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16日 星期五

許定銘:甘豐穗點滴

甘老的手迹

整理舊物,得甘豐穗手迹兩頁,此兩頁文字,乃係透過「傳真機」收到的古董,如今的年輕人多有不知「傳真機」為何物,似有解釋的必要:

在電腦還未普遍的一九八零及九零年代,有一種透過電話傳遞訊息的機器叫「傳真機」,我們這批寫稿佬,把稿寫好,放進機器,按好收件者的號數,接通後,即可把稿件傳到報館去,省卻奔波的麻煩。

我不知道是何時開始有「傳真」的,我使用得最頻密的年代是一九九零年代初的那幾年。其時我在某報有兩個每日見報的馬經專欄,就是靠它交稿的。杜漸九零年代初移居加拿大,我們也靠「傳真機」通訊,手上還存有一批這種「老古董」哩!

這種「傳真機」有個大缺點:如果用有格仔的原稿紙寫,收件者會為格仔影響而看得不清,我愛把原稿紙反轉,文字寫在稿紙的背面,就很清晰了。請看甘豐穗原件一就是。此件的內容說劉以鬯先生想找一九五七至五八年間,由源克平(夏果)主編的《茶點》雜誌。甘老沒有,問我,我也沒有,想來劉先生該很失望了。(其實劉先生早問過我了,大概他覺得甘豐穗和源克平是同代人,或許會藏有贈本。)

甘老的原件二,大意是說黃秀顏女士想讀我的書,給了我她的地址,囑我把書寄過去。

想不到整理舊物會找到這些「老古董」,也好,貼出來讓年青人了解一下我們當年的甘苦。

──2021年7月

許定銘臉書2021年7月15日)

送甘老遠行

接羅琅電話,他告訴我老報人甘豐穗(1919~2005)12月末已騎鶴西去了,不禁愕然。個多月前,甘老還乘巴士從深水埗蘇屋邨遠赴北角參加「鑪峰雅集」的茶聚。聚後我說送他回去,他拒絕了,還說大江南北都跑遍,這短短的路程難不到他。我約了放聖誕新年假時找機會去看看他,沒想到事情一忙,抽不到空,而他竟不再等待,匆匆撒手歸去了,今後再也見不到他慈祥、誠懇的笑臉,緩慢而龐大的背影了,懊悔不已!

我知道作家甘豐穗,是讀小學的一九五O年代。那時候我喜歡讀報上的連載小說,印象深刻的作家是劉以鬯、紫莉(即江河)和甘豐穗,想不到若干年後和劉以鬯、甘豐穗成了朋友,紫莉卻始終未謀面。

第一次和甘老見面是一九九三年初,那次我到《華僑日報》交稿,碰巧甘豐穗剛來上班,編輯友人給我們介紹。我們交談了十多分鐘,他給我的印象是位慈祥的長者,言談非常客套且老於世故。當年我已覺得他年事不輕,可幸行動尚未緩慢,若是換作別人,早就退休享兒女福了,但他還到報館上班,可見他熱愛編寫工作,視創作如第二生命。

之後我移居加拿大,到二OOO年回歸後,在香港作家協會的理事會內,才再次碰到甘豐穗,當時還不過是點頭朋友而已。後來因為要寫馬靈殊的《昆明之戀》,我到處搜集資料,連並不熟絡的甘豐穗都請教了,難得他老人家不見外,把我當作後輩,詳細介紹馬靈殊的為人,還告訴我一九五O年代,他和馬靈殊、舒巷城三人經常聚面交往的經過。我寫好〈馬靈殊的《昆明之戀》〉後,親送到甘豐穗府上請他指導,我們才有了較多的交往,年中學校放長假,我總會找機會到蘇屋邨,聽甘老講報界的舊事,和他津津樂道的親歷文壇往事。

甘豐穗獨居於約二百呎,僅一廳房的廉租屋裡,除了簡單的生活家具,到處是書架和堆得亂七八糟的書!書!書!每次拜訪,我都想仔細看看他的書,但搬得十叠八叠書後,次次都叫塵埃弄得我的鼻敏感發作,噴嚏不止。但,我還是借到了姚雪垠的《記盧鎔軒》(上海:懷正文化社,1947),和甘老一九五O年代為青少年人寫的,絕版多時的書。

