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綠皮火車從韶城駛來,上有一個小女孩,登上火車不由她選,可以說是命之安排,當時她可不知道,這趟列車將帶她到生命何境地,何境遇。地理上這粵北小城其實也不遠,但遠近從來不單以物理計(如心之距離),事實上綠皮火車早幾年已停駛,再回鄉時也只能乘高鐵,火車攜載着人,也滾動着比人巨大的時代輪子。綠皮火車如今聽來幾分像傳說,但散文所寫的都是真實人間,有色溫,有味道,有煙火,有人物,有故事。
文:潘國靈 | 原題:車箱載着甚麼行李
如果打開此書也像登上這班列車,不過是那小女孩後來長大了,與文字早早結緣的她,召喚記憶回望來時路,看列車如何穿越時光一直駛到目前,中間又經甚麼轉折。因此一切在真實筆觸之上也添上了隱喻的層次,如載在綠皮火車上的「行李」,如尚可打開車窗沿路看到的「風景」,甚至包括火車上的「人」,既指向某年盛夏那班無座位「丹霞號」火車但又不止於此;是一趟四小時也是一趟二十餘年的路程,牽纏着剪不斷但也鬆脫了的原生根莖,蔓生出自選也充滿偶然的身份路徑。如這書的結構,「故鄉」、「我城」、「異鄉」、「他方」,不妨把四章節看成這既真實又隱喻的「綠皮火車」的四個分流車站,你一旦打開了這書如登上了這班列車,聽我說,最好不要中途跳站。也即是說,《綠皮火車》上的文章,雖如不少散文集亦可獨立選看,但鋪排上本身就貫穿着一條敘事脈絡,記一趟生命之旅,由此到彼,由過去到現在;單以作者年紀來看似歲月尚淺,但走進文字,你又不難看到其超乎歲月的風塵以至滄桑,由於其身世與練達,是一個有着閱歷之人,少女之軀住着一個老靈魂,純真卻又不失世故地,看自己,看周圍,看眾生。
說是生命之旅,自是少不了自我書寫,主角當有作者自己,散文始終要創造一個「有我」的世界。所謂創造,最基本便是藉文字記事、追述和自我認識。但綠皮火車不是2046那班孤寂迷幻列車,它攜載着小女孩同時也攜載着一車廂的人。
譬如在「故鄉」這一站頭,你會看到女孩的外婆、舅父、姨媽等親人,各有際遇,卻又由於傳統社會,個體又被織進一個錯綜複雜的親人的網。這方面,念舊的秋弦不像時下年輕人,多對長輩故事興趣缺缺,也由於十歲之前她確生活在南村祖屋,由外婆、舅父、姨媽帶大(父母卻多「缺席」),儘管多年後「故鄉」站頭也漸行漸遠,但她始終對母系親人有一份關切,當中除了親情,我想也是作者對小人物(家人多是基層、捱過些苦頭)的關注,如他寫到〈老人與狗〉,三舅一生勤奮工作養活家人,一聲不響家人移到東莞去,留下「老人」與狗在屋中共看電視。〈時代的棄兒〉更是點題,她在多年後問及二舅早年四十出頭便下崗的故事,原來跟國營企業改革有關,如今人們都歌頌「改革開放」,原來不少人卻在這改革過程中,脫離國家機器,如齒輪報銷般一下子被時代淘汰。
個體故事,追溯起來都有社會時代的因素,以至外婆的猝然離世,看似偶然,也有社會倫理等諸般因素。說這書是一部「私密書寫」沒錯,但它不是那種內向喃喃自語式的(這樣也有好作品,文學不一而足),作者率性自我但不自我中心,始終在乎與人的連結,有些緊密交纏,有些擦身而過。作者散文多以人物着墨鋪展,但技巧之前,一如所有文學書寫首先是心態:作者有人情在,對他人的故事樂於發掘,並富有人文關懷,非常生活化而非教科書式的。人物有時對話有時無語,如她撫視外婆的手:「阿婆喜歡抓起我的手放在她掌心裡握着,我瞧見她手背皺起一層薄薄的皮,幾乎沒有肉,卻滿佈濃淡不一的老人斑點⋯⋯」青春少艾,卻敢於逼視皺紋與老繭,身體風化枯萎的種種痕跡。書內出現不同的手,不同的臉容、衣着、膚色以至牙齒,看來像作者的人物素描,輕輕一筆卻每多傳神,出於一對觀察的眼睛。
