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世紀》創刊號
《文藝世紀》1967年合訂本
1950年代的香港文壇,是左右派唇槍舌劍、壁壘分明的日子。左派的《小朋友》、《青年樂園》、《茶點》和右派的《兒童樂園》、《中國學生周報》、《西點》,是明顯的競爭對手;至於1957年6月突然出現的《文藝世紀》,據說是針對《文學世界》而生的。可幸《文藝世紀》不像《文學世界》那麼短命,而能健康成長,跨越兩個年代,至1969年末,出了超過12年,凡151期,才無疾而終!在詬病為「文化沙漠」的香港,能出版超過10年的文學雜誌屈指可數,《文藝世紀》的存在,對那一代的文學青年影響至大,是值得我們提出來談談的!
我說《文藝世紀》是「突然出現」,不是沒有原因的。無論是誰,出版何種刊物,必有其理想,必有其籌備過程及艱苦。然而,我翻閱了數遍那本16開40頁的創刊號,既不見有〈創刊辭〉闡明其辦雜誌的理想,也不見有〈編後話〉述說創刊的甘苦,甚至連編輯的姓名亦欠奉,只以「文藝世紀編輯部」交代出「集體負責制」,及列明督印人為「盧野橋」,由上海書局發行而已;第二、第三期的封面都有說明是借用自齊白石的水墨,但創刊號那幅「小放牛」圖卻沒有說明。後來經羅琅指點,才知是李可染的傑作。凡此種種,都表明《文藝世紀》的創刊是急就章,籌備不足的。
以不足月而面世的《文藝世紀》,卻是內容充實、擲地有聲的:
在目錄頁排頭的,是《紀念屈原專頁》,此中包括了葉靈鳳的〈屈原‧楚辭和民俗〉、閑堂的〈屈原與神話〉和戴文斯的〈讀九歌圖〉,這個專輯雖然僅佔六頁,但圖文並茂,水平甚高。在凡圖片都要製電版的五十年代,肯花費數十平方吋的製版費,可見編者是很重視這個專頁的。
創刊號共24篇文章,除了上面說的專輯,連載的有曹聚仁的《魯迅年譜》、唐歌的歷史小說《桃花夫人》和愉園的〈略論《三國演義》〉。短篇小說有平可的〈職業〉和望雲的〈太太要知道〉,兩篇小說都有林擒的插圖,反映出編者除了重視文章的質素外,還注重刊物的藝術性。除了小說,創作方面還有侶倫、花庵、方南和陶紗的散文隨筆,柳木下和黃居素的新舊詩,高伯雨的小說劄記和黃蒙田的藝術評論。此外,還有不少翻譯作品,每期的封二、封三都專題介紹藝術家和他們的作品,是名副其實的「文藝」雜誌。
此中我特別注意黃石的翻譯,因我1967年在元朗鄉間曾和他作了大半年鄰居,當時只知道他是位「愛寫東西的老頭」,而不知道他是與鍾敬文、周作人等齊名的民俗學家(1)。他早年也搞翻譯,意大利文學巨著《十日談》的首個中譯本,即出自此君手筆。這期他譯了英國H. E. Bates的散文〈時間〉,編者在第二期才三百餘字的〈編後小記〉中,也特別提到黃石,他說:
黃石先生分期為本刊翻譯英國名家的散文選,今期﹙銘案:指第二期﹚先發表哲夫黎的〈七月的芳草〉和愛迭孫的〈扇子操〉。以後還陸續刊登共有十四位英國散文作家各家不同風格的作品。譯文後並有譯者對每一位作家和作品的簡短介紹,使讀者對作品有更多的理解。(2)這段話見於《文藝世紀》第一年(1957)七期中,唯一的編後話,也是編者唯一提及的撰稿者底介紹,可見編者非常重視黃石的這一組翻譯作品。
荒烟木刻:《魯迅北京故居》
首年的七期中,在十月份還編了個《魯迅先生逝世廿一周年紀念特輯》,這個專輯無論在質和量方面,都是創刊號的屈原專輯難望其項脊的。專輯中和魯迅有關的文章共15篇,佔了全刊的半數,除了本土作家所提供的稿件外,還有鷗閣譯增田涉的〈心隨東棹憶年華〉,乃係《魯迅與日本》的第一章,荒烟的木刻〈魯迅北京故居〉和知堂的〈魯迅的文學修養〉等。在1950年代,香港能約得周作人撰稿的雜誌只有極少數,而《文藝世紀》中卻經常可讀到知堂老人的文章。這個紀念魯迅的專輯,相信是當年港產雜誌中水平最高,而足可與國內一流文學刊物相比的。
