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11日 星期日

沈西城:香港上海文化人辦雜誌

七十年代中某天中午,有雨,天也陰,翁靈文伯伯要帶我去一處地方,便是九龍彌敦道上的北京酒樓:「關琦,我們吃北京菜,有人請客!」有得吃,從不缺席,隨之而去。在酒樓裏看到一穿灰長衫,足踏黑布鞋的中年文士,一臉清癯,架金絲邊眼鏡,頭髮抹得油光墨黑,右手輕搖著一柄扇子,翁伯伯作介紹「沈葦窗先生,《大成》雜誌社長。」啊!原來是《大成》社長!這本雜誌,我平日常看,叙民國人物軼事,記戲劇紅伶生活,點點滴滴,巨細無遺,內容之盛,僅台灣《傳記文學》可與之比肩。從那裏,我認識了章太炎,黃侃、蔡元培等學林巨擘,段祺瑞、宋教仁、章士釗一眾政壇大好佬,見聞增廣。今社長真身出現眼前,豈有不歡喜若狂之理!我阿諛,叫一聲「沈社長」後,伸手相握,接住便是「久聞大名。」「呀!大名勿敢當,小名還可以。」上海話說得地道,我回以上海話「《大成》辦得交關真好,我期期看。」「喔!小璐璐嗄喜歡看?」沈葦昌有點兒意外,大抵看我年紀小吧!他可不知我內心老成。翁伯伯添枝加葉地誇我,稱我是日本通。要死快哉,我在東京只讀了兩年日文,一知半解,翁伯伯如此捧我,說不定摔死我。沈葦窗一聽,眉頭一抬,道:「沈先生!價末搭我寫點日本物事,好伐?」未及回答,翁靈文已搶上「好好好,關琦,你過兩天就交稿。」沈葦窗微笑點點頭。一錘定音,開始了我為《大成》寫稿之路。那時的《大成》,作家清一色老人家,扳指一數,有陳存仁、費子彬、陳蝶衣、老吉、大方、南宮博、陳定山,芝翁、岳騫、呂大呂、高伯雨,除高翁、大呂外,全屬海派文人,我這個黃毛小子得陪末座,無上光榮。可接了工作,頭痛不堪,禍事臨頭矣,魯班門前舞大斧,正如粵諺所云「陸榮廷睇相,唔衰攞嚟衰。」我文字大不如老前輩,西式中文有似黃婆纏腳帶,冗長累贅,看得人頭昏腦漲,不知所云。《大成》諸大家,文字相通,韻味十足,以我的文字,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翁伯伯從旁打氣「怕啥,寫好,翁伯伯替你修改。」有大山靠背,怯意全消。翁伯伯心思靈竅,點子多,教我寫日本電影。碰巧有日本作家寫了李香蘭軼事,就姑且借來一用。於是抄寫出來,送呈翁伯伯達覽。完成修訂後,文章燦然一新,轉交沈社長,聽說非常滿意,約我每期都寫一些關於日本電影的文字。商諸翁伯伯,一老一少決定寫《中日電影發展史》;我負責日本方面的資料,翁伯伯交遊廣,認識不少上海時代的名導演,鄭君里、岑範、費穆、卜萬蒼,掌握的材料不少,再據以程季華的《中國電影發展史》一書,加上我手邊一套圖文並茂文庫版的《日本電影史》,一期炮製八千字長文,叙事翔實,照片珍貴,一經刊登,好評如潮。

《大成》每月十五有北京酒樓雅集,作家每人付資十元,不夠之數由沈社長湊補,邊談邊吃,其樂融融,沈社長捋起衣袖,一個一個地派發稿費。因要取稿費,月中,我例必為座上客。某趟坐在身邊是一位中年雅士,說話溫文,舉止瀟灑,一看,正是名醫陳存仁博士。心念一起,毛遂自薦:「 陳博士,我叫沈西城,常拜讀《星島晚報》你的《津津有味譚》,還有《銀圓時代生活史》,得益匪淺啊!」陳存仁聽了,臉露笑容:「多謝你畀面。」說的是硬繃繃廣東話,顯得吃力,我轉用上海話攀談。「 沈先生,儂是上海人?好價,阿拉講上海閑話。儂價中日電影史交關好,我每一期都拜讀。」博士稱讚,骨頭輕四両。我告訴陳博士母親曾經看過他。「令壽堂姓啥?」回曰「陳」。「我姓陳的病人太多,一時想勿起,下趟一定留意。」博士帶點兒歉意。香港中醫界那時有四大名醫:費子彬、丁濟萬、朱鶴皋、陳存仁,皆是解放前後打上海來港,年紀以陳存仁最輕。母親身體違和,需要調理,婦科多看經丁濟萬,有時發熱,就光顧費子彬。診所在尖沙咀加連威老道,一人不行,要勞傭人陪去,那時沒隧道,由北角去尖沙咀,長路迢迢,十分不便。費子彬有名「費一帖」,一帖退疾。有一回,母親覆診,我隨侍在側,聽得費子彬這樣說:「葉太太你今朝為啥來?」母親回答「看毛病。」費老大為不悅,道:「儂毛病好勒,還看啥?」原來費老最討厭病人覆診,那不是拆他「費一帖」的招牌嗎?母親碰了一鼻子灰。我發高熱,西醫不濟,去看費老,一搭脉,說:「風寒入身,小事體,吃一帖,OK!」,右手拇指搭食指,打個圈。吃了藥,出身汗,通體舒泰,又變頑童。

回頭說沈葦窗辦《大人》,是應大大百貨公司老闆楊撫生之邀,出任主編,宗旨是宣傳轄下大大、大人、人人三家百貨公司貨品。七零年五月十五日創刊,迄七三年十月十五日止,共出四十二期。停刊原因,沈社長說是彼此想法不同,老闆講生意經,文人重內容,聽口氣大抵是楊老闆插手編務,引起糾紛,實則是廣告分成不匀,有以致之。君子交絕,不出惡聲,沈葦窗下堂求去,另起爐灶。一班老文人,奮力支持,先寫數期方收稿費,《大成》就在眾志成城底下,辦起來。扉頁「小語大成」四字,出自廣東才子呂大呂之手,寓意以小見大。封面每期刊大千居士小幅花草樹木,彌足珍貴。《大成》甫出,一紙風行,其編輯部先設在中環祖庇利街,後移師德輔道中龍記大廈,我曾詣後址,二百呎不到,置一長木枱,配高背大班椅一張,沈社長獨扛,編、校、美術,全倚一人之力,甚至印刷亦不假他人手,香港一人雜誌,彼是先尊。七十年代底,有點意興闌珊,老作家老價老,走價走,佳章難覓,像芝翁那樣的高手,早已沒有。芝翁就是高拜石,一套《古春風樓瑣記》,膾炙人口,當年是一等一的健筆,歿後,不見繼承人。後來陳定山也封筆了,好作家買少見少,青黃不接,日益嚴重。八十年代,內地學術稍開放,機不可失,立刻邀請國內名宿助陣,不外一時風光。一九九五年九月葦窗先生離世,我並不知情,未能親臨靈堂鞠躬行禮,畢生遺憾。他是其中一位賞識我的前輩,到現在,我仍然懷念他!

沈西城臉書2021年7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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