇:我投稿該從哪裏下手呢?

第一批稿是剛結識的香港朋友楊先生代投的。他將我的兩個短篇小說裝入一個大信封,寫上「編輯先生」收,送到北角位於他家對面的《明報月刊》傳達室。居然在一星期後得到都被留用的回信,回信的編輯便是當時《明報月刊》的執行編輯黃俊東先生。

我與黃先生從此建立起作者與編輯的關係。

不過,這一關係始終止於書信往還,直到今天我也不曾有緣見到他。《明報月刊》發表過我那兩篇小説後,我往那投稿雖然不再寫「編輯先生」收,而是寫上黃先生的大名,但信中附的一紙便箋也只有寥寥數行,千篇一律地寫着:「黃先生:您好!奉上一小稿,請教正。」這麼兩行字句。

寄去的稿件都很快刊載。而黃先生也只在寄稿酬來時,隨支票附上一紙便箋,上面以與我旗鼓相當的電報式語言寫着:「王小姐:您好!謝謝賜稿。請將支票回條簽回。」有時加一句「請繼續賜稿」。

我曾拿起那張信箋放到燈光下仔細察看:如此一絲不苟的書法、如此一成不變的字句,是否機器人所為呢?大概便是這樣的疑惑,讓有電話恐懼症的我,正好免了給他打電話之想,當然更不曾想到上門去拜見,請他飲茶吃飯之類。

後來,大約是在新世紀初吧,有一次我去上海探望辛笛先生,他向我打聽他的一些香港朋友近况:某某某新發表了甚麼作品?某某某身體還好嗎。突然,我聽見黃俊東的名字:

「黃俊東還在《明報月刊》吧?」

「黃俊東?您認識他?」我驚問。

辛笛先生點頭道:「那年在香港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他也寫詩,還是有名的書話家,出版過好幾本書話。」

我回到香港便去圖書館找黃俊東書話看。這才發現,原來早在七十年代黄先生就出版了三本書話。我從那些書話中得知,原來他還是藏書家。讀了他那些精緻優雅的書話,我對他更加高山仰止,不敢前去叨擾這般閒雲野鶴人物了。之後不久就聽說他離開《明報月刊》移民海外。我便也停止了往那間雜誌寄稿。

大約2006年吧,我在內地一張報紙上看到一篇有關他的文章,才知道了更多關於他的資訊,現將這篇作者署名為謝其章的文章節錄如下,權充黃先生的個人小傳:

黄俊東,生於1934年,廣東潮州人。黃俊東一直在香港生活工作,直到有一天,我們聽董橋說黃俊東到加拿大定居去了,這大概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事。這位六十年代就寫書話文章的藏書家,我們對他的瞭解很少,所知道的一些多是從董橋那聽來的,黃的身世卻一點兒也不知道。今天上午收到從舊書網買的黃俊東寫的《現代中國作家剪影》,這書有兩層護封,真是極少見的裝幀。拿掉護封,看到封底有黃的照相,旁有一行簡介,說他「在香港受教育(八達、培正、聯合),現任明報月刊編輯」。這三個學校名字,培正我聽說過。

黃俊東當編輯時期的《明報月刊》最好看,董橋和黃做過《明報》的同事。尤其要說的是,黃俊東還做過張愛玲《張看》的責編──「從初稿以至排印成書,都經過筆者處理」,黃俊東保留有張愛玲的親筆信,這些年這麼多回憶張愛玲的文章集成了書,偏偏漏了黃俊東這篇。

這三本書話書,按出版時間排是,《現代中國作家剪影》(1972年,未標印數)、《書話集》(1973年,印數兩千冊)、《獵書小記》(1979年,印數五千冊)。上世紀七十年代,內地尚處在文化空白期。我的搜求港台舊版書,重點即放在空白期那邊的出版物。黃俊東之書話於珍籍版本、人物掌故、藏書票、木刻版畫、西洋文壇,悉皆涉獵,各種不同品位的愛書人都可以從他的書話裏找到共鳴。黃俊東的書話可以從《新文學作品的初版本》,忽地跳躍至〈柳敬亭有話本傳世嗎?〉,從〈周作人晚年書劄一百通>跳躍至〈食的學問和睡的問題〉;從〈魯迅作品在日本〉跳至〈西西里詩人郭新摩都〉;從〈從翻版書說到阿英〉跳至〈西班牙老作家阿左林逝世〉。我倒是覺得內地的書話作者在廣泛性和趣味性上,均不及黃俊東的自由自在。

黄俊東在1981年5月10日寫給上海教育學院中文系張炳隅的信中說到寫作《現代中國作家剪影》的初衷:「我的那本作家剪影的小書,其實寫得不像樣,那個時候,因為國內發生文革,海外很注意作家的消息,尤其是三十年代的作家,香港的報紙很少提起或介紹,我因為喜歡涉獵中國現代文學,所以在報上寫起一些小文章,目的在引起年青人的注意,後來有出版社要求出書,也就刊印成冊,內容很膚淺。」這是黃俊東的自謙之詞。

