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5日 星期四

悼劉紹銘



昨日馬吉傳來「皮多」的消息:劉紹銘走了,不敢且不肯相信,希望是誤傳。

半夜三點起來,書友 Peter Tai 也傳來噩耗,應該是真的了。唉,近年真的變化多端,香港文化前輩又少一人。

二千年我在香港寫了〈劉紹銘的少作《空門》〉,收進拙著《醉書室談書論人》(香港創作企業有限公司,2002)中。寄了一本到嶺南大學給不認識,且未見過面的劉紹銘教授。不久,收到他的來信,他說:……我倒希望你除書話外,不妨加入些傳記資料,「八卦」一下,會增加讀者閱讀情趣。

突聞教授息勞歸主,黯然以外,翻出舊作悼念,可惜匆匆之間找不到信。

──2023年1月4日晨4時於洛杉磯

劉紹銘的少作《空門》

讀劉以鬯先生主編的《香港文學作家傳略》中劉紹銘(1934~2023)的〈自傳〉,才知道原來劉博士五十年代在香港時已開始創作。一直以來,我對從香港成長的作家都很注意,讀五十年代青年作者的合集,如《靜靜的流水》、《向日葵》……及當時出版的單行本時,都沒有見過劉紹銘的作品,便以為他是到台大升學後才開始寫作的;卻原來劉紹銘自十六歲﹙即1950﹚起,已開展其寫作生涯。不過,他一向喜歡獨來獨往,除了在台時加入過「現代文學」外,便沒有再參加過其他團體,故當時的合集都見不到他的作品。劉紹銘如今已是著作等身的作家學者,少不免會有人研究他,如果探索到他五十年代在港時的少作,恐怕要花一番氣力去翻《新生晚報》和《香港時報》了。

我最初見到劉紹銘的書,是友聯於一九七零年出的《吃馬鈴薯的日子》。不過,從這篇〈自傳〉所附的〈著作簡目〉中得知,原來在此之前的六九年,他已在文藝書屋出過一本《與良心的對白》。這個〈簡目〉是按年編排的,即是說劉紹銘自五零年開始寫作,到六九年才出第一本書《與良心的對白》。不過,這只是個〈簡目〉,〈全目〉當然不止這些。他成名以後出的書,還未出的書,將來一定會有更齊全的目錄。然而,六九年以前出的,他忘了的,或者不想記下來的,又有多少呢?我肯定《與良心的對白》不是他的處女作,因為我手上有一本他出版於一九五七年的《空門》。 劉紹銘是於一九五六年往台大升學的,一年後的五七年九月,由大學圖書供應社出版了他的《空門》。《空門》是本三十二開,共一一八頁的文集,分小說、書信和雜寫三部分,大部分都是他在香港時所寫的作品。小說雖只有〈空門〉和〈長城謠〉兩篇,卻佔去了三分二的篇幅。劉紹銘在〈前記〉中說:

在個人情感的好惡上說──一個母親對著幾個不肖子,其中也會有一個比較上喜愛的──我偏愛〈空門〉。因為書中的男女主角曾經令我落過淚,並不是多情自作,而是存在他們間的神與人,理想與現實,天國與塵世的矛盾衝突實在是太劇烈了。這是一個迄今尚少為人注意的問題,不過實在上它已存在了不知幾個世紀,天主教上馬丁路德所引起的宗教革命,部份與此問題有關連的,作者個人智力有限,更不敢冒瀆神聖,留待讀者自己去推敲解答好了。

〈空門〉是一個賺人熱淚的戀愛悲劇。故事說我和自幼在澳門天主教孤兒院長大的嘉薇墮入愛河。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某日嘉薇卻突然告訴我她要回到澳門的修院去當修女,因為神曾在她大病時讓她痊瘉,她在神前許過諾,要此生奉獻給教會。我倆雖然都深深地愛著對方,終因了她的誓言而分手,大家陷入痛苦中。後來,我想到假借我殉情自殺,騙嘉薇回來辦喪事,而企圖強行留下她的辦法。豈料弄巧反拙,嘉薇聽到這個消息後,竟然瘋了。在精神病院裏整日迷迷糊糊,又不肯吃東西,終於病逝了。

