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6日 星期日

周保松:夜闌風靜人歸時──悼念陳特先生


陳特先生在12月29日走了,享年69歲。我想很多認識他的人,和我一樣,會十分懷念他。

陳特先生是中文大學哲學系退休老師,崇基學院的宿舍舍監。哲學系的人,都會叫他陳生,崇基的宿生,則喜歡稱他為特叔。陳生幾年前退休後,還一直為哲學系兼課,也一直繼續擔任舍監。可以說,他的一生,完全奉獻給了中大的教育事業。過去三十多年,在崇基和他朝夕相處,受他言傳身教的學生,不知凡幾。而上過他的〈哲學概論〉、〈倫理學〉、〈存在主義〉等課,獲益良多,從而改變對人生看法的人,一定也很多。我是其中之一。

1991年九月的某一天,新亞書院人文館115室,坐滿了哲學系、宗教系及其他系的學生。我們等著上〈哲學概論〉的第一課。然後陳生進來,手上一本書也沒有,也沒有筆記本,人穿得極為樸素,面容清瘦而慈祥。然後他拿起粉筆,開始講。第一講是蘇格拉底,談蘇格拉底如何追尋智慧,如何被雅典公民審判,如何從容就死。

陳生還告訴我們蘇格拉底的名言:未經反省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人生。陳生講課清楚易明,深入淺出,沒有太多的哲學術語,特別適合初入門者。教到得意處,他自己會情不自禁的笑起來。陳生那種帶點天真的獨特的笑聲,上過他課的人,相信會印象深刻。蘇格拉底之後,是柏拉圖的理型論,是伊璧鳩魯(Epicurus)的快樂主義……

那真是一片新天地。我自小被很多人生問題困擾,但從來不知有一門學科叫哲學,專門討論這些問題──而我當時是工商管理學院的一年級新生。陳生的課,將我帶進一個美麗新世界,知道哲學原來如此好玩。那種震撼陶醉的感覺,不是我一人獨有。我同班很多同學,都有類似感受。記憶最深的是和我極為投契,高我兩屆的劉旭東。他當時是新亞學生會副會長,讀的是化學系三年級。上完陳生的課後,他便決定轉系。但他擔心化學系不肯放人,於是故意將成績考得很差,讓化學系覺得他實在沒法讀下去,不得不放。

我本也決定在二年級轉系,但由於種種原因,轉不成。我於是再修了陳生的〈倫理學〉,並下定決心升三年級時一定要轉過去。那時工商管理是顯學,哲學卻冷得不能再冷。負責面試的又是陳生。細節不記得了,只記得他最後問我:會不會後悔?我答不會。然後他哈哈的大笑起來。我當時有點義無反顧的樣子,轉系前沒有告訴家人,工管那邊雖已讀了五十多學分,但連副修也不要了。

陳生後來不止一次告訴我,他自己的哲學啟蒙老師,是唐君毅先生。陳生四九年後從廣州來港,讀的是珠海書院。那時唐先生在珠海兼課,陳生有一天偶然打課室走過,聽到唐先生的課,大為震撼:「他講的,不就是我日思夜想的?」於是畢業後,他便去了新亞書院,讀的是第二屆新亞研究所,指導他的是唐君毅和錢穆先生。陳生一生受唐先生影響至深,每次憶起這段經歷,總有不勝感激之情。而我總是笑,卻沒告訴他,我很能明白他的心情。

九一年的秋天,陽光和暖而燦爛,我們三五成群的,要麼徜徉在新亞草地,要麼沉浸在錢穆圖書館,享受陳生帶給我們的無窮樂趣。而直到最近,我才知道,當時他正承受癌症的第一次襲擊,開始他持續十多年對抗癌魔的艱苦旅程。想起當時他那朗朗的笑聲,真有點不可思議。陳生最近告訴我,說他當年初知道患癌的一剎那,真是天昏地暗,全身無力,完全體會到海德格所說的「無」(nothingness)的感覺。

經過多年治療,陳生本以為病情會逐步得到控制。可惜年半前再度復發,且來得更為兇猛,身體承受前所未有的痛苦。「身體虛弱,令得人的心靈也虛弱。最虛弱的時候,真是覺得人一無所是,沒有任何東西值得驕傲。很多人以為憑自己的聰明才智,可以把握人生一切,其實那只是幸運而已。人真的面對大壓力時,便會發覺自己是多麼的軟弱無助。」

陳生相信基督教,但卻常笑稱和一般教徒不太一樣。他覺得基督教最精髓之處,是要人承認一己的渺小無力,勇於放下俗世的一切,包括名譽地位,將自己完全交託給神。眾多存在主義哲學家中,陳生特別欣賞祈克果,尤其是他那有關「信仰的跳躍」的說法,我想道理也在此。