《書話集》印製的苦衷,黃俊東在「後記」裏說「在香港排印一本比較精美的書籍,並非易事,一般的印刷廠不容易接受零星的生意,如果要求排得特別一些,例如用的字體多一二種,印刷廠一定拒絕,就是肯答應,成本也貴得驚人,因此一般的書籍都排得不好看,便是這個原因。本書情商『建明印刷有限公司』代為排印,目的便是要印得精美一點,「建明」的設備較具規模,印書也較有高水準,不過這家印刷廠每天要印的刊物太多,基本上是沒有空間(閒)可印書籍的,所以僅能乘着一些短短的空隙時間趕着印一點點。這就是為甚麼本書要印一年多的緣故。那是幾十頁幾十頁積累下來的。」黃還說「這本書話集如不用虧本,出版者當會繼續排一本續集」。

所謂續集便是六年後出版的《獵書小記》。《獵書小記》是右開本,而《書話集》是左開本,《獵書小記》是豎排本,《書話集》是橫排本。兩書均有書影插圖,《書話集》的扉頁是董橋的題字,《獵書小記》則是阿五作的《讀書圖》,背面用了齊白石的《夜讀圖》。阿五畫的是漫畫,我覺得我們這裏沒有一幅漫畫能畫出讀書的氣象,大漫畫家都畫不出,漫畫很不適宜畫這種題材。姜德明先生的一本書,是漫畫家方成和徐進畫的插圖,並未為之增色。最近有位朋友也用漫畫為該書作插圖,我幾乎為之崩潰。

三本書話集的搜求,難易不同,各有來歷。《書話集》得之最早,是吳興文先生送我的。《獵書小記》於舊書網競拍得來,書主是香港經營古舊書牌子最老的歐陽文利先生,他知道我想念此書,便發短消息說先生儘管出價,不管最後拍多少錢,我只收你三百元。最終拍到六百元,我至今欠歐陽先生一份情。《現代中國作家剪影》,我先得一本於舊書網,拿到手後才看出是翻印本,出了很高的價,心中頗以不快,近日方一雪前恥。

我讀書往往取牽連法,即是說讀了該作者的書喜歡,便去搜羅他其他的書讀,直把他的書讀到山窮水盡為止。八卦仰慕的作家也如此,一旦對誰有了興趣,便去互聯網上把他「八卦」個清楚。更別說對黃俊東這等我崇拜並感激的神秘人物了。可我在書店網絡「上窮碧落下黃泉」了一番,也只查到藏書家、書話家黃俊東的兩三條信息,其中有一條倒是可作為謝其章以上那段文字的補白。

說是黃俊東的書出版之後好多年裏都賣得不好,以至他移民澳洲前家中尚存一百本《獵書小記》,他只得將它們捆成兩紮自提去舊書店寄賣,走到半路實在拎不動了,便把其中一紮棄於路邊垃圾桶。誰知九十年代書話之類書籍異軍突起,黃俊東的書話竟被熱炒。在網上動輒六、七千港幣一本,而且是「見光死」,一上架即被搶走。

當年誰若在垃圾桶撿回那捆書,恭喜你!

那以後我上孔夫子舊書網搜書又多了個目標,就是搜尋黃俊東書話。遍尋不得之餘,更加為自己竟與黃先生未有一面之晤而抱憾。

唉,就連我們往還的那些便箋,也在頻繁的搬家中一封也找不見了。這時我才驚覺,也許黃先生當時看到我的那些便箋,也與我有過同樣的疑惑吧:「這人難道是個機器人?」這樣一想,我心中的遺憾,更變成了自責。

王璞臉書2025年10月5日)

蘇賡哲:追懷黃俊東兄

才惋惜胡菊人先生的離去不久,又知悉他的好拍檔黃俊東兄也辭世了。他們拍檔時可以說是《明報月刊》一段風光時刻。胡先生我不熟悉,他未來過書店,「作協」內訌時甚至是對手。俊東兄卻是很密切的朋友,從「新亞書店」還在洗衣街時期,他就幾乎每日都來淘書,淘完書的例牌節目是去街對面的「美而廉餐廳」喝茶。俊東腹笥極廣,又是溫雅君子,和他聊天真如沐春風。我在「三聯書店」展覽廳辦「三十年代絕版舊書回顧展」,就是他出的主意。這個展覧別開生面,看客踴躍,連當時的港督夫人都聞風而至。這是因為俊東和許定銘等藏書家紛紛拔刀相助,借出不少珍罕本故。

有一次,俊東在沙田道風山的藏書庫要結束,叫我將兩貨車藏書搬去賣掉。他說賣了之後,隨我喜歡付他多少錢都可以。以前「萬有書店」的徐炳麟先生也曾將一個倉庫的書,以同樣形式交託給我,現在更有好幾位不相識的藏書家(包括戴天)將大批藏書給了我,世人以為商場充滿你虞我詐、心計算盡、唯利是圖,但我的遭遇卻是處處濃郁人情味、只講誠信道義。俊東那些書因為蓋有他的印章,大受書迷歡迎,很暢銷。我開玩笑說:「不如將印章賣給我算了。」

俊東移居澳洲後,知道我辦舊書、名人筆蹟拍賣,將他大量珍藏委託給新亞以示支持。其中部份是歷年蒐羅所得(如在奶路臣街街邊攤買得張大千草稿),有些是在編輯崗位上的收穫。他有慧眼,從編輯部垃圾桶邊搶救出文獻。

