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22日 星期一

向河居讀書錄之六

向河居讀書錄之六
許定銘

副刊的合訂本

整理舊書撿出來一份《大公報》的副刊合訂本《文采》。《文采》是《大公報》其中的一版,佔半張報紙版位﹙即八開位﹚,逢星期六見報。我手上的這份,是一九六九年的合訂本,由一月四日起,至十二月二十七日止,共五十一期。七八千字的版位,每期約刊六七篇文,內容以語文和文學為主。其中以石峻專談舊詩的專欄《詩歌淺析》最為長壽,幾乎登足一年。其他的主要作者有:徐蔚霞、仲堂、東方、牧齋、宋然……等幾十個,大概全是隨手拈來的化名,沒有一個是響噹噹的名字。他們的文章,若不是談舊文學和古人的,便是談語文和寫作的,如果你想看有關新文學的文章,註定失望,全年只有三兩篇是講魯迅的。大勢所趨,無可奈何。

雖然我對這份合訂本的《文采》沒有好感,不過,我很欣賞把報紙副刊出合訂本的做法。我這份《文采》每期都只印了單面,背面是沒有印東西的,很明顯主事人早有出合訂本的構想。可惜我翻遍這份《文采》的封面、封底和內外頁,都不見有版權頁或定價之類,不知當時這份東西是發售的,還是供內部參考或藏閱的?

其實,報紙上的每一個專版,必然有一班擁護者,他們很可能會剪存某類個人鍾愛的專版,但,往往會因某些原因而不能齊全,有所缺失。假若報館肯出合訂本,那該多好!近年研究香港文學已成熱門課題,很多舊日的報紙副刊,如《星座》、《淺水灣》、《大會堂》……都成為研究者極渴望得到的資料,然而,若今天要找全它們,談何容易!

過去的已無法追回,有能力的主事者們,是否可考慮效法合訂本的《文采》,為他們報刊上有份量的副刊出合訂本?

──二零零零年六月

刊於《香港文學》186期

補記:

〈副刊的合訂本〉刊出後不久,有機會和杜漸閒談。他告訴我,後期的《文采》,雖然曾由他主編過,但最光輝的時刻,則是由陳凡編的。

陳凡﹙1915~1997﹚字百庸,廣東三水人,較為常用的筆名是周為和阿甲。四十年代入《大公報》,「他是大公報當年的名記者,走南闖北,寫下了名篇巨章,三十四萬餘字的《一個記者的經歷》只是通訊的一部分。」﹙見唐振常的〈聞陳凡逝〉,載他的《輕俗集》。﹚來港後,陳凡歷任《大公報》副編輯主任、副總編輯多年。五十年代與金庸、梁羽生合稱「三劍俠」,《三劍樓隨筆》中的百劍堂主即是他。陳凡多才多藝,除了詩、散文、報告外,還與金、梁同時代寫過武俠小說,我藏的一至四冊《風虎雲龍傳》﹙一九五七‧三育圖書﹚就是百劍堂主的傑作。

六十年代的《文采》很受讀者歡迎。據說一些右派機構人仕﹙尤其是居住在調景嶺的國民黨老兵﹚為了看《文采》,往往是買了份《大公報》將全份報紙丟了,單留下《文采》來讀。報館方面有見及此,乃為《文采》特別抽印,合訂出售。想不到我這冊《文采》的合訂本,有這麼一段幕後故事。

──寫於二千年七月

任畢明及其《龍虎集》

提起任畢明﹙1904~1982﹚,大家都只記得他是名報人,是《星島晚報》副刊《閒花集》的專欄作者,主要作品有《閒花集》和《閒花二集》。而不知道任畢明其實早在三十年代已成名,著作亦不單只有上述兩本。