除了書,甘老的小居室裡堆滿了參考資料,和歷年來在報章上連載小說而未出版的剪報,我還為他影印了部分以備不時之需。這些作品未能出版,實在是香港文壇的損失。

跟甘老談天,很多時他都會談起戰時在江西寧都加入開明書店,學到不少出版竅門的事;談到他的書時,他會告訴你五十年代為僑光書店編的那本《學生作文四用手冊》非常暢銷,印了好幾版;他也會非常遺憾:第一本小說集《空門遺恨》(香港:萬千出版社,1955)一本也沒留下。

甘老一生之路是迂迴曲折的,他跑過了大半個中國,曾進入多個與教育、出版有關的行業,有着文學、寫作、音樂、繪畫多方面興趣的老人,常說自己是個「雜家」;雜家不一定是「周身刀、無把利」,其實也可能是「周身刀、把把利」的。我常跟他說:「你幾十年來和文學結了不解之緣,如今大家都關心香港的文學史,你即使不寫,也該寫寫自傳,你簡直就是本活的文學史哩!」他總是笑笑口:「不忙,不忙!有的是時間,我一定會寫的!」但如今他匆匆離去,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料到吧!

在甘老六七十年文學生涯中,究竟寫過、編過多少書,恐怕連他自己也記不起了。我覺得最重要的,是一九五O及一九六O年代,由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新文藝選集》,和國光圖書公司出版的《現代文藝叢書》,都是三十年代作家的選集。

前者有多少種我不清楚,而我現存的有:屈曲夫等的《三月天》(1957年3月)、陸蠡等的《江南春》、阿湛等的《夏夜曲》(1957年12月)、靳以等的《秋花》(1957年3月)、蓬子等的《雨後》(1957年4月)、凌淑華等的《小草》和黃藥眠等的《小城夜話》(1961年9月)、魏金枝等的《野火》等八種。

這套《新文藝選集》後來一再改版,愈出愈多,在一九七O至八O年代已出到五六十種,三十年代稍有名氣的作家作品,全收集內,是本港出版現代文學最巨型的叢書,如今圖書館中大多齊備。這套叢書後來的雖非甘老所編,但還是因他帶頭而來的。

我特別喜愛早期由甘老編的《新文藝選集》,有兩個原因,其一是每本選集前,總有一篇編者寫的代序,為他選的作家作品有詳細的分析、介紹,使讀者能更容易融入書中的世界,尤其對初涉文學的讀者,更具導讀的作用。其二是你會發現編者故意略去大作家的作品,刻意選名氣不大的作家底好作品,這是我最欣賞的。因名家的作品一般讀者大都很容易找到,但沒有名氣的作家的東西,往往會因找不到而失諸交臂,那就太可惜了。(詳見拙著〈五十年代的《新文藝選集》〉,刊《香港文學》總237期)

《現代文藝叢書》是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出版的,全套出過多少冊已難知道,根據我所藏書目及印象,最少應有以下各冊:何家槐的《湖上》、艾蕪的《春天》、蕭乾的《籬下》、靳以的《小花》、朱光潛的《我與文學》、莊瑞源的《孤獨者的靈魂》、葉紹鈞《平常的故事》、悄吟的《橋》、魯彥的《旅人的心》、茅盾的《春蠶》和《委屈》。

這些書我都見過或藏有,它們與當時其他出版社的選集,最大的不同之處是一律三十二開、厚一百頁多些的橫排本,都有一個設計幽雅的封面,和《新文藝選集》一樣,每本書前都有編者的序,對作者和他的作品作了簡單的評述,製作非常認真,可惜的是全都沒有出版日期,為研究者帶來不便。據知當年的「國光」、「文學」與「世界」出版社關係密切,這套書的編者雖然有些不署名,或隨意用些少見的筆名,但,研究者應該知道實際上是甘豐穗和譚秀牧編的。

某次我和甘老談他編過的書時,他隨手遞過來幾本書,說:「這也是我的,你見過嗎?」

司馬鳴《怎樣閱讀課外書》(香港:萬千出版社,1955)32開75頁
慶元《簡易語法入門》(星加坡:星洲世界)40開56頁
慶元《簡易語法入門》(香港:華風書局,1956)40開56頁
甘豐穗《和中學生談古典小說》(香港:世界,1956)40開96頁
馬鳴《閱讀的目的和方法》(香港:僑光書店,1956)32開76頁
高仰止編《文藝作品的分析》(香港:世界,1956)32開92頁

