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冰(左)和也斯,約一九七九年。
李孝聰(左)在書展回憶有關也斯和沈從文的片段。圖中為本文作者凌冰和翁文嫻(右)。
我也算是個文青──不過,是三十年多前。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有一段日子,我日間工作,晚上念書,仍愛看書,愛看電影,愛在原稿紙上胡亂塗寫點什麼,以為上街時夾一本書,臉容帶點憂鬱,一派憤世嫉俗的樣子,就是文青──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
那時候,香港有一份文青都愛看的《中國學生周報》(簡稱「周報」),但我看了才兩年,也投過一點十分幼稚的文章,「周報」就停刊了。1975年10月,我在報攤上看到一份叫《大拇指周報》的刊物,一翻,嘩,不得了!一連串熟悉的名字:也斯、西西、鍾玲玲、舒琪、何福仁……好像從「周報」移植過來,但又有一種和「周報」不同的感覺,一時間說不出來,只覺得很清新。看了幾期,便嘗試投稿,自以為是文青,要投,當然要投文藝版。於是散文、新詩亂投,居然得到刊登。
後來才知道,文藝版的編輯是也斯──正是《灰鴿早晨的話》這本散文集的作者。一次,也斯寄來一紙短箋,大意是:「大拇指文藝版某月某日晚上於某家書店舉行散文聚會,你的一篇文章也在其中,希望你來。」於是貿然出席,到了現場,看見眼前這個也斯,比自己其實年長不了多少,隨和而親切,全無架子,絕對是那隻早晨的灰鴿子,原來「編輯」與「作者」之間的界限並不清晰,都是蠻年輕的。
可能是我不擅辭令,也可能是掩飾得好,那次聚會我沒說過多少句話。幾天後,又收到也斯寄來一紙短箋,戲劇化地說:「那天你應是來了,可是沒認出你……」歡迎我出席下一次的聚會。到了下一次,我在口袋裏插了一朵花去,也斯也認出了我──沒有的事,只是開玩笑。
讀書會 也斯的引導與包容
後來,開始和也斯熟了,他告訴我他在中大校外課程開了個香港文學的班,課程完後,同學組成了一個讀書會,問我有沒有興趣加入。於是匆匆看完一本書,又貿然出席。讀書會聚會的地點,在九龍廣華醫院對面一座大廈的一個單位裏,隔着一條奶路臣街,那是小藍的家。小藍後來在《大拇指》上發表過一些寫得很好的小說,那時候她在廣華醫院當護士。有時候,開完讀書會,我們都一起到附近的食肆去吃飯,小藍就換上護士服值班去。
除了小藍,在讀書會中還認識了也斯的太太──吳煦斌、李孝聰、范俊風、阮妙兆、舒容、陳進權、馬康麗、陳敬航、曹國祥、陳仕強(二人都已失聯)、楊懿君(已不幸辭世)等人。每星期有一天,通常是周末或星期日,我們就坐在小藍家客廳的地板上,討論一本書,看的多是小說,記憶中台灣作家的作品最多,如鹿橋、黃春明、王禎和、王文興、張系國、陳映真、白先勇、三毛、七等生等;也討論過「五四」以來的作家,如魯迅、沈從文、蕭紅、張愛玲等,間中還有一些外國翻譯小說。我們偶然也有爭論的時候,但都是「溫柔敦厚」的時間居多,這不得不歸功於也斯的引導與包容,我想那時我們都以也斯為師,但他從來就不以導師自居。
當時,我們受到也斯的鼓勵,有人嘗試創作,甚至參加大拇指的小說徵文或徵詩比賽,作品多在《大拇指》上發表。有時,我們還會出席大拇指的活動,如講座、生活營等。當時大拇指第一代的編輯,除了也斯,還有西西、杜杜、張灼祥、鍾玲玲、何福仁、小克、何重立等,都是鼎鼎有名的前輩。有一次,我跟隨也斯在張灼祥位於彌敦道的家開會,正當第一代大拇指人爭論得臉紅脖子粗、討論得沸沸揚揚時,忽然,眾人都閉上了嘴,凝望電視機,全都沉默下來,原來傳來毛澤東的死訊,那天是1976年9月9日。
那些人手排版的深宵
