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20日 星期二

笑得出 也斯

笑得出 也斯
撰文:陳勝藍 
攝影:郭永強


李純恩將圖中新詩踩得一文不值。也斯言談雅馴,強調不會為了遷就記者扮「四川菜」,但他回應李先生辣味。

詩人也斯的肺癌去到第三期,本有充分理由呼天搶地,偏偏訪問在笑聲中進行,吹脹。

行年六十二,任職嶺南大學比較文學講座教授,打滾文壇幾十年,不料去年一月癌魔現身後不久,被後輩李純恩撰文寸爆,也斯有本事一笑置之,難怪他能從容面對絕症。

話說劉健威在天后開設飯店「留家廚房」,將友人也斯的新詩印在玻璃上,列明作者梁秉鈞,即是也斯真名。

李先生在《蘋果日報》專欄開拖:「在天后有一家餐廳門前的玻璃門上,印了一個『香港詩人』寫的讚美文章,那一段文字,花了我五分鐘的生命,看了又看,每個字都認得,但放在一起就不知道他究竟在說什麼。還是個在大學教書的『學者』,這般水平,不過百十來個字就露了底。」

文中這名「香港詩人」也斯,對上述謾罵當作耳畔東風,訪問這天說:「我得啖笑,你可以期望李純恩什麼?」他甚至引為樂事,邊說邊笑:「但他蠢,五分鐘都睇唔明,即係佢有問題,哈哈!」

罵戰不給力,留力養病。天將降大任於「詩人」……



新作《人間滋味》。多年來寫食,卻不做食家,「一些餐廳見你是食家,弄得特別好吃,我不喜歡這樣。」

見面當天,也斯提到記者訪問過他的嶺大同事陳雲,他劈頭直說:「聽講你問得佢好尖銳,好似話好毒辣添!」毒辣咁嚴重?「你問佢有無叫雞。如果佢真係(有),又答得出,佢又高興,無問題。」

我認口味重,無辣不歡,也斯便說:「你要辣嘢,但我不是好辣的人。」最近他出書《人間滋味》,講飲講食,這刻便以菜式比喻:「等於你想食四川菜,結果食齋,這對你來說可能有點不公平。」

言下之意他不怕我,謝天謝地,「我不怕你,但你應該怕我,我跟你見慣的人不同,無辣嘢可寫。我知你好叻套人講嘢,(言重了!)但我無特別嘢俾你套,套出來的真相,可能比表面上看到的還要簡單。」第一,記者無意套他說話;第二,表面上從李純恩一事,可窺見他有老薑的辣。

李先生那篇文章題為《香港詩人》,寫道:「他們無法寫好一篇文章,因為連基本的字句連結都做不來,思緒總是斷片,要寫點東西,腦子裏東一句西一句聯不起來,有了上句無下句,結果就把這些句子一句一句分開來,美其名曰『新詩』……許多『新詩』就這麼誕生了,許多『新詩人』就這麼負起了『盛名』。」

李純恩擺明瞧他不順眼,又寫:「在香港,這類『詩人』特別多,因為語文根基太差,思維能力也有問題,所以講話和寫文章都有障礙,說話說不全一遍,寫文寫不了一篇。」


劉健威兒子劉晉即場翻閱他的新書。

也斯:「我有一定數量讀者,但不是最暢銷的品牌,我安於這個位。」

好大的仇口!事隔年多也斯才回應:「我不想撩交嗌,所以一直不回應。可能他不是惡意針對我,可能他跟劉健威食家之間有些矛盾,想踩場,無嘢好踩,就踩我首詩。」

此刻他笑不攏嘴,也真難為他笑得出,「我就無辜,黑狗偷食,白狗當災,哈哈!他不好意思入來(飯店)踩場,在門口睇吓,連門面(首詩)都睇唔順眼。」

當時好友葉輝等幾名「香港詩人」出頭,大罵李先生是「文字撈家」。

也斯告訴記者:「後來他(李純恩)通過陶傑跟葉輝打招呼,說他沒有題材而已。我寫過八年專欄,未嘗脫稿,所以我明白,但無嘢寫就讀吓書,睇吓戲,唔好搵人嚟搞!」

患病


八十年代到洛杉磯唸書,拜訪中國著名詩人卞之琳。也斯妻子吳煦斌也是作家,一對子女目前在外國生活。

也斯可能比當災的白狗更無辜,他不抽煙卻患上肺癌。過往十多年未曾驗身,0九年底一驗,立即跟癌細胞打個照面。

他在訪問中說了句:「何必偏偏揀着我!」但別誤會,他可沒功夫悲哭,「喊苦喊忽都無用,我無喊過,也不挺胸做英雄,我只希望泰然處之,找個方法面對它。」
當初醫生懷疑他患腸癌,「初初醫生用胃鏡探腸,驗不到,打算用刺穿方法,我不接受,未見官先打八十。」及後PET scan證實肺癌作怪,「第三期,差不多接近第四期。」