這個寫於五五年的小說長達五萬字,無論在選材或寫作技巧上,都見成熟,比諸當時一般的青年作者,高出頗多;當年,劉紹銘才二十一歲,可見他確有寫作天份。

劉紹銘是喜歡以書信的形式來討論問題的。《空門》的第二部分即是由〈風塵小札〉和〈天涯小札〉等幾組書信組成。在〈風塵小札〉中,他利用幾封給大哥的信,和他討論翻譯、寫作、電影藝術……,都是文藝青年經常思考的問題。〈天涯小札〉居然是寫給嘉薇﹙〈空門〉的主人翁﹚的信,寫的是相思之苦,思考的正是:獻身給神的信徒是否一定要獨身?不禁令人想入非非:在劉紹銘的早年生活中,是否真有嘉薇其人?〈空門〉中有多少自敘傳的成分?

第三部分雜寫又題〈浮世繪〉,全是短短的雜文,是從《新生晚報》上錄出的。劉紹銘以為「大概年少氣盛,兼又牢騷太多,時有口不擇言」,不過,我總覺得,報紙文章,不得不如此。 這本「炒三味」的《空門》,我很相信是劉紹銘的處女作,只是想不通何以他自己編的〈著作簡目〉不錄!

──寫於2000年4月,六月刊於《香港文學》186期,2023年1月4日晨修訂。

讀者回應:

Peter Tai:在《空門》之前,劉於十五六歲在《新生晚報》寫小說,至於用的是甚麼筆名,他本人跟我說忘記了。甚可惜。他年幼時曾於肇慶做「送報書僮」,來港後開始爬格子,而最後一篇是懷念戴天的文章,刊於《明報月刊》。可謂一生與文字結緣。

許定銘臉書2023年1月4日)
劉紹銘的信件

終於找到劉紹銘教授給我的信,因為底部有花紋圖案,信也擺了十多年,褪色了,特重抄如下:

定銘先生:

謝謝贈書。我在《香港文學》和《城市文藝》也常看到你的文章。我倒希望你除書話外,不妨加入些傳記資料,「八卦」一下,會增加讀者閱讀情趣,匆祝

近好

劉紹銘上2009,2,20


你看:人的記憶多可怕!十二小時前的清晨四時,我居然錯記為:


……他鼓勵我繼續寫作,並說「最好寫些多人認識的作家」,這句話一直藏在我心裡。


其實這句話是另一位前輩指導我的,特此更正。

找信件的同時,找到劉紹銘的兩部書,順帶貼在這裡,讓有興趣的讀者按圖索驥。

──寫於2023年1月4日下午4時

許定銘臉書2023年1月5日)

痛悼劉教授

近日常作的一個噩夢就是有一天環顧四週,發現師友知交都走了,只留我一人在這荒涼的人世上,四野茫茫,恐怖呀!昨日就驚悉劉紹銘教授仙逝的消息!

我立時在案頭那一排碩果僅存的幾十本書中抽出最厚的這一本,劉教授贈我的。翻開來,扉頁上他的中英文簽名仍是栩栩如生的呀!

四年多,哦,五年多前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情景猶在眼前。那是他在嶺南大學餐廳請顏純鈎、舒非和我餐聚。那日,我們去到中文系樓下,他已等在那裏,手中便㩦着這本大書,把它朝我一遞道:「送給你。」

我驚喜道:「送我?」

「嗯,裏面有一篇Joece Oates的文章,你不是喜歡她嗎?這是我的舊書,前幾天清理舊書時正好翻出來了。」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Oates的?」

「你在回憶劉以鬯的那篇文章中不是說到嗎?」

頓時,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了。想不到劉教授竟然看到了我那篇小文,還記住了這個細節,還把他的藏書贈我!

大約兩年前,我也有過一次同樣的感動。當時顏純鈎轉來一篇文章,是劉教授在他的明報(或信報)專欄評我的一篇小說。我看了先是一驚,後則一愧:看看人家這胸懷!

