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14日 星期日

向河居讀書錄之五

向河居讀書錄之五
許定銘

記高伯雨先生

最近與友人作伴去了一趟深圳,目的是買書。雖然已經十分克己,不是很好的書,不會隨便買,到頭來還是塞滿一手提袋,吃力地抬回來。想到還要寄回加拿大,頭痛不已。雖是如此,仍覺十分興奮,因為得到高伯雨先生的《聽雨樓隨筆》厚厚的一巨冊。

高伯雨﹙1906~1992﹚原名高貞白,廣東澄海人,曾留學英國,其後一直居港,以賣文為生。四十年代曾編過《中國晚報》副刊;六十年代創辦《大華》雜誌。其作品多以文壇掌故為主。除了《聽雨樓隨筆》以外,還有《聽雨樓隨筆初集》和《聽雨樓叢談》等。

林道群稱:「高伯雨一生為文自成一家,他的『隨筆』偏偏不如英國的Essay,承繼的是中國傳統,融文史於一,人情練達,信筆寫人記事,俱是文學,文筆之中史識俯拾皆是。」

這幾句話,對高氏文章的評價十分中肯。高伯雨除了喜寫掌故、人物外,也喜歡寫「補白」文章,這是深受鄭逸梅的影響。有一個時期,他模仿鄭的風格,寫了不少筆記小品,謙稱為仿「鄭公體」。文章刊出後,還剪報寄給鄭逸梅看。此事,鄭在他的〈鄭公體〉一文中,記之甚詳。

七十年代中期,我在灣仔開書店,高伯雨是常客之一。每週新書到貨日的下午,往往聽到店門外、走廊中有類似拖鞋擦地之聲,則必然是高伯雨到了。當時他喜歡穿唐裝衫,趿一對唐裝鞋,每每將鞋尾部分踏平,就像穿拖鞋似的「擦擦」聲而來。每進書店,必沉醉在新到書中左翻右看,流連個把小時,選幾本而去。可惜當時我只看新文學,與他的舊文學、人物傳記不大配合,傾談不多。

到八十年代,我的書店搬到北角,大抵因路途遙遠,高先生便甚少出現了。有一次我到灣仔青文書店看書,見高先生在新書檯前沉醉在書堆裏,不忍心打擾他,打算轉個圈,待他看完了,然後話舊。當年高伯雨已經八十出頭,仍可以日日賣文,一個人獨闖三樓書店看書,實在難得。

看了一會,我蹲到特價書架前看底層的書。忽見高先生在我旁邊也蹲下來,我以為他想要什麼書,正想叫他別蹲得那麼辛苦,要代他取時,卻原來他只是為了要小聲問我生意好不好,不是要找什麼書。當時不覺得什麼,事後想起來卻令我心裏不安,要一個八十出頭的老前輩「蹲下來」跟我談話、問好,心裏怎過意得去!

雖然事隔多年,這件小事一直令我耿耿於懷!

──寫於一九九八年九月,十一月八日

刊於《香港商報》的《文學周刊》

小記李勵文

逛舊書店,得李勵文《啼鳥曲》,此書由文壇出版社出版,版權頁既無出版日期,也沒有印量,對研究者做成不便,無奈這是一九五O、六O年代港版書的通病,惟盼日後得以改善。雖然書不列出版日期,我也記得是一九六O年代中期出版的。那時候我經常為《文壇》寫稿,李勵文也常有東西在那兒發表。我一直以為李勵文是和我同時代的香港作家,到今天才知道他原來是文壇前輩,而且還不是生活於本港的。《啼鳥曲》三十二開本,二八六頁,收〈別離書簡〉、〈峇眼行〉、〈日里河畔〉、〈籬下草〉、〈啼鳥曲〉、〈怎樣做才對人生有意義〉和〈落英篇〉等七篇,此中除了〈別離書簡〉外,其餘全是小說。書後還有篇後記,對李勵文寫作的歷史,有詳細的記載。

原來李勵文是印尼土生土長的華僑,一九三二年回祖國升學,在廣州市讀書時開始寫作的,處女作〈我眷念着南島〉是篇兩千字的散文,就刊在「當時廣州唯一文藝副刊《黃花》」上。後來他轉學上海,受當地濃厚的文化氣息影響,更熱心寫作,以散文寫得較好,被文壇前輩期許為「上海的都德」。

抗戰展開後,李勵文投身軍中,和敵人輾轉火併於江南、嶺東和粵北間,寫下了大批「像火一樣地在燃燒着」,熱情奔騰的散文。勝利後他又回到廣州生活,寫了不少具連貫性的小說和散文,到一九四九年才重返印尼耶加達。一直未見有人提及李勵文,如果還在,該九十出頭了。

李勵文在談及他的作品時,說抗戰前夕曾彙集早年的散文計劃出版,連紙型都造好了,剛好戰事發生,只好告吹。如今他最早結集的散文《湖畔草》,也是盧森整理,一九五三年由「文壇」出版的。如果不是《啼鳥曲》的這篇後記,我真想不到,與侶倫、望雲同時代,一九三O年代已在本港文學雜誌《紅豆》發表作品,一九五O、六O年代有大量散文小說刊於《文壇》,且在本港出了兩本單行本的李勵文,原來不是香港本土作家。

