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7日 星期五

西西的話

西西的話
蔡炎培

西西的《維農小上帝》有附言──「當年我在《中國學生周報》乃義工,也不可能邀請他當詩頁主編,盼勿再訛傳。」西西的話,教我錯愕不已。

錯愕,恐怕與我的身世最有關。先慈26歲嫁入蔡家,29歲守寡;先嚴沒有留下什麼,除了紮腳奶奶,以及我和剛出世不久的月蓮妹妹。家窮,由於我是男丁,父喪後,兄妹同告有病,母親救我而捨棄了妹妹。個人略識之無以後,「保衛婦孺」的意識更濃了。此外,對女性總是退讓三分。藍子時代的西西,小妮子叫我大哥啊,怎地會這樣?好在卡叔(羅卡)尚在人間。

一九六五,兜兜轉轉總算「讀完書」回家見母,待業一年,藍子(西西)看我這哎吔大哥百無聊賴,問說,《中國學生周報》的詩之頁你編不編?敢情好。雖然份屬義工性質,至少「分行傢伙」推銷起來並不難;賺點稿費,不愁沒有零用錢了。《青簡》、《歸來》、《冥蝶》、《刺刀上的花》這些作品就在這個時期創作出來的;過了些日子,藍子前來探班,問說誰最有希望?我一口咬定是也斯。

世事以訛傳訛多着哪,像鄭樹森就鬧了笑話,一時失了學人治學應有的嚴謹,把我補白式的編者話,當作是西西的。

鄭著《從諾貝爾到張愛玲》,「五、六O年代的香港新詩」一章有言,「一九六五年間主編《中國學生周報.詩之頁》的西西,就對兩個新崛起的聲音(一九四七年出生的也斯和年齡應該相近的栢美),有此提點:『再擺脫不了瘂弦的影子就有危險;栢美同樣是。要知道,風格成為藝術家神物利器的同時,也是他自己的陰影。』有趣的是,西西本人早年似乎也是瘂弦的追隨者,以各種筆名發表的詩作,也有一些類近瘂弦的意象和『童真』口吻的描繪。」事實上,瘂弦是西西和也斯的伯樂,二人同樣在寶島成名。

我們跟慕容羽軍(李影)並不相熟。李影先生辦《中南日報》,很注意我們這一族群,自家剪報收集資料不輟以外,常常發起學生徵文。我杜紅和藍子(西西)都是中學生,藍子慫恿我陪她參賽。結果,她姑奶奶第一,庇理羅士的張曼儀第二;張教授後來成了研究卞之琳專家。區區第三。獎項是陳錫餘先生捐贈的小銀瓶,很別致的。

蘋果日報二O一四年三月三日)

附錄:

非虛構故事
西西

恰克.柏拉尼克(Chuck Palahniuk)的一個小說《搏擊會》曾拍成電影,之後寫過好幾本書,其中一本名字叫《非虛構小說》(Non Fiction),封面上的書名是兩個字,但內頁卻多添了兩個字:真實的故事(True Stories)。顯然,他要講的故事,都是真事。全書一共二十三個故事,我就轉述最後的那個好了,名為〈安慰獎〉。原文用第一身敍事,我也沿用「我」,稍後再轉用「他」。故事這樣開始:另外一名侍應剛給了我另外一份免費餐,因為我是「那個人」,那個寫了《搏擊會》的人(他的書,敍事者往往沒有名字)。那本書中有過這麼一個場景,一位忠誠的侍應,是搏擊會的會員,為我提供免費食品(而這,也出現在電影中)。然後,又有一名雜誌的編輯打電話來,說要派人採訪地下搏擊會,問我地址。我答:這是小說的虛構,根本沒有這樣的秘密組織,沒有搏鬥至死等事。搏擊,其實佔很少的篇幅,我要寫的是朋友們的生活,而我,真的患有嚴重的夢遊症,晚上到處遊蕩。霍士影片公司讓我帶朋友到片場參觀,每天早上我們在同一咖啡室早餐,由同一侍應招呼;這侍應有一副明星相。某天,他從廚房出來,剪了髮,刮了鬚,變成了演員,就演侍應。餐廳的侍應都因此認識我,不收我的錢了。我在書店中被人拖到一邊簽名,並悄悄查問搏擊會的所在;又有女讀者問:有沒有女子搏擊會?