那時我從嶺南大學辭職回家作自由寫作人已五六年了。走時已經把領導們得罪了個遍,劉教授也包括在內。我其實一直對他十分敬仰,拜讀過他所有的作品還有大部分譯作。《一九八四》我讀的倒不是他的譯本,但我讀了他譯的索爾·貝婁《赫索格》,真是高山仰止。從此也愛上了索爾·貝婁。

不幸我性格中有個缺陷,怕名人。不是不敬仰他們,而是太敬仰他們了,不能像對待常人一樣對待他們。還有就是跟領導保持距離,怕自己不小心說出甚麼錯話得罪他們。劉教授這兩項都佔全了,又是名作家名學者又是我頂頭上司。自然更是敬而遠之。誰知還是有一次無意中說出的話得罪了他。我後來雖然真心地後悔不疊,但也沒想去補救,心想他大人有大量,總會明白我并非故意。

沒想到他大量到這個程度,竟會認真看了我發表在一不起眼雜誌上的一個短篇,還為之寫評。後來我在一公開場合見到他,就趕緊趨前招呼了。

走筆至此,我又想起了那次嶺南飯局中的一個細節。臨分別,他邀我們去他辦公室看看,路上我跟他并排走着,他突然說:「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其實陳校長和我一直是保護你的,有個人寄了好幾封匿名信給校長中傷你,校長轉給了我,我們都決定置之不理。」

我一時竟呆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直到上了回家的地鐵,才想起來應該跟他說句「謝謝!」再說一句「對不起!」,再說一句:「劉教授,我非常非常地敬仰您!」

我一直想着下次見面再說,可是,已經沒有下次了。

王璞臉書2023年1月5日)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敬悼亦師亦友的前輩劉紹銘教授

新年甫過,卻傳來噩耗,我最敬愛的前輩學者劉紹銘教授不幸遽然辭世。在世道丕變﹑人心苦厄的今日,每天都是壞消息,劉教授之辭世,更使我有錐心之痛。

除夕日我寫短訊向他賀年,很反常的遲了兩天才見回音,當時還有點疑惑,現在明白了,那已經是他彌留的時候,世聲遠去,人間渺然,他再也收不到老朋友的問候了。

劉教授高齡八十九歲,是我半個長輩,我不敢稱自己是他的學生,但實際上他是我不折不扣的恩師。我和他相交二三十年,在工作和生活上密切來往,受他的人格與學養影響很深,我說和他「亦師亦友」,相信他也會同意。

我認識劉教授,是朋友舒非女士介紹,在此之前,舒非已經手由三聯書店出版過他的著作,她也一直是劉教授的知心朋友。我認識劉教授之後,先出版他的《二殘遊記》,那是他回憶舊時生活點滴的散文集,後來我邀請他為天地圖書主編一套「當代散文典藏」,向香港讀者推介華人作家中的散文精品,這個系列一直延續到我退休為止。

後來,他還為我們主編了「當代小說典藏」和「現代散文典藏」兩個系列。當初,我建議他自己的散文集收入「當代散文典藏」,他不同意,說自己的作品不適合收在自己主編的系列,我說大陸老一輩學者季羡林主編的文學作品系列,也收入自己的選集,後來他也同意了,之後他的好幾本散文集,也陸續由天地出版。

劉教授的散文一向是我所愛,他以作家情懷與獨特筆風寫學者文章,作品中洋溢他的學術修養與人生洞見。他的文筆委婉中有對生活的譏諷,豐厚理性中飽含人間溫情,他把嚴肅的評論寓於分花拂柳的文字之內,又在隨意描繪的生活細節中,巧妙隱藏他的人生智慧。讀他的散文是一種享受,在認知上有提升,在情感上又有共鳴。

劉教授的另一非凡成就是他的翻譯,他翻譯了奧威爾的《一九八四》,對華人讀者的政治覺醒是振聾發聵之作。他又主持翻譯過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這部扛鼎之作,因為他,夏志清廣為華人學術界與兩岸三地讀者認識,連帶張愛玲也「破土而出」,風靡天下。