說到人與人的關係,除了性格、機緣因素之外,在看《綠》時,也看到地方屬性所扮演的角色。故鄉倫理以親人和村人交織,小城小鎮,就連菜市場買菜的、村口住的林公公她都認識。來到南方此地,從此丟下頭十年的簡體書本,女孩在此地定居下來,學習、居住,有了自己的朋友、恩師,甚至畢業後與老師新生小兒也甚相親(見〈生之喜悅〉)。由「此地」變作自我確認的「我城」,當中自也經歷種種困難,有寫下有沒寫下的,有可傾訴有不足為外人道的。〈白牆石身〉寫母親腎內的水晶結石如何在自我疏忽和醫療體制下快速增長,作者寫出整個過程,母女相繫但痛始終是非常隱密之事,相伴也只能隔着距離旁觀。書內文章沒標明寫作日期,但從上文下理若干可判斷,如〈從0.1到1.5之間〉就明顯寫於疫情之下。不談「新常態」,大都會的距離與她出生的城鎮本有着文化差異,其中之一便是大量地與陌生人交集。〈白牆石身〉其中一場,寫到作者登上電車上層,從最後排座椅飽覽整座車廂:「我發現每人後腦勺的形狀是那麼不一樣,而且某程度上,髮質的光澤度決定了他/她背影的分數。望久了,有些背影讓我明顯感覺到一陣落寞,頭腦輕微側在木窗,有些背影直如筆桿,抖擻得彷彿一片光明。」如此注視,抽離得來也富人文眼光。順此一提,書中擅於寫人,但寫景也甚生色,如寫到墓園、靈堂、醫院、河堤、街道等等。究其實,情景交融、寓人於物本是散文常有,但說易行難,真正要寫得入微,非有感受力和文筆不可,而這方面,秋弦似乎有她的一點天份。作者有散文的才情,也頗會以小說形式說故事。
遍體鱗傷的魚,也許游到「他方」是一個解脫
再來是「異鄉」,隨着成長,秋弦大學往台灣師大去。這又是另一座城市。說是「異鄉」,可也留下不短日子和印記。少年輕狂日子,醉酒狂歡必然有過,認識了不少深交和同窗(書內都有名字),足跡也離開台北如走進雨都基隆,也遇上陌生人,如入夜一起在街頭等垃圾車的印尼傭工K(〈逃〉)。也是在這數年,來到異地,已不再是「阿妹」(因是家族中年紀最小的,家人對她的稱呼)的她嘗到了愛情,也曾殷殷期盼,熱烈擁抱,而終至遍體鱗傷,迹近幻滅,如一文之標題:「因為熱烈,所以毀滅」,曾經的牽手人,後來成了挖上刀痕的人。此人在此章節身影處處,日光灼灼,而影子悄然。文字所記,也是回頭、自療、自省的默默承受過程,從中也悟出了不少世情和人性。或者所謂成長,必不可少是傷痛的餽贈,只是讀到她對友說「許是我們年輕又憂愁,對生命充滿困惑」,我想告訴她,傷害、困惑其實無分年紀,曾經我也被愛情擊倒至破碎,是以讀着他人故事,我竟也感受到痛。(「感同身受」我從不輕言)。
遍體鱗傷的魚,也許游到「他方」是一個解脫,或許釋懷,即便於一時。於是你看到作者走到宿霧作人生首次的浮潛、去到西藏阿里再至文布南村,單身上路,也偶然結伴。這一章節讀來又像遊記,人在遠方,其中難得是與陌生人的剎那相交,如於宿霧記下了摩托車司機Carlito的臉,如於當惹雍措記下了在泥地上滑行小卡車的三歲藏族小孩。說是人在遠方,這章節卻可連回「異鄉」的〈機場掌語〉,從宿務國際機場遇上陌生菲律賓少女Hope,一夜交談至掌之覆蓋。流浪如浮木的自由狀態,甚至可連回「故鄉」:「海中暢泳的沙甸魚、綠海龜,或是佈滿集魚燈晚間散發出璀璨光芒的漁船,平靜或起伏海綿無不使我驚喜。我訝異於世界之寬廣,一如在登上近乎無人的北方三島時——內心充滿了震撼。那潮濕又充滿鹹味的氣息飄來,我忽然想到,遠在故鄉的姨媽、舅父們,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嗅到這種自由的氣息,漫無邊際的海岸線、藍綠漸層的海底色……即使透過網絡傳去的照片暫且代替了某部份的臨場感,那海的氣味與自由氣息呢?如何傳遞回我的韶城故鄉?」誰說列車只能是一條直線?路軌鋪在路上,迴圈鋪在心中。離開,也離不開。
於是這班在某年盛夏從南村開出的「綠皮火車」,上面也曾攜載過電車、摩托車和飛機,於我城,於異鄉,於他方,作為真實的綠皮火車已經退役,作為隱喻的綠皮火車還遠遠未到終站,將一直駛下去,當年的「阿妹」(是的,始終在身體某角永存)蛻變成少女,一天也會長出皺紋以至斑點。但來日方長,某程度上,這書只是一個開端,一個啟航。願秋弦繼續摸索潛行,沿途風光明媚,走得多遠有多遠。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書名|綠皮火車
作者|葉秋弘
出版|匯智(書展攤位Hall 1D - C18)
(《香港01》2021年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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