蘇賡哲臉書2025年10月14日)

陳子善(上海文史研究館 館員):悼黃俊東先生

10月1日晨,接沈西城兄自港來電,驚悉黃俊東先生在悉尼逝世。後又得知他是8月10日安詳離世的,終年91歲。

俊東先生是香港著名作家,編輯家和藏書家,長期擔任金庸創辦的《明報月刊》的編輯。1986年2月,我寫了小文《施蟄存先生的賀年卡》投稿《明報月刊》,次月即刊出,編輯正是俊東先生。

我在張愛玲研究上第一個較為重要的成果,是發現了張的中篇小說《小艾》。當時第一時間通報俊東先生,他馬上要我撰一評介文,與《小艾》一起在1987年1月《明報月刊》新年號刊出。台北《聯合報》副刊同時連載《小艾》台灣版,也是他一手安排,從而在海峽兩岸造成了一個「張愛玲震撼」。

對我所從事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料研究,他不斷鼓勵我:認真查閱、認真思考、認真寫作,持之以恆,必有收穫。

我初次見到俊東先生,是在1991年3月的「中國當代文學研討會」上。3月24日,方寬烈先生宴請,俊東先生和高貞白、陳無言等先生都出席了。現在,高、陳和俊東先生都離開了我們。但他們留下的文字,相信會一直擁有讀者。

騰訊網2025年11月2日)

2025年9月24日 星期三

王璞:文學發燒友

「文學發燒友」這個詞語,我是到香港後才知道的;而見識到純正的文學發燒友長甚麼樣,我是在寫出那篇徐訏小說研究才知道。

一九八九年底我初到香港,身無分文,舉目無友,不過很快在報社找到工作,還結識了一班新朋友,大家初次見面就一見如故,有談也談不完的話,這話題就是文學。文學這話題一時一夕如何談得完呢?所以要約定時間下次接着談。新朋友們笑曰:「都是文學發燒友啦。」

大約是在一九九七年前後,我起意研究徐訏小說,寫了篇長文發表在某報副刊。沒幾天就接到一個電話,來電者開門見山道:「我是廖文傑。你知嗎?」他說的是粵語。我當即驚喜道:「當然知!廖先生你好!」我說的是國語。

我撰寫研究徐訏的文字時引用最多的,除了徐訏作品,就是廖文傑文章了。他是徐訏鐵粉,收集了大量徐訏資料。編輯了好幾本資料集。有些還有說明和注釋。電話後我們很快約了見面,記得跟他一起來的是詩人康夫。他們兩個都是典型的文青,即是說衣着質樸,舉止拘束,言詞木訥。可是一談起文學和徐訏,就兩眼放光,滔滔不絕。盡管語言不太通,我一句粵語也不會講,他們則不諳國語,大家居然溝通無礙,劇談幾小時。記得那是在美孚一間茶餐廳,他們對飲食表現出那樣的冷淡,讓我感到熱心點吃點喝實在不文學,各人只要了杯茶和西多之類。

後來就時有見面,我從他們又認識了幾位徐粉。才得知一直有一群徐訏鐵粉的存在。他們都是純粹的文青,沒有任何功利目的,只是出於熱愛而投身文學,認定了徐訏是代表他們文學理想的作家,就為之迷為之痴。

那時徐訏在兩岸三地都遭冷落,大陸固然將他視為反動作家,他卓爾不群特立獨行的個性,又令他不見容於港台兩地的文學文化圈,書店少見他的書,兩岸的現當代文學史都將他忽略。我到香港十多年後,才偶然在嶺大圖書館看到他一本薄薄的詩集,驚艷之下,才去找來他的小說讀。

「吶,就是這本詩集。」大前天,當我跟廖文傑失聯二十年後重逢,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本小書來對我說,「那時你就是看了這本書才寫徐訏的。」

真的呀!這就是那本《徐訏100首抒情詩選》。編者康夫,出版者廖文傑。

可是他跟康夫也失聯了,跟其他那些徐粉也都失聯。怎麼會不失聯呢?他連智能手機也沒有,有台電腦,還頻頻故障,以至電郵也沒有了。他的通訊手段還停留於九十年代,只能打電話,而家中座機也拆除。這次我們得以聯繫上,幸賴朋友蔡詠梅的熱心探查,她七彎八拐地問來了他的電話號。

可是廖生仍然關心文學,說起文學仍是滔滔不絕:他編輯出版了誰誰的書,在哪裏發現誰誰的佚文,誰誰打算寫本徐訏傳,台灣新出了一套徐訏文集,版本與舊的那套比怎麼樣。我原本想請他吃飯,可是他對吃喝仍然表現出跟當年一樣的冷淡,說他吃過飯了,只要了杯熱檸水。

顯然,他還和當年一樣清貧,可是滿腦袋的文學資料典故依然富足得很,說起前輩作家作品,尤其是徐訏,如數家珍。還歷歷如昨地憶起第一次見到徐訏的往事。那是在一次會議中,他坐在徐生前一排。

