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7日 星期四

悼王仁芸

王仁芸散文集《如此》,李家昇封面設計,香港青文書屋1997年1月出版

【半生呂途】|世事兩茫茫
吳呂南
2024年10月22日

日前和板板到「隱地」探望定定,定定是《港大文社》第九屆幹事,也是我的中學師弟,文社是由師兄洪清田和我等草創的;年來知道已大去的有周國偉、周麗英、林藝瑛幾人,思憶愁緒不斷,哀悲無名。

回到倫敦,又接到輝姊丈夫剛病逝,而文社第七屆主席王仁芸已突然身故多年(1957-24.02.2017)訊息;暱稱「芸娘」的王仁芸江蘇武進人,香港小學會考狀元,也是我的中學師弟,中、英文修詣高深。我、大隻輝和他一起搬進屈地街電車總站對面的「學而居」;我倆曾共遊桂林灕江,湛江,煙花小孩,如夢而幻。那時尋章覓句全靠記誦,我整夜翻書尋索「山有木兮木有枝」不得,芸娘眼見窘相,輕輕一點出下句,他說出自古詩十九首卻是不對的;芸娘博聞強記,令我心折悅服。

1986年11月,香港詩人戴天應中國作協之邀,率領12人文化團到四川、雲南等地見山見水見人,不談政治不接受任何訪問。芸娘是團友之一,已歸道山的團友計有戴天、黃繼持、也斯。顏展民(1952-)90年代中在倫敦見他落魄失魂,返回香港後消息渺然,不知故人可好?

統戰不成,香港詩壇祭酒戴天更被左派貶成「綠背文化打手」、「資產階級文化買辦」,從此詩、人皆成政治祭品。芸娘任職多間報社翻譯、編輯高位;他和文青結合後,我遠適海外,彼此動如參與商,輾轉又輾轉才知道噩耗,停筆投箸,拄杖落地,茫然若失。正在西班牙獨行朝聖之路的阿甜叨念着:

人生的轉折就是如此;一轉身,他看到另一條路,我們卻留不住他的背影遠去,最後是一縷清煙與無限的思念。

板板是文社第八屆主席,英倫幸聚,邀請她出席10月19日香港大學校友會英國分會年會,英國分會1999年成立,文綺貞是創會會長,廣告界先驅奇才,文天祥後裔家族對香港大學回饋有加,莫失莫忘;繼任會長黃慕玲是前香港駐英經貿處副處長高級政務官;再繼任的何文亮醫生,父親是香港首任華人教育司何雅明,妻子是前仼港督的私人秘書;現仼會長羅佐輝醫生,前瑪麗醫院大國手是也。25年流光容易過,現在每年還接待近百名「師友計劃」來英校友,主辦不同活動,為《香港大學》海外獨樹一幟,今日之會,文社第五屆主席、青年文學獎第六屆主席張楚勇也在,文綺貞還在,與有榮焉;不怕伶仃,何須惶恐。

周年大會後與板板到高山道陋室茗茶。

板板一歲時患小兒麻痺症,後來在大口環兒童骨科醫院住了3個月,手術後不須再扶杖而行,但身體發育還是受到影響。中學就讀佛教學校,強項科目是中文、中史、地理。順利考進《港大》畢業後,第一份工作任教津校,月薪4,880,秉持孝道大部份薪水都用作維護家計。但她教不完整整一個學年就辭職不幹。之後從事書報、記者生涯,薪水減半,工作將近10年也辭職不幹;同儕都力勸她做多幾個月,可以得到較優厚的退職金。板板說走就走,任性灑落如斯。

時維1997年,板板支持苗圃計劃行路上北京,籌募教育經費,她的父親是團中最長者,4個月行程始於足下,完成後在天安門廣場前拍攝照片,終生以為傲。當然也免不了成為慶賀回歸祖國的最佳寫照。

剛好離職拿著不多積蓄,因工作認識了一位清華學者,萌生在北京開書店賣買書籍,賺取兩地差價。既無人脈,又無批文,語言不通,更無財力的板板,盲闖北京賣書第一日就註定虧本,手下曾有8名員工,一再拖延結業,結果賠盡積蓄,還靠文社友好仗義打救填氹。

愛書如命,當年也曾投資港幣100元成為青文書屋小股東的板板,從北京回到香港後重投書業。自奉甚儉,生活上沒有甚麼可以難為她。開始追尋原始佛教,開壇講學:無常、無我、涅槃。

小時候,走路經常跌倒。板板賴在地上哭,覺得很悽慘,媽媽卻不肯馬上抱起她,只是不斷說「冇事,冇事,未死得!」僵持之下,板板唯有自己撐著站起來⋯⋯。

此後「未死得」、「鬥長命」的狀態,算不算得是無我?