近讀范泉的回憶錄《文海硝烟》(哈爾濱黑龍江人民,一九九八),裏面有篇〈我編《作品》半月刊〉,談的是一九三七年間,他在上海組織「作品社」,與同人出版《作品》半月刊及《遼原文學叢書》的舊事。一開始他即說:

一九三七年三月,我和我中學時的同學李勵文、劉爾俸等商議,準備組織一個文學社團,出版期刊和叢書。(頁二五五)

原來李勵文在上海讀中學時與范泉同學,他們組織的那個文學社團,就是「作品社」,成員還有馬良、邵子南、李雷、丘東平、葉紫、蕭琳等。在一九三七年六月十五日創刊的《作品》半月刊,共出過三期,還邀得郭沫若、李輝英、林娜(司馬文森)、白薇、孫陵、田漢……等人供稿支持。李勵文在這裏發表過〈雨〉和〈南國春秋〉兩篇散文。

至於「作品社」的叢書,他們起先計畫組織一個「燎原出版社」,以「燎原文學匯刊」的名稱推出叢書,但恐怕「燎原」二字在申請登記時難以通過,故改成「遼原」。范泉說:

「燎原文學匯刊」第一輯,包含作品社四個基本成員的四本「處女作」:一、邵子南的短篇小說集《青生》,二、李雷的詩集《陽光曲》,三、李勵文的散文集《尼德蘭人》,四、范泉的短篇童話集《江水》。(頁二六六)

最可惜的是這套叢書雖已打成紙型,印出了樣書,卻在「八一三」的戰火中灰飛煙沒,永遠無法重現了。

這本《尼德蘭人》,就是李勵文在《啼鳥曲》後記中提及的,那本被毀於炮火中的散文集,共收〈歌聲〉、〈爪哇草〉、〈從古卑到芝不棟〉、〈尼德蘭人〉……等十五篇散文,寫的都是南洋華僑的生活片斷。李勵文是應該不會忘記的,但,何以他自己不記下呢?

──寫於二OO七年二月

四月刊於《大公報》

關於方龍驤

從報上的訃聞,知道方龍驤過世了,然而,幾個月來,都沒有讀到悼念的文章,即使上網去尋找,不單見不到有關消息,連龍驤的資料也少得可憐。

龍驤和盧森堡都是方棠華的筆名,他曾任《新生晚報》及《天天日報》副刊編輯,同時也是本港著名的奇情小說作家,所撰驚險推理小說比倪匡的衛斯理出道更早,很受歡迎,是上世紀一九五O至七O年代的流行作家。但,極少人知道,他也是熱愛文學的,也曾寫過非偵探類的小說。

《綰不住的心》(香港企鵝,1953)是本三十二開的小書,只有一一四頁,內收〈綰不住的心〉、〈湖上悲歌〉和〈茉莉的回憶〉三個短篇,是龍驤偵探小說以外的唯一文藝作品。他在後記中表示很喜歡這些小說,還說:

這裏三個短篇,都曾在雜誌上發表過。當時因應編者所需,所以故事結構,稍有不同。而在付排單行本之前,曾照自己原意予以改寫訂正。故事所述為三種不同女性的戀愛插曲,可謂絕無半點「偵探」氣息。(見頁一一四)

從這段短短的說明,可看出當年龍驤對遷就編輯意願而修改小說內容,是心有不甘的。故此,到出單行本時,便改回自己的原意。那是「文藝」與「通俗」之爭,可知年輕的龍驤是極有意於「文藝」的。然而此書出後,他的文藝作品自此停產,可見當年嚴肅的香港文學是無法立足的,這是作家必需靠寫流行小說才能過活的另一例證。

我自小愛讀武俠奇情驚險小說,泰山、大俠游龍、洪熙官、方世玉、中國殺人王之餘,也讀了不少龍驤寫的外號「貓頭鷹」的系列小說,當我見到龍驤的《綰不住的心》,知道我熱愛的驚險小說作家也熱衷文藝,非常高興,立即寫了篇有關的短文,刊於二OO四年九月,第二十七期的香港《作家》月刊。

一個月後的某天,從未見過面的龍驤前輩給我電話,說想見見我,並叫我把《綰不住的心》帶給他看看,因為他自己也沒有這本書了。我告訴他,書是從別人那兒借來讀的,但我留下了影印本,會再複印一本給他留念。

過兩天我們在「城市花園」見面,他請我吃了一頓非常豐富的晚飯,魚、蟹之外,邊有魚翅,兩個人不飲酒也費近千。龍驤先生年近八旬,身材略胖,但精神很好。他非常興奮的告訴我,他已很久沒寫小說了,近十幾年住在台灣,常寫有關古董的文章,還在經營古董生意。

我則告訴他,自小學起已熱愛他的驚險小說,尤其是那種很早期的,十六開本的三亳子小說,「貓頭鷹」的系列,是我課餘愛不釋手的讀物。

那頓晚飯吃了近三小時,臨別時,龍驤告訴我,他正打算把一批古董出售,賣出後會用三百萬出本文學雜誌,並說一定要聘我出任編輯。

然而此後再沒有收到他的消息,幾個月前意外地在報上讀到他的訃聞,一顆閃亮的星星殞落了!