「你跟他說話了嗎?」

「說了幾句。」

「他知道你是誰嗎?」

「知道,我給他寫過信,還寄過剪報。」

「那你應該把這些都寫下來呀。」我道。

「寫了。」

他說還寫了一些有關文學的回憶,聽上去都甚有味道和資料價值。我勸他把這些文章集結出版。

「誰會看呢?算了。」他淡淡道。

這時奇異地浮現在我腦海的,竟是不久前我在呼倫貝爾草原看到的遍地牛羊,牛也好,羊也好,馬也好,看去都是一個姿勢:低頭吃草。我便想,牛羊馬們與人的區別所在,就是牛羊馬只關心吃飽喝足,而人在謀求物質生活的富足之外,還要追求精神生活的富足。而純正的文學發燒友,就是那些把精神生活看得遠遠高於物質生活的人。這樣的人即使今日還存在,也是鳳毛麟角了。我竟得識二三子,幸甚。

王璞臉書2025年9月23日)

悼胡菊人

前輩胡菊人先生離開了。

記憶之中,胡菊人先生非常樂意提攜後輩。我很記得一件小事,當年兩大學生會合辦「青年文學獎」徵文比賽,胡先生多次擔任評判,那是非常吃力的義務工作 。1982年夏天,第九屆「青年文學獎」舉行頒獎典禮,胡先生親身蒞臨,我以籌委會主席身份坐在他身邊。我對他說:得獎作品編成文集,要等一年半載才能面世,太久了;如果部份作品可率先在報刊上刊登,早日發表,對作者是很大的鼓舞。胡先生很同意,馬上答應把他很喜歡而又篇幅適中的一個得獎短篇小說,刊登在他主編的《百姓》半月刊上 。這只是他做過的很多大事之中的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但很能反映出他編《中國學生周報》、《明報月刊》以來那份關心文化、關心家國、關心年輕人的情懷 。

感謝胡先生!願胡先生安息 。

2025.9.10

Ip Kin Yuen 葉建源臉書專頁2025年9月10日)

胡菊人(英語:Hu Chu Jen,1933年10月12日—2025年9月3日),原名胡秉文,廣東順德人,香港報人、專欄作家和文學評論家之一。

胡菊人早年於廣東成長,初中三年級尚未畢業便隨親戚到香港生活,於聖類斯中學當校役和教堂雜役,後在1961年畢業於珠海學院英語系,曾向琴家、藝術教育家蔡德允學習古琴。[3]先後任《大學生活》社長及主編、《中國學生周報》社長。

1968年開始擔任《明報月刊》的主編,前後歷經十三年,月薪是4,700元,1981年離開《明報月刊》,加入傅朝樞創立的《中報》。臨行前,金庸特地在「海城」酒樓設宴歡送,贈「黃金勞力士」。1981年6月1日創辦《百姓》半月刊。1996年移民加拿大溫哥華。此前他於1985年至1990年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委員。

2025年9月3日在睡夢中離世。

《明月》臉書專頁2025年9月10日)

毛孟靜:悼胡菊人先生

一生中,總有貴人扶持。我有胡菊人先生。投入記者行業,原擬放棄中文寫作,是胡先生來電我其時工作的英文報館說:你要替<百姓>寫稿。受寵若驚之餘,就寫了這一篇封面故事。之後一直「踩」上門,把手寫稿交稿 (未有傳真、遑論電腦)。

胡先生曾在他當年的明報專欄,寫過一篇標題「毛孟靜的中文」。當年霎時看到個心真係離一離,但原來他讚我呢,他說我的中文活潑,「因為有英文味道」。

胡先生予我的鼓勵提攜,真不足為外人道。有好些交往間的小故事,也曾訪問這名我認為是香港最具真正文人氣質的知識分子,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悉他離世,感觸良多,一直深信他對香港文化的厚重貢獻。胡先生安息。

Claudia Mo/毛孟靜臉書專頁2025年9月10日)

附 1992 年訪胡菊人 先生—文。他好些話,尤其比較個人的,都沒有寫進去。他叮囑要尤其顧及別人不必要的負面感受,不好寫。

明窗出版社1993

Claudia Mo/毛孟靜臉書專頁2025年9月11日)

顏純鈎:風骨錚錚,丰神靄靄,一生淡泊,功在文化──懷念香港文化先行者胡菊人先生

2025年9月3日晚11時20分,香港文化界前輩胡菊人先生在溫哥華家中,於睡夢中安詳離世。消息傳來內心哀痛,心頭起伏久久不能平靜,又一位香港文化奠基者離開人世,而香港早已經不是我們認識的香港。

人與人相處講緣份,不知為什麼,我在香港生活四十年,與菊人先生的接觸卻非常有限。我平日雖不樂衷於交際,但在我有限的活動圈子裡,也極少見到菊人先生,可見他也視應酬為畏途。戴天先生與菊人先生同輩,戴天詩酒風流,朋友遍香江,菊人先生卻謙恭自牧,淡泊明志,與文化江湖保持距離。

我與菊人先生雖然很少交集,但有幾件小事仍值得一記。第一是我初到香港,滿身心文革殘留意識,因為喜歡文學,如饑似渴找書來看。當時看到菊人先生一本《小說技巧》,等於在自己心頭,開啟了第一扇面對現代小說的窗,關於意識流和象徵手法等等的現代小說基本知識,都是從這本書中得到啟蒙。