就是素昧平生的讀者也介紹醫生給他,他看過台灣一名另類療法「神醫」,着他只喝果汁,服食營養素,其他食物碰也別碰,「我問何解,他說:『你不要問!』那我不能接受,我要理解,即使輸了也是自己選擇。」

眾裏尋醫,最後找上曾為霑叔、華叔醫治肺癌的莫樹錦,記者訪問過莫醫生,這天大讚他言談過癮,也斯承認:「醫生我也想找個有趣的,傾到偈。」

也斯一生遊走中國、西方文學之間,看病亦然,他也找了一名中醫主診醫生,「我做人好貫徹,毫不複雜,由唸書到治病都用比較文學的方法。我好尊重莫樹錦,他是這方面專家,但我又想知中醫可會幫到手。」

之前做過化療,現在服藥,下月再照PET scan,才決定往後的路怎麼走。可有信心痊癒?「我只能說一半一半,我態度樂觀,但不敢說處境樂觀。」

年半前他公開自己患病,記者找他訪問被拒,「大家見我病才訪問我,咁咪好衰?我常說詩人沒有人訪問,除非他自殺,或者殺了人,哈哈!」

絕症當前還說笑,真拿他沒法,「我不想dramatize這件事,好傷感,惹人同情可憐。病就是病,我不介意講,但我不想當作綽頭賣點,sensational。」


六四後寫過不少文章批評政局,未遭打壓,他自嘲:「我一路出不到名,所以沒有人理,你不要打破我這個保護膜!」九一年作品《失憶的女人》講六四,一直修改未出版。

臉上的表情不是憂傷也不是歡喜,
只是坐在那裡,好像真的在沉思什麼。
(散文《通宵咖啡店的老人》)


教書

四九年生,即所謂共和國同齡人,「沒有值得驕傲的地方。」外祖父是國民黨書記長,中共建國,父母抱着五個月大的梁秉鈞從新會來港。

雙親都是知識分子,「父母不懂帶錢來港,只會帶書。」也斯四歲那年爸爸積勞成疾去世,「他找不到工作,想做陶淵明走去耕田,又適應不到,覺得人浮於事,抑鬱。」

他在過往訪問說過「也斯」二字沒意思,惟這天說:「我爸爸個名都有『斯』字。」嗯,「也」有「斯」字。

相反媽媽開朗,跟她的妹妹一邊貼火柴盒穿珠仔,一邊 jam《赤壁賦》、《李陵答蘇武書》、《長恨歌》,你唸一句我唸一句,「就像現時唱卡拉OK,我細細個覺得幾好聽。」對文學產生興趣,始於當時。

浸會英文系畢業,在報館工作八個年頭,正是寫專欄從不脫稿那八年,之後到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修讀比較文學碩士、博士,寫過不少論文研究三、四十年代中國文學,例如卞之琳、戴望舒的新詩,「文革關係,這些作品在中國文學史上無名。」

先後在浸會、港大、嶺大教比較文學,這半年來養病,每週只上課一天。

記者有不少行家,甚至傳媒前輩是他門生。時至今日,他比學生年長四十多歲,我比較關心代溝問題,他說:「你可以高壓否定他們,這不好;倒轉頭矮化自己,美化他們,有些老師跟同學講潮語,其實最被人看不起!我覺得應該承認代溝問題,開放溝通渠道。」

香港地,記者還說學者易為,文人難做,「我倒轉跟你講,現在二0一一年,做作家幸福,做學者辛苦。八十年代我在港大教書,二年班不用考試,四月底學期完,今日港大也沒這回事。」


近年探討香港五十年代文學、文化、電影。九十年代他為方育平導演寫過兩個電影劇本,可惜老闆之前的片子蝕本,關水喉,拍不成。

沒有什麼比一杯熱騰騰的東西更好了,在這樣的天氣裡,當你從寒風中進來。
(散文《一杯熱騰騰的東西》)


