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定銘
劉以鬯先生(一九一八~)是香港文學泰斗,自一九四八年抵港,六十多年來都以編輯報刊及寫作謀生,與香港文壇關係極其密切。《香港時報‧淺水灣》、《星島晚報‧大會堂》、《快報》副刊和文學月刊《香港文學》……,不單水平甚高,對香港文學發展影響深遠,難得的是劉先生編輯方針公開,接受任何方式的稿件,尤其在培育新人創作方面的努力,絕對不能漠視。近五十年來,從香港成長的作家,差不多都曾與劉先生結緣,受過他的栽培與訓練。我相信:這些受過劉先生薰陶的作家們,寫寫他們與先生結緣的經過,一定是本好看的大書,很可能成為香港文學史的一份重要材料。
我與劉先生結緣甚早:自懂得看報起,我家都是《星島晚報》的客戶。那時候大約是一九五五年,我讀小學三、四年級左右,在《星島》副刊撰稿的作家:歐陽天、南宮搏、任畢名、劉以鬯、紫莉、上官寶倫、甘豐穗……都是香港的名家,但我對劉以鬯的連載特別有興趣,因為這個作家的名字,有一個很淺易的「以」字,和一個深奥得當時的小學生字典裏都查不到的「鬯」字,於是我叫他「劉以唔識」。而這位「劉以唔識」當年在副刊上連載的,是充滿馬來風味的奇情小說,亞答屋、山芭、甘榜、頭家、宋谷、腳車……等新奇的名詞,熱情而漂亮的少女,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深深地進駐我八、九歲的心靈。自此,不單認定了這位「劉以唔識」是我追看的作家,還受他的影響,搜尋及追讀過不少有關馬來風俗的書。
劉以鬯的《酒徒》一九六二年在《星島晚報》連載時,正是我剛開始寫作,熱衷「現代文學」的年代,每日黃昏都趕回家去看報紙。那時候在香港要看用意識流及內心獨白技巧寫的小說和散文很少,在報上連載的《酒徒》對我學習寫作影響甚深。而我也發現,原來,寫馬來風俗及愛情小說的「劉以唔識」,還是個文學愛好者,像司馬中原、朱西寧、陳映真等熱愛用新手法創作。
我第一次與以鬯先生接觸,是我一九七O年成家後的事:那一年新婚,我們租住九龍城聯合道一幢戰後二樓的尾房。兩小口子從父親家的「牢籠」裏逃出來,首次接觸到自由的空氣,以為「天下之大,到處皆可容身」,可以有新的天地新的發展。豈料不足兩個月,某日放學回家,竟發現中門大開,全層樓三對年輕夫婦全遭洗劫了。妻堅持要換住處,每天放學後,周六及周日取消了所有娛樂,我們從深水埗走到旺角,從旺角走到尖沙咀……,希望能租到一間合意的房間安定下來。
時間一星期一星期的溜走,新家還沒有「着落」,那天走累了,到九龍公園的大樹下歇歇。其時正值黃昏,斜陽從樹隙流灑過來,在大地上劃上斑影,遊人在暮色四合的華燈下歸去了……,我們突然湧起了無家可歸的愁緒,相互間緊緊的握着手,悲從中來……。
後來我把這段經歷寫了篇叫〈九龍公園的黃昏〉的散文,投到劉以鬯主編的《快報》去。到報館取稿費時見到劉先生,他關心地問:「找到房子了嗎?」在他可能只是禮貌上隨意的問問,事後跟本不會記得這件事,但他那份長輩對後學的關心,四十年後想起仍覺感動!