這些書都有半個世紀歷史,即使見過也忘掉了。不過,高仰止編的《文藝作品的分析》卻印象深刻,因為我見過多次,而且編得很不錯,手上還留有一冊。本書先選刊了十多位名家的作品,然後在每篇文章後附上一篇「包括主題思想、人物雕塑、環境描寫、故事結構,還涉及散文、報告文學和詩的寫作解說」的分析,好讓讀者容易吸收,這樣有水準的青年自學書,在一九五O年代是不多見的。

選輯的作品有郭沫若的〈菩提樹下〉、沙汀的〈兇手〉、黃藥眠的〈車窗――奇妙的鏡框〉、何其芳的〈生活是多麽廣闊〉……等十一篇,分析者則是李茵、甘豐穗、葉君健、葉聖陶、何家槐……等,是本很有水準的青少年指導讀物。

八十多歲的甘老身體一向不錯,只是頗為肥胖,行動不大方便,早幾年走路已要靠枴杖支撐,但老人卻熱愛晨運,據說天未亮就往外跑,不幸跌倒過兩次。近年行動更緩慢了,出來茶聚多由照顧他的親人攙扶,我心裡早覺不妥,但見他還可經常執筆為文,仍可寫不少東西,略覺心安,想不到話去就去,令人唏噓!

──2006年1月

許定銘臉書2021年7月14日) 一九五零年代的《新文藝選集》

一九五零及六零年代,南洋各地禁止中國文學作品直接入口,香港很多出版社趁機編印三十年代作家作品外銷,值得特別一提的,是文學出版社的《新文藝選集》。

這套《新文藝選集》我現時還藏的有:屈曲夫等的《三月天》(1957年3月)、陸蠡等的《江南春》、阿湛等的《夏夜曲》(1957年12月)、靳以等的《秋花》(1957年3月)、蓬子等的《雨後》(1957年4月)、凌淑華等的《小草》、黃藥眠等的《小城夜話》(1961年9月)和魏金枝等的《野火》等八種。以上我藏的幾冊,依叢書次序排列,但出版日期卻未見順序,且版權頁內亦無註明版次,不知是否有些已是再版?《江南春》和《小草》是六十年代後期的重印本,甚至沒印出版日期。《野火》也是後期的重印本,不單沒印出版日期,更未見有叢書編號,故排在最後。

這套選集都是大三十二開本,有統一的封面設計,具叢書形式。《三月天》書分三輯,有一三九頁,選了屈曲夫、宋樾(1909~1939)和羅淑(1903~1938)三人的〈三月天〉、〈魚汛〉、〈生人妻〉……等十個短篇,書前有豐穗(甘豐穗)寫的代序──〈一瞬的光芒〉,他說:

在我們的生活中,有許多事情是叫人難以淡忘的。

不管是什麼,一件事情也好,一個朋友也好,只要是迸發過一些火花,在我們眼前曾亮過一瞬的光明,那都是值得我們懷念的。(頁1)

甘老這段話正好為這三位似流星畫過,曾發過短暫光芒的作家作了最好的介紹。

《江南春》是本散文選集,有一五二頁,也分三輯,收陸蠡(1908~1942)的〈光陰〉、〈池影〉等九篇;繆崇群﹙1907~1945﹚的〈碑下隨筆〉、〈自供〉等十二篇;莊瑞源﹙1917~1977﹚的〈大海〉、〈歸客與鳥〉等五篇。書前另有未署名的編者〈江南春代序〉。文學出版社五十年代中,編輯部由甘豐穗﹙1919~2005﹚主理,他告訴我,無論署名也好,不署名也好,都是他寫的。他認為《江南春》是本有代表性,而又極為優美的散文,「陸蠡在這集子中的作品華麗得很,……充滿了繽紛的色彩。尤其語句的華麗,叫人特別容易接受他的作品,容易領略作品中的主題。」莊瑞源的作品和陸蠡的相近,繆崇群的作品雖然沒有華彩,「但他簡潔而有着凌厲的力量,對不合理的事物,不合理的環境,他用冷森森的筆調,把它烘托出來。」(見〈江南春代序〉頁2至3)編者把他們三位的風格都分析得很精細,使讀者更易理解。

他又覺得一篇成功的散文,絕不會在一首詩或一篇小說之下。他告訴躍躍欲試的年輕人:

……你們不必急急的想做詩人,大量的找詩來讀,也不必急急做小說作家,胡亂去啃那些只談風月愛情的小說。儘管你們要走這條路,在開始時還是從散文著手吧!(見〈江南春代序〉頁1)

