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小說無容置疑是如幻似真。上世紀五十年代新派武俠在香港興起,金庸尤其成功,但其實「查大俠」學的是芭蕾舞,幻化成武功,竟比舊派硬橋硬馬更好看。武俠小說中的人物故事,很多是塵世間的理想,或是死而後已、或是淡然歸隱、或是稱霸天下、或是逍遙自在,都是凡人窮一生也未可得到的經歷,自然引人入勝。
現實未必如意,逃進武俠世界,不僅是尋找一時的娛樂,更是借武俠小說世界的英雄理念,當一面鏡子,反省自我生活的不足。回歸多年,香港社會烏煙瘴氣,也許還是多看武俠小說,重溫人世間的情與義,追求人生那不可達到的理想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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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小說的理想與現實
吳靄儀
大律師,現任立法會議員。八十年代曾任《明報》副總編輯,後為督印人,與金庸合作多年。她曾在《明報》撰寫專欄,評論金庸武俠小說,先後結集成《金庸小說的女子》、《金庸小說的男子》、《金庸小說的情》、《金庸小說看人生》四本專著。
讀:《讀書好》
吳:吳靄儀
讀: 你評論金庸作品多年,武俠的世界其實跟現代相差甚遠,為甚麼武俠小說這麼有趣呢?
吳: 首先我注意到這幾年香港武俠小說,特別是金庸小說,沒有過去的流行。我看武俠也感到與現代世界有很大距離,大家都像是用「傳統的科幻小說」角度去看,想看歷史、傳統文學、傳奇、說書,想聽關於中國傳統文化的故事。這對於離開家鄉的留學生以至一般香港人都很吸引,殖民地時代香港滲入了很多英國文化,逐漸現代化,但也想知道自己文化根源是怎樣的。中文有很多詩詞與歷史,都有文化與道德規範的內涵,現代社會中仍然存在,跟我們仍有關連。近年的人比較着重經濟利益,生活都有問題時,傳統價值就跟他們關心的事太遠了。
讀: 金庸改寫了三次,改動甚大,你專欄中就指韋小寶變成了「整過容的美人」,你認為哪些是好的修訂,哪些是壞的呢?
吳: 一般而言,我都不喜歡金庸的修訂。最初金庸小說是連載的,金庸忙中寫作,少不免有瑕疵,作者當然想矯正。另一個因素是金庸有時離港,叫倪匡代筆,出全集時沒理由還用人家的文字。又有說是倪匡趁金庸不在時,「解決」了幾個人物,回來發覺沒了,他當然不服氣,要還原了,哈哈!這我是理解的。但有些是他因應讀者反應而改寫的,這通常都不太好。一個作者寫作時,通常有其理念,如果為了迎合大眾要求,不想結局悲慘、不想主角娶了壞人之類,就把壞人寫得好一點,是失真了。金庸起初覺得自己只是寫消閒小說,讀者開心就可以了,但有時不應如此。我覺得改差了的,如《射鵰英雄傳》中南琴的一段,是否刪除了故事就不完整呢?不是。但寫得好的,刪了可惜。有的橋段很創新,修改後卻平凡了,《鹿鼎記》的韋小寶就是例子。當時金庸寫韋小寶這人令我很憤怒,為甚麼要破壞我們美好的期望呢?這種市井小人,沒義氣,跟過去的主角很大分別,我們讀書人很難理解,金庸就把韋小寶越改越正氣。但回想起來,原本的韋小寶是很創新的反英雄,改成平凡的好人就令人難以置信。
讀: 即是你認為作家應有一致的世界觀。
吳: 對,要忠於自己的創作理念,不能為了討好讀者而一改再改。有些修改像是表達他認為以前的理念不正確,他想令讀者感到自己道德較完整,這也不好。小說是求真的,感情要真實,改了就矯情。
讀:金庸的修改代表他本人改變了很多。
吳: 我認為是的。曹雪芹也不斷修改《紅樓夢》,改不是問題,為何要改才是問題。起初金庸不過是一介小作家、辦報人,逐漸有了社會地位後,他覺得自己要立個好榜樣。為此要修改,把小說變得虛偽了。
讀: 你寫過金庸的主角常有種英雄氣概,征戰一生後,要抉擇應飄然引退還是捨身取義。金庸最初有這種困境,那他成名後期是否已經為主角選好了一種出路?
吳: 你可以看《鹿鼎記》中,韋小寶的作用就像《儒林外史》的人物,諷刺政治骯髒,皇宮如妓院。但當金庸成為正統後,康熙越修改越英明神武,變成英雄,韋小寶討好權貴變成正面的事,好像他們是真正的朋友。金庸走進建制,為建制講好話,跟以前挑戰權力、為道德犧牲的氣概轉變甚大。
讀: 傳統文人追求明君,祈求管治開明,暴政不可取;但若英雄要挑戰暴政,卻是注定失敗的,還應該悲壯而死,這不是很矛盾嗎?