見刊於《快報》副刊
劉以鬯談穆時英小說的〈雙重人格:矛盾的來源〉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在《四季》出現時,正值我從現代文學轉到研究中國一九三O年代作家,對穆時英的小說醉心得很。可惜,那年代要找本原版的三十年代創作讀讀,比「遇仙」還難。於是,我冒昧給劉先生寫信,告訴他坊間流行重印三十年代絕版書刊,好讓愛書人能重讀幾十年前那些精彩的傑作。不久,劉先生來了電話,無條件借給我他珍藏的原版穆時英《南北極》。我重印了一百本,由專門經營運書到各大圖書館的書商,售到世界各地的圖書館去。一九七O年代的海外讀書人,能讀到《南北極》,必須感謝在幕後提供協助的以鬯先生。
直到一九七O年代後期,我在灣仔開二樓書店,賣文史哲新舊書及冷門重印書刊,劉先生間中會來搜尋資料,見面的機會才多起來。一九八O年,業主拒絕續租約,書店要結束了,劉先生對我說:「不開書店了,開個專欄寫寫?」於是,在《快報》副刊我用筆名「午言」掛了塊招牌《香港小事》,每天用三百字,寫香港生活上所見所聞的小故事。連我自己也不相信,即使那年代我兼職多份,每天早上六時幹到晚上十時,忙得一頭煙,也不肯放棄那塊小專欄,居然很有恆心地一寫六、七年,磨利了我的筆鋒,直到劉先生離開《快報》,《香港小事》已寫了超過二千段才停止,大部分後來收進了我的《爬格子年代雜碎》(香港創作企業,二OO二)中。
一九八O年代我熱衷賽馬,不單每年幾十天賽事絕不錯過,還研究純種馬血統、訓練馬匹進度及拼搏的模式,圈內人的微妙關係,在馬報上寫每日見報的專欄,提供賽馬貼士,加入皇家香港賽馬會成為會員,是半個專業評馬人,自覺對馬事認識甚深,對投注人的心理有較深入的了解。某日讀報,說一位老人因輸馬過度,終於跳樓自盡。不禁對「博彩」這種遊戲產生了疑惑:
一個人是在甚麼情況下連自己的生命也輸掉了的?
於是,我用資深馬迷「財伯」作中心人物,寫了篇他以性命作賭注的短篇〈財滾滾來〉。 財伯因鄉間妻子患病入醫院,媳婦添了孫兒,需錢應急,於是把全部身家三千元投注到心水冷馬「財滾滾來」身上孤注一擲。財伯本來看得很準,可惜已經勝利在望的「財滾滾來」,最終在終點前搏斷了腳,遭人道毁滅了,而財伯就跑到天台跳了下去……。
1984年5月10日,〈財滾滾來〉刊於《星島晚報‧大會堂》
故事只是極普通的「太平山下」片段,但,財伯研究晨操的記錄,馬匹操練、搏殺及賠率升降的部署,沙圈評馬人與電台評馬人間的對話,投注站內的氣氛,財伯由懷疑到下注,到馬匹領出,最後斷腳時的心理變化……,甚至對話的「廣東話」語氣,都經過精心的策劃,小說寫好後重讀,自覺相當不錯。豈料寄到某報副刊後不久,卻收到無聲無息的退稿,心裏非常氣憤。後來把稿寄給劉先生,並說明是某報的退稿,請他評評理。劉先生笑笑口道:「別擔心,不是你的問題,是他看不懂!」稿很快就在《大會堂》見刊了。
這件事証明了劉先生見多識廣,選稿夠客觀,對每篇稿件都有全面的「視角」。〈財滾滾來〉只是件退稿小事,但在我的寫作生涯上不單起了漣漪,還增强了不少信心與動力。
劉以鬯先生在香港筆耕六十年,創作超過千萬字,左手畫圓、右手畫方,一面以流行小說娛樂他人,一面以創新手法寫實驗小說娛樂自己,並潛心學術研究,埋首寫了《酒徒》、《對倒》、《陶瓷》、《端木蕻良論》、《看樹看林》、《暢談香港文學》……等擲地有聲的巨著,近年受各方重視,獲香港書展年度作家、銅紫荊勳章……等獎項,是實至名歸的!