竹簍普洱茶是老人貽贈,賣茶世家後人,民國38年12月1日新婚賀禮。老人追逐情愛,離夫棄子,孑然一身終老英倫,骨灰歸於玫瑰花間。沏茶猶帶微微土香,彷見老人紅塵戀戀韻緻。

板板說口渴,只啜了一口半茶,清歡無味。少年文社友人酷愛蘇子美,放不下:

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舊」茶。

Stephen NG臉書20241022日)


【半生呂途】|因病傷懷
吳呂南
2024年10月29日

「落枕」又叫「瞓捩頸」,幾星期前,頸部略有不適,舉止不便。星期四在社區中心阿B見到我若有所失,就主動來替我按摩,他手指又笨拙又粗,原本是水喉佬,點知他一埋位,二話不說,就左右搖擺將條頸揈(搖)來揈(搖)去,我話不要擰我條頸啊,跟住清脆「卜」一聲;阿B話解決了。

當時沒有感覺,但是兩三個星期後,條頸都是酸酸軟軟沒有改善,前一晚痛到打直睡又不行,打橫睡又不行,仰睡不行,俯臥又不行,將雙腳楝(豎)起來,再放下,再楝(豎)起來又放下都不行,睜開眼望住天花板,合上眼,又睜開眼望住天花板都睡不着。打開YouTube聽《綠豆兩邊走走》都聽不入耳,聽黃世澤(時事評論員)罵人,都是沒勁。直嘣嘣那樣條頸一郁就痛,整晚都睡不得,第二日當然沒精打采啦。最初是右側頸項有些酸軟疼痛,慢慢蔓延到右肩膊,一向不喜歡食藥、用藥的我,唯有很不願意地搽些特效止痛膏;一次、兩次、又三次,似乎痛楚是舒緩了些,但疼痛酸軟又從右頸側轉移到右頸耳朵後邊,伴隨而來爆炸性頭痛,跟住鼻塞,喉嚨又有些疼,嚥口水都難;躺下時鼻孔不通,所以大力抽氣,導致嘴唇乾燥,要不停喝水,一喝水就要去小便,全晚起起伏伏,上上落落沒有睡好。

睡在床,伸直到了如斯地步,會不會萬念俱灰?任你一生人點樣戎馬天下,睥睨八方,都免不了最終要乖乖躺平,好幸運地有三尺的地方可以安眠。上周知悉「芸娘」逝去的消息,哀慟非常,多日來渾渾噩噩,茫然若失,幾十年的情懷,無以寄託。「芸娘」的夫人都是文青,當年我任教校外課程寫作班的時候,曾經請他主講香港散文,一班幾十人兩小時如沐春風;之後,好多時都會細論文,跟她家人亦算稔熟,死生契闊,「芸娘」不在後,輾轉聽聞她移居英國,渺無音信。文友先前摹刻清朝錢耐清(錢松)石頭一方:

一病身心歸寂寞,半生遇合感因緣。

只能俯首,不能抬頭。都是讀書少,伏案多,都是現代人沉迷手機產生的時代病徵,是時候要放棄手機和電腦好一段日子?疼痛移位,看來「落枕」之外,還有發炎。幸好阿B手勢不錯,免了扭斷頸之虞。

10月27日星期六到Belsize 社區圖書館觀看香港電影導演許雅舒作品《風景》(Pseudo Secular):「說是雨傘電影,也不盡然。這電影呈現出不同世代的香港人的焦慮、抑鬱,更指向城市景觀與歷史變遷,怎樣一點一滴,從惠澤變成牢籠。一大片龐雜的風景,城市、街巷、高樓、橋墩、唐樓天台、離島、鄉土、自然、人物穿梭其中,觀眾也跟隨攝影機後,用一雙眼認真觀看這個城市,非為讚歎香港發展一日千里,而是道出宿命般無解的困惑。」

