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29日 星期一

許定銘:文史掌故期刊《大華》



近年內地讀書人對本港的文史掌故期刊情有獨鍾,一九六O及七O年代的《大成》、《大人》、《大大》、《掌故》……都奇貨可居,這些當年無人問津,三、五塊即能買到的舊期刊,突然售價急升,如今大概搶到近七十塊一冊,最近在某拍賣會上,由創刊號起連續一百期的《大成》,居然叫人以近萬塊拍走,即是近百元一冊,令人咋舌!

如今大家見到的同性質期刊《大華》,比先前所說的更罕見。論美觀,《大華》沒有刊中加插的彩色畫頁,較《大成》、《大人》略遜,若論內容,則有過之而無不及。《大華》的內容非常豐富,依性質可分為:掌故、人物、藝術戲劇、政海軼聞、生活回憶、文物、詩聯和雜文等類。

《大華》由本港著名文史掌故專家高伯雨(1906~1992)主編,署筆名林熙,在一九六六年三月創辦的半月刊,每期三十二頁,出至一九六八年三月的第四十二期停刊;休刊兩年後,至七O年一月復刊,改為月刊,增至四十頁,不知再出了多少期,我見到的最後一期是一九七一年六月的第十二期,前後共五十餘冊。

高伯雨原名高貞白,是澄海的世家子弟,年輕時曾隨溥心畲習畫,一九二八年赴英求學,在劍橋修英國文學,後專研「掌故學」。一九三O年代起定居香港,曾任《中國晚報》、《人言報》和《自由人報》等的副刊編輯,曾出版《聽雨樓叢談》、《聽雨樓隨筆》……等雜文集。他是本港少數以搖筆桿謀生的文人,與本地文化人深交,曹聚仁、李輝英、簡又文、徐復觀、陳泰來……等均為《大華》撰稿,鼎力支持。

林熙(高伯雨)經常以作家自居而自嘲為「稿匠」,一個以爬格子謀生的稿匠為甚麼會出版雜誌呢?他在《大華》的創刊號上寫了篇〈大華誕生的故事〉,說起因是在宴會上他聽了朋友江君勸他出雜誌的一番話:「老兄性耽文史,又喜談掌故,現在有很多人喜歡這類的文章,有好的內容,不愁沒銷路,你不妨考慮考慮。」

就是這番話害他失眠了好幾個晚上,某日清晨到維多利公園散步,見「太陽從東邊起來,光照大地,過了十多天陰沉沉的日子,今早得見太陽,精神為之一振,似乎很有靈感」,便決定要辦份雜誌,希望它也如太陽般起於東方而光華四射,故名《大華》。《大華》主要刊登近六七十年的掌故、名人軼事、史實和秘聞。林熙愛歷史,卻又覺得一般的正史過於嚴肅而枯燥無味,讀來使人昏昏欲睡。故此,他希望《大華》的作者們能以說故事的筆觸去寫歷史、掌故,輕鬆有趣的故事肯定能吸引讀者。

《大華》的資本是林熙的妻子林翠寒提供的,他們預算拿一萬八千試辦一年半載,雖然這個數目在一九六O年代不算少,但要來辦雜誌卻是相當「小兒科」,儘管林熙「一腳踢」,編輯、較對、跑字房及印刷廠的打雜都包攬上身,每期自己寫幾篇稿(據方寬烈〈掌故家高貞白傳奇的一生〉說,高貞白在《大華》上的筆名有:林熙、呂文鳳、溫大雅、竹坂、夢湘、高適、西鳳……等,近二十個),又連載一些有價值的絕版書,以儘量節省稿費的支出,也僅能支持十期,幾乎把本錢蝕光。可幸的是《大華》「出路遇貴人」,而且也的確編得相當出色,得龍雲將軍的兒子龍繩勳支持,一下子介紹五百份訂戶,還加入作股東成為督印人,這實在是支强心針。凡親手辦過雜誌的人都知道,有這個數目訂戶在手,自然好辦事了。但,好景不常,長期訂戶也終會有完結的一天,《大華》出了兩年,到第四十二期,結果還是關門大吉。


林熙到底是有辦法的老文化人,《大華》停刊兩年後,得柯榮欣支持東山再起,林熙在一九七O年一月,《大華》復刊第一期(總四十三期)中,又寫了〈大華復刊的故事〉,交代重出江湖的事實,說是受到一些實業家的支持復刊。不過,文人做生意,娛己性常多於生意眼,結果是撐了一年多,最終還是逃不過永遠停刊的命運。

在資訊仍未發達的一九六O年代,一般報紙多靠副刊上的連載小說招徠,讀者追看小說,報紙的銷數才能得到保障。其實雜誌也是靠長篇連載來支撐的,林熙深明此理,故《大華》的長篇連載尤其較多,主要的是包天笑的〈釧影樓回憶錄〉、劉成禺的〈洪憲紀事詩本事簿注〉、〈世載堂雜憶續篇〉、黃秋岳的〈花隨人聖盦摭憶補篇〉、張謇的〈柳西草堂日記〉、陳彬龢的〈前塵夢影錄〉和秦仲龢譯寫的〈英使謁見乾隆紀實〉。這些連載有些後來還出了單行本,很受歡迎!