──2011年11月
(轉貼自《文學評論》二O一二年六月)
劉以鬯的第一部單行本
許定銘
年近九十高齡的劉以鬯先生(1918—)是本港的文學泰斗,自1948年末抵港後,他大半生於本地從事編輯及寫作生涯,早年以通俗奇情小說為主,套句他自己的話,那是「娛樂他人」的產品;1960年後,劉先生不甘於單純「娛樂他人」,開始了「娛樂自己」,寫了《酒徒》(香港:海濱圖書,1963)、《寺內》(台灣:幼獅文化,1977)、《陶瓷》(香港:文學研究,1979)、《對倒》(香港:獲益,2000)、《打錯了》(香港:獲益,2001)……等極具創意的傑作,為香港現代主義奠基,樹立了一座座里程碑;自1970年代起,更着手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寫下了《端木蕻良論》(香港:世界,1977)、《看樹看林》(香港:書畫屋,1982)、《暢談香港文學》(香港:獲益,2002)……等擲地有聲的學術巨著。
劉以鬯先生在本港的學術地位、文學貢獻,是無庸致疑的。這麼偉大的一位學者,是怎樣成長起來的?他的第一部作品是哪本呢?
據劉先生自己說,他自幼喜愛文學,1933年已參加葉紫的「無名文學會」,接觸文學並開始學習寫作。1941年大學畢業,孤島陸沉,劉以鬯到了重慶,先後在《國民公報》、《掃蕩報》及《和平日報》任職,並從事寫作。1945年冬,回到上海,創辦「懷正文化社」,為徐訏、姚雪垠……等出了不少文學創作。1980年,香港《開卷》雜誌訪問劉以鬯:
問:你的處女作是哪一本作品,獲得成功嗎?易明善的《劉以鬯傳》(香港:明報,1997)更明確地指出:
答:我第一篇小說是在讀初中時寫的,登在朱旭華先生編的《人生畫報》上,寫得很幼稚。
第一本單行本《失去的愛情》,於1948年10月出版,是一篇三萬多字的小說,靈感得自一本奧國小說,不能算是創作,雖曾搬上銀幕,卻是十分幼稚的。
1936年5月,十七歲的劉以鬯正在上海大同大學附屬中學讀高中二年級的時候,寫了一篇短篇小說,他的同學,後來成為著名漫畫家的華君武,拿給朱血花(旭華)編的《人生畫報》上發表了。這篇題為《流亡的安娜‧芙洛斯基》的短篇小說,署名是他的原名劉同繹,有華君武的三幅插畫,這是劉以鬯在報刊上發表的第一篇小說。(頁5-6)其後,易明善花了千多字,介紹並分析了這篇「通過描寫安娜‧芙洛斯基的流亡生活和特有心態,反映了一個白俄女子的遭遇和命運」的劉以鬯底少作,並認為這篇小說「在藝術上還是顯示了一定的特色」,「從這篇小說的某些藝術處理,還可以發現小說運用了近似新感覺派小說,在小說的人物描寫中,特別是對人物的感官、感覺和心理,寫得頗為細膩,並有某些不同於常規的帶有實驗性寫法的嘗試」。(頁7)
然而,肯定了《流亡的安娜‧芙洛斯基》創作水準非一般的易明善,在談到劉以鬯第一本單行本《失去的愛情》時,只簡單地說它曾刊於由沈寂主編的文藝性綜合雜誌《幸福》月刊上,並根據劉以鬯在接受《八方》雜誌訪問時所提供的資料,說此書「曾經在上海拍成了電影,由徐昌霖編劇、湯曉丹導演,金焰、秦怡主演」,完全沒介紹故事內容,分析及評價。這與他討論作品必詳細敘述的習慣不同,不禁令人懷疑易明善沒有見過,也未讀過《失去的愛情》,但他卻利用劉以鬯自己的看法,在沒有比較之下妄下斷語,認為:
《失去的愛情》確實還不是一本成熟的作品,由於當時的種種客觀條件的影響,致使這本小說沒有反映出作者實際的創作水準,甚至在某些方面,還不如他抗戰時期在重慶創作的比較好的作品。(頁46-47)易明善寫《劉以鬯傳》肯定下過不少工夫搜集資料,沒找到《失去的愛情》不是他的過失,因此書實在罕見,我翻查了中國現代文學館編的《唐弢藏書目錄》也不見,連現代文學藏書大家唐弢也缺藏的書,肯定是鳳毛麟角!