以第一年來看,經常為《文藝世紀》寫小說的是侶倫、平可、望雲、阮朗、胡春冰、劉肇霖、西門穆等人,而為小說插圖的,則有林擒、鄭家鎮、任遜等;寫學術性、藝術性文章的,是知堂、曹聚仁、葉靈鳳、高伯雨、黃蒙田、藏園(苗秀)、朱省齋……等名家,葉靈鳳記蕭紅的〈寂寞灘頭十五年〉及〈望舒和災難的歲月〉是我較喜歡的兩篇。
讀完了第一年,我們那位非常低調,隱藏於幕後的「編者」總該出場了:
由創刊至結束,《文藝世紀》的社長和總編輯,都是筆名「夏果」的詩人源克平(1915-1985),他是廣東高鶴人,1937年畢業於廣州市立美術專科學校,除了藝術評論,他還愛寫散文和詩,個人的專集只出過《石魚集》和《閑步集》,但1960年代本港文壇流行出合集,《五十人集》(香港:三育,1961)、《五十又集》(香港:三育,1962)、《新雨集》(香港:上海書局,1961)、《紅豆集》(香港:新綠出版社,1962)和《南星集》(香港:上海書局,1962)均收入他的作品,可見夏果當年在編務繁重的歲月中,還是很熱衷寫作的。
1985年夏果不幸因病去世,王乃凡撰悼念文章〈源克平和《文藝世紀》〉,讚揚這位沉默的文藝工作者,說「源克平先生以滿腔的熱情、全副的精力、熾烈的期望,奉獻給了《文藝世紀》,奉獻給了香港的文學事業」(3),是非常恰當的。
在談到他對《文藝世紀》的印象時,王乃凡還說:
源克平先生對真的善的美的中外文學藝術是十分執着的,都飽(包)含着感情的。《文藝世紀》在他的主持下,既不譁眾取寵,也不作無病呻吟,既對優秀的傳統文化讚美頌揚,也隨時代的脈搏共跳躍。他所選刊的中外古今文藝作品,無論是小說、詩歌、散文、劇本、作家介紹、攝影、美術作品以及各類文藝評論文章,都洋溢着對自己的祖宗故土,對世界各族人民和他們的文化的愛心和敬意。(4)《文藝世紀》是本港非常重要的文學雜誌,當年的作家學者在寫回憶性質的文章時,大多提到這本跨年代的長壽文藝雜誌,曹聚仁在他的〈海天談藪〉中說到,有人問他若袋中只夠錢訂一份雜誌時,該訂甚麼?曹聚仁立即介紹《文藝世紀》,因為「這一刊物確乎讓我們對於文藝這一部門的常識知道得很不少;而編者對於選用稿件,對於表達的文字技巧上,同樣是注重了的。」(5)
而葉靈鳳在《文藝世紀》出版滿十年時,也曾這樣讚許這份雜誌:
《文藝世紀》是一個已經有了十年歷史的純文藝刊物。一個銷路並不特別大,一直維持着一定水準的文藝月刊,在這裏居然能支持了十年,簡直是一個奇迹。如果說這個刊物已經有了甚麼成功,我覺得它的存在就是最大的成功。十年樹木,經過十年的灌溉,無論有人說香港是甚麼文藝沙漠,經過這樣長期的培育,撤下去的種子總有一些已經落地生根,發芽成長了。(6)是的!《文藝世紀》撒下去的種子,很多已經落地生根,發芽成長了,成了本港老中青代的文人,羅漫(羅琅)、范劍(海辛)、李怡、張君默、雪山櫻(林蔭)、陳浩泉、韓牧……都是在《文藝世紀》的搖籃中成長的。《文藝世紀》能在香港生存十二年半,比葉靈鳳說以上那段話時,更多活了兩年半,的確是個奇迹,因為香港是「文化沙漠」哩!其實,談香港的長壽文藝雜誌,應該順帶提提盧森的《文壇》,它自1950年初起在香港復刊,出至1974年12月停刊,歷時25年,比《文藝世紀》長一倍,影響更大!是更奇的奇迹!