吳: 傳統中國人要有理想,但世界根本不理想,因此為理想犧牲很偉大,像歷史上的蘇東坡。我理解要歌頌犧牲的精神,但我接受西方教育,覺得這種社會很不健康。金庸有對權力反叛的一面,《書劍恩仇錄》中香香公主死時,就用血寫下「不可信皇帝」。除了原版《鹿鼎記》換上嬉笑怒罵的方式,金庸小說都指出權力會腐化,明知會死都為理想對抗權力,《書劍恩仇錄》陳家洛終究要對抗乾隆。你可以選擇飄然遠去,不受權力污染,但始終權力會勝利。《鹿鼎記》修改後,權力卻變成正面的事,康熙玩弄權術似是正確的,只要能拯救天下蒼生就可以了,天地會反清復明不過是笑話。可能金庸見過鄧小平後,覺得共產黨也有好的一面,沒有權力支撐,社會可能更亂,開明專制還更好。很多人以為不強硬對抗,就能在建制中發揮作用,我覺得是自欺欺人。
讀: 個人跟民族大義又如何取捨呢?
吳:郭靖在蒙古長大,但要他攻宋時他選擇守城。他不是從民族大義出發,而是為老百姓着想,深明戰亂之苦。喬峰面對的更甚,天地之大,何處容身?唯有自盡。《倚天屠龍記》張無忌對民族家國沒大興趣,只記掛幾個老婆;《笑傲江湖》又寫江湖爭霸毫無意義,不要像左冷禪這種人只想做武林盟主,其實最應追求藝術靈性交流的世界。
讀: 你又說過金庸小說雖然追求理想,但更追求人情世故、圓潤的手法。
吳: 比如《俠客行》中阿繡教過石破天一招「旁敲側擊」,比武勝出了也要扮成輸,說「大家今天不分勝負,後會有期!」為人留情面確是假話,但是善意的;《鹿鼎記》那種世故就有點過火了。
讀: 《鹿鼎記》是敗筆嗎?
吳: 不,其實是寫得最好的一本。金庸小說的人物都不是真的,像京劇一樣,只是理想型,小龍女美若天仙,喬峰是大英雄,都是為我們寫下一個典範。《鹿鼎記》是一種突破,變得寫實了,文筆活潑,十分流暢。雖然人們在現實有不滿時去看武俠小說,希望人有俠義之情,但《鹿鼎記》始終是好的創新,只是修改後太虛偽了。
讀: 那麼幻想中的理想較好看嗎?
吳: 如小龍女的女主角,一定是讀書人的夢中情人吧。黃蓉這種就不是夢中情人了,因為她太聰明了,要顧全的事太多,看得人都累了。
讀: 你時常用「倚天屠龍」作比喻,二十三條、遞補機制是屠龍刀,法律、公義是倚天劍,為甚麼呢?
吳: 政治議題比較難明白,我就想找大家熟悉的東西比喻。你說出了制衡的概念,武俠小說就是說權力與權力之間的制衡。俠士要殺昏君,一個人怎可能抗衡一個權力系統呢?就像墨子所說的俠,雖然出世卻為弱小打拼。「倚天屠龍」很形象化,有「武林至尊,寶刀屠龍;倚天不出,誰與爭鋒」的歌訣,容易明白。
讀: 那如何避免像武俠小說一樣,為了復仇把事情黑白二分,最終做錯事呢?
吳: 復仇就像是你生下來就要負上的責任,要犧牲很多東西。復仇在現代不可行,帶出的其實是如何在矛盾中自處,像喬峰就唯有自殺了。金庸原本在《笑傲江湖》也想突出黑白難分,正派中有敗壞,魔教中有正義,後來寫到正派完全變成邪惡,像岳不羣;邪教卻變正派了,始終是黑白分明。
讀: 你讀過哲學跟法律,從這些角度又會怎麼看?
吳: 金庸小說就像京劇,顏色分明,不適合提出答案,但可以凸出問題。看見問題後,如何解決呢?各人要自己找答案。金庸提供了很多不同答案,郭靖決定殉城、陳家洛跟紅花會退隱、也有大團圓結局,提出標準答案的話就是教科書了。我讀的是批判哲學,看答案之間如何互相衝突,從中找自己的決定。《鹿鼎記》的答案是沒有抉擇,只走自己喜歡的路,這就最好了。
讀: 二十多年前你寫過《小寶治港》,文武全才都失敗時,不如就靠韋小寶的福氣治港吧!今天我們真的有一個像小寶的特首參選人,是否悲哀呢?