寫作

反而作家易做,「現在年輕作者要出第一本書好容易,藝術發展局一定支持,你寫的東西好不好都可以出版,這對作者是否好事?放在書店,一個星期銷量不行便下架,可能永遠不見天日,你好似係一個作家,但又好似不能前進。」

有次到中學分享,學生問如何做個大作家,他答:「不如你先做一個好讀者。」

作品《半途》曾獲中文文學雙年獎新詩組獎,《布拉格的明信片》奪同一獎項小說組獎。自言過往鄙視文學獎,但見作家日益難做,終於認同,「但要將評審公開,令作者學到嘢,比起三尖八角的獎座或幾千元獎金更有意思。」

其他著作包括小說《剪紙》、《後殖民食物與愛情》,散文集《昆明的除夕》。善寫人情,「我寫政論未必好過李怡、黎智英及林山木,我是寫小說的人,對人的觀察可能較好。」

筆下謝絕矯情,連累著作銷量,「有些電影你知道灑狗血,但你鍾意看,沒問題,但我用我自己的方法寫,我自己找條路。我的路不好走,人家覺得平平無奇。」

即使被李純恩執了一劑,他仍然認為香港文人不相輕,「香港咁細,點輕?大陸就話可以一人一個省,各據一方,在港唔通你霸住銅鑼灣?」

香港新詩式微,反而歌詞精彩絕倫,就像唐詩發展成宋詞,近來也斯欣賞黃偉文的《苦瓜》,「夠具體,不是難明的詞,我覺得他在新詩裏面偷師學到嘢。」更重要是,也斯曾以苦瓜入詩。

認為新詩未過時,「林夕也是讀新詩出身,他也寫新詩,寫歌詞修養便好一點。現在的詞走向生活化,例如《囍帖街》,寫得好的詞我覺得也是詩,Bob Dylan的歌詞其實也是詩。」嗯,也是詩,也斯。


0九年法蘭克福書展,巧遇龍應台。(《蘋果日報》報片)


訪問過後返回銅鑼灣住所休息。過往每晚只睡四小時,患病後才加鐘,「以前通宵改卷,橡筋繃得太緊,斷了。」

(壹周刊二0一一年五月廿六日第一一0七期)

人面
也斯

青澀的表皮緊抓住自我
又總招引不相干的邂逅
不願被誤當橄欖或山稔
老想說清楚自己的味道

擁抱過仔碰傷留下黑斑
在盤中飽經文火的蒸熬
不再計較皮膚緩緩舒開
露出了核表滄桑的人面

柔和了又仍是夏日酸澀
感染千重菜餚還被感染
隱沒了還翻新眾人胃口
飽饜外再尋清新的開始

鴛鴦
也斯

五種不同的茶葉沖出了
香濃的奶茶,用布袋
或傳說中的絲襪溫柔包容混雜
沖水倒進另一個茶壺,經歷時間的長短
影響了茶味的濃淡,這分寸
還能掌握得好嗎?若果把奶茶
混進另一杯咖啡?那濃烈的飲料
可是壓倒性的,抹煞了對方?
還是保留另外一種味道;街道的大牌檔
從日常的爐灶上累積情理與世故
混和了日常的八卦與通達,勤奮又帶點
散漫的……那些說不清楚的味道

香港詩人
李純恩

邁克在他的專欄裏形容許多「負盛名的詩人」:「一寫散文就露底」,真是一針見血。

在天后有一家餐廳門前的玻璃門上,印了一個「香港詩人」寫的讚美文章,那一段文字,花了我五分鐘的生命,看了又看,每個字都認得,但放在一起就不知道他究竟在說什麼。還是個在大學教書的「學者」,這般水平,不過百十來個字就露了底。

這些「詩人」之所以成為「詩人」,關鍵就在這裏。他們無法寫好一篇文章,因為連基本的字句連結都做不來,思緒總是斷片,要寫點東西,腦子裏東一句西一句聯不起來,有了上句無下句,結果就把這些句子一句一句分開來,美其名曰「新詩」。

許多「新詩」就這麼誕生了,許多「新詩人」就這麼負起了「盛名」。

在香港,這類「詩人」特別多,因為語文根基太差,思維能力也有問題,所以講話和寫文章都有障礙,說話說不全一遍,寫文寫不了一篇。有時,一些「詩人」會寄他們的「作品」給我,看他們的作品,我會生出憐憫之心:這麼多思緒紊亂的文藝愛好者,卻連一封通順的信都寫不出來,可見香港教育是多麼失敗,連封信都教不會人寫,弄得這些人只好去做「詩人」。