侶倫在談到《文藝世紀》時,說:
它是同時期的一些以「文藝」標榜而實際是綜合性雜誌的刊物中較突出的一本。它的內容純粹是文藝性質的;而且也是較有份量的。因此出版後,頗受到注意。因為在此之前,香港還不曾有過像《文藝世紀》那樣風格的文藝刊物。……這不是同人雜誌,而是容納所有香港各方面作家作品的文藝刊物。(7)我非常同意《文藝世紀》是一份較突出的文藝刊物,尤其是最初的那幾年(1950年代),學術水平甚高,然而,卻不是「最好」的,起碼略遜於當年的《熱風》、《文藝新潮》和《人人文學》。至於「是容納所有香港各方面作家作品的文藝刊物」,則值得商榷,其實《文藝世紀》的作者群,只包括了當年國內及本港大部分左派作家的作品,中立或者右派名家,大都未見在此發表的。
羅孚在談《文藝世紀》時,就曾說過:「它(指《文藝世紀》)也並不是十分完美。『文革』未起以前,就感到它有最大的薄弱之處:不能使站在比較右邊的作者替它寫稿。」(8)而這才使他有了創辦容納左右兩派的,公開的純文藝刊物《海光文藝》的意念,希望填補《文藝世紀》的不足。
無論如何,《文藝世紀》在香港的文學史上,是佔有重要地位的。但以上的名家在讚許《文藝世紀》的成就時,都沒有談到其實質的貢獻。接觸香港文學半個世紀,我深深體驗到香港文學的沒落,最主要的原因是缺乏培育新人的園地,如《熱風》和《文藝新潮》這些文學水平頗高的雜誌,雖然為文學青年帶來了高質素的滋養,卻沒有提供給他們發表的園地,使他們空有一身本領卻無法舒展,此所以在談到對年輕一代的栽培,他們是遠遠不及《青年樂園》、《中國學生周報》、《新青年》、《六十年代》及《文壇》等水平略低的雜誌的。
但《文藝世紀》則不同,在1958年1月號《文藝世紀》(總第8期)中,甚少出現的〈編後小記〉中,編者說了以下幾句話:
根據過去幾期的實際情況,我們給青年讀者的照顧還少,今後希望做到開闢一個「青年文藝創作」專欄,以副青年讀者及青年作者的要求。(9)於是,二月份的總第9期,即出現了供年輕人發表作品的《青年文藝專頁》,這期共發表了陳愚的〈寄遠方〉、佚君的〈回憶〉、馬笑的〈我的行裝〉和潔玲的〈一個棕色的青年〉等四篇,共佔兩頁。這以後,長期以來《青年文藝專頁》都成了《文藝世紀》最重要的特色,每期提供的版位多為2-4頁,甚至我見過最大篇幅的,是1967年12月號的共佔12頁,刊登了15篇作品。
《文藝世紀》的《青年文藝專頁》後期還設了《文藝信箱》,由高翔(何達)回答年輕人有關文藝的問題;在年輕作家的文章後,還請專人作短評以指導寫作。《青年文藝專頁》是最成功的青年園地,也是《文藝世紀》成功的要素之一,1960年代,《文藝世紀》由每期40頁,增版至48頁,有個時期還要把《青年文藝專頁》另出獨立的增刊本,附於每期的《文藝世紀》內送給讀者,可見是極受歡迎的,那真是《文藝世紀》的黃金時代!
《文藝世紀》的銷量長期處於二千五到五千冊間,除了本銷外,還銷行於南洋各地,成為新加坡教育當局指定的二十種學生課外良好讀物之一(10)。由於《文藝世紀》行銷海外,《青年文藝專頁》的作者來稿中,不少也來自南洋各地,故此,《文藝世紀》不單栽培了本地年輕的新一代,他還扶掖了南洋各地的青少年,其對文藝的貢獻是肯定的!有志於寫香港文學史的學者,絕對不能忽視!
注釋:
(1):詳情可見拙著〈被遺忘的民俗學家黃石〉,刊2006年3月19日《大公報》文學版。
(2):18。
(3):見《文匯報》1985年5月11日。
(4):仝上。
(5):轉引自侶倫的〈記《文藝世紀》〉,見《向水屋筆語》(三聯書店,1985)頁59。
(6):見葉靈鳳的《霜紅室隨筆》,刊1966年2月6日《新晚報》。
(7):〈記《文藝世紀》〉,見《向水屋筆語》(三聯書店,1985)頁57-58。
(8):見羅孚的〈《海光文藝》和《文藝世紀》〉(《南斗文星高》,天地,1993)頁275。
(9):見《文藝世紀》第8期,頁40。
(10):仝(3),見王乃凡的〈源克平和《文藝世紀》〉。
──2006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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