《夏夜曲》一六二頁,是本短篇小說集,收李健吾(1906~1982)的〈死的影子〉、〈田原上〉等四篇,和阿湛的〈採松花〉、〈三望嶺〉、〈夏夜曲〉等八篇。

李健吾是著名的劇作家,亦即是文學評論家劉西渭,雖然他的小說寫得不多,還是讀者很留意的作家,但新人阿湛崛起文壇不久,編者能選他的作品,可見眼光敏銳。編者柳煙橋在代序〈藝術的生命力〉中,對這兩位作家有這樣的評價:

拿這兩位作家的作品來比較一下,我們會覺得阿湛的創作有濃郁的深刻的氣味,嚥下他的作品,過了許久,還感到齒頰留香。李健吾的創作剛好相反,它清冽的和形式的美(包括風格和技巧),有如驚鴻一瞥。(頁2至3)

看來編者的意思是阿湛還在李健吾之上呢!

《秋花》一八三頁,收白文﹙1923~﹚的〈山徑〉和靳以﹙1909~1959﹚的〈秋花〉兩個中篇。

〈山徑〉寫一群無法生活的莊稼漢挺而走險的故事,但他們卻有人性的優良品質,充分發揮了人類的友愛與同情。而〈秋花〉則寫一個青年短促的一生,他「背著十字架而死去,他熱愛這個世界,熱愛這個世界裡的人,然而他卻是一朵秋花——雖然沒有結出果實,但真真正正地開放了。」(見頁2)

《雨後》一五三頁,收廬隱﹙1898~1934﹚的〈父親〉、〈幽弦〉、〈何處是歸程〉、〈海濱故人〉和蓬子﹙1905~1969﹚的〈一個人的死〉、〈雨後〉和〈一幅剪影〉等七個短篇。編者寒秋雁在他的代序〈好一幅人世百態圖〉中,仔細分析、比較廬隱和蓬子的作品,他覺得廬隱是憂鬱的、傷感的,她困擾在情愛的圈子裡衝不出去;蓬子所表達的,卻是整個慘淡的社會情景,透過他的小說,能讓我們看到當時的人世百態圖。他這樣作總結:
廬隱在作品中表現的是悲哀憂鬱的,但也還有積極可取的地方。而蓬子則置身在現實生活中,在他的作品中就流露著較濃厚的生活氣息。這就是他們之間不能相提並論的主要地方。(頁5)

《小草》一八七頁,收凌淑華﹙1904~1990﹚的〈小劉〉、〈送車〉、〈病〉,張天翼﹙1906~1985﹚的〈包氏父子〉、〈蜜蜂〉和許傑﹙1901~1993﹚的〈小草〉、〈醉人的湖風〉等七篇。本書的編者在〈代序〉中介紹凌淑華和許傑時,寫了一段頗有意思的文字:

人們在閱讀文藝作品當中,總希望找那些大名鼎鼎的作家的作品來讀。這麼一來,名氣小一點的作品,便不容易到讀者的手上。可是,大名鼎鼎的作家,不一定篇篇作品都好,而名氣小一點的作家,也不見得完全不行,而事實上名氣小一點的作家,卻常常有一些很好的作品,或者是在某一方面作品很突出。人們這種成見,自不免「滄海遺珠」,使許許多多的文藝創作得不到欣賞者。(頁1)

編者這段話原本在解說他為何會選凌淑華和許傑,其實卻說出了他整套書的編選方針,一九五O年代的出版商大多在搶印名家的作品,魯迅、巴金、茅盾、沈從文……大行其道,但本選集的編者卻另闢新徑,大膽地推介白文、屈曲夫、宋樾、阿湛、梅林、……除了耳目一新外,足見編者的眼光、膽色均高人一等。

《小城夜話》一五O頁,收黃藥眠﹙1903~1987﹚的〈再見〉、〈小城夜話〉,田濤﹙1915~2002﹚的〈騾車上〉、〈荒〉、〈離〉、〈分出後〉和梅林﹙1908~1986﹚的〈嬰〉、〈三對夫婦〉等八個短篇。編者在〈從作者談到作品內容〉的代序中極推崇黃藥眠的小說,說「他的短篇小說特點是文字優美,意境新鮮,但又不脫離嚴謹」,在他的作品中,「我們讀到的就是像詩一樣的句子,因而整個篇幅就充滿了羅曼蒂克的氣氛。」(頁1至2)而田濤的小說,「單調細緻而深刻,字裡行間充滿了作者的感情,充滿了新的藝術意境。」梅林則擅長寫抗日的題材及小市民的生活實况。

