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29日 星期一

向河居讀書錄之七

向河居讀書錄之七
許定銘

林適存及其少作

我原先對小說家林適存(一九一四~一九九七)所知甚微,只知道他一九五O年以過客心態來港,像寫《半下流社會》的趙滋蕃般,以創作謀生,後與李輝英、慕容羽軍辦《文藝新地》,曾在亞洲出版社出過長篇小說《鴕鳥》,不久即赴台定居。近得上海藏書家李為民賜贈林適存短篇小說集《寡婦之春》,始知他早於一九三O年代已開始寫小說,細心搜尋之後,才知道林適存是位對現代文壇貢獻頗大的前輩。

筆名南郭及白芷的林適存,是湖南湘鄉人,出身望族,是同盟會元老林今鑑的兒子。早年畢業於黃埔軍校,二十歲時即主編《中國日報》副刊,並在《流露月刊》寫稿,開始其小說創作生涯,後轉入新聞界工作,抗戰期間任重慶某劇團的負責人。一九五O年到香港後,為卜少夫主辦的《新聞天地》及易文主編的《香港時報》副刊撰寫雜文。其後於《香港時報》副刊上連載長篇小說《紅朝魔影》,轟動文壇。一九五四年林適存自港赴台定居,主編《中華日報》副刊十二年,並任文藝刊物《幼獅天地》、《幼獅文藝》、《作品》等編輯。

林適存熱愛小說創作,在居港的幾年中,曾出版長篇小說《駝鳥》(香港亞洲出版社,一九五三)、《第一戀曲》(香港亞洲出版社,一九五五)和短篇小說集《瘋女奇緣》(香港新世紀出版社,一九五三) 、《無字天書》(香港亞洲出版社,一九五三);一九五四年赴台後,又陸續寫了《無情海》、《龍女》、《加色的故事》、《夜來風雨聲》、《神木》、《還鄉吟》、《水龍吟》、《細說人生》、《文藝的履痕》……等二十多部作品。他的長篇小說《第一戀曲》,還獲一九五五年中華文藝獎;一九五九年再以長篇小說《巧婦》獲教育部學術文藝獎。一九九O年代,林適存罹患老人癡呆症,於一九九四年由家人送回武漢定居休養,直至一九九七年離世。

以上有關林適存的生平,是參照他女兒林維的文章寫成,資料可靠,不過,有關他一九五O年以前所出的書,及參加《西風》雜誌徵文比賽得獎的事卻隻字不提,深感奇怪!

一九四O年,上海《西風》雜誌社以「我的……」為主題,辦三周年紀念徵文比賽,參加者非常踴躍,應徵稿件達六百八十五篇,得獎者原只有十名,後因為佳作甚多,在第十名以外,另加「名譽獎」三名。此中值得注意的,是當時就讀於雲南昆明西南聯大,後來以《未央歌》名震台灣文壇的吳納孫(鹿橋),以〈結婚第一年──我的妻子〉名列第八;而當時就讀香港大學的張愛玲,則以〈我的天才夢〉得「名譽獎」第三名。其實那次徵文,當時在貴州遵義從軍的林適存也有參加,用筆名南郭南山,以〈黃昏的傳奇──我的第一篇小說〉勇奪「名譽獎」第二名,排名猶在張愛玲之前。這次同台競技是一篇文章定高下,完全不能評定誰的創作能力較強,但透過這件事實,我們可以知道:林適存的創作年代甚早,而且早已得到肯定的地位。

事實上,林適存創作的年代要較這次參加徵文比賽早得多。王景山的《台港澳暨海外華文作家辭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在介紹林適存時,說他的處女作是一九三六年在上海現代書局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春在窗外》(頁三四四)。但我翻查過賈植芳的《中國現代文學總書目》(福建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三),未見此條目。即使《春在窗外》真的在一九三六年出版,也不是林適存的處女作,如今大家見到的這本《寡婦之春》,副題為《林適存小說集》,是上海中國文化書局於一九三四年八月十日初版的,這才是他真正的第一本書。此書由段平右裝幀,初版僅印二千冊的小說集,收〈寡婦之春〉、〈進城〉、〈潘巧雲〉、〈吵人命的人〉、〈經緯線〉、〈囚〉、〈男子漢〉和〈亡國恨〉八個短篇。

在《寡婦之春》中有一段推薦林適存《女探芳吉》的廣告,說:

本書為長篇創作集,以東北抗日事件為題材,描寫敵軍一女探名芳吉者的故事,凡熟悉義勇軍及滿變事件者,當知此事的底蘊,全書都十萬言,半月後可出版。(頁六十八)

但我查了多部工具書,均未見此冊,不知是否曾出?