劉教授學貫中西,但他的童年卻相當不幸,他自幼失學,與弟弟相依為命,兩兄弟在舊時香港艱苦謀生。他曾描寫過一個生活細節,就是兩兄弟為怕返工遲到,每晚要將一條繩子繫在彼此腰間,那樣一翻身就會牽動對方,隨時都會醒來。

即使在溫飽都有問題的日子裡,他仍堅持讀書,考上台大外文系,畢業後得恩師夏濟安(夏志清教授長兄)支持到美國留學。在美國半工半讀期間,曾經到餐館捧餐養活自己,及至拿到博士學位,才改變生活處境。

劉教授在台大讀書期間,與白先勇﹑李歐芃﹑陳若曦等同學一起創辦《現代文學》雜誌,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的起飛,起了不可磨滅的推動作用。他與白先勇等保持了一生的密切交往,我臨退休前,嶺南大學還舉行過一次白先勇的演講,當晚中文系招待白先勇,我也受邀。初時幾道菜都比較普通,劉教授急起來,當場追問主事的副校長,似乎覺得有點失禮,其實好的菜都在後面,他只是擔心對不起朋友。

也是那天晚上,女作家王璞也受邀參加晚宴。王璞本來在演講後就想離開的,在門外碰到劉教授,劉教授把她勸住,一定要她參加晚宴。就在晚宴開始前,他還特地跑來交代我,叫我要替他招呼好王璞。

王璞曾是嶺南中文系講師,份屬劉教授下屬,後來離開嶺南專職寫作,前同事回校參加活動,本來也很正常,但劉教授仍珍視如此,可見他為人的溫厚。

劉教授是苦學成才的典範,他也因此樂於扶持後輩。香港有位女作家到嶺南大學修讀碩士,因為沒有大學學位,本來是不夠資格的,劉教授知道她的情形後,說他一向支持自學成才的後輩,後來以特例放行。後來那位女作家順利拿到碩士學位,至今仍在大學擔任教職。

他在嶺南大學主持中文系工作時,就熱心推動香港文學,扶持新作家不遺餘力,一發現有才氣的後輩,總是樂於推薦鼓勵。香港作家黃碧雲﹑鍾曉陽﹑戴平﹑董啟章﹑黃念欣等人,他都曾為文評介,或在人前人後大力讚賞。他在香港幾十年,出任文學獎評判﹑文學講座主講嘉賓﹑組織不同形式的文學活動,居功至偉,香港人不可忘記他在這塊土地上留下的足跡。

劉教授雖然熱心社會活動,但他不是長袖善舞的人,他擇友甚嚴,一旦交遊即付以真心,更拒絕文化江湖上那些沽名釣譽之輩。香港文化界不少「活動家」,熱衷於大排場,他鄙夷這種人,反而看重那些默默耕耘不求名利的後輩。

除了學術界中人之外,劉教授較多聯繫的包括林行止與夫人。林先生不時約一些學界中人見面,我也常叨陪末座,劉教授之外,盧瑋鑾﹑鄭樹森﹑董橋﹑詹德隆﹑張敏儀等,都有機會見面。想起那些日子,朋友對座,杯酒言歡,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

哀悼劉教授,不得不提及一個人,她就是嶺南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司徒秀英老師。司徒老師一直是劉教授的下屬,因工作和私下接觸彼此產生感情,劉教授晚年,身邊都只有司徒老師悉心照料。我離港後,每隔一兩個月,總要和他通一個電話,互相問候一下,「傾吓閒介」。他退休後悠遊林下,司徒老師獨力照料他的起居,日夕相對,相濡以沫,有情有義,善始善終。

2021年5月間,突然接到司徒老師傳來的幾張照片,那是她與劉教授正式結婚的照片。照片中他們在一個不大的房間內,兩個人喜氣洋洋,相依相擁,一個和祥安樂的小天地,讓人替他們慶幸祝福。據知,參加婚禮的除律師之外,還有教授和司徒老師家人﹑朋友和學生,濟濟一堂,見證他們的美好結合。他們1997年就相愛,2000年共同生活,二十多年裡志趣相投,舉案齊眉,渡過難得的靜好歲月。

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生活處境,每個人也都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人世滔滔,天地垂憐,做人很艱難,但再艱難的日子都要過下去。