我繼續寫:弟弟住在南非,父親獨自住在愛達荷。電影拍完的那年夏天,他和父親通了三小時電話,父親說搭了一間樹屋給他兩兄弟,又談到兒子養的母雞,母雞孵蛋,是否要每隻獨住?地面又是否要鋪鐵絲網?父親說,鋪了,小雞就不肯在上面排泄了。然後談天氣,晚上很冷,父親說,火雞爸爸會張開翅膀收藏小火雞,因為小火雞的塊頭大,火雞媽媽無法全部保護。都是珉馨的家常話。那知道,過了幾天,父親竟遭人殺害。老柏拉尼克住在風景美麗的山頂,擁有許多田地,到處是野生火雞和麋鹿。兩個月前,他結識了一名女子,可這女子的前度男友聲稱,誰要跟她一起就殺誰。果然,這瘋子近距離槍殺了二人,並且放火燒屋。

這就是非虛構的真事。柏拉尼克的作品,已有多部中譯。《搏擊會》、《惡搞研習營》、《倖存者》,我都讀過。最近在看他的近作《俾格米人》(Pygmy),寫的不是非洲的矮小森林人,而是一群不知來歷的青少年,小時受訓成為殺手,十三歲後被分別送往美國做交換生,進入美國家庭、學校,準備顛覆破壞。小說由其中一個編號67的少年特工敍述,他寄住的一家人叫他Pygmy。他的英語很爛,對美國社會很陌生,不同的語言與文化的衝擊,於是產生諷刺、黑色幽默,產生不同角度的思考。

(附:看了蔡炎培的《西西的話》,我堅持:一,跟他並不熟悉;二,沒有邀他當《中國學生周報.詩之頁》的主編。現在再多兩點:三,稱別人為「大哥」,不是我的作風。參加徵文比賽,說來可笑,怎可能邀請他陪賽。他的文章除了一廂情願的瘋話,還有不好的地方,是拉扯無關的人。他編周報詩頁時在每首詩後寫評語,都是評馬的套語,影響很壞。我的時間寶貴,要寫的東西不少,不想再無聊。他在書上自稱是諾貝爾獎候選人,除了當是笑話,諾獎真那麼重要?委員難道會出來澄清正確與否?)

蘋果日報二O一四年三月六日)

鄭重聲明
蔡炎培

西西在《非虛構故事》又有附言,強調:一、跟他(蔡炎培)並不熟悉;靜心想想,確然是。嫁了給文學的西西,從八十年代起,前後只交往三次。一次是八十年代,她的寫畫老師「四十不畫」蔡浩泉開畫展,我們遇上了,閒聊了兩三句,感謝她老人家關懷我的小兒女。一是九七之前,素葉文學請蔡浩泉去灣仔大佛口那家專賣法國菜的餐室聚首,區區叨陪末席。席間,請她老人家留給我通信電話。一直沒有撥過。直至新世紀了,艾曉明學派非常看重香港文學。艾教授的大弟子凌逾尋且以《西西研究及其新進展》為博論,書出了,想送她老人家一本,我一口答應問問看,西西的妹妹告余,先生曰可。

興華師說得好,「永恒與我們共處着,卻互不相牽涉。」

附言二,強調「沒有邀他當《中國學生周報.詩之頁》的主編。」這,拙文《西西的話》已有所陳述。補充如下:當年學生周報的社長林悅恒、總編輯羅卡,以及陸離等人士仍在人間,該是最佳人證。物證當然是鄭樹森所著的《從諾貝爾到張愛玲》,「五、六○年代的香港新詩」一章擺了小小的烏龍,誤將區區的話當作是西西的。

