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女作家,有釋義的必要,指的是已從文壇消失的女作家,而非涉及生命的逝去。七十年代中期,因寫作關係,結識了一班女作家,扳起手指算,便有:亦舒、林燕妮、農婦、小不點、尹懷文、杜良媞、柴娃娃、圓圓、李默、潘柳黛、孫寶玲……不敢說全部相熟,也有些交往,留在我腦海裡,印象深的,大抵只有三、四位,而圓圓就是其中的一位。一九七五年我跟隨孫寶毅先生編輯《大任週刊》,那年代,青年人能參與一本雜誌的編輯,並不容易,因而我十分看重自己的工作,整天腦袋馬達開動,想把內容弄好。跟孫先生商議,不妨加插一篇《香港作家訪問》,孫老聽後,拍腿叫好,由他牽頭,同徐訏先生聯絡,約定時間訪問。徐先生很有學者風度,爽朗健談,言無不盡,訪問做得順利。訪問寫好,附上我一篇印象記,可有意見了,徐訏給了我一封信表示訪問稿照登,印像記則望能撤銷。只是版位已經劃好,抽一髮動全身,必須有其稿件填補。孫老總跟徐大作家在電話裏商量,決定由徐訏另找人寫。大約過了三日,《徐訏印象記》出來了,的確寫得不壞,褒讚當中不失持平,情感豐富不致氾濫無制,一看作者耑名,正是圓圓。
圓圓那時候在《明報》寫專欄《且慢》,不同於其他作家,字數很短,約二百五十字,內容既有抒發個人感想、月旦社會時事、也有介紹外國流行事物、音樂,字數短,便於閱讀,很受讀這歡迎。《《大任週刊》不久因經濟問題而停刋,跟圓圓再無接觸。嗣後,圓圓文名越來越響,除了《明報》副刋,還用緣袖子的筆名在《明周》撰稿,主要以外國事物為主,包括名人生活,科學新知等等、這種文章多譯自外國雜誌,過去便在所多有,本沒什麼好稀奇。圓圓巧手一雙,不循舊習,囫圇吞棗,卻去蕪存菁,重新整合,用地道中文寫出,了無硬譯的佶屈聱牙,咀嚼不易之弊端,因而廣受讀者歡迎。富在深山有人識,《東方日報》出手邀請圓圓加盟,稿費之高,不在話下,專欄名曰《八面觀》,顧名思義就是有「無處不到」之意。篇幅較長,內容豐富,比在《明報》更受歡迎。徐訏曾跟我說過——「在我教過的學生當中,圓圓很有寫作的天份。」徐訏自視高,素不輕許人,能夠這樣誇,正好體現出圓圓在徐訏心中的地位。圓圓的小品,很有一種辛辣味道,讀之,眼淚鼻涕往往隨之而下。圓圓多才,拿手戲,自非僅限於這一家,偶會來幾筆幽默,輕輕的,柔柔的一刺,教人啼笑皆非。圓圓文章風格,我個人體驗,有點兒相近日本的森茱莉,伊是明治大文豪森鷗外的女兒,女承父之餘蔭,擅寫雜文,潑辣兇悍,而又不缺俳諧幽默,為文能二者具,實不易得。圓圓融匯貫通,創出個人風格,在寫作路途上是一種突破。
我跟圓圓只見過一次面,八十年代初,不知為了什麼事,我獨個兒跑上《明報》找查先生,適值先生不在,進了社長室,一位年輕女人客氣地招呼,自報莫姓,是查先生秘書,且問我可有什麼話要留下?我告訴了她便離開社長室,走到報館門口,碰到相熟記者,跟他聊起,才知道這位秘書小姐便是圓圓,她的真名字叫做莫圓莊。認識圓圓的人,很難想像得到秀氣盈身的小妮子,竟會寫出如斯辛辣的文章。她說話聲音不大,人也隨和大方,哪有文章裏的半絲辣味?文如其人,用在圓圓身上,並不恰當。圓圓在新亞唸書時,徐訏教過她,她唸新聞系,對社會事物懷有濃厚興趣,立志投身報界,做一個忠於事、慎於言的好記者。我曾經想過訪問圓圓,在電話裏她這樣回拒:「訪問可就不必了,我根本不是什麼作家,只是把別人的東西改寫,就是登在上報上的小品,也是看到社會上發生的種種惡事,心裏面挖塞,便把它照字搬寫下來,說得認真一點,不算什麼創作,所以我從來不承認自己是作家。」我跟她說是不是作家?並非作者說了算,而是來自讀者的定奪。可圓圓執抝,堅持己見:「在創作方面,我沒什麼天份,可說到寫小品,我不認輸,自覺還不錯哩!」在謙虛中,圓圓有一份自信,一個寫作的人,若然不能謙虛,作品便不能超然,可沒有自信,作品就失去光采,謙虛與自信,作家應同時擁有。
圓圓在《明報》做了一段相當冗長的時日,厭倦了、就跟胡菊人投向《中報》。當時《中報》聲勢浩大,卻不幸地辦不出一張好報紙。圓圓離開《中報》,轉去《黃與林》廣告公司,也只做過一段短時期,便離開了。我的老朋友大畫家黃錦江跟圓圓是好朋友,為她辯誣,說是身體不大好,不宜操勞。一別數十載,久久未有圓圓的消息,近況何如,錦江兄,可否告知一二?
(沈西城臉書2024年6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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