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25日 星期四

許定銘:杜漸和他的《開卷》

32開的《開卷》

16開的《開卷》

香港一向被譏為「文化沙漠」,而最受人輕視的,是香港的文學雜誌少,缺乏年輕人學習寫作及發表的園地。

說這種話的人,對香港的文壇根本不了解。其實,在過去一個世紀的後五十年,香港的文學雜誌,在任何一個年代,都在默默地存活。只不過因氣候欠佳,有的生存得不夠長久,有的活得不健康而已。但,無論是哪個年代,文學雜誌都存活於少數文學愛好者之中。

不信?且看我隨意寫下的:50年代我們有《文壇》、《天底下》、《五十年代》、《新青年》、《人人文學》、《青年文壇》、《熱風》、《文藝天地》、《文學世界》、《大學生活》、《海瀾》、《文藝新潮》、《文藝世紀》、《鄉土》……60年代我們有《新語》、《學生時代》、《華僑文藝》、《文藝》、《文藝季》、《伴侶》、《南燕》、《好望角》、《文藝線》、《水星》、《當代文藝》、《新聲》、《海光文藝》、《文藝伴侶》、《盤古》、《純文學》……

單舉了兩個年代,已可套句「不勝枚舉」了!更何況如《文壇》,由1950年出到1974年,《文藝世紀》由1957年出到1969年,跨越了兩個年代,培育文藝青年不少,成就斐然。不算《中國學生周報》、《青年樂園》和報紙上可供投稿的副刊,單計雜誌,隨手寫來的陣容已如此驕人,研究香港這20年的文學雜誌,其實是個很嚴肅,且值得重視的課題。從這些歷史事實去看,怎能說香港是「文化沙漠」哩!

不過,單談書,純供愛書人讀的「書雜誌」,這幾十年的確很少,比較受人注意,且具影響力的,要數杜漸的《開卷》、《讀者良友》和馮偉才的《讀書人》了。

杜漸﹙1935—﹚原名李文健,本港出生的新會人,是個愛讀書,愛寫作的「書癡」。他熱愛文學,尤其愛讀科幻及推理小說,一生與書為伴,除了當編輯,還寫過及翻譯過不少書。常用的筆名有潘侶、李芃、穆川和孟德林等。重要的着述有《當代世界文談》(香港:萬源,1976)、《書海夜航》一集(北京:三聯,1980)、《當代外國作家與作品》(香港:海洋文藝,1980)、《書海夜航》二集(北京:三聯,1984)、《世界科幻文壇大觀》(香港:現代教育,1991)、《書癡書話》(香港:三聯,1992)、《偵探推理小說談趣》(香港:三聯1994)……共寫過及翻譯過數十本書。

他的小學階段在戰亂的香港、桂林、重慶等地累積完成,1950年離開赤柱聖士提反書院後,便回國升學。1960年畢業於中山大學中文系,畢業後進廣州人民廣播電台文藝部任編輯,開展其編輯生涯。1971年回港定居,1973年入《大公報》當副刊編輯及電訊翻譯。1978年自資創辦讀書雜誌《開卷》,1984年任三聯書店出版之《讀者良友》總編輯,1992年退休,移居加拿大多倫多之密西沙迦市。杜漸的退休生活,除了讀書、寫作及翻譯以外,還自學水墨畫,並進入當地的藝術學院,修習油畫,苦學近10年,當成大家了!

我1993年旅遊北美,造訪杜漸於其密市的鄉居,見書癡把千餘呎的地庫闢作書房,日日夜夜坐擁書城,其樂無窮,羨慕不已!在杜漸的慫恿下,我終於步其後塵,兩年後移居密西沙迦,與杜漸對門而居,兩家相距不足百步。自此兩名書癡朝夕相對,擁書數萬而啃,其樂無窮也!無奈遊子思鄉情切,我終於在2000年離密市賦歸。

回頭談談他的《開卷》。

文革接近尾聲的時候,杜漸覺得報館內的生活非常沉悶,工作頗不愉快,於是與藍真、古蒼梧、何達、陳琪、吳羊壁、潘耀明……等人參加了一個回國觀光的旅行團,結識了國內的文化人范用、董秀玉等人,玩得很開心。他在回我訪問的信中說:「在旅途中我們有感於打倒四人幫後的開放氣氛,相約回港後要辦刊物,我是個讀書迷,深感香港的讀書空氣差,很有必要提倡讀好書,就想辦一個介紹書的刊物,本來想同古仔(古蒼梧)合作的,但他要辦《八方》,於是我就獨力來搞。《開卷》的名也是古仔起的。」

