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18日 星期二

沈西城:我跟李怡的一段交往

七十年代末,我的生活很困頓,盤飧不繼,幾乎連累女兒也捱著餓。 電視台的工資交了房貸,所餘無幾,得倚寫稿維生,名氣不彰,地盤殊少,稿費又低,東拼西湊,不夠餬口,惟賴內子嫁粧抵押,支付生活所需。可一家三口,樂也融融,了無齟語。好友王學文辦了一家「大道」出版社,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視我為賢能,給與助力,出版我幾本小書,不爭氣得很,銷路平平。一夕,他介紹了一位朋友曰劉奕生的跟我相識,劉兄乃是天地圖書的發行經理,聽得我的困境,萬般同情,提議翻譯日本小說,交由天地出版。原來晏洲先生翻譯的松本清張名作《點與線》,非常暢銷,食髓知味,劉奕生說翻一本松本清張的推理小說,不會賠本。我狐疑地問「我行嗎?」劉奕生回答「你不是翻譯過《霧之旗》嗎?港、台都賣得不錯!」王學文從旁幫腔「沈大哥,試試吧!阿劉,你能拿主意嗎?」劉奕生搖搖頭「我只管發行,用稿權在於李怡!不過──」頓了頓,蠱惑地一笑「我可以提提意見!」看神情,似乎成竹在胸。王學文乘勢說「那一切拜託你了,我們等聽好消息!」我忙站起,躬身致謝。劉奕生穩當「不要太客氣,成功了才再說!」

一星期後,消息傳來:李怡同意並謂最好翻兩本,稿費從優。天旱逢甘霖,我喜出望外,馬上跑到九龍金巴利道的智源書局,從放置日本推理小說木架上,左挑右揀,選定兩本松本著作:《喪失的禮儀》和《沒有果樹的森林》。電告劉易生,「OK,我立即通知李怡!」隔一天,給我電話,傳李怡言:想我寫一小段關於兩本書的簡介。這易辦,日本書封底都有內容介紹文字,我就搬字過紙,呈了上去。其時李怡是《七十年代》的總編輯,這是一本綜合形式的月刊,側重政治、文化、社會現象的報導,立場傾左,在香港同類雜誌中,地位僅次於《明報月刊》,我一向為《明月》供稿,卻從未曾替《七十年代》做過文章,至今仍不明為何如此?我寫了交去《天地》門市部。很快得劉奕生回覆「李怡同意小說內容,著立即著手翻譯。」我花上一個半月時間,把兩本小說譯畢,交付劉奕生。又一個星期,劉奕生找我說「李怡想跟你見見面,」於是相約在修頓球場對面的波士頓餐廳閣樓,我們三個人,三杯咖啡、 一碟西多士、兩片薄牛扒,邊吃邊談。李怡神清氣爽,風流倜儻,一派文士風。我第一眼看到他,便噢地嚷起來,把李怡嚇個半死,原來李怡跟他父親李化長得一模一樣,像是從同一個模子倒出來似的,看到他,就彷彿看到已逝去的李化,如何不驚?七十年代初,恩師鍾伯偕我在灣仔龍門閣樓飲茶,座中有一中年漢子,英俊瀟洒,鍾伯介紹,說是大導演李化,化叔是粵語電影十大導演之一,峨嵋電影公司的老闆,這家電影公司以拍武俠電影名聞影圈,更是第一家將金庸、梁羽生的小說搬上銀幕。李化堪稱電影多面手,能編、能導、能製,拍了不少金庸、梁羽生原著改編的電影,計有《射鵰英雄傳》一、二集,《神鵰俠侶》一、二、三、四集、《雪山飛狐》上、下集《碧血劍》上、下集、《書劍恩仇錄》上、下集、《鴛鴦刀》上、下集、《白髮魔女傳》一、二、三集、《江湖三女俠》上、下集、《七劍下天山》……當年皆是膾炙人口的賣座電影。我年少無知,直問化叔對梁羽生與金庸小說的看法。化叔想了想,道:「講故事情節,自然是金庸優勝,說到詩詞歌賦,老查就不如梁老了!」我年少嗓門大:「看小說,講情節喲,誰理會詩詞歌賦這玩意兒!」一旁的鍾伯嚇一跳,白我一眼,想加阻止,已來不及了。李化呵呵笑,說:「老鍾,可別怪他,葉仔說得對,小說最重情節,詩詞歌賦只是枝葉,『戥場』罷了!」拍拍我的肩膊:「在化叔面前要說真話啊!」

鏡頭回到波士頓餐廳,李怡喝了口咖啡,告我書已在排版,一個月後便可出版。(啊!第一流的天地出版社也會出版小作呀!)我心花怒放。李怡又說:「沈先生,你的譯筆不錯,希望能多多合作!」匆匆別過。年關在即,賢妻苦著臉,巧婦難為無米炊唷!愚夫自得想辦法。求助於劉奕生,能否先付一本譯稿的稿費?阿劉答應跟李怡磋商一下。過了幾天,劉奕生約我到波士頓閣樓,李怡早已在座,點了飲品後,從西裝內袋,取出一個白信封:「沈先生,這是兩本書的稿費,你點一點!」(沒聽錯吧,兩本書的稿費!)我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接過厚厚的白信封:「謝謝,謝謝你,不用點了!」李怡淡淡一笑:「不謝,這是你應得的!」那淺淺的笑容,四十四年後的今天,我仍未忘記 ,怕是永遠忘不了!

沈西城臉書2022年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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