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17日 星期五

梅子:馬吉的《時日悠悠》


此書作者馬吉,早年有散文、小說發表,曾任職作家徐速創辦的高原出版社,主要靠自身努力進入文壇。近年,他在自己的網站上,寫些家居小品、讀書閒話等,很得青睞,頗受鼓舞,遂改站名為「書之驛站」,着力寫書話。2017年,練習文化實驗室有限公司,初版「驛站」三十餘篇選文,取名《書緣部落》,引起關注。作者從此欲罷不能,又先後成立了多個與閱讀及文化有關的網站,如︰《讀書誌》、《新文學成交錄》、《香港書店》、《香港作家書與影》、《香港文資料庫》、《驛居室散記》等等,寫得更勤快。

眼下這本取名《時日悠悠》的書稿,收八十餘題文字,除兩首短小新詩、幾題短篇小說外,便是散文(個別散文裏也夾有新詩)。散文長短不一,有幾百字的,也有數千字的,顯然是「無話則短,有話則長」;書稿未編目錄,不分輯,乍看令人納悶︰作者涉獵過不少書,不致不諳規格吧,難道忙中有所疏忽?但轉念一想,也許是不想讓你陷入他的思路(當然有思路),不想讓你在預設的秩序或框架裏亦步亦趨,用大家都熟悉的話,就是有意「留下再解讀歸結的空間」;文末還畧去寫作日期,興許暗示了「所云不是某時某地某人的個別現象,而是某種程度上帶有普遍性的事」。一言以蔽之,這裏的「隨意性」,既折射作者無拘無束的個性,也說明他對讀者認知力的信任與肯定。如是說,你會覺得我偏袒,其實,書名便得我心︰悠悠,有久遠、眾多、從容、自在諸意,言時日,可聯繫太豐富的美事,無不是我們所追求念想的,這講究顯得作者非常熱愛生活,應予讚美。再者,文章也作得輕、簡、機、巧、自然、樸實,生活昧濃得化不開;我們的日子過得太辛苦了,它可以舒緩緊張,不無存在價值。

有論者已對此書(連同裏面的小說)作過評價,說它表述了人的生命進程,關涉理想、社會現實、生與死等等,不啻作者自己一生的縮影;而寫作手法有二:傳統的和意識流的,悉隨題材之需而易,並不刻意為創新而創新,此乃我手寫我口的正途,我也有同感。

可談的,當然不止這些。小說部份上文已涉,暫時擱置。茲就散文,說說三個心得。

令人印象尤為深刻的是「情真」,作者的筆致似乎更專注於身邊發生的人與事:人是自己的至愛親朋,主要是妻子意旺,寫她懷孕、生子、被異性糾纏,另有孩子的命名……;事是身邊的碎屑「瑣事」,例如回憶往事、初戀、結婚,與妻交流、調笑、相濡以沫,買書讀書等等。那些看似稀鬆平常的生活點滴,再現筆端時被經營得格外溫馨動人。顯然是日常善於累積,顯然是內心醞釀已久,顯然是流露了一片純真,要不然,走筆時哪來的情潮澎湃?昔日有一說法:我們不僅要有飛機和喀秋莎(俄式多管火箭炮名),還要有提琴和紫羅蘭。意思是,人的生活應多姿多彩,別單調枯燥。有奮發高歌,也有低吟淺唱;有雨雪雷電,也有風和日麗;有污泥濁水,也有鳥語花香……磨墨吮筆將之記錄下來,既為紀念個體過日子的喜怒哀樂,也反映彼時彼地同類生存的環境和狀態,要之,實乃其時當地人的寫照、域外人的鏡子,也是後世人了解歷史的重要參考。

且舉散文〈風雨〉一例。那寫的是:與妻遊台北,遇上颱風,在窄巷未能並肩,只好男趨前女殿後;雨傘吹翻了,她平日看來強悍,此時竟大呼救命, 「我」急轉身趕上去摟着她,好不容易才鑽出小巷。緊接的是一首短詩︰

唉 終有那麼一天/我不能再牽你/到時有誰再牽你/就請記取今天/你在這一頭喊我/我便幻化成火/在你心中燃起/仍與你風雨同行/不要哭/你當知道/在那個天水盡頭/我們就會一起/飛翔

十三行短句,先預見將來難免會出現的情況,以強調當下的可貴和值得「記取」珍惜,於是捉住並複述了那一瞬間發生的事;這雨中護美之舉,正是愛的具體表現,經住了這場「考驗」,才好下結論︰在那個天水盡頭/我們就會一起/飛翔。換言之,那等於是保證︰從此之後,請相信,只要「我」在,我們就會一起/飛翔,任何力量都拆不散,所以「不要哭」!把這小詩安在文末,勝過冗長的愛的表白。可不是嗎,生活中的一件小事,蘊含了多麼壯美的情戚。──當下,在較少天災人禍的香港,年輕人的正態戀情如此。設想、港外那些仍活在困境逆旅中的青春男女,有機會讀到,會不會羨慕神往?而後來的人,興許也會藉這個事例,看懂很久很久以前一對亞洲大都會的情人,怎樣相處、怎樣相惜吧。

個人覺得,這批文字,經營得頗有意趣,卻毫不做作。請看〈火車上〉。互不相識的他和她,在長途火車上相對坐着,零交流。他見她撕茶葉包,把茶葉倒進自己杯子,就抱起雙手,閉目養神去了。她斜偎座椅上,姿態何其優雅。乘務員沖茶來了。騰騰熱水氣,迷濛了她的臉。他從一開始,便暗想着,她會不會也給他倒茶葉,他雖不大喜歡喝茶,卻想乘機與她結識談話。但她沒有,他心頭一陣落寞,有點後悔不主動向她獻殷勤。然而,忽地,他發現,她真給他倒了茶葉。他慌亂中道謝,卻語不得體;於是回報似的,替她蓋上茶杯,又情急說漏了些話。然則兩人畢竟談起話來。文章到此結束,下文怎樣,任你想像更好。如此一樁小事,誰能上心留意,但作者的慧眼從中發現「意趣」,將之演繹為一齣活潑的人生短劇。對文中的他內心活動的合理、適度揣述,無疑是那「意趣」產生之源。

還值得一說的是,字裏行間,不乏詩意。如那篇〈山中〉。三則短製,都寫山中的靜:或是遠離塵囂時,細碎的鳥唱蟲鳴令偶傳的車聲幽幽如風,鳥鳴山更幽;輕輕的跫音竟驚起棕色小鳥飛遠,四圍復歸岑寂;襯托格運用得相當出色。或是綠水映着藍天,石破天光雲影,魚兒四散,漣漪蕩開:;藉倒影與動靜交錯,突顯自然界的和諧,恬謐。或是海、山、綠蔭、霧色,依次展現;昏鴉驚叫、斜陽冉冉,點綴山際,水天醉紅,有聲有色;遠近與快慢的調度,具呈視野的開闊安寧。古典的投合,音色的相融,處理得分外妥貼,詩意盎然。

作者的寫作,敏銳而認真,難能可貴,我樂見其問世,因推薦如上。願他再接再厲,迭有所成,並更上層樓。

2019年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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