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16日 星期二

沈西城:文壇祭酒胡菊人

七十年代深夜,月之下旬,冷冷清清的英皇道上,都會有一個中年漢子,抱著雙手,佝僂著背,獨步而行,星兒在前指引路,月亮打後映照他,夜風吹拂,泠意漸起,卻冷不掉他的熾熱——對文學的熾熱。頂著風,走不了十來分鐘,便來到渣華道跟英皇道交界的南康大廈。中年漢子駐足大廈門前,吁口氣,閃身進了去。沿著樓梯走到二樓,推開面前一道小木門,筆直走了去。觸眼處,是一個排字房,這時,人影疏落,只剩下兩、三個黑手黨,低頭排著社論。那中年漢子走到角落窗前的一張長木桌,拿起枱上紅筆,捲起衣袖,全神貫注地對著樣紙,手不停揮地劃著,寫著。很快,太陽東昇,黎明到了,方扔下筆,伸個懶腰,站起來,離開桌子,拖著疲憊的步伐離開了排字房。中年漢子便是《明報》月刊總編輯胡菊人,為要配合翌日中午路程,心血來潮時,不管是深夜,都會披上外衣,回到編輯部,摸黑走入版房看大樣,很多人落版印刷的月刊,特意漏夜趕來看大版。

胡菊人素有一個習慣,便是事必恭親,那時住在鰂魚涌中天大廈,到南康大廈只有十五分鐘都盛讚《明報月刊》出色,他們哪知道胡菊人付出了多大的心血!他的最好夥伴黃俊東常勸他不要作夜行,遇上劫匪,咋辦?胡菊人回答「怕什麼?我又沒東西給他們搶,大不了,把我這隻老爺錶拿去!」胡菊人不明白遇到賊匪,最怕是沒有東西給他們搶,有,自然不礙事,黃俊東當然沒有直接了當把這種情形告訴他,即便說出來,胡菊人也不會輕易動搖,仍然會暗行夜路,他要用他那盞智慧的燈,照亮知識的寶庫——《明報月刊》。七四年,我從東京回港,閒著無事,很想覓一份差事。《明報月刊》編輯黃俊東對我說:「你既然懂日文,不妨譯點小文章,交來月刋發表,賺些外快。我聽了,猛地一怔,《明報月刊》當時是最有影響力的雜誌,作者不是著名學者,便是教授,我是一個黃毛小子,緣何能列榜上?黃俊東道;「那倒不要緊,我們的老總胡菊人一向開放,認稿不認人,只要稿子有水準,準會登。」碰巧胡金銓要去南韓拍電影,無瑕兼顧連載著的的老舍文章,黃俊東便提議我在日本書籍找點資料,翻譯一篇文字補上去。我找到木村浩翻譯俄國作家寫的有關老舍的一篇文字,連夜動工,譯了一萬字左右,交給黃俊東。過了半個月,黃俊東喜孜孜地走來告訴我:「老胡看過你的文章,說可以用,並請你繼續翻譯。」於是我便一篇一篇地翻譯下去,其中一篇是關於魯迅的《阿Q正傳》,胡菊人看了很喜歡,在《明月》十週年紀念特大號裏,還指明要我翻譯日本學者竹內實的一篇論文。這篇論文是魯迅在上海戰役時期日記上空白的問題,日本京都大學教授竹內實不同意胡菊人關於魯迅那時期的說法,毅然寫了一篇長文加以駁斥。稿子先是寄到黃俊東手上,然後才轉交給我。俊東問我看過後,有什麼意見?我說內容不錯,就是長了一點,一期刋不完。俊東說:「我會跟老胡商量,分期登好了!」胡菊人打電話給我,徵詢意見,我直言相告,略略沉思一下,就叫我先翻譯出出一部分,發表在十週年那一期,其餘的慢慢譯出。

那篇稿子的後續,最終也翻譯了出來,俊東忙著,教我自己送上去編輯部。《明月》編輯部在南康大廈十樓,距我家僅數箭之遙,一個細雨霏霏的黃昏,挾著稿子走上南方大廈。從來沒去過《明報月刋》編輯部,這還是我第一次上去交稿,走到十樓,一位雜役帶領著,繞個彎,走到一道木門前,推開,眼前是一個長約三十呎、闊不到四十呎的房間,裏面放著五、六張檯子,密密麻麻擠上五、六個人。我進去時,適巧黃俊東不在,我就問坐近門口的那位小姐「這裏可是《明報月刊》編輯部?」小姐打量我一眼,下,用手指朝裏面一點,說「在後面,這兒是《明報週刊》。」呀呀!這麼小的房間竟然就是兩份著名刋物的編輯部,真是匪夷所思!走到後面,看到一個中年男人背窗坐著,頭髮不長不短,前面的瀏海,輕輕掛在額角,隨著握筆的右手在飄動,飄呀飄,飄逸靈雋。我的腳步聲驚動了他,陡地停了筆,慢慢望過來。我看到了兩道冷峻的目光,我不禁倒退一步。他打量我一眼,忽地問:「你是沈西城嗎?」我點點頭,心想:看樣子大抵他便是胡菊人了!謹慎起見,仍然問:「是胡先生嗎?」「是!」他點點頭,順手拿起檯面上擱在煙缸上的煙斗,朝缸邊敲了兩敲。「我的稿翻譯好了,請你過目!」我恭敬地說,便把裝著稿子的公文袋遞了上去。「哦,」胡菊人似乎有點喜悅,雙手接過,拆開來,低頭看。看了一會兒,問起我日本留學的情形,他對日本似乎沒有什麼好感,卻對日本文學的蓬勃,有著極大的欽佩。這次以後,我便成為《明報月刊》的長期作者。

良禽擇木而棲,後來,胡菊人認識了台灣報業巨子傅朝樞,展開他生涯事業的第二步,成為《中報》的總編輯。善於經營雜誌,卻非掌管報紙人才,各部門的的不配合,人不能盡其才,不到數月,危機已呈,最後,不得不得已,掛冠而去。在《明月》十載,生活安定,享譽日隆,一旦挫敗,失落可知。收拾殘心,重整戰鼓,跟陸鏗創辦《百姓》,以賢妻劉美美為輔,選用短文,偏重趣味,銷路不俗。難怪老拍檔黃俊東讚嘆道「老胡辦雜誌,還是有點門道的。」工作之餘,喜歡看書、喝酒、彈古琴,完全是文人雅士風範。胡菊入愛喝酒,酒量文壇中稱第一,能連盡兩瓶二號白蘭地而談笑如常。偶然喝醉,會失聲痛哭,戴天是他最佳酒友。 近日《初文》出版社編輯了胡菊人一眾舊文成書,曰《良友專欄文選——胡菊人》,《藝文趣談》欄裏有一則《金庸的古典白話》,談小說技巧,言簡意賅,文云——「小說技巧是多方面的綜合藝術,但最基本的有兩項……兩項根本條件一是文字,文字不好,則一切都破壞了;其二是『說故事的方式』,說得不好就算設想多麼奇巧、主旨多麼宏大也沒有用。」他推崇金庸的古典白話,認為只有這樣做去,小說才有前途。換句話,便是「雅俗共賞」。可試問如今的小說家,有誰能做到這兩點呢 ?

沈西城臉書2024年7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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