──寫於2008年6月

7月刊於《大公報》

「丙公」:張向天


「丙公」即張向天。《毛主席詩詞箋註》、《魯迅日記書信詩稿札記》、《魯迅舊詩箋註》、《魯迅作品學習札記》……等專着,署名張向天;《東北風物漫憶》、《衙前集》、《嶺外集》等雜文,則署「丙公」。

丙公是東北人,畢業於掛「米」字旗的教會學校,一九三三年入關,居於北平。七七事變後,輾轉流亡南下香港,卜居九龍城,執教鞭謀生,以「張春風」筆名寫作。太平洋戰事爆發,丙公携家眷一家四口,旅居粵西化州、高州、信宜、中垌等地。戰後一九四六年回港,仍住九龍城寨側。丙公是熱愛舊詩詞的書生,無論是和平時期及戰時逃難,均以教書謀生,研究詩詞寫稿自尋樂趣。

一般中國文人談「嶺」,多指「秦嶺」。秦嶺橫亙於我國中部千多公里,是中國氣候和物產的分水嶺,秦嶺以北是北方氣候,生長於當地的人稱北方人;秦嶺以南是南方氣候,生長於當地的人是南方人。因此,以我們南方人的看法:秦嶺以北就叫嶺北或嶺外,秦嶺以南就叫嶺南或嶺內。

丙公的《嶺外集》寫於香港,是香港上海書局一九七九年出版的,很自然使人聯想到他寫的是北方的事物。然而,書內寫的卻是作者抗戰時期,自香港逃難粵西及在本地的生活情況,令人詫異。後來讀了本書的〈前記〉,才明白過來。原來他在香港住了大半生,雖然是老香港了,但,內心卻無時無刻不思念着家鄉,自覺是「北雁南飛」,甚至雕了一枚閑章「雁過樓」以自慰。用丙公的觀點看,他是飛過秦嶺南來的北雁,秦嶺以南之地,在他來說,自然就由我們南方人眼中的「嶺內」而變成「嶺外」了!

丙公的《嶺外集》收雜文近七十篇,主要寫他一九四二至四五那幾年在粵西教書的生活:無論記旅途跋涉、生活苦況、風俗、特產……,不單描述清晰,還愛引經據典考證,引用古人詩歌並用心注釋,足見他學識淵博,下筆細緻謹慎。


他在〈談吃生蒜〉一文中,說他初到南方時,經常聽到鄰居的兒童在他背後唱押韻的童歌:「撈鬆,撈鬆,不吃葱!」他研究過後,知道這是句反語,意思是嘲笑北方人喜歡吃葱之意。文章跟着大談北方人不但愛吃葱,還喜歡吃生蒜。全文對被稱為「撈鬆」,毫不介意,相當豁達。其實,「撈鬆」並非貶詞,也無惡意,實乃普通話之諧音「老兄」而已,北方人不知就裏發火,是自討苦吃。相對來說,比有些印度人一聽到人家叫他「阿差」,白種人被叫「鬼佬」,即大發雷霆,大方得多了!

丙公在粵西及香港生活超過半世紀,比他在老家東北的日子長得多,對南方某些慣用的字、詞大感興趣,曾下過工夫細心考究。比如粵西的鄉民,計算路程習慣用「塘」或者「鋪」作為單位,由中垌去化州是九「塘」或九「鋪」路。你可能會問:一「塘」有多少里?「塘」和「鋪」是不是同樣的距離?即使向當地人請教,也問不出確實的結果。經丙公考究後,搬出了《日知錄》、《塘兵行》和《粵西增兵記》等古書,才知道「塘」和「鋪」的距離都是十里,是舊時的軍事制度,用以計算駐兵多少的單位。

又如深水埗的「埗」字,他引任昉的《述異記》、柳宗元的《河東集》、韓愈的《柳州羅池廟碑》……等考究後,知道「埗」即是「步」,在舊日是埠頭、碼頭,可供停船泊舟,上落客貨之地也。

這種考究驟看似像鑽牛角尖的尋根問底,但,閑來無事,翻翻古書,一樂也!此外集中有〈九龍山下人家〉、〈九龍城懷古〉及〈九龍城懷古詩鈔〉數篇,資料翔實有趣,老香港必讀之。丙公另外的兩種:《東北風物漫憶》和《衙前集》,也是一九七O年代出版的,昔日我開書店時常見,如今已甚少遇到,不知圖書館是否還有?

我對丙公所知甚少,從書中所述一生經歷,及他一對子女比我年長十歲八歲,推算先生約出生於一九一O年前後,羅琅曾寫〈悼念一位前輩〉(見天地版《羅隼短調》)記他與丙公的交往,可惜沒註明日期,不知他是那年代走的。

──2013年6月

9月刊於《香港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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