後來我嘗試寫小說,有這本書傳授的基本技巧打底,才有機會慢慢摸到入門門徑。現在的年輕人可能已經不知有這本書了,但當年對一眾文學青年,都是不可多得的文學啟蒙讀本。

我摸索了幾年,後來參加第八屆青年文學獎比賽,得到小說高級組冠軍,當時的評判是台灣的陳映真,香港的胡菊人和黃思騁,這大概是菊人先生第一次知道我。

多年後,我和菊人先生同時在香港聯合報副刊版寫專欄,有一年大陸詩人顧城在新西蘭殺死妻子後自殺,我曾寫一篇短文,說顧城是極端的理想主義者﹑極端的唯美主義者,又是極端的自戀狂,過後菊人先生也撰一短文,認同我的看法,但卻說我是「青年作家」。這也證明菊人先生與香港文化界中人,一直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狀態。

1996年我移民溫哥華,菊人先生一家已先我來這裡多年,有幾次我們在加華作協的聚會上同席,因為人多也沒什麼交談。有一次我與太太到他家裡拜訪,那時他一隻腳剛做過手術,另一隻腳也在排期做手術,行動已不太方便,此外談了些彼此近況。只記得他說話永遠面帶微笑,不徐不疾,言簡意賅,他從不會像戴天那樣,說什麼都眉飛色舞,興致勃勃。

我和菊人先生的交集僅限於此,但我一直都追隨他的文化足跡。我到香港後,菊人先生主編的《中國學生周報》已經停刊,他在主編《明報月刊》,《明報月刊》是我初到貴境後的精神食糧。後來他離開明報,主編《中報》,我也追隨他,他離開《中報》後創辦《百姓》雙周刊,我也一直是他的讀者。

胡菊人先生是香港當代文化的奠基者之一,他與他們那一輩的少數精英,在港英的文化重圍中,打造出香港本土文化的基石,他是開山劈石的人,他對香港文化的貢獻被嚴重低估。往後,香港幾間大學的中文系,應該有人對胡先生一生的工作業績和社會影響作深入研究,那也是香港文化的寶貴財富。

菊人先生主編《中國學生周報》,培養起西西﹑也斯﹑小思﹑蔡炎培﹑崑南等香港文學中堅人物,而西西他們這一輩,又培養起更多文學後輩,接火炬一樣一代傳一代。菊人先生主編《明報月刊》,對上世紀七十年代南來的新移民,有文化上啟蒙的作用,這個刊物宣揚的政治理念﹑文化理想,成為八十年代以至九七前後香港文化高峰期的社會文化基礎。後來他主編《中報》,因與老闆傅朝樞在政治理念上分歧,他也當機立斷離開中報,創辦《百姓》雙周刊。他一直堅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陳寅恪語)。

歴史學家余英時說過,他對政治只保持一種「遙遠的興趣」,我想胡菊人先生遵奉的也是同樣的處世原則。先生一生月旦國是,鞭撻時政,但他從不參與實際的政治。他很難得地保持一種知識分子的獨立精神,不被現實政治左右,也不被政治操作異化。正因如此,他一生清正,恰是香港文化界光怪陸離的世界中一股清流,即使退休後來加拿大,他也潔身自愛,對政治有看法,但沒有興趣。

文化人涉足現實政治,總以為能改變政治,其實最終都是自己被政治改變了,他們陷入政治泥沼中而不能自拔,更甚的,有的直接就墮落成政客,成為自己本來討厭的人。

很多年前,胡菊人先生自明報退休,當時江湖傳聞,說金庸送他一隻名表,但外傳菊人先生在明報月刊的薪酬相當低,以他的資歴收取如此低的報酬,很多文化界朋友都替他不值。但在我看來,菊人先生看重的不是收入,而是明報月刊那個文化陣地,他要利用那個平台來踐行自己的文化理想,因此就把他的低收入,視為他為實現自己文化理想需要付出的代價。

人各有志,後來金庸因鄧小平接見,說了一些好話,就受寵若驚,跳入政治江湖中,結果被中共利用,又不能認同中共的理念,搞得相當「冇癮」。從這一點看來,金庸雖然寫武俠小說,對歴史與民情瞭然於心,但對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卻遠不及胡菊人先生的清醒與固執。

香港文化已經淪落,今後有沒有重生的希望,也端看香港人如何爭取了。不管如何,胡菊人先生一生默默耕耘,不問回報,但他辛苦一生留下的文化遺產,卻值得我們好好珍惜。

顏純鈎臉書專頁2025年9月11日)

何福仁:悼胡

「因為每期都看《明報月刊》,覺得那是當時最好的雜誌,而主編胡菊人是我尊敬的長輩,我偶然也投稿新詩、小品文。如今想來,一定是生澀的東西,但胡先生一直刊用,他離開明月後主編《中報月刊》(1980) ,創刊時居然也發了我一首詩。」這是我在《那一隻生了厚繭的手》再版時(此書初版2015年,翌年即再版,得了個香港書獎。這是什麼獎,我已經不大了了),編者舒非要我再寫一文,談談自己的寫作歷程,我就寫了〈我的寫作,再版序〉。文章並不短,其中提到胡菊人,可就寥寥上述幾句而已。我應該寫多些。文中我還提到齊桓、徐速、余光中等人。