回港後,杜漸坐言起行,辭去報館的編輯工作籌辦《開卷》。當時他父親李崧醫生有一層送給工人醫療所的寫字樓空置了,正好用「象徵性」的租金挪用作社址,加上不少朋友從社會上名人那裏邀來的重金廣告,很快的,《開卷》的創刊號便在1978年11月面世了。

《開卷》共出了三卷24期,分為大細開度本:第一卷1—7期為大32開本,每期160頁,用硬紙皮製殼,把七期書套成一厚冊,洋洋大觀,插在書架上,極具吸引力。1979年5月出了第七期暫停兩個月改版,至8月出第八期時,改為大度16開版,每期56頁,出至1980年12月的第24期停刊。大開度的《開卷》事後分裝釘成兩冊硬皮合訂本出售,更易保存。

《開卷》是本以談書為主的雜誌,〈創刊詞〉說「它的宗旨就是提倡讀書」,還說:

《開卷》這個刊名,顧名思義,有着「開卷有益」之意,我們希望它能對讀書界有益有利,樂趣無窮。同時《開卷》也表示它是一份開放性的刊物,Open Bookviews的Open,確是Open to Everyone的,我們歡迎各抒己見,在學術的領域,允許自由的切磋和爭論。

杜漸說這段話是別有用心的:他任職報館的後期,曾翻譯了美國作家艾伯特‧馬爾兹(Albert Maltz)的《警官》,豈料給上級壓了稿,說是「這篇小說宣揚人性論」,報館不能發表;後來交給報外的文藝雜誌,排好了稿,打好大樣,編輯亦受壓,向杜漸表示:稿費照發,但小說則不能發表。令杜漸冒火三丈,更激發其出版讓作者「呼吸自由空氣」雜誌的決心。這應該是他出版《開卷》的原因之一。而他的〈馬爾兹和他的《警官》〉及翻譯的短篇小說《警官》,就發表在《開卷》的創刊號上。

《開卷》的封面和目錄式樣,都是文樓設計的,黑底襯托出從古碑拓來紅色的「開卷」二字,非常古雅、醒目。它的內容雖然多樣化,但都圍繞着「談書」這一主題,以創刊號為例,它一共有:特稿、書評、作家訪問、出版情報、書趣錄、世界刊物誌、世界文訊、作家與作品……等16個欄目,二十餘篇文章。封面乍看似隻蜘蛛,細看卻原來八爪以外,中間竟然是持矛的人型勇士,非常詭異。原來這是美國插畫家發拉捷達(Frank Frazetta)的傑作《蜘蛛人》。這期的《書籍藝術》欄,即以16頁圖文,詳細介紹這位馳名世界的插畫家,並總結出:

發拉捷達成功的秘密之一,就是他只畫他想畫的東西,雖然他是個插圖畫家,但他決不肯向低俗的要求屈服,而抱着藝術良心,將自己的才華,貢獻給這樣一種給人以很大欣賞興味的插圖藝術,使這種藝術開出奇花異葩。(頁103)

撰稿者瑪瑙這段話,不僅說出發拉捷達的成就,還隱隱指出:無論藝術或文學創作,都應得到自由發揮的機會,才能顯示作者的思想,取得更大的成就!這與杜漸發表《警官》的決心,有異曲同工之妙!

本期之重頭文章還有劉以鬯的〈再記趙清閣〉,古蒼梧的訪問稿〈詩人卞之琳談詩與翻譯〉及〈卞之琳詩選〉、克亮(黃俊東)的〈逛書店〉、侶倫的〈一本過時的禁書〉等,都是值得一讀的好文章。此外,《開卷》最具特色的,是每期都選刊一些與圖書有關的漫畫,博人一笑以外,寓意深遠,令人感觸甚深,歷久難忘。一般雜誌都會設《文訊》欄目,向讀者報導文壇訊息。不過,大多以補白形式出現,是用作填空白的可有可無的消息。但《開卷》卻煞費苦心,本冊用了12頁篇幅,撰文23段,網羅本月份全世界的「文事」組成的《世界文訊》,是愛書人必讀的資訊。