在香港,假「詩人」完全可以是無心之得,比如我們的特首先生,只要哪一天他手上沒有智囊們寫好的文稿,由他自由發揮,他的任何一次講話,無論是表示欣喜還是憤慨,都是一篇上佳的「新詩」。這大概是連他老人家自己都始料不及的,他以為自己是「政治家」,但一開口,不由得他不做「詩人」了。

香港的很多「詩人」,都是這麼誕生的。

(蘋果日報二0一0年一月三十日)

文字的囚徒
劉健威

李純恩罵也斯,罵得很狠很毒,事緣他看到兩首也斯的詩,「那一段文字,花了我五分鐘的生命,看了又看,每個字都認得,但放在一起就不知道他究竟在說什麼。還是個在大學教書的『學者』,這般水平,不過數十來個字就露了底」、「在香港,這類『詩人』特別多,因為語文根基太差,思維能力也有問題,所以講話和寫文章都有障礙……。」

的確夠惡,恃的是有地盤,你讀不懂,怎麼不是自己而是人家的問題?是不是你沒學過化學物理,就把這方面的學者都罵成是騙子?

他罵的是也斯的兩首詩《人面》和《鴛鴦》,兩首都是詠物詩,詠的是食物—人面,就是粵人常用作做菜的?棯,也斯借這首詩,寫一個人的成長過程:「擁抱過也碰傷留下黑斑/在盤中飽經文火的蒸熬/不再計較皮膚緩緩舒開/露出了核上滄桑的人臉」;《鴛鴦》則是借港式飲品抒發對開放文化的期待和讚美,恰恰就是李純恩那種狹隘、粗暴文化態度的相反:「五種不同的茶葉沖出了/五種香濃的奶茶,用布袋/或傳說中的絲襪溫柔包容混雜/沖水倒進另一個茶壺,經過時間的長短/影響了茶的濃淡,這分寸/還能掌握得好嗎?若果把奶茶/混進另一杯咖啡?那濃烈的飲料/可是壓倒性的,抹煞了對方?……」

詩,有啥難懂?李純恩不懂,是一輩子躲在一個狹窄的文字牢籠中,沒有耐性和包容去接受、理解另一個更闊大的文字世界,他以為自己能掌握和讀得懂的,就是中國文字的至高標準,驕傲得去罵別人文字根基差,去「憐憫」寫現代詩的人。

他沒反省的是自己沒受過現代主義文化的洗禮,欠缺的正是那麼一根弦,連淺白的現代語言也讀不懂。這兩首詩,由一位外國學者一字一句地翻譯出來了,一個中國人卻讀不懂,說倒底,那是文化,而不是文字的問題。

(信報二0一0年二月四日)

妄想新詩人
李純恩

有個叫「也斯」的新詩人,接受「壹週刊」記者訪問時,提到我有一次在文章裏得罪了他,他的許多朋友圍剿我,我怕了,於是去找陶傑,去跟他的朋友葉輝打招呼,說寫那篇文字,實因沒有題材而已,見諒則個。

看「壹週刊」那段報道,起初以為在看文藝創作,繼而才明白,世上真有精神自瀆,妄想入腦的事情。

我不認識也斯這廝,只知是個文字不甚通順的新詩人,得罪了便得罪了,有甚好懼好怕,要託朋友去說情的?此事子虛烏有,葉輝先生陶傑老弟尚在人世,這廝竟也敢作這死無對證的「創作」,就不怕記者去找當事人問問真相?可見如非平時慣於說謊,便是妄想入腦。

世上如此多虛妄之人虛妄之事,寫專欄何愁沒有題材下筆?看「壹週刊」報道,才知道這廝的朋友們駡我是「文字撈家」,真是高興之極。「撈家」者,偏門也,那駡我的人,便是自認名門正派了。這就令人想到武俠小說中那些虛情偽意的名門正派,打不過人就稱人歪門邪道,拳腳不行,只好去搶口舌的便宜,以為就能駡死人了。卻不料,將我抬到了張無忌的地位,幸甚幸甚,文字撈家這廂有禮啦!

蘋果日報二0一一年五月廿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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