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8日 星期日

許定銘:珍本圖鑑《書影留蹤》

《書影留蹤》 

左起:圖書館代表黄潘明珠、陳平原、王德威、許定銘 

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於二零零七年一月三日至二月二十八日在大學圖書館展覽廳舉辦「中國現代文學珍本展──以民國時期上海、香港出版物為例」,精選展出三百多種民國時期在上海及香港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珍貴書籍。 

為了配合《中國現代文學珍本展》的展出,香港中文大學大學圖書館糸統出版了巨册《書影留蹤》(香港中文大學大學圖書館糸統,二零零七),此書由盧瑋鑾、許定銘作顧問,黃潘明珠、馬輝洪、張秀貞及陳露明作編委,是大三十二開本,厚四百二十頁,彩色精印三千册,據說耗資十萬,乃大製作。 

《書影留蹤》全名是《書影留蹤.中國現代文學珍本選──以民國時期上海、香港出版物為例》,以三百八十二種當時出版的文學書籍封面及內容,介紹了良友圖書公司、文化生活出版社、日新出版社、懷正文化社、晨光出版公司、人間書屋和海洋書屋等七間出版社的製作精品(此中最後兩社是香港的)。此外,還配以〈其他珍本〉,書前的序言、凡例、中國現代文學珍本說明及中國復旦大學圖書館龍向陽的〈民國時期出版概況〉等,及書後的著作詳目和著者詳目等方便檢索,使本册成為高水平的文學工具。 

每個出版社的書影之前,先有短文介紹它所處的年代及其出版物,之後每頁一書,盡量做到以書影、版權頁及內容簡介等三方面進行。為了美觀,左頁用了白底黑字,右頁則是啡底反白,而圖片則全是原色原圖,設計悅目吸引。

罕見 

《書影留蹤》出版的二零零七年,正值民國版新文學平裝本價格大躍進的年代。當時我剛好退休,相當活躍,上孔夫子網搶拍,赴北京上海淘書,和內地民間報刊編輯部書信往來,到天涯及談書的網站上,與各地文化人交流……。而《書影留蹤》的銷情也十分理想,與內地書壇交流頻密的神州圖書公司老闆歐陽父子,親到中文大學取貨也讓我碰到幾次。 

《書影留蹤.中國現代文學珍本選──以民國時期上海、香港出版物為例》很受內地學人注意,談論的人很多,要雞蛋裡挑骨頭的也不少,他們大概都不忿香港那麼小小的彈丸之地,居然可以出版這麽精彩的巨册。 

其實,一本書無論你如何仔細編纂,缺點肯定是有的,內地人首要針對的是「珍本」兩字。他們覺得既是「珍本」,一定得要珍貴而罕見,而忘却了地域關係;不同的地方,「珍貴」和「罕見」都不盡同。 舉個例:我曾寫過篇〈罕見的《春光》〉(見拙著《書人書事》),介紹由莊啓東和陳君冶編輯,於一九三四年僅出三期的上海文學期刊《春光》,發表於一九八七年的《讀者良友》。不久,即有上海文人寫了篇文章,說上海的圖書館裡不少。上海圖書館多,香港圖書館及市面未見,都不能說「罕見」,是不是有點吹毛求疵? 

又如:有次跟北京藏書家姜德明談到薩空了的中篇小說創作《懦夫》﹙香港大千出版社‧1949﹚,姜德明說未見過,也不知道他曾出過這本書。事實上此書在香港不少,流經我手的,至少十本八本,若有北京人寫了篇〈罕見的《懦夫》〉,我也不能否定《懦夫》非罕見,因在北京是極罕見的,連大藏書家姜德明也未見過。 

故此,書是否「罕見」,切記與地域關係密切,而不能以一己所見以否定他人。 

最受非議的 

《書影留蹤》裡的書,有不少是我借出來的,我知之甚詳;但我不是編輯,編者怎樣處理,我不便過問。 

書出來後,有幾處選用了重印書的封面,很受內地文人非議:重印書怎可能是「珍本」呢? 

此中如: P24沈從文的《記丁玲》,此書原良友版;P52何其芳的《還鄉日記》,原良友復興圖書版;P113端木蕻良的《憎恨》,原文化生活版;P118王統照的《江南曲》,原文化生活版。 

這些書雖然都很少見,但我手上都有,編輯者何以不用原封面,而用重印書的封面呢? 

我仔細地翻閱了這幾頁,見書影下都有詳細的原正版資料,亦同時加上「此為香港重印本,封面全新設計」字樣,才明白編者在這幾頁內故意用重印本封面,是讓讀者作對比,並提供給外地讀者作參考用的。 

 「珍本」的不足 

其實《書影留蹤》裡的書影,也有些是非「珍本」的,主要集中在「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書。

文化生活出版社成立於一九三五年五月,至一九五四年併入新文藝出版社,建國前出版文學書甚多,最重要的是由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由一九三五年十一月至一九四九年六月間,曾出十集共一百六十種。 

這套叢刊有劃一的封面及版權頁,很容易辨認:封面一律白底,字橫排,首行是「文學叢刊」,次行是字稍大且有色的書名,第三行是作者,下排標明「文化生活出版社」近地位。 

版權頁格式也一律:主要分兩列,右邊是書名、作者和出版社資料;左邊注明是那一集中的第幾種,並排列出該集中十六種書的資料;最左直線以外的是初版及本版的日期,非常清晰,一百六十種都是這樣編排的。 