任畢明原名任大任,較常用的筆名有南蠻和任不名,是廣東鶴山人。一九二五年在廣西梧州創辦《民國日報》,後來加入國民革命軍,參加東征、北伐。一九二七年前後,曾在廣州和福州辦報。二八年任廣東省政府建設廳編譯室主任,同年十一月應邀來港辦《大眾日報》。其後於一九三四年間主持《大眾報》。抗日期間,曾先後任廣東省及湖南省政府參議。抗戰勝利後回粵,任廣州市市立師範學校校長。四九年後,定居香港,任《工商日報》主筆並為各報寫專欄。一九六二年創辦《中國評論》周刊,自任社長和督印人。用筆名「南蠻」為《快報》撰稿。重要著述除了《閒花集》和《閒花二集》外,還有《社會大學》、《新社會大學》、《龍虎集》、《戰時新聞學》和《評論學十講》等。

任畢明的《龍虎集》﹙一九六六‧集成圖書公司﹚大三十二開,凡二九二頁,是一本讀史評講。他認為古代的王霸英雄豪傑之所以成功,「智術」是最主要的條件。於是,他在古籍中選了三百一十則古代龍爭虎鬥的故事,此中包括〈鴻門宴〉、〈班超在鄯善之傑作〉、〈呂不韋之政治投資〉……分為變、高、妙、勝、辯、深、明、銳八編,每則先引述故事原文,再行評講。李樸生在其書前的〈再版李序〉中說:

《龍虎集》是任先生搜集了歷代有名的、第一流的政治與軍事人物,憑他們的智慧、勇敢、豪邁、辯才、不拘滯于規格,不計較一般的小節,而使出非常的一招,迅速的、新鮮的解決了一個當時嚴重的、緊急的、困擾的大問題。他並于每一事件紀錄之後,加以畫龍點睛的注釋,使讀者有充分的瞭解。……《龍虎集》所提供的材料,是活的材料,是政治藝術最佳的參考材料。

集成版的《龍虎集》並非初版本,此書能在香港再版,有一段曲折感人的經過。任畢明在書後的〈再版附誌〉中說「此書於抗戰時在湘南耒陽寫成,稿寄桂林出版,未付印而桂林失陷,友人帶往昆明,途中失落,為不知名之汽車司機撿得,輾轉寄還。抗戰勝利後,回廣州付印初版,三千本不數月售磬」。四九年任畢明匆匆來港,未帶此書。後李樸生重提此書,乃登報徵求,先後得陳紹俊、車月峰兩人提供原書,才能再版。

今日任畢明之書已全成絕響,讀者如想再看,大概要求諸圖書館了。

──寫於二千年四月八日

六月刊於《香港筆薈》第十五期

雜家任畢明


原名任大任的廣東鶴山人任畢明(1904~1982),是本港的名報人和雜文家。他曾任《工商日報》主筆,並為各報寫日日見報的專欄,而以《星島晚報》副刊的《閒花集》最長久,每天凡千字的專欄,竟寫了超過十七年,粗略統計達六千多篇,六百多萬字的文章,天文地理、上下古今的歷史人物及社會動態均收諸筆下,如非才智驚人,怎能寫出如斯雜記?《閒花集》的文章後來由香港正文出版社選出二百餘篇精品,在一九六七年編成《閒花集》和《閒花二集》出版,很受歡迎。

一九七O年代,我開始用心訪尋民國版舊書,視野擴大,才知道任畢明一九二五年已在廣西梧州創辦《民國日報》,後應邀來港辦《大眾日報》……早在三十年代已成名,著作亦不單只有上述兩本,還有《社會大學》、《新社會大學》、《龍虎集》、《戰時新聞學》和《評論學十講》……等。

如今大家見到的這本《談話術》,是一九四三年桂林實學書店出版的,封面上註明是「一九四三年六版」增訂的新本,在烽火歲月的火紅年代,生活困苦的知識分子們,竟肯付錢買這本土紙《談話術》,使書能銷到六版,實在不簡單。

一個人能辦報、寫社論、雜文,冷靜地分析歷史事件,對社會有深入的認識,任畢明是個「周身刀、把把利」的奇才雜家!

