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86說起──《八方》復刊前一年的故事
小思
翻開泛起點點黃霉的紙張,讀一頁頁「香港文學藝術協會」的會議紀錄,不過二十五年罷了,出席人的簽名,龍飛鳳舞,他們的身影仍歷歷在目,可是林年同、黃繼持已天人相隔,有幾位也棲居海外,其他則各有行事去向。當年共聚故事,瞬已塵封。世事速變如此,真怕記憶有所閃失,憶憶復憶憶,就從 1986年說起。
1981年10月4日成立的「香港文學藝術協會」,為的是想以一個社團身份,設法為已出版了四輯卻欠經費無以為繼的《八方文藝叢刊》籌款。說來可笑,該協會甚麼事都沒做過, 10月 18日就在第一次執行委員會會議中,有了如下決定:「由於尚無經費辦活動,決議暫定協會活動,待經費籌備有眉目再恢復協會活動。」書生論文尚可,找經費則一籌莫展。如此等眉目,一等就停了五年。
■左起:楊絳、小思、錢鍾書
■左起:劉再復、小思、董秀玉
到了1986年,協會得徐展堂贊助二十萬元支持《八方文藝叢刊》復刊計劃,於是 3月28日開會通過「恢復協會活動」。5月 14日的執行委員會紀錄中,有一段決議很重要:「執委同意在以下情形下,才接受捐款,即捐款人不干涉刊物之運作,不附帶任何條件,賦編務全權獨立行事,且捐款不得用作其他活動。」協會復活後,立刻籌備把停刊多年的《八方》復刊。
8月30日執委員決定復刊的編輯委員會人選,並聘古蒼梧為執行編輯,決定續出第五輯。由於停頓日久,必須從新向海內外作者約稿。海外有海外編委李黎及鄭樹森負責,台灣有戴天、鍾玲負責,內地文化人倒因沒太多直接聯繫,得有人去溝通及解釋《八方》是怎樣的「不拘流派,不限觀點」的「一個真正百花齊放的園地」。既要約稿,還要邀約新的顧問。這件重要而不易為的工作,協會指派了我去擔當,這並不是我能幹,而是只有我可得長假期,可以自由走動——當年中文大學可積存假期,隔幾年就可休假半年。 1986年10月,我遂承擔了重任,到北京去了。
儘管八十年代初,我個人已跟內地一些文化人接觸,但今回要聯繫的卻是我並不認識的。幸而戴天古蒼梧告訴我,已與出版界老前輩范用先生聯絡了,只要我去拜訪他,他就會好作安排。
1986年10月7日,我隻身到達北京,展開一趟新鮮、興奮,而又充滿患得患失的文化之旅。
第二天早上,我見到范先生,他親切地叫我安心,要見甚麼人都可安排。就在那天,他給我介紹了董秀玉大姐,說:「小董會帶妳去見妳要見的人,妳放心好了!」這是我與董姐第一次見面。她爽快利落寫下我要去拜訪的人名單,一一訂出日期來。在往後的一星期,她不辭奔走,每天帶着我挨家逐戶去探訪名單中的作家。在她暢朗笑談推介聲中,每位文化人都給我非常爽快的應允賜稿。就是我滿以為最大難題的:請錢鍾書楊絳兩位先生擔任《八方》顧問一事上,也因她與他們的稔熟,而輕易過關。據說當年兩位前輩已不太見陌生人的了,我的確是陌生人,且有事相求,太麻煩。但門開處,只見董姐與迎上來的楊絳先生熱烈招呼,還未坐定,錢鍾書先生已從屋子裏走出來,經介紹我這個陌生人後,他們三人就無拘束地聊起來。就在這種和諧氣氛下,董姐似在有點不經意的道出我的來意,我緊張得很承接講幾句懇邀的話,兩老遂無異議的點頭答應,我就毫不費力便完成了邀請任務。這是第一次看到董姐的處事待人方法,上了重要一課,往後對我影響極大。
整一星期,董姐帶我走北京城南城北。拜訪老作家如汪曾祺、端木蕻良、卞之琳、九葉詩人陳敬容、袁可嘉、曹辛之等。當年仍屬青年一輩作者的劉再復、劉心武、黃子平、陳平原,與她也十分老友,在他們談文論藝過程中,我進入一個陌生而活力充沛的文學世界。還有帶我去見官司纏身而仍努力不懈為民請命的劉賓雁,奠定了1988年8月他來港與陳映真對談的機緣。最奇妙的是往往談着談着,董姐就在不知不覺間,為我向他們約了稿,如斯輕易,我沒費一絲力,已經完成所有任務,《八方》第五輯的內地來稿,完全落實,毫無問題了。我把一切疑慮放下。
那一夜,跟董姐追隨一眾老前輩汪曾祺、范用、林斤瀾、羅孚、黃苗子諸先生,去「豆花飯莊」試菜。老人家興致勃勃,酒過三巡,其間,董姐又為三聯的雜誌約稿,輕鬆得很,大家都答應了。吃一頓飯,笑聲盈耳,對答神妙,對我來說,是從未遇過這種三十年代文藝風華,堪稱一場文化盛宴。汪老還即席揮毫,董姐為我討得一紙墨寶,果真難能可貴,真感謝她的處處關顧。
1986年10月尾,我就在董姐談笑用兵的協助下,完成為《八方》復刊組稿工作回港。
沒想到隔了不久,董姐就到香港來了。我與她重聚首,展開更深的認識,給我更多啓發,乃是後話,但一切燃點應始於1986年。
二0一一.三.八
(蘋果日報二0一一年四月廿三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