2006年9月,我在某舊書拍賣網站上,竟然發現了上拍價才100元的《失去的愛情》,大喜!花了個把小時狂叫價,大戰43回合,終於擊敗一眾對手,把書搶到手,連郵費、手績費共花掉700元,還是物有所值,因此書是我搜集舊書40年來所僅見的一冊。
在香港,談劉以鬯的文章很多,卻甚少人談及他1940年代的作品和辦懷正文化社的事,這是因為懷正文化社所出的書,及他所寫的束西都難得一見,故此,《劉以鬯研究專集》(成都:四川大學,1987)、《劉以鬯卷》(香港:三聯,1991),以及《暢談香港文學》(香港:獲益,2002)等書中,有關劉以鬯的作品年表,均以《天堂與地獄》(香港:海濱書屋,1951)列為第一本書,而忽畧了《失去的愛情》(上海:桐葉書屋,1948)。
《失去的愛情》是本三萬字的中篇小說,1947年9月刊於上海環球出版社的綜合性雜誌《幸福》第十一及十二期,是該期「掛頭牌」的第一篇小說,雙色印刷,版面設計非常漂亮。當時《幸福》由汪波(沈寂)主編,他在《編後記》中有這麼幾句:
這一期《幸福》的內容似乎比較更豐富,這是秋季攻勢。可見劉以鬯當年在上海很受讀者歡迎,是位值得重視的作家,他的第一本單行本怎能忽視呢?
小說方面,因為很多讀者要求,增多了不少,劉以鬯先生主編懷正文藝叢刊,編暇為我們寫《失去的愛情》,分兩期刊載,不用我們介紹,相信一定能得讀者們讚美的……(頁124)
《失去的愛情》當然是一本「愛情小說」!「愛情」是人類繁衍下一代最美妙的兩性關係,是歷久不衰,永恆不滅的題材。尤其是「失去」的愛情悲劇,像《羅蜜歐與茱麗葉》,像《梁山伯與祝英台》……,更能引起讀者共鳴,也更加吸引人。
故事用的是第一身寫法,共十一節。因此書十分罕見,讀者多未讀過,故不厭其煩述如下:
1、秋末的遲暮,我守在她的墓前不肯離開,直到守夜人來催促。我告訴他:她是我的戀人,但,我是在她死後才認識她的。這樣的開始,有「傳奇」味,「懸疑」是吸引讀者的動力,你非追下去不可。
2、倒敘:不久前,我從外國帶回來了99幅油畫,想開畫展,但決意要完成第100幅,故此到郊野的小城來培養靈感。
3、第四夜做了個夢,夢見一個很有吸引力的少女,醒來後把她畫成第100幅畫。卻原來女人是真的,不是少女,是位三十歲左右的少婦,還問我是否認識她。後來她的丈夫找來了,說她一不開心就會走來這間房,回味過去在此與戀人共敘的日子。
4、我第二天醒來,在小城中漫步,在一間照相館前見到她的照片,覺得熟悉而親切,一問之下,知道是將軍巷富商徐達的太太裘旦。
5、為了好奇心,我到將軍巷去了,站在街角窺探那大宅,終於印證了裘旦和她的丈夫,就是前一天晚上的那對怪男女。之後還見到他們吵架,徐達離家到「湖濱酒樓」去玩女人。回住處後,我收到裘旦的留信。
6、那是一封很長很長的信,也是故事的主體,裘旦告訴我,十年前我們怎樣認識、相戀的經過。當時戰事正劇,我為了完「救亡漫畫隊」的夢,決意到前線去,不料出發前敵機來炸,裘旦趕到旅舍時,到處變成廢墟。雖然見不到我,但裘旦深信我吉人天相,一定能逃過噩運。十年後我終於回來了,可惜已認不出她了。
7、原來我那天雖未被炸死,但腦部卻受了震盪,失憶了。事後到外國留學,一轉眼十年。第二天依裘旦約,去到我們邂逅的咖啡室,卻等不到裘旦,因她涉嫌謀殺丈夫徐達而被捕了。
8、寫法庭上審徐達的情婦翠花和裘旦,原來當晚我與裘旦一夕纏綿,她竟懷了孩子,因怕受人歧視而被迫嫁給徐達,可惜後來孩子死了。