胡是長輩,在當年是文化巨星,其人正氣,也見骨氣,我曾以為五四知識分子就應該是這樣子的。其實這在任何時期,都並非必然。已不記得怎樣認識他了,一次是他在家中招待白先勇,也找來好些文青,我是其中一個;好像是他新婚不久。我一直是他的讀者,從《明報月刊》,到《星島晚報》、《明報》,當然還知道他曾是《中國學生周報》最年輕的社長。最有印象的一次是,我在《星島日報》指責司馬長風在專欄上寫的文學史太粗疏,又搞不清卡夫卡的問題,──什麼問題,已鴨背過水,只記得替《星島》畫版頭的阿蔡一邊畫另一邊說我某些用詞過了火;真是年少氣盛,得勢不饒。胡和司馬(秋貞理)的關係很深,可胡先生並不因此怪責我,半句也沒有,他籌備《中報》時,還給我一張字條,歡迎我寫些什麼。一般人只記得他辦過《百姓半月刊》,其實之前是《中報月刊》、《中報》。

時代就這樣過去,是我們的長輩,一併把它帶走了。

Fuk Yan Ho臉書2025年9月12日)

陳廷清悼胡菊人

個多星期前看到胡菊人先生的訃聞,加拿大的吴仕健還附上淮遠剛寫的詩,之後這幾天間斷地想起胡先生。

遇上胡先生是1970年參加了創建學會在譚公道開辦的文學班,他與戴天是導師,那個時期是我的啟蒙期,認識了不少導師和朋友。

那時候我開始自學玩攝影,胡先生是明報月刊總編輯,有日他叫我去影畫作為月刋封面用,有點受寵若驚,他約我晚上去上環一座舊樓地舖,樓底甚高,內𥚃有木柱橫樑,樓主用「丫义」把卷軸畫勾掛上橫樑,他倆坐着談畫,我就在拍攝,當時我只有簡陋器材,沒有燈光設備,就算有亦不懂好好打燈,以現場環境加攝光燈拍攝功筆畫的𠎀作,膽粗粗去完成任務。後來才了解那處就是收藏家劉作籌的原型虛白齋。

文學班時期胡先生與黃子程同住太子道的愛華居,大食會聚會我去過一次,記得那次胡先生親自蒸魚,用夾夾碟上枱時,出了狀况整碟魚掉落地上,他只噢了一聲,淡然置之,清理干淨後再上抬,這個印象依然深刻停留在我的腦海。胡先生文靜淡笑的模樣,抽着烟語調温文,為我這一輩文青的偶像。

90年代初我做「太空人」,首次落腳溫哥華,揸車去唐人街竟然遇見莊慶生,創建文學班的同學,當年我們幾個經常與戴天宵夜飲酒。那幾年每年都飛温哥華四次,有好幾次由他去約劉美美同胡先生食飯聚舊。後來劉美美說胡先生不善於行,甚少外出就再未有飯聚。

莊慶生走了,胡先生走了。而我,至少有十五年沒有去溫哥華了。

20250921

Chan Ting Ching臉書2025年9月21日)

張灼祥:文青歲月的〈廣陵散〉、曇花與舊時人

十年前路過溫哥華,我卻沒有想去探望胡菊人先生,我知道胡先生自香港隱退,定居溫哥華、再沒有與早年認識的文化人有什麼來往了,一如好幾位移居加拿大的前輩詩人,我們的交情(要是真的有的話)止於香港、台灣。他們移居海外,是想過另一種生活了,即使來到他們定居之處,我又怎麼好意思登門造訪呢?

胡菊人

胡先生在香港當「青年導師」的日子,我有幸聽過他用古琴彈奏〈廣陵散〉。又在詩人李國威的私人婚禮派對上,聽他談及「夫妻相處」之道。一對新人留心聆聽胡先生訓話,聽着聴着,男的一直默不作聲,女的卻是先哭了起來:「婚姻之路,並不好走」啊。

李國威寫《曇花》這首詩時該已經結婚了?那天晚上,我們到他位於新界屯門的居所見證他的婚禮時,園子裡的曇花仍是含苞待放。

「曇花開不到一個晚上/使人愁苦的清香/繞膝如你的姿勢/燈下談着往事/女孩變成了妻子/一生的愛有千種惱/只為這盛開的容顏」。

李國威的《曇花》說「曇花開不到一個晚上」。據我觀察曇花可以盛放至天明。但我們都同意:人生苦短,像曇花一樣。

我不知道他們兩人生活之「惱」有多少,李國威是不會告訴我們的。

往後的幾年我仍會見到李國威。他愛上喝啤酒,每次出現時總是手持一罐啤酒,一罐接一罐地喝下去。

曾在家中舉辦過一場「生啤晚會」 ,一大桶生啤任飲,整晚飲得最開心的非李莫屬。

「胡國雄的腳法好像沒先前的好了。」愛看足球賽的李國威,每次談起「大頭仔胡國雄」都興致盎然,「大頭仔即使踢得沒之前的好,仍是最佳前鋒。」

李國威後來當上「博益」編輯,他推介村上春樹的作品時也顯得興致勃勃。

李國威從新界搬至九龍廣播道後,我們見面機會絕無僅有。有一次,我在港台訪問中國作家汪曾祺,談他的小說《受戒》。李自動請纓,說自己喜歡汪曾祺的作品,想與他見面、談話。那次李國威是心想事成,他該感到高興吧。