杜格靈和他的《秋之草紙》

最近在上海以高價搶購得杜格靈的《秋之草紙》(廣州:金鵲書店,1930),非常高興!

賣書的人說:「我不知道杜格靈是誰,甚至不知道是男是女,只知道他是廣東作家,而這本書必然能賣個好價,那就夠了!」

真的!杜格靈是誰?

知道的人恐怕不多吧,而我所知也極有限,本文志在拋磚引玉,望有識之士不吝指正,為這位曾在廣州及香港盡過力的文藝工作者,得以留存於香港的文學史冊上。

以現時微薄的資料,我們只知道杜格靈(?~1992)原名陳廷,又名陳小蘋,曾用過的筆名有羅波密,孟津等。1930年前後在廣州一帶生活,曾在鄰近的地方教書,熱愛文學藝術,寫過不少隨筆、雜文。當時廣州有一個文學團體叫「荔社」的,出過《荔支叢書》、《浮漚叢書》和《荔支周報》,我不知道杜格靈有沒有加入荔社,但他早期的文章和書多見於此,起碼知道他和荔社成員關係密切。

杜格靈1930年代初移居香港,任《珠江日報》經理、副編輯,活躍於香港文壇,經常在本港的報紙副刊與雜誌上發表小說和詩。他1933年在魯衡編的《小齒輪》上發表詩作〈悒鬱的琴〉;1934年,在《今日詩歌》上發表〈北風之歌〉;由詩人易椿年1935年編的《時代風景》創刊號上,也刊登過杜格靈的作品。又曾在《朝野公論》上發表小說〈火奴魯魯的藍天使〉。1935年他還在上海《文藝畫報》一卷三期發表了李金髮的訪問稿《詩問答》,顯示他是個熱愛寫詩的文藝青年。

1930年代的香港文壇是生機蓬勃的,很多報刊都附設文藝版,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南華日報的《勁草》。為了團結香港的文藝青年,南華日報的社長陳克文在1934年召開了一次「文藝茶話會」,定期「以茶會友」。會後決定把《勁草》改為文藝双周刊《新地》,並由杜格靈與侶倫合編。1936年,杜格靈與劉火子、李育中、李晨風等合組香港文藝協會。


戰後,杜格靈在香港開設慎記印刷公司,任《新生晚報》督印人。1992年在加拿大逝世。

回頭談談他的《秋之草紙》,那是本薄薄的毛邊本隨筆,32開96頁的小書。封面構圖簡單,一株在秋風中落葉且彎斜的枝幹上,一對愛侶小鳥在私語;紅色的,幼小的「秋之草紙」和「杜格靈著」兩行小字,從愛侶的尾部伸延過去,彷彿牠們兩顆熱血的心。單調卻深深吸引人。全書共收〈求永遠於剎那〉、〈時代的反動者〉、〈「天才」的饒舌〉、〈論藝術的發生及其効果〉、〈文藝的霸術〉、〈純凈的小說〉……等17篇。大多為作者於1928-29年間所作,內容多為含哲理的文藝隨筆。杜格靈談文藝喜歡用西方的文學理論與日本的及中國的,互相比較、印證,可見他常讀外國文學作品,又熱愛中國新文學,且思想前衛。

在作為書名的那篇〈秋之草紙〉裡,杜格靈談本國作家中,他喜歡周作人的作品,喜歡他那「輕淡而味永」的作風,認為足可與夏目漱石相比。文中他也談到豐子愷的畫,他說動物中本來最討厭貓,偏偏豐子愷愛畫貓,他畫中的貓往往比主題中的人物更搶眼、更吸引人。杜格靈認為豐子愷的畫「隨處流出的是柔軟的線條。正像漫走的悠悠的漲的春水。他是淡淡的沒有一毫燥暴的筆觸,鈎出懶懶倦態的或者所謂怡然自得的哲學者貓來,(有時那貓也做出批評着主人的臉嘴,)那貓便成為世界上的另一珍物了。」(頁61)周作人的清淡加上豐子愷的佛性,大概就是當年的杜格靈了。