9、裘旦自認殺了丈夫,我多次要求去見她,不果,只好失意地離去。
10、裘旦送來了絕筆,寫自己最後那幾天的心理變化,並要求我把她和兒子葬在一起,把我繪她的畫收好,不要展出,不要賣。
11、第二天我到監獄去,遠遠的看了裘旦最後一面。回到旅舍收拾行李時,無意中發現她留下的,我們的孩子底照片,和我們邂逅時,我為她素描的,從一本叫《失去的愛情》的書撕下來的扉頁。
《失去的愛情》是涉及徐達、裘旦、翠花和我,四個人的愛情故事,並不太複雜。我十年前與裘旦相戀,一個畫家,一個音樂家,本該有美滿的結局,但戰爭令我失憶,十年後回來,愛情陷入迷茫與疑幻疑真中,那種傳奇色彩,心理矛盾,算是掌握得不錯。
裘旦的愛人失蹤了,自己又懷了孩子,在當年的社會環境中,下嫁粗鄙的商人,為自己和孩子謀一個好下場,亦不失為當日懦弱的女子底必然途徑。至於後來現出真我,為爭取自由,不顧一切憤而殺夫,則是知識份子的典型行為。
翠花則因為丈夫在徐達的藥房打工,在威迫利誘下成為他的情婦,則是用來襯托徐達的土豪惡霸行徑底配角。至於徐達本身,對兩個女人都沒有情意,她們都是這頭雄性動物的泄欲工具而已!
寫《失去的愛情》時,劉以鬯已有不少創作經驗,在情節的轉變及場面的控制上,已十分到家,小說中兩次用長信及多次以對話去代替平面的敘述,正是當時作家們不甘平凡所慣用的手法。
雖然這只是個普通的愛情故事,但我總覺得可以寫得更細膩一點,擴張至十萬八萬字。劉以鬯只把它寫成三萬字,細讀之下,感覺上有點急就章,像欠缺了些甚麼,不知是不是當日「懷正」的工作太忙,沒時間寫長篇,還是他故意留給讀者一些想像的空間?
至於劉以鬯認為「《失去的愛情》……靈感得自一本奧國小說,不能算是創作,雖曾搬上銀幕,卻是十分幼稚的」,那只是三四十年後,對自己少作的一些謙遜,是一位嚴肅的學者對自己的過度要求,正如劉先生1950年代寫的,他認為只是「娛樂他人」的作品,其實也是些極具份量的佳作,他不肯出書示人,實乃我等一眾「粉絲」的損失!
總的來說,《失去的愛情》的藝術成就當然遠遠比不上他後來的創作,但若與1940年代的流行小說,或他1950年代的「娛樂他人」的作品比,則是毫不遜色的!
《失去的愛情》僅三萬字,出單行本是單薄了點,因此出書時還請人加了七幅插圖,才湊成了這本32開95頁的小書,這七幅反白單線條畫,不着重形似,而着眼於神態,不僅勾勒出畫中人的心境,且極具誇張的漫畫藝術,令人一看立即萌生好感,可惜書中畫內均沒指出為誰的佳作。後來有人告訴我,為本書插圖的是郭建英。我找出郭建英的畫冊來對,果然是他的插畫!
郭建英(1907-1979),1931年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政經系,是劉以鬯的學長,他早年已熱愛文學,與「新感覺派」小說家劉呐鷗、穆時英等友好。1930-40年代,他一面編《婦人畫報》,繪畫一些充滿着現代新鮮感覺,富於魅力的線畫,也寫了不少好文章。陳子善在《摩登上海的線條版──郭建英其人其畫》中,說郭建英其實也是「新感覺派」中的一員,他的漫畫是現代都市生活素描,不以色彩而以線條取勝,是豐富的想像與鮮活的具像的結合,是三十年代上海為文學作品插圖最多,最具個性的漫畫家之一。
劉以鬯自1960年開始,以創新手法寫實驗小說並非偶然的,原來1930年代,「新感覺派」的小說和藝術早已進駐他年輕的心坎裏!