林適存在《寡婦之春》的序裡說:在年齡和創作歷程上說,當時都沒有出書的必要,但因為見到人家都有一兩本書,一時衝動,便把刊於報刊上的舊作編一個集子。但,當初校的稿件到手時,他已有點後悔,說:

文章寫得不好固不必說,有時,簡直不像是在創作,愛美的淺薄的句子,淺近輕俏的諷刺,無聊的做作的模仿,以及貧弱而又不太現實的內容,假如印出的話,那不但沒有給我以寫作的鼓勵,也許我將如一個醜的女人,在鏡子裡照見自己的臉容而感到身世的悲哀……

但,結果書還是照樣出版了。一個對自己要求甚高的作家,在出版處女作的時候,常有不滿意的地方,出這樣的書常會覺得臉紅,有些日後成了名家的人,甚至鄙視及不認少作,我覺得這完全是不必要的,沒有當年的幼稚,如何反映日後的成熟?沒有少年時的苦苦磨練,又豈能有日後鋒利的刀筆?

讀一個名家的少作,可以了解他的創作歷程,明白他思想脈絡的進展,尤其像林適存般,投身文藝超過半世紀,著作等身,全力扶掖後進的老文化人,他的少作是極需要發掘並公之於世的。現在且讓我談談他的處女小說集:

從《寡婦之春》的八個短篇看,林適存是擅長描寫女性性心理的,書中的〈寡婦之春〉、〈潘巧雲〉和〈男子漢〉都以女子的性心理作題材,描寫細膩而掌握得恰到好處。〈寡婦之春〉寫丈夫因從軍殉國而獨守空幃的芷英,每每在春滿枝頭,雀鳥雙雙對對在樹上互唱時,思春之情特別難耐,總會自怨自艾,甚至想把貞節之名拋諸腦後,以換取偷情的刺激。〈潘巧雲〉取材《水滸傳》,這位風流的美女,周旋於楊雄、石秀這對拜把兄弟和師兄裴如海之間,她的生命中甚麼也沒有,只有無盡的享樂和性慾。〈男子漢〉的小說名卻與故事不同,全篇著墨於因甘心養活沉醉於藝術的丈夫,而自己去當舞小姐甚至賣淫的安妮。她既愛丈夫,卻又痛苦地把身軀及蠻腰賣給陌生人的苦惱充斥字裡行間,賺得同情。

這三篇描寫女性心理變化的小說應該是集中最好的幾篇,但我則比較喜歡〈進城〉。故事說大毛頭、小三子、小七和我,四個人組成的街頭賣武戲班,各人都有自己的本領,他們沿途「跑江湖」,從小鄉鎮一直表演進城去。豈料進城後發覺城變了,平日耀武揚威的軍警個個垂頭喪氣,受制於趾高氣揚的日本軍。這幾個跑江湖的義氣小子,終於在衝突中和日本鬼子動手了……誰都可以想像得到的結局雖然平凡,但跑江湖賣武者的細節,一舉手、一投足,都寫得真切動人,尤其表演過程的描述,完全超越了一個文藝青年應有的水平。

〈吵人命的人〉寫鄉鎮土豪惡霸強佔良家婦女,最後弄出人命,鄉人聯合起來追討賠償的故事;〈經緯線〉寫文藝青在文藝界力求往上爬的悲哀;〈囚〉寫幾個賣報紙的少年人在戰亂的大時代中垂死的掙扎,雖然不見突出,總算是不過不失。但,寫「王子復仇記故事」的〈亡國恨〉,卻是書中的大敗筆,完全像給孩子們看的故事而非小說。林適存說校稿時感到羞愧、臉紅,大概即因為此篇。我奇怪他為甚麼不删掉?

林適存出版《寡婦之春》時才剛滿二十歲,欠成熟是必然的。不過,在讀完全書後,我認為他其實很謙遜,除了〈亡國恨〉,集中其他的小說已是相當不錯,極具大將風度的了!

──寫於二OO九年六月

十月刊於《香港文學》

懷念詩人尚木


六十年代文社潮最洶湧的那幾年,香港青年文壇曾湧現過不少詩人,有些是堅定方向,多年來仍默默創作的,如西西、也斯、羈魂等;有些是走到半途,就叫種種原因拖住,把繆斯的種子埋在心園裡,不知何日才再萌芽復長的,如蘆荻、草川、馬覺、尚木、溫乃堅等;有些是遠赴異域,再無詩興的,如金炳興、冒君石、盧頤等;有些則是天妒英才,少年夭折的,如童常、于梵等。

而詩人尚木的不再寫詩,大概是被生活扼殺了詩意,硬把繆斯變成了稿匠。

尚木原名陳禮棠﹙一九四四~二OO五﹚,是六十年代初期從《星島日報》〈學生園地〉冒出來的。他和同學徐夜郊﹙關秉盛﹚以草木社的名義在〈學生園地〉寫詩和散文,是「園地」上辛勤且出色的園丁。他曾參與當年「現代詩」的論戰,結識了金炳興、李英豪、蘆荻等的現代派,被吸引到《好望角》與《中國學生周報》上發表作品。

尚木還曾以陳窮的筆名寫散文,以伊曲寫小說。他發表於《周報》的一個短篇〈棚架上的漆匠〉,和西西、亦舒、崑南等人的小說,被合選輯出版了《新人小說選》﹙香港友聯出版社,一九六O年代﹚,全篇以內心獨白的方式,寫髹漆匠和弟弟相依為命的故事。那時候我們都醉心意識流,經常以嶄新的技巧和手法寫小說。〈棚架上的漆匠〉把漆匠的思維和現實交織,摒棄平面的敘述,擴展了故事的空間;向讀者展示了人生的追求,生命的脆弱、無奈,哀痛生活「只不過是起床,工作,休息,這一個無意義的循環」,是篇很出色的作品。