〈釧影樓回憶錄〉的作者包天笑是江蘇人,是清末民初著名的小說家,他這本回憶錄是本充滿趣味的歷史掌故,由一九四九年開始寫作,直寫至九十一歲才完成。他生活的那幾十年,正是中國最動盪的歲月,他寫的雖然是自己的回憶錄,其實也是中國文人現代史的演變,很可一讀。

〈洪憲紀事詩〉是袁世凱死後,兩廣監察使劉成禺陸續寫成發表,可惜因詩句過於抽象,一般讀者難以領會,於是廣搜資料牋注,而成書〈洪憲紀事詩本事簿注〉。抗戰末期劉成禺七十壽辰時,在渝州出版,但因當年印量少,好詩文人均聞其書而無法得讀,林熙費九牛二虎之力覓得孤本,遂連載於《大華》供同好欣賞。此外,劉成禺一九四六年在上海《新聞報》的副刊《新園林》上連載的《世載堂雜憶》,在上海中華書局出版單行本時選稿甚嚴,有數萬字未曾選入,林熙聯絡劉成禺多年好友俊君,取得《世載堂雜憶》單行本以外的遺稿連載於此,是為《續篇》,使《大華》的讀者得窺全豹,十分難得。

〈花隨人聖盦摭憶補篇〉的作者黃濬,號秋岳,清京師大學堂學生,歷任北洋政府高官,他的〈花隨人聖盦摭憶〉以隨筆的文體,記述光緒、宣統至民國間的政治史蹟、風俗佚聞、內幕秘辛,曾出單行本,甚受歡迎。《大華》所連載的,實為此書未見刊行的補篇。

張謇是晚清的南通狀元,他的日記共有二十八冊,始記於他二十二時,直記到一九二六年,他七十四歲逝世止。由第二期起在《大華》連載至二十五期,改名為〈柳西草堂日記〉,據編者表示,原來張謇的日記分為上下兩半,上半部藏於南通一個文化機關,下半部藏香港,初期只根據影印資料排印,僅署〈張謇日記〉,後來知道有原名〈柳西草堂日記〉的事,故此恢復原名。

讀《大華》,我特別留意向晚、陳彬龢和蒙穗生,他們的文章不少,份量甚重。向晚是天津南開學校的舊人,曾留學日本帝國大學,一九三五年任職外交部,晚年居香港從事教育,他在本刊發表了〈記黄溯初先生〉、〈記天津八里台二三事〉、〈記許君遠、胡叙五〉、〈閑話乞丐〉……等,尤其分兩期刋出的〈新雙城記〉,記的是香港淪陷前後的生活趣事,讀之笑中有淚。陳彬龢在民國期間長期在文化界活動,與《申報》關係非常密切,他在此處發表了〈前塵夢影錄〉、〈我和申報〉、〈我和偽申報〉、〈我和徐采丞〉、〈留學日本的回憶〉、〈日本侵略中國一段秘史〉……,不單是報界的秘聞,其接觸面之廣,達民國文化界各階層,實在是不可多得的掌故。而蒙穗生則發表過〈鄧鏗被暗殺的內幕〉、〈陳景華和棺材鋪鬥法〉、〈陳老煙槍殺新聞記者〉、〈胡漢民被蔣扣留始末〉……資料豐富,故事性强兼有趣味,甚具吸引力。

其他連載三幾期而受人重視的大文章,有陶拙庵的〈「皇二子」袁克文〉、南山燕的〈半生矛盾的周作人〉、省齋的〈憶知堂老人〉、如冰的〈胡適抗戰時的日記〉、醇廬的〈銀行外史〉、李輝英的〈文學革命第一個十年中的散文〉、容甫的〈哀香港〉、林熙的〈洪深大鬧大光明〉和〈丙午談往〉等,都是擲地有聲的鴻文,絕對不應錯過。

《大華》是份趣味性濃郁的文史掌故期刊,是同類雜誌中的上品,可惜的是停刊已近四十年,不容易得見!

──2010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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