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5日 星期日

從《道南橋下》流過的情意結

從《道南橋下》流過的情意結
許定銘

驚喜


從地球的另一邊回來,過了十來天日夜顛倒、時差混亂、渾渾噩噩的日子,稍好,即約好友馬吉見面。他語我:有意外驚喜的東西給你。我們之間的交往,「意外驚喜」當與書有關,我想像力豐富:馬吉出書了!然而,見面時他給我的,不是他底巨著,是作者請他轉給我:陳文發的《作家的書房》(台北允晨文化,2014)和黎漢傑的《漁父》(香港石磬文化,2015);還有,令我真正驚喜的,是彭歌等的《道南橋下》(香港中外畫報社,1960)。

《道南橋下》有兩種:一是手上的這本,是「彭歌等」著的一九六O年港版,另一是一九七八年「彭歌」著的中央日報台版;前者是以彭歌所作〈道南橋下〉作書名的港台八人合著小說集,後者則是彭歌個人的小說集。

如今大家見到的這本《道南橋下》,是我少年時期開始接觸文學,學習寫作時讀過,印象比較深刻的書,不知何故丟失了。五十年來我一直關注香港舊書,可惜從未再見失去了的《道南橋下》。前些年我寫〈從《年表》到記侯榕生〉〈香港版舊書難求〉,慨歎香港文藝書的不被重視時,就談過這本書。到底是五十多年前的舊事了,印象相當模糊,只記得徐速的〈十誡〉,寫一個犯齊了十誡的男人去做告解的故事。

港版《道南橋下》有二三九頁,約十萬字,收:彭歌〈道南橋下〉、郭衣洞〈夾河〉、魏希文〈小鎮上〉、公孫嬿〈炮戰〉、郭良蕙〈異鄉人〉、趙滋蕃〈被埋葬的喜劇〉、徐速〈十誡〉和劉以鬯〈土橋頭〉等八篇。此中僅後面三人是香港作家,前面的五位,都是台灣作家,特別要提的,那位「郭衣洞」,即是後來享譽文壇的「柏楊」(1920~2008)。

香港的中外畫報社何以會出那麼一本港台合作的小說集呢?

話說台灣名人蘇錫文一九五O年代到香港辦中外畫報社,出期刊《中外畫報》,後來又出版文藝叢書《道南橋下》、《酒後》、《花落春猶在》、《十年》等,估計多是從《中外畫報》中抽出的單行本。蘇錫文從台灣來,又與本地文人相熟,自然產生了港台作者的混合體《道南橋下》。

《道南橋下》是裝幀精品

一本好書除了內容充實,還應注重裝幀藝術,才能使讀者愛不釋手,視如珍品。《道南橋下》的編者深明此理,故此,在八個短篇的前面,都加插了雙色精印的道林紙作扉頁,印上作品名稱及作者外,還請名家為該小說插圖。除了劉以鬯的〈土橋頭〉用本港高寶的插圖外,其餘的七組,都是廖未林的作品。

廖未林(1922~2011)是湖南人,早年在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習藝,除了繪畫,還熱愛話劇、化妝、造型、書籍裝幀及攝影,一九四九年赴台後,終身從事藝術工作,曾多次獲獎。「1952-1974年間,是廖未林在台期間的創作巔峰,橫跨平面、立體多面向的美術裝飾藝術設計……2010年3月於國立歷史博物館辦理『廖未林88回顧展』,展出1950年以來廖未林設計的郵票、封面設計、插畫、花布設計、壓克力畫作近300幅。」(網上資料)

在網上搜尋廖未林時,見北投虹燁工作室網頁內有「藏書架【百卅二】設計藝術家廖未林88回顧展」版,收《道南橋下》插圖多幅,此中目錄頁前有八位作家的簽名頁,可惜我遍尋手上的《道南橋下》,未見此頁,亦找不到痕跡是否被撕去,又或者虹燁是從其他途徑收到?特意借用以供同好,盼虹燁工作室不見怪。

高寶是本港的插圖名家,一九五O及六O年代活躍於香港文化界,當時的報紙及書籍,很多都由她插圖,她繪的女士非常漂亮,本叢書中侯榕生的《酒後》(香港中外畫報社,1961)即由她插畫。

地方色彩極濃厚的〈土橋頭〉

八個短篇中,我特別喜歡地方色彩極濃厚的劉以鬯〈土橋頭〉,寫的是新加坡貧民烏九和蝦姑的戀愛悲劇:

烏九是土橋頭邊車館裡克勤克儉的年輕車夫,蝦姑是住在附近無業遊民賴亞豬的十六歲女兒,他們經常見面,互生情愫。賴亞豬酗酒嗜賭且百病叢生,欠下貴利佬大嘴林一大筆債,他要脅要蝦姑嫁過去填數,賴亞豬和蝦姑都不肯。烏九向車館寡婦老板娘扁啊借錢,希望可救蝦姑,卻給扁啊灌醉上床去了。蝦姑無意中看到,以為烏九變了心,一氣之下自投大嘴林家去……最後蝦姑浮屍河上,烏九渾渾噩噩的過日。

劉以鬯一九五O年代在新加坡住了好幾年,對當地的民生非常熟悉,一個這麼普通的戀愛悲劇該如何演繹,才能更吸引讀者?他用了順序的寫法,平淡而流暢地給我們叙述故事的發展之餘,還細意描述當地窮人的生活環境,採用大量的地方語加强色彩,不足一萬字的短篇,即採用了:頭家、則知鐳、五塊六、南天巴剎、老虎紙、打限房、小坡大坡……等十七個需要註釋的當地語詞,讀者們都感受到作者是在故意賣弄花巧,每讀到這些不明白的語詞時,都要翻到章節末端去看註釋,雖然頗覺厭煩,卻又欣然受落,此乃高手表演花巧的成功之處!

寫思想單純、無知識而熱誠的粗人烏九也相當出色:當烏九把積蓄塞進蝦姑手中時,她不敢接,他則張口結舌,不知該說甚麼,只好來一句「幹你老母」,原來烏九肚裡沒墨水,懂說的話語不多,無論喜悅時、憤慨時、怕羞時、得意時、佔了人家便宜時……,都會來一句「幹你老母」。

讀到此處,我拍腿叫好,想到很多時在街頭聽到勞苦大眾暢談時,個個句句互相「幹你老母」卻毫不為忤,樂此不疲,彷彿沒了這句口頭禪,就不會說話,無法交談。

一個作家在生活上觀察入微,然後把細節寫進小說中,是成功的要素,最能引起讀者的共鳴!

〈土橋頭〉一九五八年四月發表於《中外畫報》第二十二期,收編的《道南橋下》又絕版多時,本來難以得見,幸好近年又收編於短篇小說集《甘榜》(香港獲益,2010)中,有興趣的讀者不妨翻翻。

──201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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