《文學叢刊》是收藏中國現代文學民國版舊書的起步版,其中有十種八種極罕有,不容易收齊。我始藏的一九六零年代約為三十元一册,每能買到多欣喜若狂。 

不過,當年常會買到一些「偽《文學叢刊》」。這些偽書的封面與正版無異,學到十足;但版權頁則學了八成,仍稍有分別,主要是左邊原刊登集數與種數之處,沒有了集數,卻改成共「三十八册」、「四十三册」……之類,而不是正版的固定為十六册。舉兩個例:P87巴金的《髮的故事》版權頁則列出此集共「三十六册」;又如:P89茅盾的《少女的心》版權頁則列出此集共「四十二册」。這些「偽《文學叢刊》」,一九五零至七零年代香港的舊書攤上甚多,主要出的都是巴金、茅盾、冰心、魯迅……等名家的為主,售價僅五至十元不等。我估計這些書不是原出版社出版,而是香港某些書商在一九五零年代向內地租或買到「紙型」,將版權頁稍改,方便宣傳,而在本地重印的。還有一點最易辨認的:正版是三十六開本,偽書多為三十二開,略高。 

《書影留蹤》的編者編書時疏忽了這點,故書內收了不少這些偽書,如P85至P94,由茅盾的《牯嶺之秋》、老舍的《開市大吉》……至鳳子的《鸚鵡之戀》等共十種,都是這種「偽《文學叢刊》」,是為不足。 

另有P166 巴金的《羅淑散文集》( 文化生活出版社,1948),用的是《現代長篇小說叢書》的封面,此叢書我僅見這一册,書影下有附言: 

此書未見於《民國時期總書目》及《中國現代文學總書目》,經許定銘先生鑑定,疑為偽書。(P166)  

這都是《書影留蹤》中未達「珍本」水平的書影,不過,這些未達「珍本」的舊書,在舊書市埸上已存在半世紀以上,也是罕見的老書,算不算「珍本」,大概也見仁見智了吧! 

 珍本中的「珍本」 

除用了十張八張「偽《文學叢刊》」的書影外,我看不到《書影留蹤》裡有何種大缺失。如果要求更高一點,唯一要說的是:製作得太急促了,有些版面其實可以拍得更清晰一點。但行內人都很清楚,圖書館的珍藏及私人罕本,製版時往往不能太隨意,因那些珍本大多極殘舊,不可粗疏、隨意移動,就拍得不够好是情有可原,也就不該苛求了! 

事實上《書影留蹤》內罕見的珍本不少,僅選出首三種,略述如下:排首位的是P301孫受匡的《熱血痕》(香港虞初小說社,1923),全書112頁,連序及附錄等,收〈巾幗英雄──鐵血女子〉、〈飛掦宇宙──五色國旗〉……等五篇。 孫受匡原名孫壽康,一九零零年生的廣東東莞人,長居香港,熱愛新文學,是香港第一代新文學人,也是新文化出版機構──「受匡出版部」的創辦人,他在香港及廣州都有出版社,出過黃天石的《獻心》、羅西的《墳歌》和《仙宮》……等創作。 

《書影留蹤》出版後,很多內地的新文學專家均來信詢問有關《熱血痕》資料,都說未見過此書,可見珍罕! 

其次是P361 羅拔高的《山城雨景》(香港華僑日報社,1944),此為戰時的出版物,最有趣的是其扉頁居然有「香港占領地總督部報道部許可濟」字樣,書前有葉靈鳳的序,書後有戴望舒的跋,看來淪陷時期要出一本書真不容易。 

《山城雨景》的作者「羅拔高」是「蘿蔔糕」的諧音,他是原名盧夢殊的廣東人,一九三年代在上海寫作,曾出過中篇小說《阿串姐》(上海真美善書店,一九二八)。一八頁的《山城雨景》,內含〈黎明〉、〈企米〉、〈寂寞者底群像〉、〈夜〉……等十個短篇,它要給我們看的是一九四二年香港社會的眾生相! 

這本港版書,我因得地利,先後見過三册,內地卻相當罕見! 

同列第三位的是P49鲁迅序.葛琴作的《總退卻》和P50羅洪的《春王正月》。上海良友圖書公司在一九三七年,曾出過幾本不入《良友文學叢書》的創作,《春王正月》與《總退卻》正是這個系列,同樣都是僅印一千本的,都碰巧「八‧一三」戰事展開,「良友」的倉庫被炮轟,市面流傳的少之又少。 

《總退卻》(上海良友,1937)是葛琴(1907~1995)的第一本小說集,本來沒有甚麼特別,其難得之處是鲁迅肯為此書寫序。可惜序和書稿因政治關係一起丟失了。到一九三六年,魯迅無意中跟趙家璧談起《總退卻》,趙家璧立即請葛琴重新組稿再出,可惜書出後不久,因受炮火被焚毀得七七八八,流傳下來的甚少,十分罕見。連人民文學出版社於一九五七年編印十卷本《魯迅全集》時,也在此文(銘按:指魯迅寫的《總退卻》序)注釋裡說:「《總退卻》,葛琴的小說集,這部小說在當時並未出版過,魯迅為該書所寫的序,在收入本集以前未發表過。」 

一九三零年代初,當女作家丁玲、冰心、盧隱、謝冰瑩等還在以本身的經歷為題材,寫身邊的人事時,寫《春王正月》(上海良友圖書公司,1937)的羅洪(1910~2017),受了茅盾《子夜》的影響,「偏向虎山行」,憑間接搜集到的資料,以二十萬字的「大手筆,以藝術形象,集中而生動地描繪了一幅三十年代初期,發生在上海附近一個古老城市(她的家鄉松江)的舊中國錯綜複雜的社會生活畫卷」(見趙家璧的〈寫我故鄉的一部長篇創作〉)。無論成功與否,其創新精神是值得敬佩的! 上面提到的珍本中的「珍本」,《書影留蹤》中當然不止這幾種,最好你自己去翻翻。 

 (202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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