而在過去一年中,陳生對死亡有了更深一層的看法。「重病過後,有天清早一個人在校園散步。那天天氣很好,晨曦之下,草木翠綠,鳥鳴山幽,大地充滿生機。我忽然領悟,世界沒有因我的病而有絲毫改變,依然如此欣欣向榮。萬物有生有死,有起有落,是大自然的規律。沒有一朵花的凋謝,便沒有另一條花的盛開。人是宇宙的一部份,宇宙成就了我,我亦成就了宇宙,人與世界合而為一。人的死亡,不是歸於虛無,而是成就了這一規律。」

陳生說,道理一旦想通,生命驟然開朗,對死亡再沒恐懼。「存在主義將人生,將死亡看得過於消極灰暗。其實不一定是這樣。這一年多來,我一點也不覺得寂寞無助,因為很多人和我並肩作戰,尤其我太太和女兒無微不至的關懷,令我在病中倍感溫暖。」

在剛過去的十月和十一月,我和我的朋友,陳生的另一個學生陳日東,和陳生進行了一系列的對談。我們每次討論一個題目,先後討論了死亡、人生的意義、罪與惡、師友雜憶,最後一次談的是愛。我們每次見面時,才告訴他當天想談的問題,然後陳生一如以往,不用多想,便可以將哲學結合他的人生經驗,娓娓道來。這樣的對話,和當年第一次上他課時的感受,完全不同。

十二年後,我們對人生的體會多了一些底蘊,也多讀了一點書。每次對談,不再只是陳生講我們聽,而多了雙向的交流和思想的碰撞。說到會心處,大家更是相視而笑,無所拘束。我們真切感受到,陳生很享受這樣的聊天。每次兩小時的對話,他總是妙語如珠,倦意全無。即使去到生命最後的階段,對於一些嚴肅的人生哲學問題,陳生依然孜孜不倦,求之索之。只是我們實在不知道陳生病情的嚴重程度,因為每次見他,他總是談笑風生,愁容不露。死亡的陰影,好像和他完全沾不上邊似的。

我們一直以為,這樣的對話,可以延續下去──我們實在還有很多話題未談。即使上月他進了醫院,我們心裡也暗暗盼望,他會很快出來。

陳生一生大抵是無憾的。他常說,人生最幸福的,是可以敬業樂業,過自己真正想過的生活。陳生年輕的時候,曾經做過《中國學生周報》的編輯和社長,那是他最為懷念的青春歲月。「那時一群年輕人,為了理想而努力辦報,什麼也不計較。大家住在一起,互相批評砥礪,共同進步,每天都是新的一天。」

而陳生自六九年從美國取得博士回來後,便畢生投入中大的教育工作。陳生對崇基學院(尤其是通識教育及學生輔導方面)及哲學系的貢獻,我想崇基的師生及老一輩的師長,一定比我更為清楚。崇基前院長沈宣仁教授便曾對我提過,他多年來最覺得意的一件事,是可以請得勞思光、何秀煌及陳特三位先生來崇基宗哲系任教。

陳生是第二代新亞人,受錢唐諸先生影響,篤信學問與生命必須融為一體。無論在課堂上或生活上,他那自然流露的人文關懷,不知感染了多少學生。從陳生身上,我體會到,教育真正的理想,不僅僅是知識技能的傳授,還要有生命的交流。一個老師,如果他的學問人格修養,能夠改變學生看人生看世界的方式,增加他們對文化對人的關切關懷,刺激他們對真理對美善的追求,其中的大貢獻,又豈是各種學術指標可以衡量得了?!

我讀書的時候,陳生以外,沈宣仁、盧瑋鑾、黃繼持諸先生都是這樣的好老師。我漸漸覺得,他們才是中大精神的真正守護者。當他們一一或退休或已故,中大的人文風景便顯得日益蒼白,難以為繼──儘管新的大廈接踵而起,國際化全球化高唱入雲。

我和陳生十二年的師生緣,如今想來,一一如昨。中大草木依然,山水依然,只是陳生的笑聲,陳生的話語,陳生在黃昏下一個人散步的身影,卻於一夕之間,遠於千里之外,怎不教人懷念。

陳生十分喜歡蘇東坡,喜歡他的豁達灑脫,屢折不倒。身體最受折磨的時候,一讀再讀的是林語堂的《蘇東坡傳》。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人生大抵如此!

二零零二年十二月三十日清晨;收於《相遇》。

周保松臉書二O一八年五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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