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24日 星期三

王璞:文學發燒友

「文學發燒友」這個詞語,我是到香港後才知道的;而見識到純正的文學發燒友長甚麼樣,我是在寫出那篇徐訏小說研究才知道。

一九八九年底我初到香港,身無分文,舉目無友,不過很快在報社找到工作,還結識了一班新朋友,大家初次見面就一見如故,有談也談不完的話,這話題就是文學。文學這話題一時一夕如何談得完呢?所以要約定時間下次接着談。新朋友們笑曰:「都是文學發燒友啦。」

大約是在一九九七年前後,我起意研究徐訏小說,寫了篇長文發表在某報副刊。沒幾天就接到一個電話,來電者開門見山道:「我是廖文傑。你知嗎?」他說的是粵語。我當即驚喜道:「當然知!廖先生你好!」我說的是國語。

我撰寫研究徐訏的文字時引用最多的,除了徐訏作品,就是廖文傑文章了。他是徐訏鐵粉,收集了大量徐訏資料。編輯了好幾本資料集。有些還有說明和注釋。電話後我們很快約了見面,記得跟他一起來的是詩人康夫。他們兩個都是典型的文青,即是說衣着質樸,舉止拘束,言詞木訥。可是一談起文學和徐訏,就兩眼放光,滔滔不絕。盡管語言不太通,我一句粵語也不會講,他們則不諳國語,大家居然溝通無礙,劇談幾小時。記得那是在美孚一間茶餐廳,他們對飲食表現出那樣的冷淡,讓我感到熱心點吃點喝實在不文學,各人只要了杯茶和西多之類。

後來就時有見面,我從他們又認識了幾位徐粉。才得知一直有一群徐訏鐵粉的存在。他們都是純粹的文青,沒有任何功利目的,只是出於熱愛而投身文學,認定了徐訏是代表他們文學理想的作家,就為之迷為之痴。

那時徐訏在兩岸三地都遭冷落,大陸固然將他視為反動作家,他卓爾不群特立獨行的個性,又令他不見容於港台兩地的文學文化圈,書店少見他的書,兩岸的現當代文學史都將他忽略。我到香港十多年後,才偶然在嶺大圖書館看到他一本薄薄的詩集,驚艷之下,才去找來他的小說讀。

「吶,就是這本詩集。」大前天,當我跟廖文傑失聯二十年後重逢,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本小書來對我說,「那時你就是看了這本書才寫徐訏的。」

真的呀!這就是那本《徐訏100首抒情詩選》。編者康夫,出版者廖文傑。

可是他跟康夫也失聯了,跟其他那些徐粉也都失聯。怎麼會不失聯呢?他連智能手機也沒有,有台電腦,還頻頻故障,以至電郵也沒有了。他的通訊手段還停留於九十年代,只能打電話,而家中座機也拆除。這次我們得以聯繫上,幸賴朋友蔡詠梅的熱心探查,她七彎八拐地問來了他的電話號。

可是廖生仍然關心文學,說起文學仍是滔滔不絕:他編輯出版了誰誰的書,在哪裏發現誰誰的佚文,誰誰打算寫本徐訏傳,台灣新出了一套徐訏文集,版本與舊的那套比怎麼樣。我原本想請他吃飯,可是他對吃喝仍然表現出跟當年一樣的冷淡,說他吃過飯了,只要了杯熱檸水。

顯然,他還和當年一樣清貧,可是滿腦袋的文學資料典故依然富足得很,說起前輩作家作品,尤其是徐訏,如數家珍。還歷歷如昨地憶起第一次見到徐訏的往事。那是在一次會議中,他坐在徐生前一排。

「你跟他說話了嗎?」

「說了幾句。」

「他知道你是誰嗎?」

「知道,我給他寫過信,還寄過剪報。」

「那你應該把這些都寫下來呀。」我道。

「寫了。」

他說還寫了一些有關文學的回憶,聽上去都甚有味道和資料價值。我勸他把這些文章集結出版。

「誰會看呢?算了。」他淡淡道。

這時奇異地浮現在我腦海的,竟是不久前我在呼倫貝爾草原看到的遍地牛羊,牛也好,羊也好,馬也好,看去都是一個姿勢:低頭吃草。我便想,牛羊馬們與人的區別所在,就是牛羊馬只關心吃飽喝足,而人在謀求物質生活的富足之外,還要追求精神生活的富足。而純正的文學發燒友,就是那些把精神生活看得遠遠高於物質生活的人。這樣的人即使今日還存在,也是鳳毛麟角了。我竟得識二三子,幸甚。

王璞臉書2025年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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