《開卷》的論文和作家訪問,是我最愛讀的部份,單單第一卷,我們還可讀到劉以鬯的〈《秋海棠劇本》是誰編的?〉、〈關於《雪垠創作集》〉、何達的〈艾青與詩朗誦〉、辛笛的〈狂臚文獻耗中年〉,和徐訏、姚雪垠、艾青、周而復、李輝英、茹志鵑等的訪問。

我特別愛32開的《開卷》,因為它像書,有書脊,插在書架上,隨時可見到。杜漸也對這七本《開卷》非常滿意,那為甚麼要改版呢?杜漸說:

因為當時香港大部份黃色刊物都是用32開的,《開卷》頭七本放在報攤,幾乎被同樣開本的黃色雜誌淹沒掉。發行公司建議改開本,認為這樣改一改會增加銷路。

《開卷》改為16開後,雖然沒了書脊,不像第一卷的容易保存,但一切沒改變,依然擲地有聲。《作家訪問》一欄,訪問了端木蕻良、蕭軍、王蒙、丁玲……等作家。當時是文革後不久,國內的資訊還未大開放,這些受注目作家的訪問稿當然大受歡迎。除了原先的欄目外,還為三毛及兒童文學出過專輯。而最受我歡迎的,是增加了《作家研究》、《資料》和《愛書‧買書‧藏書》的專欄。

《作家研究》及《資料》有作家自己寫的,也有由評論家專論的,為我們推出了聞一多、錢鍾書、白采、蕭軍、舒新城、唐人、巴金、臧克家、陳翔鶴、朱湘、方敬、廬隱、東平……等的研究文章。執筆者除了本地學人,還有國內及海外的作家,資料翔實,一時無倆。

《愛書‧買書‧藏書》專欄,由老文化人翁靈文執筆,他走訪本港藏書家,為李翰祥、胡金銓、劉以鬯、金庸、黃俊東、陳存仁、許定銘、侶倫、林年同、林真、簡而清、張君默、吳其敏等人寫了專題訪問,把他們的愛書歷史及書房藏書實況,呈現於讀者眼前。這些文化人的書房,一向都是不容易供人參觀的,如非翁靈文的地位超然,絕對做不到。多年來我都期待翁靈文這些圖文並茂的訪問稿能出單行本,可惜直到如今仍未能見。翁老已騎鶴西去多年,要讀這批文章,恐怕仍得去翻《開卷》了!

翁靈文寫許定銘:開卷#16.1

24期的《開卷》,現今恐怕難以再見了,不過,據知香港中文大學的「香港文學特藏」中收齊24本,有興趣的讀者不妨上網去讀。

《開卷》出了1980年12月第24期,無疾而終,卷末有〈《開卷》月刊停刊啟事〉,不長,僅抄如下:

本刊自一九七八年底創刊至今,共出版了二十四期,維持達兩年多,近因銷數不夠理想,成本日益增加,虧損良多,難以支撑,故決定停刊。

兩年來,蒙讀者、作者關懷愛護,各方友好鼎力匡助,給予我們精神上和物質上的支持,我們才可能在艱難情況下維持至今,現決定停刊,實有不得已之苦衷。臨歧之際,特向各方友好表示謝忱。

訂戶尚未滿期者,敬請就原訂閱處洽商處理,退還餘款。

文中之「現決定停刊,實有不得已之苦衷」頗堪玩味。杜漸在給我的信中說:

……事實並不完全是這樣的,當然在香港這樣的商業城市,辦這樣一份讀書刊物,不虧損那是不可能的,但我們當時也不是不能辦下去,一方面是我已經心身很疲勞,另一方面也是因外因,這外因同當時停了好幾個刊物,有《海洋文藝》、《季候風》……

有時「人在江湖」,很多事都無法自己作主,那是無可奈何的事!

《開卷》是我讀過本港水平最高的文學雜誌,後來杜漸進三聯書店,1984年主編《讀者良友》三年多,大抵因為是打工,不像《開卷》時自己做老闆那麼自由,那麼放,略為遜色了。20餘年過去了,我未見過有能及或超越它的,《開卷》之不能持續,實在是本港文學界之巨大損失!

──2006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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