——2007年8月
(原刊香港《文學研究》秋季卷﹝第七期﹞二OO七年九月;轉貼自布衣論壇二OO七年十一月十二日)
劉以鬯的詩
翻舊《星島週報》,於一九五二年八月七日第三十九期,居然發現劉以鬯先生的新詩組,總題《峇里風情及其他》,內收《峇里風情》、《夜遊星加坡皇家山》、《勿洛之戀》、《西濱園的誘惑》和《黑燈舞》五首。
劉以鬯的新詩甚少見,素描一份給劉太,她說見過,不知有沒有。劉先生著述以千萬字算,結集成單行本的,只有三聯版的《劉以鬯卷》收新詩,可惜書不在手邊,不知是否有收進這組?
《星島週報》於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十五日創刊時,劉先生是執行編輯,早期在刊內發表過不少文章。後來於一九五二年受新加坡《益世報》邀作主筆及編副刊,匆匆離港接任,之後甚少在《星島週報》發表文章,除了這組《峇里風情及其他》,第四十期至一七二期(一九五五年二月二十四日),我都存有合訂本,百多期都查過,未發現有劉以鬯的其他作品。
五首詩作中,《峇里風情》、《勿洛之戀》和《西濱園的誘惑》均有註釋。
註一:
初到星加坡,在歌壇聽到了一曲名叫《峇里島》的歌,曲極佳,但詞頗俗,經友人一再慫恿,按譜填詞,成《峇里風情》一首。劉先生按譜填詞,應該僅見?好事者不妨拿原《峇里島》的歌詞,跟《峇里風情》比較比較,看如何俗!如何雅!
註二:
勿洛原名Bedok,在星島之東端,為宵夜的好去處,幾個吃食檔並排在海邊,專售沙爹及福建麵之類的食品,以地處郊外,景色動人,故入夜後,賓客皆自遠道來「吃風」。五首詩中我最喜歡《勿洛之戀》,寫詩時劉先生才三十三歲,充滿激情與詩意的年輕人,在優美的旅遊勝地,在清風明月之下,在雙雙把臂的情侶叢中……他悠然地吟哦:
聽說海邊芭蕉最能領略風雨的瘋狂與嬌痴註三:
可惜遠來的風雨祇會在蕉葉上寫一首小詩
西濱園位于星洲西端,離市區七條石半,是一所營業性的夜花園,有酒,有歌,情調別具,適宜於情侶們Rendezvous。劉先生寫文章,喜歡用當地語,寫新加坡貧民烏九和蝦姑戀愛悲劇,不足一萬字的短篇《土橋頭》,就用了十七個需要註釋的當地語詞。「七條石半」有多遠?
此詩最短,僅錄下供大家欣賞:
熱帶風摸索芭蕉手掌上的闃寂
月亮總愛偷聽情侶第一句耳語
有流星悄悄墮海恰像夢中嘆息
但野貓仍在花架嗅探異性足跡
劉以鬯伉儷。許定銘(2015年8月)。
劉以鬯與許定銘(2015年8月)
與高齡九十七的劉先生茶聚時,讓他看素描出來的《峇里風情及其他》,他說:「沒帶眼鏡,看不到!」
──2015年8月
9月13日刊《大公報‧文學》
劉以鬯的《看樹看林》
許定銘
《看樹看林》(香港書畫屋圖書公司,一九八二)是劉以鬯第一部中國新文學研究專集,他在《後記》中提出了他研究中國新文學的觀點:要還新文學原來的面目,不應該將猜想當作事實,必須求真,求確。不能以記憶寫憶舊文字,因為記憶最不可靠。研究者還得要盡可能掌握第一手資料,「看樹看林」,即是巨細無遺,要宏觀地去看,細心地研究。 《看樹看林》中收文二十五篇,以性質分成四輯,記人的如豐子愷、陸晶清、葉靈鳳、趙清閣均為他的舊交,所記均以交往書信之複印本支持,其真確性非常可靠;記事者如《關於〈雪垠創作集〉》、《約靳以寫長篇》、《關於〈歸舟返舊京〉》、《葉紫與「無名文學會」》……等篇,都是劉以鬯親身接觸的事,可見《看樹看林》是部極重視史實的新文學文獻。 劉以鬯在《看樹看林》中如此強調史實的真確,是因為一九七O年代香港和台灣的文字工作者在研究新文學時太不認真,錯誤的資料經常相互引用,除貽笑大方以外,還遺禍甚大。最大的「胡鬧」是當年有人肯定孫毓棠的《寶馬》曾獲一九三六年《大公報》的文藝詩獎。此事雖經劉以鬯一九七八年寫《〈寶馬〉未獲大公報文藝獎金》(《看樹看林》的首篇文章)證實了,想不到三十多年後的今天,還有人出書,談《寶馬》之得獎。唉!