在〈秋之草紙〉的文末,有段頗有意思的話:「本篇原題為:『看着黃花和子愷的漫畫,讀作人先生的隨筆,在村舍裡過了一個秋天』。後來稍嫌冗長,姑用今名作表題。」(頁62)

大抵〈秋之草紙〉最能代表1930年代以前,杜格靈底文藝青年思維,而杜格靈也特別愛這篇。此所以用作書名!

在〈秋之草紙〉17篇文章中,我最愛的是〈厂樵君的筆〉,本文介紹了甚少人提及的作家——厲厂樵。我藏有一本厲厂樵極罕有的小說《囚徒》(上海:中央書局,1927),可是翻查了我手邊所藏的工具書,都無法知道厲厂樵是何許人。杜格靈的這篇〈厂樵君的筆〉,雖然也沒有厲厂樵的生平資料,但他卻告訴了我們:厲厂樵1920年代末在廣州生活,出過很受人注目的《我們的王冲》和雜感集《朝生暮死》。他告訴我們,厲厂樵是個率直粗豪的漢子,他的筆勇於戮破黑暗,勇於為不平發出呼喊……

和很多年輕知識分子一樣,杜格靈也曾迷惘過、困惑過,在《秋之草紙》的序裡,他訴說自己一生都不被重視,受盡家庭及社會人士的白眼,本來很想以死作大解脫,但他深信文藝的國度是平等的天堂,只要你有才華,肯努力,一定會開出耀目的奇花異卉。於是,杜格靈給自己三年時間努力,讓自己的文藝細胞盡情發揮,終於結出了果。

《秋之草紙》是本非常罕見的小書,它原屬荔支叢書之一,而茘社主編的那兩套叢書更難得,兹就《秋之草紙》書後所見,僅列如下:

荔支叢書:

黃荼的《棕葉》(隨筆)
李散碧的《幻火集》(雜作)
杜格靈的《秋之草紙》(隨筆)
黃荼的《祭品》(小品)
杜格靈的《薩丹》(小說集)
杜格靈譯《快樂主義者瑪蕾絲》(W. Pater原著)

浮漚叢書:

李散碧的《逆流》(中篇小說)
杜格靈的《蛇與蛙》(小品)
李散碧的《蕉之妖》(戲劇)
黃荼《紅酒》(戲劇)
李散碧譯《天真的歌》(W. Blake原作)
書目下有廣州金鵲書店的啓示:以上各書或在編印中,或竟已在各埠發賣。這批書除了《秋之草紙》外,其餘全未見過。不知杜格靈其他的那幾本竟究有沒有出版?

讀完《秋之草紙》,我最感奇怪的是:1930年代以後,杜格靈居於香港,熱心文化活動,自由度更大,何以創作卻比前少了?也未見有單行本出版?

近得侶倫散文集《紅茶》(香港:島上社,1935),書後有一頁《島上社叢書》目錄,列出六本書:

謝晨光的《貞彌》(短篇小說集)
杜格靈的《秋之草紙》(隨筆短論集)
侶倫的《紅茶》(散文集)
哀淪女士的《婉梨死後》(短篇小說集)
侶倫的《秋的夢》(中篇小說集)
李林風《都會符號》(短篇小說集)

並說明前三種已出版,後三種將出版。這個《島上社叢書》目錄,反映出杜格靈與島上社關係密切,而且他又與侶倫合編過文藝双周刊《新地》,但,何以侶倫的文章中甚少提到他?《島上社叢書》中的《秋之草紙》未見過,是重新排印再版?還是將廣州金鵲書店版收入目錄內以壯聲勢,就不得而知了。

──200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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