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15日 星期一

雜誌《紅豆》中的文青初心──陳國球談1930年代文青梁之盤

雜誌《紅豆》中的文青初心──陳國球談1930年代文青梁之盤
文:劉彤茵 編輯:彭月

《紅豆》於1930年代創刊,由梁之盤編輯,徵收各地文章。圖為第1卷6期。(受訪者提供)

《紅豆》第3卷2期內有梁之盤家業梁國英藥局的廣告。(受訪者提供)

近日偶遇友人因被以「文青」責難苦惱,旁人插話,說「文青」二字意指衣着風格,更存有做作等貶意。似乎「文青」潮流雖已過去,觀乎眾人神經依舊敏感,字義已一去不返。早前教大舉辦講座,中國文學文化研究中心總監陳國球教授恰以「文青」為題,講述本港1930年代一名重要文青梁之盤,或可從字裏行間尋回文青初心。

「不知道本地文化有多豐富,其實是我們出了問題。」陳國球說。埋首研究香港文學,他主編《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時發現一個引人入勝的人物──梁之盤。梁之盤(1915-1942)不為港人廣泛認識,父親梁國英經營藥局,業務尚算可觀,另經營洗染、書報,賣煙賣酒等。梁之盤幼時生活紀錄不多,陳國球現階段得知他於1933年曾到廣州中山大學聽課,惟不肯定乃本科學生抑或只是旁聽。梁氏認識到中山大學英國文學系主任J.D. Bush(譯名:張樹寶),接觸西方文藝思潮。文獻顯示梁之盤曾多次為J.D. Bush翻譯演講或文章。J.D. Bush亦於香港生活過一段時間,參與基督教、反蓄婢、社區助弱等組織工作,關心社會。1933年12月,由梁之盤主編的文學刊物《紅豆》誕生。

以西方目光審視中華文化

所謂「成功需父幹」,藥局與文藝之於梁之盤的確密不可分。由晚清以來中國受西方軍事威脅至「東亞病夫」說法出現,「藥」在社會意識中漸漸吃重,庶民大眾經常光顧藥局。不少藥局更乘勢開闢消閒、時尚、藝文等刊物,並加入商品廣告。1918年發生跑馬地馬場大火,為香港開埠以來最慘重災難之一,短時間內燒死逾600人,梁國英藥局隨即製作特刊《馬棚遇火紀事》,現於香港大學圖書館網上資料庫可閱。陳國球表示:「特刊收錄一些回應慘劇的詩詞,另具認屍情況、醫院人數等新聞資料。即使那時梁之盤年紀很小,家庭早有這些以刊物表達人文關懷的歷史。」梁國英藥局更曾出版《人鑑》(1920年),以插畫為主配合道德教化內容,可謂本地漫畫雛形。

「1930年代很多文化刊物都只有幾期,《紅豆》卻有24期。最厲害是他的眼界,很遠很闊。」陳國球接道,同期本港有《島上》、《小齒輪》等刊物。陳國球指出新文化運動及1919年五四運動後,內地左翼思潮湧現,開始由「革命文學取代文學革命」,另一派別為新感覺、現代思潮,後者對梁之盤影響較大。《紅豆》內有大量廣州、上海、北京來稿。當時施蟄存、戴望舒一度於上海出版重要的現代文學雜誌《現代》,後來停刊,內裏許多作者亦於《紅豆》出現,交往頻繁。

梁之盤擅長以西方目光審視中華文化。例如他曾以西方現代主義分析清代神韻派詩人,為本港至中國早期比較文學開創路向。陳國球點出《紅豆》曾以整個專題介紹史詩,為華語文獻中全面探討史詩的先鋒。梁之盤在該期撰寫〈「金色的田疇」──世界史詩談〉,闡述史詩之美,並引述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論詩人荷馬,足以見其閱覽程度。他寫及史詩賦予人民的力量,「史詩作家也曾盡過懷有愛護赤子之心的老婦人的義務哩──他以柔和的撫愛慰安每個人的心坎,他以熱烈的感情鼓起各個人的勇氣,他更把散沙樣的民族中各分子的靈魂打成一片」。陳國球說,梁之盤反映香港面向世界的個性:「你說香港人很狹小嗎?不是。梁之盤連繫到不同地方的人,筆下亦盡是他探索世界的氣魄,他接觸很多外國書籍、書刊。」

察覺不同階層生命力

除評論式、介紹式文章,梁之盤寫下不少散文及詩句。陳國球估計梁之盤有多個筆名。當中,創刊號序為一首名為〈紅豆〉的詩,由「風痕」所作,加上對比寫作風格用字,陳國球推斷風痕其實為梁之盤。風痕曾以發佈詩作《蛋(蜑)歌》,以傳統神話鮫人入詩,相傳鮫人流出來的眼淚是珍珠。陳國球分析此作表達梁氏對水上人家的欣賞,察覺不同階層之生命力,非常「貼地」。〈工作間拾零〉則講述工廠女工狀況,每個分題走入不同樓層或房間,向讀者呈現整個生產鏈。文中形容「工作間不過是地獄,說得好一點,工人就是機械,不然就是煤炭,啊,只有餓死才得自由」,敏感地描述現代化、工業化與人的關係。寫至「香國」分題,梁之盤如此形容一個製作化妝品的工作間─「彷彿一朵玫瑰塞着左鼻孔,一簇茉莉塞着右鼻孔,只有香,這是香國」,文章突然明亮起來。然而梁氏刻意提及香氣其實來自人為生產的化妝霜,「只有香」強調了空洞感覺,或暗暗指涉香港。於現時話語,這些均為對「本土」好的、壞的記憶。

「他在那個時代的香港寫吉卜賽精神,跟現在都可接通。」陳國球說。《紅豆》其中一期專題為「吉卜賽」,梁氏曾翻譯J.D. Bush所寫的vagrant mood為「流浪情調」,明言不能以「拈花惹草」式的獵奇態度看吉卜賽。陳國球指出梁氏帶出的流浪精神,正如香港文學四處闖蕩的活力。就像中國古代詩歌所謂「少年遊」,其實是追尋一個感受世界的空間,他解釋:「梁之盤作為一個香港長大的年輕人,不止是局限在此塊很小的土壤,他可否接觸古今中外。現在我們常常感到生活很壓抑,可否透過文學、藝術等,去超越一個眼前局限,想像更大的世界,那下一次我們就有更多可能了。」梁之盤於1942年於澳門英年早逝,未能繼續開拓本地文學,亦被文壇日漸淡忘。陳國球無奈說,梁之盤一生也是文青。

還了「文青」一個公道

最後不得不問,怎樣才是「文青」?陳國球笑說,「不是扮出來」,也不一定有什麼文化成就:「內心有些感受、有些困惑時,就捉緊手邊的媒介,即是語言文字去表達自己。文青是一種初心,『最初觸動的心』,每個人都可以有。」此處感謝陳國球還了「文青」一個公道,或者文青是任何一個從文字接收及釋放能量的人。可以是在地鐵發帖文的你,可以是重讀一本舊繪本的你,可以是揮筆寫悼文的你。教授原定於6月12日舉行涉及梁之盤的講座,惟因應社會「有更重要的事」及學生要求而取消。講座本來是他的「暫別」活動,他也大概沒有想到訪問中說過的「初心」二字,後來不斷出現於新聞報道。陳國球坦言下學年應該不再於教大任教,「想先思考一下自己想做什麼」,但仍會參與下一輪「香港文學大系」工作。浪蕩是值得期待的,暫別後用另一條路歸來吧。

(《明報․世紀版》2019年6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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