《野火》一六三頁,收許欽文﹙1897~1984﹚的〈父親的花園〉、〈理想的伴侶〉,魏金枝﹙1900~1972﹚的〈不想死的人〉、〈野火〉和蹇先艾﹙1906~1994﹚的〈映姊〉、〈鹽巴客〉等17篇。三位作家都是新文學運動初期的作者,走的都是現實主義方向,更難得的是他們本身的職業都是教師,利用課餘默默地耕耘,為文學埋頭苦幹,是本選集中少有的,把風格接近的作者底作品陳列在一起,供大家欣賞、比較。

我特別推許這套《新文藝選集》有兩個原因,其一是每本選集前,總有一篇編者寫的代序,為他選的作家作品有詳細的分析、介紹,使讀者能更容易融入書中的世界,尤其對初涉文學的讀者,更具導讀的作用。其二是你會發現編者故意略去大作家的作品,刻意選名氣不大的作家底好作品,這是我最欣賞的。因名家的作品一般讀者大都很容易找到,但沒有名氣的作家的東西,往往會因找不到而失諸交臂,那就太可惜了。

這套書應該是一九五七年初版的,距今已近半個世紀,當然不容易找,我手上幾本五十年代版的,封面設計非常典雅,文學味濃:淡色的框框內,書名、作者、出版社置於左下,右上配以不同的描素,樸實而絕不浮誇。這套書部分在六十、七十年代重印過,全改了大紅大綠的過膠封面,版權頁連出版日期都欠奉,已變成「商品」,文學味遜色得多了!

從我手上所藏八本看來:短篇小說六冊、中篇一冊、散文一冊,欠長篇小說、劇本、雜文和詩,是編制上的欠缺,還是我未見齊呢?

──2004年5月

許定銘臉書2021年7月15日)

馬靈殊的《昆明之戀》

今日重貼〈馬靈殊的《昆明之戀》〉,先感謝甘豐穗為我提供馬靈殊的資料,否則,我絕對寫不出本文。(2021年7月)

逛舊書店,見馬靈殊的《昆明之戀》(香港信成書局,一九六一)。這本書在六十年代常見,不過當時對港版書沒有興趣,不曾收藏。但近年興起研究香港文學,很多舊版書都被搶空,已多年沒有見到這本書了。翻開來看看,見最後一頁失去,興趣索然。但翻到扉頁,卻見到有「陳琪先生正之‧作者敬贈」的字樣,而且還有洛美寫的代序,這倒勾起了我的興趣。

「洛美」即是詩人何達,他一向很少為別人寫序,《昆明之戀》居然能邀得他執筆,可見馬靈殊應是他好友。我忽然靈機一動:何達的筆名很多,莫非這位名不見經傳的馬靈殊,即是其中一個?

洛美在序中說:

馬靈殊的創作條件,比我們這一般職業文人好得多,他不必靠寫作為生,可以有充分的時間構思、觀察生活,及搜集材料。這條件很使我們羨慕。

處處充滿了「真材實料」,大概是馬靈殊的小說的特點。……在這些中篇短篇中,讀者也可以看到作者的才能是多方面的。有些作品,極為樸素,有些作品極為辛辣,有些作品極為幽默,有些作品又極為抒情。

從這幾句話去看,馬靈殊似乎又不似是何達的另一個筆名。於是我打電話請教香港文學專家小思,她也說不知道,但她卻指點我去請教前輩羅琅。羅琅很快就給我回信說:

你問馬靈殊是否即何達,何達即使筆名多,但馬君原姓劉,大名為「錫祥」,他亦是鑪峰故友,年歲比我大,近年少見到他,可能已不在人世了。陳琪是萬里書店創辦人,現移民去澳洲,「信成」前身是大光出版社,大光前身是學文書店,是一家同人書店,前年已結束了,因創辦的一群都已七老八十,有的物故,認為他們的工作已完成歷史任務。

感謝羅琅為我提供了不少資料,可是,對於馬靈殊,我們知道得仍然非常之少。後來讀到老作家甘豐穗先生的一篇文章,裏面有提及到馬靈殊的。我便向他老人家請教。

他告訴我馬靈殊年紀比他還要大,如果還健在的話,總該有八十五以上了。馬靈殊、舒巷城和他三個人在五十年代有陣子經常來往,下班後常一起泡館子。馬靈殊原本是在銀行當職員的,後來加入了香港大學東方語言學院當研究員,專教外國人學廣東話。他這個人很有語言天份,還翻譯和寫過不少有關語言的文章,在世界出版社出版過一兩冊有關的書籍。