4條主線中以百多年老牌子「香港鼓油」的片段最傳神,令人觸動「香港自由」今不如昔;紀錄片長3小時,沒有驚慄爆炸性場面,更多的是2007-2014年香港社會抗爭事件的連續,都是有名無名者的理想訴求,娓娓道來,讓觀眾反思結局、出路。放映後導演遠道從曼徹斯特而來,參與「傘後人文」討論,期待可看到她的其它作品:「慢性中毒」、「哭喪女」、「日常」等等。

主辦單位「一頁舟」,提供高質素有關香港文化藝術、政治民情、推進社區共融、追尋人權普世價值、講香港話。

一葉不繫之舟,全賴有心人引領,度到彼岸。

 (Stephen NG臉書2024年10月30日)

閱海外吳呂南面書,方知王仁芸離世;又提到顏展民(1952一):「90年代中在倫敦見他落魄失魂,返回香港後消息渺然,不知故人可好 ?」不勝唏噓。八十年代中戴天應邀帶隊遊四川雲南,王仁芸、胡燕青,顏展民與我,俱以文青身份隨行。轉瞬40年,往事如在目前。王仁芸外文甚佳,曾是青文書屋創始股東之一,又先後任職《新晚報》和《東方日報》,後報任繙繹部主任,與我共事多年。至於顏展文也是典型的文青。曾任青協主席。兩人俱隔絕音訊逾十多年。王死後香港無人貼文,可見人一走茶就涼。又吳文有一節談及吾師戴天,恐是誤傳。「統戰不成,香港詩壇祭酒戴天更被左派貶成「綠背文化打手」「資產階級文買辦」,從此詩、人皆成政治祭品。」就我所知所見,旅遊歸港,一切如常。戴天從未成為左派攻擊對像。又何來「打手」和「買辦」之說呢。背後事非,若非白字黑字,還是不要當真為好。

Kwan Muk Nam臉書20241023日)


悼盧文敏

朱璽輝:生命中最昏暗的一天

甲辰重陽過後的一天,生命中最昏暗的一天。

早上還賴床的時候,十多年未見、忙於佛教團體慈善工作的盧師母,我男女中學的校友,罕有致電給我,告訴我她的丈夫,一位多年前自《燃燒的荊棘》後,一直沉迷寫詩,在元朗某女子中學教過我、待我不錯,也邀我某年一起參加過《中國學生周報》成人組徵文比賽的盧澤漢老師,日前因食道癌,走了。

三小時前,當我在樓下某擠迫餐廳晚膳,邊看手機,驚見小豆(瘂弦詩人小千金)的圖文,還有偉棠詩人的長文,都提及這位出色大半世紀的老詩人名報人名作家。他倆的圖文另加上FB友黃康成先生的新訊,都隱隱透露了極不幸的謎團!

三天前,諾貝爾文學獎 揭曉前夕,我也提起了 文學評論著作不少的王慶麟大哥。他詩不算很多但首首叫好,多年來也得過不少文學獎的瘂弦大哥! 二十多年來,大哥幾度來港,蔡詩人和我通常都去維多利亞公園對面一酒店與他見面。

嫁得詩人才子婦,不辭清秀勝梅花的橋橋嫂大學時她去宿舍探我,往後一直待我如妹妹。多病的她感到自己的大限將至,我匆匆去見了病奄奄的她;然後,花凋花落……

約前年,致電給瘂弦大哥時,大哥說:我要努力活下去!

大哥頭腦一直精醒靈活,近九十高齡的他仍著作不倦。他以王慶麟本名的文學評論、著作,本本重量級,令台港中文壇注目。約一年前經過書局,看到大哥的回憶錄另一本則是他與詩人楊牧的信劄結集。

因時差關係,不好意思要今年得台灣文學獎,詩集以外、也是小說作家、近作《甜麵包島》作家王家大千金小米(作家鹿蘋),她晨昏工作晏睡可能未醒時,被我的長途電話吵醒。我也因自己多病而變得心煩,減少了致電向王大哥問安!

天地全黑的今天。起碼對我如是!

兩位對世界、對寫作對詩、對生命一直有熱情、努力不懈至生命最後一刻的良師益友皆離去了。

瘂弦詩人回憶錄的封面寫道:

「我認為我們經歷的悲劇超出了人類的負荷極限。說得上是悲慘中的悲慘。」

是的,不停的戰禍如是。

部分人的劣根性也如是。(以、伊難民竟不停逃到/入侵烏克蘭!烏會亡國嗎?烏應換屆的總統澤連斯基在其他國家已買了兩間房子!)