早前我文章中,曾提及自己最崇拜的三個人,那便是余英時﹑林行止和黎智英,他們和我的交往都相對有限,林行止先生多一點,余英時與黎智英都未曾謀面,他們都是我心儀的仁者,但我不敢視他們為知己。唯有劉紹銘教授,我敢說他是我的知己,因為我們相交相知,都已到了一個眼色都能心領神會的地步。

標題引用魯迅寫給瞿秋白的對聯,一個人一生,真的不需要有太多朋友,知己二三,可以攜手共渡苦海,共登彼岸,於願足矣。

內心傷痛無以復加,匆匆擬就一副輓聯,不計格律,聊表寸心,為劉教授送行:

辛苦遭逢,一生造福人無數;繁華見盡,萬里騰雲自逍遙。

顏純鈎臉書2023年1月5日)

劉紹銘(1934—2023)〈合理的做人〉

  《李我講古:我的患難與璀璨》是自傳文字。據〈身世之謎〉一節所記,他出自「單親家庭」,由含辛茹苦的母親撫養成人。做兒子的,因此也懂得孝順,不讓母親傷心。只有一次例外。他八歲那年一個早上,工人阿銀如常喚他起床上學。

  他不肯起來,照樣賴床。工人無奈,只好如實報告他母親。母親也沒有責罵,還吩咐阿銀代向老師請假一天。到了晚上,母親噙着眼淚,要孩子到她睡房,接着從大襟長衫衣袋中掏出兩個一元大銀,輕輕拍在檯面,泣聲道:「你不是我親生的!」

  為甚麼母親對自己的骨肉說出這種意氣話?說來也簡單。她自己是個隻手撐半邊天的女人,一生勤奮,怎可能生出一個才八歲就存心逃學的兒子?難怪她話說得這麼重:「我把一生人、一世人的希望全放在你身上,我用血和汗來養大你,只望你長大後,成才長進,誰知你只讀了幾個月書,就已經練精學懶,你實在太令我失望!所以我覺得你不是我的親生兒子,你只是我從街邊撿回來的。」擱在檯上那兩個一元大銀,是給兒子離家後在外邊「獨立生活」兩個月的「花費」。

  李我八歲時,是一九三O年。以下這段對白,對今天為人父母者,雖事隔半個多世紀,一樣有「反思」價值。原來李我認錯後,對母親發誓說:「從今日起我不再逃學。從今日起我每次考試也要考第一。若果考第二,你不用趕我,我馬上離去。」

  母親在接受兒子改過自新的諾言前,開出兩個條件:第一是不要當官。第二是「若你將來不能名成利就,出人頭地,你就不要找李家的人。」

  八歲的李我答應「自新」後每試必考第一,那是童言無忌,我們不必計較。值得我們反思的是中國父母世世代代給予兒子的壓力。不出人頭地就無面目見江東父老,這種價值觀不正是魯迅所說的「黑暗的閘門」的具體表現?

  「揚名聲、顯父母」,這是科舉時代男人立於天地間一個奮鬥的目標。李媽媽的時代一來科舉已廢,二來她以自己父親在官場的不幸遭遇為誡,不要李我從政。她要兒子「出人頭地」的行業,要嗎是律師,要嗎是醫生。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李我二十三歲,在嶺南大學法律系半工讀。次年加入廣州風行電台,開始「講故」。節目大受歡迎,一年後年薪高達百萬港元。為了應付工作,學業只好放棄了。

  李我沒有當律師、醫生,但因為當年在電台「講故」,譽滿省港澳,的確是「名成利就,出人頭地」了。要是李我當年沒有給母親痛斥一頓,今天會是甚麼樣子?我們不必無謂臆猜。值得討論的倒是李媽媽督促兒子做人的方向,因為她言談反映的價值觀,不客氣的說一句,「流毒至深」。

  「君子疾末世而名不稱焉」。話是孔夫子說的。如果你聽他的話,發奮忘食努力做人就是。到了四五十歲仍「無聞焉」,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你還可以老老實實做人,無愧於天地,過平凡日子。但李媽媽望子成龍,客觀的分析一下,無非是為了替自己出一口氣,滿足一己的虛榮心。她可曾想到,有為青年儘可「立志」他日出人頭地,但最後能否如願,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