(大公網二O一O年七月廿三日)
娛樂他人的小說
許定銘
劉以鬯把他所寫的小說分成「娛樂他人」和「娛樂自己」的兩類。「娛樂自己」指的是《酒徒》、《寺內》、《對倒》、《打錯了》……等,不理會有無讀者,用實驗方法去自我娛樂的創作。相信他自己也想不到,這些原以為少人愛讀的作品,不停再版又再版,為他贏來崇高的榮譽。反而早年為謀生而寫,數以千萬字計,「娛樂他人」的流行小說,卻漸漸隱藏在歲月背後,變成收藏家鳳毛麟角的珍品了。
劉以鬯今年奪香港書展首屆年度作家獎,在書展的「文藝廊」內展出了他數十年來不肯示人的珍藏物品,此中就有大量他一九五O及六O年代出版的流行小說單行本,像《第二春》、《龍女》、《雪晴》、《星加坡的故事》、《私戀》、《天堂一角》……等,都是相當罕見的。
此中有一冊《蕉風椰雨》(香港鼎足出版社,一九六一)只見封面書影,不見「書肉」,奇怪!此書是本約五萬字的中篇,寫少女花蒂瑪周旋於丈夫張乃豬和情人梁亞扁之間的悲劇。一邊是愛情,一邊是飯票,十八歲的山村少女如何抉擇?《蕉風椰雨》的故事背景是馬來西亞的偏遠山芭,馬來人對唱的情歌,當地的用語:亞答屋、甘榜、宋谷、腳車……反映出即使是寫流行小說,劉以鬯也經過資料搜集才動筆,絕不馬虎。
(大公網二O一O年八月六日)
劉以鬯的翻譯
許定銘
劉以鬯(一九一八~)是本港著名作家。他著作等身,小說以《酒徒》和《對倒》為代表,論述中我最喜歡的是《論端木蕻良》。他的著述極受推崇,卻甚少人提到他的翻譯;而事實上,他翻譯的書也不多,好像只有喬也斯.卡洛兒.奥茨的《人間樂園》(一九七四)、積琦蓮.蘇珊的《娃娃谷》(一九八O)和以撒.辛格的《莊園》(一九八二)等三種。 喬也斯.卡洛兒.奥茨(Joyce Carol Oates 一九三八──)是美國現代著名的作家,加拿大溫莎大學的副教授,她的小說寫得相當出色,曾多次獲獎。《人間樂園》是她第一部長篇小說,出版於一九六七年,寫一九二O年代誕生在一輛卡車裡,流動工人的女兒克蕾拉一生的故事,反映了那年代的生活。書後的推介頁說「作者用凝鍊筆觸刻畫人類的痛苦以及隱藏在這些痛苦裡邊的慾望,獲致很高的成就,使這部小說充滿文學的華美」。 這本劉譯的《人間樂園》有三十多萬字,經詩人戴天約稿,一九七四年由香港的今日世界出版社出版,不知何故竟要在馬尼拉的「中菲文化出版社」承印,然後運回本港發售。封面的構圖以粗獷的筆調,刻畫一對男女在種滿花卉和植物的園地起舞……這是作家兼畫家蔡浩泉的作品。不知是他酒後還是醉醒時的傑作。這就是他的「樂園」?
(大公網二O一O年七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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