吳: 當時我意在諷世,面對九七議題,忠於中華民族還是香港價值,我們覺得嬉皮笑臉、走精面這些是不好的。但時至今日,韋小寶卻被人推崇了,民情接受了圓滑求存左右逢源,做大英雄反而是佔據道德高地講廢話。《飛狐外傳》中寧願殺子也要求清白,《射鵰英雄傳》李萍說我窮但我不貪,武俠小說更注重道德尊嚴,今天已經覺得是愚蠢了。
讀: 如果康熙是中央,天地會是泛民,那誰能做小寶呢?
吳: 相較起來,康熙更像個英雄,為天下蒼生做好事壞事,他問過,他做皇帝不好嗎?為甚麼要冥頑不靈呢?就像泛民要追求民主,有人寧願要經濟民生,不要這種英雄。《鹿鼎記》仍有其寓言價值,但出版時香港的反應,今天轉變甚大,現實不完美,理想難求。
讀: 所以現代容不下英雄。
吳: 人生不理想,但一定要有理想。武俠小說是最單純的理想,現代沒人叫你保家衞國或報仇,但你仍然可以追求仁義,可以為責任犧牲自己的安樂,可以忠於朋友。金庸小說的事並不會發生,像《趙氏孤兒》一樣,但道德情操是萬古常新。即使在古代,理想也可能是過時的,只要你自己重視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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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武俠小說歷史發展
沈西城
有五十四年歷史的《武俠世界》雜誌之社長,本名葉關琦,曾留學日本,寫過多類小說。他曾接手倪匡的《原振俠》、《亞洲之鷹羅開》、《浪子高達》小說系列,亦出版過多本關於香港小說之專著。
讀: 《讀書好》
沈: 沈西城
讀: 香港武俠小說從何時開始?
沈: 早在二戰前三、四十年代,香港已經有人寫武俠小說,是為南派。南派寫少林寺,講真實功夫,最時興談洪熙官、陸阿彩、五枚師太等人的故事。硬橋硬馬,招式有根有據。出名的作家有我是山人、我佛山人、幽草等。1954年,太極拳吳公儀與白鶴拳陳克夫兩派罵戰,澳門前特首何厚鏵的父親何賢邀請他們在澳門決鬥。其實吳陳兩人輩分不同,比武根本不合規格,但社會議論紛紛,《新晚報》的金堯如於是提議連載武俠小說,由羅孚推行。羅孚找到了梁羽生,只因梁很喜歡下象棋,似乎國學基礎好,感覺可以勝任。其實梁從沒寫過,又不懂功夫,不過很快就寫出大受歡迎的《龍虎鬥京華》。後來梁忙於稿約,又找了《大公報》的查良鏞,他基於少時在浙江海寧聽聞「乾隆是漢人所生」的傳說,寫出《書劍恩仇錄》。「新武俠」從此起,武功都是作出來的。
讀: 梁金兩人就帶領了香港武俠小說進入新時代。
沈: 對。無可否認金庸小說的內容實在比舊武俠豐富,後者被時代淘汰很正常。有人問過,金庸跟梁羽生誰更好呢?事實確是金庸較好,他的橋段好,擅長寫情,文字又好。倪匡說他空前絕後,空前很對,是否絕後呢?以前我不敢說,今天回想,果真如是。香港武俠小說成功創一派別的,唯有金庸。要判斷一個小說家是否成功,標準很簡單,大眾能講出角色的名字就是了。要形容人傻子就是郭靖、拍馬屁就是韋小寶,浪子就是令狐沖,深入民心,就如魯迅創作的阿Q。梁羽生的作品雖成一格,但實在不入大眾。
讀: 武俠小說崛起也跟報業有關。
沈: 當時報章最注重副刊,新聞次之,刊登武俠小說能賣紙,需要大量寫手。共產黨上台,大量古文了得的文人來港,就擔當這個重任。
讀: 你當年替羅斌工作,有指他不願輸給金庸,故出版《武俠世界》鬥他的《武俠與歷史》。很多人都有出力推廣武俠小說,坊間多歸功於金庸是否不太公道?
沈: 那時金庸出版《武俠與歷史》、《姊妹》雜誌出版《武俠春秋》(已先後停刊)、羅斌於是出版《武俠世界》。羅斌找來臥龍生,化名金童,刻意挑戰金庸,寫出《仙鶴神針》,更拍成電影,風行一時。雖然如此,始終金庸還是無可代替。
讀: 五、六十年代還沒有「香港人」意識,那時的作品都還是繼承傳統中國文化的特色嗎?