毛澤東死後,我們以讀書會成員為主,加入大拇指,開始學習當起編輯的工作來,接了第一代的棒,要算是第二代大拇指人。其後陸續加入來的,還有肯肯、迅清、惟得等。通常是一個平日的晚上,大伙兒由不同地點下班或放學後,先後趕到鰂魚涌民新街也斯的家裏來。坐在桌前,面對滿桌子打字回來的紙張和原稿,在那個仍未有電腦排版的年代,校對之餘,得用鉸剪、漿糊、刀來貼版,一如小學生做手工,邊貼版邊聊天,一直工作到深宵,便倒在沙發上休息,有時甚至做到天亮,便迎着晨光上班或上學去,心裏就是不感到累。深宵前,伯母(也斯母親)或吳煦斌總會沖茶給我們喝,我們間中也會帶些點心去,貼版貼得晚了,大家也可以吃吃。那時,也斯的兒子以文才幾歲,總愛和李孝聰玩,很多時他們倆就在地板上打滾,滾得不亦樂乎。
那段日子,大拇指人還經常一起去看電影、看表演、採訪、行山、宿營或露營什麼的,也斯和吳煦斌通常都來。記得有一回,也斯寫了一個名叫《老鼠》的話劇,為我們度身訂做了不同的角色,每個人都有份參與,在藝術中心演出,十分好玩。演出後,我還不知天高地厚地寫了一篇「劇評」,也斯就拿到當時一份名叫《象牙塔外》的綜合性刊物去發表。因為《大拇指》是同人刊物,編輯沒報酬可收,作者也沒稿費可領,很多時也斯看了我們寫好的散文、小說或書評後,總是笑着說:「寫得不錯呀,讓我拿去《快報》或《象牙塔外》試試!」意思是可以拿到這些報刊去嘗試發表,賺點稿費也好。我慢慢就知道,這其實也是也斯獎掖後進的一種方式。
鬧意見 互擲牛糞
1977年大年初二,大伙兒到西貢嶂上露營,我和也斯不知道因什麼事而鬧意見,我先以點燃了的炮竹投向他,他隨手拾起地上的牛糞,向我還以牛糞,蠻認真的,演變成兩個大男孩互擲牛糞的大戰,雙方都擲得狠狠的,真是擲地有聲,最後得由吳煦斌來調解一番。回想起來,互擲牛糞的情景,印象鮮活得猶如昨日。
同年暑假,也斯和我到香港最大的離島──大嶼山的東北去浪遊幾天。(關於此行,後來也斯寫了〈爛頭東北〉一文,收入《山光水影》一書;我也寫了〈萬燈皆醉〉一文,在《大拇指》上發表。)其中一夜,我們躺在營幕內談天,也斯談到他和吳煦斌會到美國深造的計劃,希望我們可以把《大拇指》繼續編下去,我也告訴他我想考上大學的意願。突然,旁邊另一個營幕的收音機傳來「貓王」皮禮士利逝世的消息。我記得那天是8月16日,因為正是我的生日。
1978年夏,也斯夫婦果然到美國升學,而我也有幸考進了中大念書。只是躲進馬料水的山上後,我以路途遙遠、交通不便為藉口,漸漸淡出大拇指的編務,留下文友仍在為大拇指奮鬥,實在遺憾。大學畢業後,開始教書,教書很忙,漸漸把筆擱下,有近三十年沒發表過文學作品,自此銷聲匿跡……
其後,大拇指人間中有聚會,我都以忙為藉口,不想出席,因為自己早已成為逃兵,真是愧對文友。
經過好幾代人的努力,《大拇指》由周刊變為雙周刊,最後變為月刊,到了1987年2月,終於停刊。一份同人刊物,面對不少衝擊,刻苦經營,仍可以持續出版超過十年,其實絕不簡單。
大拇指人久別重逢
2012年7月1日,我在臉書上開了個帳戶,嘗試寫點東西,貼上去,但不多。
2013年1月5日,也斯病逝,傷痛之餘,反而給第二代大拇指人重聚的機會。不久,大拇指臉書開門,我的文章得以轉載,才寫得比較「勤」。寫了百多篇後,得到一些文友的讚賞,鼓勵我結集成書。去年年底,我的散文集《粉筆碎和口水花》終於出版,成為「一本書」的作者。
前些日子,趁着台北國際書展之便,第二代大拇指人獲邀出席兩個座談會,和港、台兩地的朋友交流一下,難得到舊香居和在書展中「亮相」。沒想過我們這群「老文青」久別重逢之餘,還可以在台灣實實在在地相聚幾天,重拾昔日年輕的回憶。
我想,一切就緣於也斯吧,如果沒有也斯,我生命中也不曾出現關於大拇指的歲月,也不會留下這些純稚而美好的回憶。四十多年過去,回想起來,我這個「老文青」的感覺還是非常、非常、非常年輕!
作者簡介:凌冰,退休中學中國語文教師,學生稱之「凌子」。曾任《大拇指》文藝版編輯,八十年代初退隱,二O一三年重新出發,以鍵盤取代爬格子,貼文於屏幕,並結集為《粉筆碎和口水花》。
(《明報》二O一七年二月廿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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