  李媽媽大概沒有機會看過魯迅的〈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1919),因此不怪她。魯迅以進化論的觀點來看父母子女的關係,認為人類「因性慾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發生苗裔,繼續了生命」。因此子女並沒有「欠」父母甚麼。為人父母的責任,不外是放子女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要合理的做人,先決條件是價值的取捨不能讓人借箸代謀。幸福的定義得由自己釐定。李媽媽要是看過魯迅的文章,說不定會這樣勉勵李我:「孩子,用功讀書,腳踏實地的去做人,將來職業的選擇,記著媽媽的話,要適才量性。因為這跟做人道理一樣,誰能夠做到to thyself be true,誰就可以幸福的度日。」

──楊希彥編輯:《寫給還未長大的人》(香港:黃巴士出版社有限公司,2005年),頁39—42。

  多謝,再見。

  在「黃巴士叢書」看見劉紹銘身影,很意外吧。謝立文就是這麼神奇、玄妙、有趣。謝不下一次「作弄」她與他的舊照。認識她不久,以為她早得知而閒話家常地提及「他的書惡搞過你的照片呢」她反應告訴我——她不知情。「是哪一本書?那麼有趣」這反應裝不出來。應該找天問他一看,聽另一位當事人反應。

  不到半個月,這書兩位作者先後停止長大,兩人「同場」更是十多年前一次巧合(下回再抄書)。全書近乎通篇我我我下,〈合理的做人〉隻字不揭露「我」,除了類近陳寅恪《柳如是別傳》、周作人《看雲集》寫法,暫時推敲不到合理意圖。大部分編輯應該不收貨,更顯得黃巴士(謝立文?)編輯獨具慧眼,一下子讀懂〈合理的做人〉。

  那天是2019.07.22。安靜地聽完整場對談,沒有帶書,亦按下舉手衝動——只要讀過劉用心翻譯《1984》,明白場合在於討論給孩子看甚麼散文(而不是同期再版譯本),所有提問縱使聚焦當下也是多餘而且不必。盛夏重版譯本,附帶媒體訪問早於五月完成,已是讀過初版以後的事。

  姑且逆時針調撥時鐘多一點。

  早於2017年尾(五年了,見鬼),黃向我們求助。我們甚感興趣地集思廣益,討論怎樣完成任務。下一次收到消息,已是2018年1月,劉與三位「忘年之交」合照。得以見證、中途曾幫忙籌謀張羅(沒出口沒出手,充其量搖旗吶喊),我感到榮幸。再下一次,我已收到紀念特刊,翻閱照片、文章同樣一絕(現在回看,當然可一不可再)的合作成果。(她看過贈書後飛快地為特刊找到最好歸處)紀念特刊成員研究功夫紮實,全篇訪問與劉累積下來的憶童年散文毫無重疊,想來「還是忘年之交呢」絕不客套。劉很在意還未長大的人,晚年選編作品仍是以「給孩子」為目標。後來黃仗義幫忙,送我大禮,謝謝黃,也謝謝劉。

  再向前撥一點。

  在意作者曾在哪些地方生活,活動起,很快把劉與銅鑼灣連在一起。謝謝你憶童年,憶得那麼一清二楚。每次路過希雲街,我總想起你,即使這條街早煥然一新,變成餐廳、茶室與咖啡店,我仍嗅到兒時嗅過的乾洗店、車房、茶餐廳,或者你兒時每天路過的T字路牌,還有那段吃馬鈴薯的日子。願一切還未長大的人,或者孩子,領略你無時無刻在意年輕人,下一代的一面。

Aaron So臉書2023年1月5日)

【艱苦歲月】採訪部今日專程到屯門訪問嶺大中文系榮休教授劉紹銘(1949小六、1950中一),細說在聖類斯寄宿和工藝院當學徒的歲月。

《聖類斯中學九十周年紀念特刊》臉書專頁2018年1月15日)


香港書展2019:劉紹銘談港臺散文

香港貿發局on YouTube 2019年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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