上主的玩笑也如是,往往把人類推向悲慘的深淵。

智慧而心地善良的人不可長壽五十年至百年做對人類有貢獻的事嗎?老人不可以人人都無痛無病、不在恐懼中而終?在睡夢中走,進入另一世另一個新的夢境中。

上主賜給大家的老,都是變老變醜、各種疾病、失智、死亡……

R.I.P.,願我尊敬的兩位長輩,帶着微笑離開這多災多難的世界,一路走好!!

日後,當我仰望雲端的時候,會找找看您們在哪裏?

變幻的雲,您們在俯看仍在營營役役逃避各種不安的我等?抑或兩位詩人都快樂地伏在白雲上,不停地寫詩!……

Chu Sai Fai臉書2024年10月12日)

鄭明仁:敬悼盧澤漢老師

朱璽輝女士日前在臉書帖文公布香港文壇前輩盧澤漢仙遊消息,朱女士說這是盧先生的太太親自告訴她的。盧澤漢桃李滿門,文壇朋友眾多,消息傳來,師生、好友感到哀傷。他一生創作力旺盛,寫下幾千萬文字。1950年代末赴台灣師範大學升學時,其作品已被收入1959年出版的青年文集《靜靜的流水》中。在台攻讀期間,曾出版了個人詩集《燃燒的荊棘》。

教學之餘熱心搞文化工作

盧澤漢以盧文敏的筆名馳騁文壇。1961年他回港任中學教師,教學之餘熱心搞文化工作,曾先後編過《學生生活報》、《文藝沙龍》和《文藝》等刊物。他先在元朗一間中學任教,後來轉到九龍新蒲崗的李求恩紀念中學任教,1967年我讀李求恩中一班,1969年盧澤漢是我中三國文老師。他教書的方式頗為特別,很少見到他靜靜坐下來,整堂課他總是拿着讀本遊走課室朗讀,聲音嘹亮。每天放學都見他滾水淥腳般離開校園,很多年後才知道他是在趕下一場,到雜誌社開工寫稿、編稿。
盧澤漢(第二排右四)近年常參加李求恩紀念中學校友的聚會

盧老師60年代寫過一篇文章叫做〈泥鰍〉,他寫〈泥鰍〉的時候應該是任教李求恩紀念中學期間。他描述的大坑渠(污水溝)就在學校旁邊,情景是師生們熟悉的。作者某日走過每天必經的污水溝,見到一條在生死邊緣掙扎的泥鰍,「看來溝水雖然是污垢混濁了些,但牠一離開了那死水,竟連生命也要丟了」。〈泥鰍〉的主角是在酒樓當會計的勞先生,家住徙置區,每日過着刻板的生活:受部長的閒氣,受同事的白眼,終日擔心柴米油鹽……勞先生就是那條活在臭水溝裏的泥鰍,人生是如此無奈。這不單是勞先生的無奈,應該是盧老師的無奈,同時也是60年代很多青年的無奈與痛苦。

80年代赴台出版通俗書刊

作家兼書評家許定銘指出,1977年盧文敏離開李求恩中學後,全力搞出版和寫作。70、80年代他在香港辦過《醜聞》、《風雲》、《黑皮書》等好幾本雜誌,分別用孟浪、老偈、貝品清、白水晶、霍愛迪、艾迪等多個筆名在《天天日報》、《新報》、《新夜報》、《新知》、《藍皮書》等報刊寫下近千萬字的流行作品,包括偵探、靈異、愛情、魔幻、科幻等小說,結集出版過《閻王令》(1987)、《變色幽靈》(1987)、《通靈怪嬰》(1988)、《魔域翡翠》(1992)等十多冊單行本。

盧澤漢早年成名作《燃燒的荊棘》

1985年,盧澤漢離開香港到台灣發展,與友人分別成立金文、美麗與追星族3間出版社,出版通俗小說,並將台灣通俗雜誌「香港化」,還購買版權出版香港慕容羽軍、雲碧琳、林蔭及沈西城等人的小說,直到2005年退休回港。回港後大家見面多了,經常參加爐峯雅集敍會,回憶文壇舊事。盧澤漢退而不休,近年轉戰社區媒體,寫作不絕,初文出版社社長黎漢傑幾年前把盧澤漢早年的文章選輯成幾本書,令盧老師開心不已。盧老師今駕鶴西歸,但願他在另外一個世界,繼續享受他一生至愛的文學生活。

《灼見名家》2024年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