馬靈殊的生活環境很不錯,不必為生活而寫稿,他搞創作純為興趣,寫作時對資料搜集非常認真。有一次他寫東西時,要寫到怎樣混成三合土,他便親自去訪問一個開建築公司的朋友,請他介紹混土的工人,調查混凝土中水份、英泥和沙石的比例,混土時的實際情況等等。其認真情況可見一斑。

平日無事,他喜歡跳茶舞,捧舞小姐場。你千萬別誤會他對那些舞小姐們有什麼企圖,而事實上他只是喜歡聽音樂、跳舞和同情舞小姐們的遭遇。一般人跟舞小姐來往,很多時都只在舞廳或者上館子、逛街之類,但他卻把舞小姐帶回家裏介紹給妻子,到附近的菜館叫幾個小菜回家招呼她們,把她們作朋友般看待。有一個時期他住在跑馬地,好像間中也跑跑馬。那時候他們走得很近,差不多隔天都會見面,可是後來因為工作太忙,漸漸少聚,已很多年沒有見面了。

《昆明之戀》內有:〈海角冤魂〉、〈杏林怨〉、〈海棉絮的愛情〉、〈賭徒〉和〈昆明之戀〉等五篇小說。洛美認為最具吸引力的是〈賭徒〉,他在代序中說:

馬靈殊兄的〈賭徒〉在報刊上連載時,我就被它吸引了,每日追著看。後來,我自己寫一部有關騙案的小說時,又借了馬靈殊兄的〈賭徒〉來參考。

一般來說,像我這樣以寫作為職業的人,報上的小說是不大看的,許多吸引讀者的手法,大家都會用,誰也騙不了誰。但馬靈殊的小說卻還是要看。

〈賭徒〉的故事從那一年馬季最後一次賽馬天開展:王志高是一間藥行的行街,在五十年代初期西藥禁運前,生意做得很好,曾經狠狠的一次過賺得兩萬塊。於是他頂了一層不錯的房子居住,又給母親和太太買了一些金器傍身,生活過得頗為舒適。

後來王志高認識了賭馬「貼士王」梁俊,他是個專門傍著老細跑馬抽佣的「磅友」,據說因為有馬房貼士,間中會贏大錢的。在一次賽馬中他替王志高贏了三千塊,使他沉迷了跑馬,每逢跑馬日都和梁俊一起到馬場去。這天梁俊告訴他說有特別貼士,要他帶一千元進馬場狠狠的博一手。對月薪只有三四百的王志高來說,一千元不是個小數目,他千方百計都籌不到賭本後,只好向大耳窿借錢去。

在那個馬季最後的賽天中,他們當然是洗袋出來了。後來,大耳窿替他把房子頂了出去,王志高一家就搬到鑽石山的小石屋去。過了不久,梁俊又帶他到俱樂部去玩「沙蟹」。「輸錢皆因贏錢起」,他又因第一次玩沙蟹大勝而沉迷下去,泥足愈陷愈深,最後連母親和妻子的金器也拿出來典當作孤注一擲。當他賭通宵,終於輸光了回到家裏時,兒子卻因急病進了醫院。頭頭碰著黑的王志高最終在友人的勸告下清醒過來了。

像王志高這樣沉迷於跑馬、玩沙蟹的賭徒,在香港比比皆是,甚至有不少連命也輸掉。這種賭徒生涯實在是不錯的寫作題材,相信有不少人也用過。但要像馬靈殊般寫得那麼深入,那麼精采,確實有些難度。由於馬靈殊精於搜集資料,馬迷怎樣落馬纜,磅友怎樣抽佣,開俱樂部者如何經營……他都如數家珍般娓娓道來。使不熟此道者看得津津有味,對於熟悉跑馬或者愛到俱樂部賭博的讀者來說,就感到很有親切感、代入感,讀起來也就更為投入。他不僅把馬場的百態,尤其像梁俊這樣的磅友,描寫得非常細緻,賭徒的心理,更揣摩得非常深刻。王志高在最後的賽馬日,從馬場洗袋出來後,身上只剩下兩塊錢。他走進小輪的三等艙,過海途中從褲袋中摸出那些彩票來,看著那些大部分是五十元和一百元,有些還是二百五十元的彩票時,心裏痛苦萬分:

「假如這些不是馬票而是鈔票,那該多好!」他苦笑了一聲,繼續對自己說,「可是幾個鐘頭以前,這些本來就是鈔票,而且是我的鈔票。我還要整天的站、拚命的擠,才可以拿我的鈔票去換了這些票子回來。可是現在,只要有人肯折價一成收買了去,我也願意給他叩一百個響頭,稱呼他做我的大恩人了……」﹙頁一二一﹚

「這些廢票子就值得我三個月的辛勤工作了嗎?」王志高繼續在說,「三個月工作的報酬,就在一睜眼一閉眼的功夫,憑馬兒一頸一鼻之差的快慢,就要全部化為烏有了?我說出來,人家也會笑我愚不可及呢!」﹙頁一二二﹚

如果你也是一個馬迷,請問每次輸錢之後,你是不是也會有這樣的想法?我不知馬靈殊本身好不好跑馬,但他的這個想法卻是一個馬迷真實的心聲。

王志高最後把彩票撒向黑色的大海裏,在三等艙裏失魂落魄的走來走去,連水手也以為他要投海自盡,這實實在在是香港馬迷一個真實的寫照!馬靈殊把王志高這個馬迷寫活了。五十年代的馬迷如是,九十年代甚至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香港的馬迷也是如此,原來賭徒的心態是恆久不變的。

在〈賭徒〉的前半部,馬靈殊用王志高和梁俊去反映香港馬迷的百態,到後半截,馬靈殊利用王志高帶我們到賭博俱樂部去看。那種小型的俱樂部不過是租用普通樓宇裏人家的一個客廳和走馬騎樓來進行,賭徒也只有十個八個的小型賭局。這裏除了王志高的故事,他還描述了豪賭的窮教員馬老二,在輸到一乾二淨,借無可借時,還要把口袋裏的零錢倒出來,湊足八塊錢也要人家換籌碼給他繼續搏殺;白領老文最後把太太嫁妝的鑽石別針也偷出來押作賭注……,都寫得很真確。賭徒贏了錢,便會覺得那是「街外錢」,於是大吃大喝,坐的士,包「嘩啦嘩啦」過海的亂花一通。輸了錢便乘電車,搭三等艙,買五毫子叉燒啃冷開水混白飯……都不停地在賭徒群中循迴上演。馬靈殊把賭徒的心態活靈活現的寫出來,實在是一篇非常出色的小說。

除了〈賭徒〉,書中的〈海棉絮的愛情〉也是篇值得推薦的小說。

這篇小說用第一身寫法,故事中的「我」,是個喜歡上舞廳,而音樂造詣很高的會計文員。某次他在舞廳裏發現了一個既唱歌又伴舞的舞小姐,她有著一對和他死去的愛人一樣迷人的眼睛,使他對她有了好感。因為對那雙迷人的眼睛有好感,漸漸地他們便走近了。為了教她唱歌,他便走進了她舞廳以外的生活圈子裏。後來他發現自己愛上了她,本來「歡場無真愛」,但這對戀人因為真誠相對,在故事的結局裏似乎找到了他們的幸福。

同樣地,馬靈殊在這個小說裏充分發揮了他精於搜集資料的長處,他告訴我們跳茶舞和晚舞價錢的區別,舞小姐們是如何拿著條子轉檯的,舞小姐和舞小姐間,姊妹情如何深厚,怎樣講義氣,舞小姐們怎樣從一間舞廳跳到另一家舞廳去客串,她們怎樣被客人勸飲……,這些都是生活在舞廳以外的人不容易知道的。甚至在他教她唱歌時,指導她怎樣吸氣、呼氣和運氣,都很深入。馬靈殊肯定花費了一番功夫,才能蒐集到這些材料。從以上兩篇小說,我們知道他去跑馬,去泡茶舞,都有很好的收穫。只是不知道他是為了寫小說才去跳茶舞和跑馬,還是為了寫他最熟悉的題材和生活環境,才把這些環境搬到小說裏去。但無論如何,他是充分利用了他的長處,寫成了出色的小說。

在〈海棉絮的愛情〉裏,有一幕寫得相當出色。他初見女主角藍施時,為了討好這個風趣而又有韻味的女人,他便為她看相,而藍施一邊讓他看相,一面:

用手翻開那塊脫了縫線的沙發手靠的套布,把裏面那些軟綿綿的海綿似的物質,從底下一塊一塊的拉出來,然後再一顆一顆的撕碎。她一面撕一面聽我談相。﹙頁三十五﹚

在這個片段裏,作者把藍斯這種無意識的小動作寫得非常細膩,可見作者對女性的觀察力十分強,她們一舉手、一投足,似乎都散發出特別的魅力。也正由於藍施這個小動作,最後她把那些撕碎了的小海綿,偷偷地放在他的口袋裏,到他回家後發現了這些小海棉,才會引發以下一段故事。這個小動作的伏線便來得更有意義,更具吸引力了。對於這個小動作,作者有這樣的看法:

一種無意的小動作,對於某一個人也許是毫無意義的,但同時對於另外一個人,極可能產生很微妙而又很特殊的感覺。藍施把撕碎了的海綿放在我口袋也是一樣,也許這對於別人是不值一笑的,但對於我,卻在我一向平靜的心情中產生很新鮮別緻的意境。﹙頁四十一﹚

對於戀愛的微妙心態,個人內心的矛盾,馬靈殊也掌握得很好。在故事中他說:

情感原是一種微妙的東西。當林南施﹙即藍施﹚堅持要我教她時,我找出許多理由來想拒絕她;當她在家裏等著我去見她時,我已想出些多餘的顧慮遲遲不願成行;而現在當我找她不著時,我的心中若有所失的卻非常渴望見到她了。﹙頁六十三﹚

小說發展到此處時,他仍未意識到自己已墮入愛河,但戀愛中男女那種患得患失,希望見到又不希望見到的矛盾心境活現紙上。

〈海角冤魂〉用鬼魂做主角,透過那些在日治時代餓死,或日軍進攻香港時被炸死、被殺掉的中國人鬼魂,來表達出他要抵制日貨,反對日本經濟入侵香港的情緒。〈杏林怨〉寫在國內畢業的醫生,在香港因為無牌而不能行醫的痛苦,到有機會參加執業醫生考試時,卻又因精神負擔過重而失常,最終以跳樓自盡來逃避。這兩篇小說雖然亦寫得不錯,但和〈賭徒〉、〈海棉絮的愛情〉比,卻相差很遠了。

至於作為書名的〈昆明之戀〉,則是一個淡淡的愛情故事。小說中的「我」,是戰時聯大畢業的,在銀行裏辦事,喜愛文學、音樂和跳舞。整個故事主要敘述他在舞會中和一位少女一見鍾情,他們互不通姓名,只以浮士德和海倫來互稱對方。他們在這次舞會後,第二天她將會離去。雖然他苦苦哀求,她仍不肯以真姓名見告,和定下重敘的約會,只讓命運去作安排。可惜最終她卻在一次飛機失事中逝去了。

因為本書失去了最後一頁,這篇沒有明確的寫作日期,但從各小說排列的時序,及小說一開始時,有作者以粗黑邊悼念的形式,寫的:

今天,當我從報上讀到一篇哀悼她的文章,她墮機慘死的消息,再不是假的了。現在我把這個在她離昆明前夕才動筆寫的短篇送去發表,正如一個藉藉無名的樂匠要為她奏一支不為時尚的小曲,雖然此曲從沒機會向她彈奏過。這夠不上說是哀思,而是在我未焚的舊稿中,這不過是燼之餘,不過是一個象徵……一九四六年八月六日昆明。﹙頁一六六﹚

從這段文字推斷,〈昆明之戀〉應該是馬靈殊四十年代的作品。我們還可以大膽假設:這裏有馬靈殊的影子,有他忘不了的初戀,此所以把書命名為《昆明之戀》?

書中五個小說用寫作時間的倒序來排列,〈海角冤魂〉寫於一九六零年四月,〈杏林怨〉寫於一九五八年十二月,〈海棉絮的愛情〉寫於一九五七年一月,〈賭徒〉寫一九五三年七月,而〈昆明之戀〉則肯定寫於五三年之前,一九四六年八月六日之後。從這幾個小說的寫作日期看,我們可以推斷馬靈殊的作品不多,因為他的作品都是講求「真材實料」,全部花長時間去構思,細心觀察生活,全面性的搜尋材料,才開始動筆的。

馬靈殊是個寫作態度非常認真,不可多得的作家。

──寫於二零零二年四月

收入拙著《醉書室談書論人》

後記:若干年後我買到馬靈殊的《桃李劫》(香港上海書局,1978),這是本十六萬字的長篇,寫披了人皮的老師誘姦女學生的故事,是部反映現實的悲劇,可惜事忙,未讀!

──2015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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