廣播道

至於李國威是否仍有與胡菊人先生見面、來往,對此我是一無所知。

在我的文青歲月,聽過胡先生用古琴彈奏〈廣陵散〉後,我已經很少見到胡先生了。倒是後來胡先生離開《明報月刊》、出任《中報》總編輯、創辦《百姓》後,我也開始了我的投稿生涯,做了一名業餘撰稿人。

圖中的古琴,乃李向昇博士的珍藏。昔日胡菊人先生用來彈奏〈廣陵散〉的古琴,如今身在何方呢。

圖:作者提供、Wikimedia Commons、Facebook@初文出版社

《橙新聞》2025年9月23日)

蘇賡哲:追懷胡菊人先生

胡菊人先生以高齡安詳辭世。作為舊識,難免惋惜。

最後一次見面,是作家協會分裂(也可以稱為內訌),開完了大會,他率領一批寫作人忿然離去,另立爐灶。我和倪匡是他的對立面,偏偏乘搭同一部電梯,他説了幾句氣頭話,我忘記了。沒有必要去記。時間淘洗,我的大風浪在後面,作協這種茶杯裡的風波,數十年後只堪一笑,讓它過去算了。只因為是最後一面,還有點模糊印象。

從「最後」説到「開始」,第一次「碰」到胡,在旺角復興書店,我和當時不認識的他同時伸手去拿架上一本胡道靜校証的夢溪筆談,大家的手碰在一起,我禮讓了他。因為我買只為圖利,他買應有較好用途。後來知道他寫了一些中國科技史的文章,所以禮讓是得其宜得其所的。

胡先生出身寒微,但自強不息。大專讀的是珠海書院夜校英文系。大家都知道,他一直不太喜歡提及這一點。珠海是我的母校,我不介意公開和母校的關係。但在很多人眼中,它是一間學店,聲譽當然比一些名校大有不如。不過我認為,個人的學問追求和成就,比學校所受風評重要,胡先生憑自己努力爭取來的社會地位,和母校聲名好不好,其實完全沒有關係,本來大可坦然面對。

胡先生自號菊人,人淡如菊,意韻很好。我想他一定知道這也是中華民國總統徐世昌的號。大概他很景仰這個總統吧。

能夠得到劉美美為妻房,是胡菊人一生最大的福氣。心善的人才能夠有這福氣。

蘇賡哲臉書2025年9月23日)

許定銘:《坐井集》

胡菊人一九五五年走進香港文化界,加入友聯出版社工作後,先後曾任《大學生活》、《中國學生周報》、《今日世界》、《明報月刊》、《中報》、《中報月刊》、《百姓》……等報刊的編輯及社長等職。不單負責編輯工作,還要寫大量文稿,但他出版的著述卻不多,只有《旅遊閑筆》、《紅樓、水滸與小說藝術》、《文學的視野》和《小說技巧》等幾種。如今大家見到的《坐井集》(香港正文出版社,一九六八),是他的第一部單行本。封面是文樓的絲版畫,封面與封底通版,這位枕手半躺的「坐井者」,是冷眼觀天還是思考人生不同際遇?

《坐井集》是四十開本的袋裝書,一七二頁,約十萬字,收雜文五十一篇,大多屬讀書筆記類,以談文化、思想、文學、藝術的為主,差不多全是當年《星島晚報‧文化周刊》中《坐井集》所發表的文章。其中有一篇〈馬場贏來的稿費〉,寫某詩人在馬場贏了錢,回家交給母親時,卻說是「賣了一部劇本」的收入,企圖改變母親認為「作家必窮死一世」的觀念。可悲!

《坐井集》一九六八年初版一千七百本,一九七○年再版,我的這冊是一九七二年的三版。胡菊人在〈再版序〉中說,此書在當年來說,已是值得一再提及的文學暢銷書,但比起武俠小說和「老夫子」卻望塵未及。無奈!誰叫你選擇了文學?

許定銘臉書2020年10月22日)

2025年8月4日 星期一

蘇賡哲:「藍」的忌諱

讀一本好書

多年前,羈魂兄贈我所著《詩路花雨:文社歲月》。今日天氣差,不能外出,正好在雨雪紛飛下拜讀他這文學少年時代的回憶錄。年邁的我一口氣讀完一本近兩百頁的書,是近來罕有的「壯舉」。