尚木畢業於羅富國教育學院,正職是位教師,可是,由於生活擔子重,他必需在業餘努力兼職及以寫作謀生。一九七O至八O年代他工作甚勤,每天早上四時左右起床,約寫兩個半小時稿,六時半出門上班。中午放學後,到補習社兼職。一直捱到黃昏,才疲乏地踏上歸家之途。這段日子,尚木是重蹈了「漆匠」的覆轍,可幸他能從現實中抽離,找到人生的新理想、新意義。那時候,他為我編的《青年良友》月刊寫雜文和少年人科幻及推理小說;在報上寫專欄,用安宇寫科幻小說,用南宮宇寫武俠小說,頗為多產。

尚木早期的詩和現代文學作品從未出過單行本,從我珍藏的舊報刊,撿出來幾篇,只是他創作中的一小部分,僅錄如下,供大家參考:

〈現代詩之真偽及路向〉(一九六二年七月十六日《星島》)
〈一個島〉(詩‧一九六二年八月二十二日《星島》)
〈路燈下〉(詩‧一九六二年八月二十七日《星島》)
〈於琴弦上〉(外一章)(詩‧一九六二年九月十九日《星島》)
〈北極星與沈默的手槍〉上(一九六三年二月四日《星島》)
〈北極星與沈默的手槍〉下(一九六三年二月五日《星島》)
〈持傘的〉(詩‧一九六三年四月二十日《好望角》)
〈起伏的〉(詩‧一九六三年七月五日《好望角》)
伊曲〈過橋的人〉(一九六四年八月七日《星島》)

他年輕時寫的這些詩文,很多都與名家的作品同時刊出,大有名家風範。尚木不再走現代文學之路,我覺得是文學界的損失!

至於他出版了的流行小說,我見過的是安宇寫的《一飛沖天》(香港博益,一九八二)和《我若為王》(香港博益,一九八三),另外還有新生出版社兩部未標明出版日期的《完人》和《第二次生命》,這四本書都是以安宇為主角的長篇科幻小說。

據說南宮宇也出過五本單行本,但我只見到三部,它們是:《龍虎驚變》(武林,一九八一)、《夜泣雙刀》(武林,一九八二)和《雲疆之旅》(武林,一九八二)。這三本書都是短篇創作,每本包括兩三個故事,分別為《龍虎驚變》和《鴛鴦刦》,《劍飛星月絕妖魑》、《英雄、美人、長白參》和《夜泣雙刀》,《天堂地獄緣》和《雲疆之旅》等。這些短篇都是先刊於本港著名的武俠雜誌《武俠與歷史》,然後才出單行本的。書的銷售情況頗佳,迅即絕版,如今已難得一見。


流行小說多是奇俠的連續故事,如倪匡筆下的衛斯里、原振俠,馮嘉筆下的司馬洛,都是膾炙人口的奇俠。尚木的流行小說走的也是這條路,他的科幻小說以奇俠安宇作中心人物,武俠小說寫的則是浪俠翟天星的故事。安宇和翟天星都是面向穹蒼而想出來的名字,可見銀河以外的世界無時無刻不在詩人的潛意識裡徘徊。

一九六O年代的前衛詩人、作家尚木,是在甚麼情況下變成流行小說作家的呢?在《我若為王》的自序上,尚木有這樣一段獨白:

回想以前年輕時,作文藝青年狀,整日是左手「普魯斯特」,右手「喬哀斯」;人前說「意識流」創作手法,人後又論「內心獨白」……每次的寫作,都沉緬於絕望、夢幻、孤寂、空虛等空洞的詞彙上,那種為賦新詞強作愁的感覺,而今回想起來,也覺汗毛直豎!

漸漸,閱讀的範圍增廣了,才明白文學範疇並不是囿於某一方面,只要是好的作品,無論是武俠、文藝、偵探、推理、科幻等,都可以踏進文學的殿堂。

人在成長的歷程中,思想會不停改變,創作方向自會隨年紀改變而轉向。象徵派詩怪李金髮在我國一九二、三O年代的詩壇上擁有崇高的地位,但到了六十歲以後,他竟然說自己早期寫的詩「沒有中心思想,不講究技巧,全憑直覺,不加修改,雜亂無章」,甚至沒有保留價值。尚木放棄「現代詩」、「現代文學」,走進流行的行列裡重新出發,沒有對與不對,其評價只待讀者作出公平的論斷。其實,尚木這番話真是深得我心,而這亦是我自70年代起,不再寫現代詩的原因。

近年尚木已很少寫流行作品,潛心鑽研心理學,得碩士學位,出版過一些有關心理問題的小冊子,經常到中小學去開講座,為有問題的學生輔導。沒想到今年新春後不久,忽然噩耗傳來,詩人因患癌溘然而逝,天妬英才,不禁為早逝的詩人黯然神傷!

──寫於二OO五年六月

十月刊於《詩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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