加多兩點的附言三與四,「稱別人為『大哥』,不是我的作風。」這,倒是人老胡塗了,我的哎吔妹妹藍子已不在,對不起,親愛的西西先生。認識藍子,想來是在無邪醫院道舊居的讀詩會上。藍子給我的印象是「小拜崙」。事實上,舉凡星島的學生園地遠足,沒有她姑奶奶,簡直無規矩而不能成方圓;就我所知,藍子給園地中人陳某奉若女神,終其一生,念念不忘。二人鬧彆扭了,央我這哎吔大哥陪她去陳家,想要回寫的信函。不果。

我常去紅磡寶其利街探望她。我們間或在海心廟朗誦拜崙《給奧古斯達的詩章》。很多年後,一九五七回穗養病,一堆舊書給了她。藍子針黹非常了得,每本都有深藍緞子的書衣。

最後的附言,「他在書上自稱是諾獎候選人,除了當是笑話,諾獎真那麼重要?委員難道會出來澄清正確與否?」先生之言差矣。先生清高得可以,當然不在乎,但我這「分行傢伙零售商」卻在乎這份合乎人類正常虛榮心的榮譽。先生之言卻不無酸溜溜味道。何苦!我還保有委員會寄還詩稿的信匣在,地址仍在。

蘋果日報二O一四年三月十七日)

拒絕鄭重
何福仁

小拜倫,真好,原來你有這麼一個名字。(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我原來有許多哎吔的名字。)那麼你可不用再擔心,由於對拜倫雪萊那幫浪漫詩人失敬,會影響自己成為什麼獎的候選,於是曾在海心湖畔,徘徊誦詩,並且暗自神傷。何苦呢?原來早有人為你打通門路,向浪漫祖師爺爺致意,真令人感動。世間還有好人好事,做了而不讓人知。人類這就有希望了。我私下倒希望通靈的地址、手機、伊妹兒、臉書,可以公諸所有同好,老實說,連我也有點酸溜溜,反正這又不是什麼獨得的陰私。說到陰私,要揭的話,詩人,還會少麼?沒有,或者太少,還配是詩人麼?陰私八卦,當然真真假假,無需負責,這就像詩人寫蔡邊村紀錄片《尋母記》在德國獲獎,名字不假,戲沒有看過,得獎可當不得真。

但是,小拜倫,怎麼啦?你看來還有點不爽。(是這樣的,說出來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成為別人姑奶奶之前,我好像只得那麼一兩個粉絲。)那你可要自己反省了,是信寫得太少麼?這可不是你的錯。你讀中學的時候,什麼藍子時期,還沒有一籃子的通訊系統。即使那時候你的手腳還靈便,總不及現在有各種配套,時代對你太不公平了。不過,也不要太難過,少女時代的社交,以至感情生活,天經地義,或多或少,非親非故,與其他人何干。不過,別看低自己,小拜倫,你其實很厲害。

(是嗎?)譬如說你當年跟文藝青年去旅行,沒有你就去不成了。(去過一次罷了。)那更不得了,你對香港的郊野很熟悉?這毋寧是一種恭維。詩人都很有風度,尊重女性,對她們忍讓,即使筆下提及的女作家,或者送的詩,──不過要求星期美點一下而已,要是她們都不滿意,請記住,詩人無不是善意的,在詩的國度裏,只有假不了的愛。有哪一個女作家,不希望出現在詩人筆下?

作為諍友,我可也要實話實說。(歡迎。)你不承認當年曾邀請詩人主編《中國學生周報》的詩頁,是你這個義工害怕僭越了吳平、羅卡、陸離等人的職責。(的確是。)但你更大的害怕是,別人編得比你好。實情是,詩人是上世紀六十年代越界的第一人,編詩如編馬經,在每一首詩後評說:冷門勝出、大熱倒灶等等。在一份學生報上竟已展示解構的策略:顛覆邏各斯中心主義,在詩頁裏遊走、內爆,古今中外的詩匯,何曾有過這種創意?周報不是有一版叫快活谷麼?連版面也交流對話了。這是周報最光榮的一頁。(這倒沒有想到。)有恨無人賞,必須不斷向年輕人提醒。

小拜倫,你明白了麼?從哎吔妹妹到姑奶奶,別人是五十年不變,你呢變變變,不肯接受別人給定的角色,這是知覺失調的徵兆麼?

蘋果日報二O一四年三月廿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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