感謝羈魂喚回四十多年前一段堪稱奇妙的生命歷程。書中很多文社故人故事,我都忘記了,不知道是甚麽原因,有些文社朋友如黃國彬、葉左肇、吳振明諸位,數十年後在多倫多重逢,都沒有表露出異地故人的喜悅,只是點點頭就仍自當成陌路人,提也不提文社往事。只有羈魂記得姓陳卻忘了名字的龍人,在我抵多市後曾來見過一面。那也不是因為文社,而是我們原屬同鄉而又是通家之好故(她芳名玲玲)。反而在香港時,一些文友仍然有聯絡,如水禾田、許定銘、黃仲鳴、還有經常讀到他們作品的,如洪清田、也斯、可以說是「繼續神交」,但也都不會提及文社。我曾說過,也斯在逝世前不久,曾來聽我在嶺南大學的講話,散會時望望然而去,招呼都沒有。唯一文社精神史上的「孤臣孽子」,應算是吳萱人兄,他有兩本關於文社史的煌煌巨著,貢獻很大。讀了羈魂兄這本繼起之作,才知道他伙拍吳萱人努力支撐著《文社綫》的出版,不過到後來,《文社綫》已經像太平天國李開芳、林鳯祥的孤軍北伐,難以為繼了。

以中學生自主的鬆散文社潮,何以突然在六十年代勃興,數量過百,參與者一二千人,其後又煙消雲散,無疾而終,空前又絕後,似乎沒有大家都認同的解釋。我只覺得它一哄而起,世間凡是一哄而起的風潮,也就很容易一哄而散。

蘇賡哲臉書2022年11月30日)

改別人詩的詩人

寫作人完成的作品,大多起碼重讀一遍,滿意了才提供給編輯。尤其新詩要求精煉,更會細加推敲磨礪才讓它見人。羈魂兄在《詩路花雨》中透露他「被改詩」的佚聞,頗饒趣味:他的大作〈藍色獸〉在《中國學生周報》刊登出來時,題目給改成〈初象〉,十節的詩,刪剩六節,句子內容修改得脫離了原來的主調。編者還加按語:「經過殯儀館化裝之下,是否較生鬼」。羈魂兄修養好 ,覺得「詩無達詁」,編輯前輩的意見,也許足供學習,也就不必計較了。我覺得「詩無達詁」,讀者可以有各有解釋,各有感受,但作者本身,卻必定只有一種解釋、一種感受。編輯憑恃權力,將自己的解釋和感受,不理作者同意與否強加上去,刊登出來時米已成炊,這做法並不恰當。

羈魂說這位編輯就是詩壇前輩蔡炎培先生。蔡先生對新詩有終生不懈的熱情,我看過他五十年代寫在中興大學稿紙上的新詩,字體娟美整齊如閨秀手筆,由此推想他詩人的浪漫和佻脫早已內斂,和「生鬼」地斧削刪改別人來稿是兩種很有差距的風格。看來他當這個編輯的樂趣不在於薪酬多少,而在於可以隨意、快意地刪改別人的作品。

蔡炎培對新詩的熱情,更表現在李天命一首叫〈飄〉的四行短詩,給他改得只剩下最後一行還依稀可見原貌,連題目都改為〈天命〉。因為被投訴,他解釋這是不忍將偶有的一二佳句投籃故。

我不安的是,會不會好好一個李嘉欣,給他強按到手術枱上,操刀整修成盧覓雪,還說:「你們不懂的,這才有女人味。」

蘇賡哲臉書2022年12月1日)

「藍」的忌諱

詩人的精心作品被編輯先生「先斬不奏」改動,羈魂兄那篇〈藍色獸〉可稱奇遇,先是被蔡炎培刪改,交給某報的覃俊先生再次發表,又被改了題目叫〈綠色獸〉。逢詩中的「藍」字都改作「綠」,而羈魂最愛是藍色,最不喜歡是綠色。他氣得因此不再和覃俊來往。覃俊為甚麼作此解動,我也很好奇,但羈魂知道的只是「為了有所忌諱」,至於忌諱甚麼,就不大了了,相信是個永遠之謎了。我和羈魂當時都是二十歲出頭青年,覃俊已過五十,即是現在過百歲了,也許已不在人世。

藍改綠後九年,有一次,羈魂去某報領取稿費,久別再逢,看到覃先生舉著一幅「血淚陳辭」,站在報館外抗議被「無理解僱」。羈魂說:想不到一向戰戰兢兢、誠惶誠恐,連一首小詩的「藍」字都因顧忌而刻意改動,唯恐有失的人,下場卻是如此咆哮控訴。這時,詩人才諒解他那無端的改動。我和覃俊熟稔,六旬老者,沒有其它謀生能力,在那境況下是堪悲的。

但我不很欣賞覃先生一些「作派」。舉一件小事,早時皇上皇餐廳開在彌敦道,我請他上閣樓喝咖啡,他拿出一毫錢叫侍應落街買報紙,侍應照辦。這在我是做不出的。

覃先生曾帶羈魂和其他文藝青少年去訪問汽水廠。不知道汽水廠和文學有甚麼關係。反而比較可以理解的是,他帶我去青山道唐樓訪問一位老妓,聽她絮絮細訴風塵生涯。回到報館,他才說老妓是當年赫赫有名的社會女賢達的母親。不過,名字我忘記了。

蘇賡哲臉書2022年12月8日)

胡國賢(羈魂):俱往矣!也許,不同年代、不同地域,都有相類的文人悲歌吧!唉!🙏🙏😢😢

蘇賡哲臉書2025年8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