沈: 特色有三個,找寶藏、找秘笈、復仇,武俠小說公式一向如此。
讀: 多寫人情關係,歷險追逐功名利祿。
沈: 那個年代的文人不懂武功,依靠幻想寫作,作家有自己背景,就有獨特的世界觀。有些作家是傳統的文人,功名心很重,自己少年時達不到的政治野心,就放在小說中,由主角代替自己追尋。作家自己看重學歷輩分,寫出來的人物也是這樣。
讀: 到了七、八十年代,冒起的武俠小說作家有古龍、司馬翎、東方白、西門丁等,但為甚麼只有古龍有大成就呢?
沈: 其實連金庸都認為司馬翎寫得很好,比臥龍生、諸葛青雲更好,但不知何故,名氣就是不太響,所以即使是天才又勤力,寫作始終要講運氣。古龍本來風格跟隨金庸,後來滲入日本時代小說的特色,參考如柴田鍊三郎等人的手法,場面氣氛蒼涼幽怨,混合推理跟哲理對白,才成另一門派。
讀: 跟電視台開始拍攝金庸武俠電視劇,減少小說的影響力有關嗎?
沈: 對,五、六十年代的客觀條件造就了少數作家成名,有中國文化底子的人多,娛樂又少,可說是「成也金庸,敗也金庸」。他寫得太好,成名以後,後來者就難以比上,有如現在人稱「女金庸」的鄭丰,突破不出模仿框框。
讀: 九十年代,溫瑞安跟黃易兩位作家闖出名堂,又是為甚麼?
沈: 溫瑞安寫出《四大名捕》,寫作能力很高;黃易的文字我有保留,但玄幻橋段不錯。溫是馬來西亞人,本已在台灣有點名氣,到香港後更盛,其後紅到大陸。金庸指出過新一代就靠溫瑞安,時勢配合就成功了。
讀: 作家背景這麼複雜,除了金庸和黃易外,究竟現在有誰是代表香港特色的武俠作家?
沈: 喬靖夫跟周顯就是了。喬靖夫自己學功夫,有獨特手法,《武道狂之詩》寫了這麼多集,其努力值得欣賞。周顯水平很高,如果用心寫下去,必有大成就。他用了很多新式的手法,穿梭古代現代。寫科幻的譚劍好像也有想過寫,不過他寫作有點太認真求證,武俠小說難免要浪漫一點。
讀: 周顯正職是報章的主筆,又會炒股票,鄭丰過往任職投資銀行,今天的武俠小說作家都是兼職寫作,這是大趨勢嗎?
沈: 不可能有專業作家了,報章都不願意登小說,餬口也難,作家一定要有正職。以上數人,兼職寫作,三、四十歲有此成就,算是很好了。他們有的在網上先成名了,才回到傳統媒體出版。當然每個出色作家都有天分,人通常是自負的,如果能看清自己缺點,還是堅定寫小說,一定有機會,前途無限。
讀: 二十至四十年代的「舊武俠」社會背景是國民政府腐敗,武俠小說作家多寫魔幻,突破社會固有框框;五、六十年代是娛樂太少;今天的「新新武俠」作家興起,又有甚麼社會背景?
沈: 回歸後,香港人對政治不滿、對曾蔭權不滿、對中央不滿,平凡人自覺無力,又不能像黃毓民「掟蕉」,看武俠小說就能幻想做英雄,發洩怨氣。西方有俠盜羅賓漢,中國就靠武俠。中國人奴性很重,不敢作反,不敢推翻專制霸權,唯有投進虛幻世界,平衡心理了。
讀: 葉洪生、林保淳合著了《臺灣武俠小說發展史》,為甚麼沒有人做《香港武俠小說發展史》?
沈: 香港人的文化氣息不夠,功利主義,沒人做吃力不討好的事。倪匡想過寫,但一來搜集資料需時甚久,二來沒有人願意資助,難以出版。台灣出版商即使不確定有商業價值,都願意資助,香港藝術發展局的資助卻如雞肋。香港人現實,台灣人卻有些「書呆子」,住到花蓮深山,飲溪水,種蔬菜,生活如武俠,就會花心力編修歷史。台灣有文化有民主,出版業自然願意承擔。
讀: 《武俠世界》五十四周年了,可說是香港武俠小說的寶庫,整理放上互聯網不也能反映香港武俠小說發展史嗎?
沈: 可惜我們都沒有齊全記錄,火災燒掉了部分舊雜誌。這方面做得最好的是中文大學的盧瑋鑾教授(小思),為香港文學貢獻良多。但有多少個有心有力的小思,又有大學支持呢?只能期望某日有熱心讀者承擔起來了。
(《讀書好》二0一二年三月第五十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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