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28日 星期一

戴天小輯(三)

《城市文藝》紀念戴天專輯之
「文人」戴天
By林道群
讀《發達資本主義時期的抒情詩人》那些年有緣拜識戴天先生,說是識得,其實就是每天讀「乘游錄」,週末讀他的「一週紀事」,每年春夏之交那一天剪報存下他一年一首的詩作。八九十年代他寫作最旺盛,但詩人戴天已成為著名專欄作家,一年只寫一首詩。波德萊爾以抒情詩人身份說,詩人享受着既保持自己的個性又充當着他認為合適的另一個人的特權,借屍還魂般隨時進入另一角色。我不敢說戴天就是本雅明筆下這個波德萊爾,但他們的確都靠一支筆生活,甚麼都寫甚麼都能寫。但不只一次我跟他提議結集專欄出書,他則一板一眼地說那只是賣文為生遊戲之作何必記錄在案。我讀書囫圇吞棗,但真的覺得香港只有他像極了本雅明筆下的「文人」:出沒於稠人廣眾菸酒酬酢,游蕩於社會邊緣,與任何的功能界別和秩序都格格不入;貌似無害,實則危險。他自己專欄裏好像沒寫過德國本雅明,他太巴黎了,他的「一週紀事」自比安德烈莫洛亞生前於《費加羅報》的每週筆記,「記敘微末觀感,師友言談,信筆所之,不拘工拙,言真而意摯,膾炙人口。」然而這不礙於他在我眼中的「文人」形象。記得有一回,《八方》仝人相約飯敘於北角城市花園。他也坐地鐵,在炮台山站裏相遇,見他懷裏抱一紙袋,紙袋重重包着一瓶馬格南瓶紅酒,就是一副他專欄裏常說的「攜酒前往」。酒已開過瓶塞,說是今晚老友難得,酒不能草率,一個鐘頭前已在家裏開瓶醒酒。出了地鐵,時間還早,他給我也試試一抱美酒,自己則掏出菸斗,菸絲,火柴,點火手法嫺熟得不得了。英皇道車水馬龍,「文人」在擁擠不堪的街頭,煙霧繚繞,活在自己悠閒的思想世界。話說回來,他的《八方》老友其實都滴酒不沾,那瓶1500ML怎麼喝光的我忘了。

八九十年代戴天的名氣大極了,像我這種毛頭小子就算有機緣得以接近,總覺得他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呵呵笑聲聽得見,真人面目畢竟是醉醺醺的。忘了最初怎麼見的面,好像是因為在中大我們都上黃繼持的課,自告奮勇替復刊的《八方》做校對,《八方》黃繼持總編輯,出版《八方》的是香港文學藝術協會,戴天是協會的會長,雜誌怎麼印印多少他們仝人開會決定。《八方》復刊後只出不到十期,停刊後有一天黃繼持叫我們上會長在尖沙咀的家,搬積存在會長家裏的舊雜誌。

後來三聯四十週年請劉賓雁講「文學與社會」,請戴天來做主持是不二之選,我拍他和劉賓雁的照片神氣極了,但他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講座台上倒給他的是一杯酒而不是茶。坦白說我不太喜歡看他「一週紀事」裏寫飲宴(陳韻文傳過我一張照片,戴天孫寶玲胡菊人黃子程陳任高信疆一眾買醉),那太饞人了。我最喜歡看他寫讀書看報:一大清早,漫步走出家門走到天星碼頭報攤(因為上過他家我好像真看見他從麼地道轉出彌敦道),看他專欄的都知道天星碼頭能買到當天的《世界報》。好幾次我好像看見他嘴叼著煙斗,手翻《世界報》,讀報忘乎所以佇足在半島酒店街旁,比本雅明寫的文人遛龜逛巴黎拱廊還有型。他寫的「書評」最妙,那顯然是替朋友和出版社賣廣告,我因此也常送書給他博免費宣傳。有一回我知道我錯了,他其實不只賣廣告是真的在讀書:「一週紀事」連續兩週每天晨起他都在讀我送的基佐的《歐洲文明化的進程》,最後還以非常精簡之筆說:基佐此書以「自由與秩序」董理法國大革命後的紛亂,認為大革命以自由為標的而以無序告終,及拿破侖起而重建秩序,則自由消失於無形,可謂洞識。據此以觀,即中國之革命,似亦莫不如此。

Lam Tokwan臉書2021年6月19日)

戴天離世的消息傳來,不知道為什麼,總有股淡淡的陰鬱沉在心裡。雖說是香港的文壇前輩,接觸的機會不多,然而我卻有福能與戴天互動,想來我該是戴天在台灣所新識最年少的朋友了。日前應《城市文藝》雜誌邀稿,草成此文,以茲紀念戴天與我的因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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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戴天相見的那一面】
By陳逸華

接到戴天的信函,其中有一段是這麼說的:

「十、十一兩月之間,將有台北之行。舊友早失聯絡,不知可否酌情告知,下列諸人之電話號碼:……」

那是在2016年的9月尾,戴天安排了從多倫多回訪港台的行程。看得出來,年臻杖朝的戴天有意再會見老友敘舊,說來交情大概都已超過一甲子了。

因為《現文因緣》(聯經,2016)的編務緣故,我必須取得期望收錄在書中的文章授權,身為《現代文學》雜誌創刊同仁的戴天,其〈「毀」與「譽」〉、〈霎眼間事〉兩篇,為雜誌做了很精闢的解讀,自然想極力爭取授權的同意。最初聯繫戴天頗有些周折,據悉戴天不用網路,髮妻過世後,獨身一人住在原來的房子裡,對外的聯絡事宜,多仰賴一位信任的朋友。好容易輾轉索得戴天友人的電子郵件,才終於可以和戴天有間接的互動。幾次公務上的往返,很順利地獲得首肯,戴天相當乾脆地說,年輕時的一點熱情,現在居然還有人注意,不用授權費,什麼同意書等等也就不簽了,文章盡管使用無妨。自己過去的文章得以重新收錄在書中,且作者群俱是大學時期的師友同好們,想來這樣的「紙上同學會」,對旅居海外的戴天也是一種另類的聚首吧!

書本出版以後,我和戴天並未因而停下聯繫,反有股沒大沒小的溝通默契。我敬他,卻不以他年長為尊;他惜我,亦不以我年少為忤。戴天說,他打算冬天回香港一趟,將自己在港的房舍與藏書處理處理,離開香港返加之前,要先到台灣停留一段時間。一得知這樣的訊息,全力協助各項事務自是不在話下,即便戴天表示他都已張羅好,方便的話,代他聯繫幾位故交也就是了。前輩們多年不見的重逢話往,我當然不適合參與,只是探問戴天,在台期間有哪個時段是空閒的?可以的話,我前去叨擾好嗎?

戴天來台時下榻於台北福華飯店,我們約好在一個午食與晚膳之間會晤。當我摁下客房門鈴,應門的戴天聲若洪鐘:「歡迎歡迎!你是逸華吧?終於見面了。」我們無分禮數,天南地北的聊了關於《現代文學》、《盤古》、《八方》等文藝刊物的起伏,也說起諸多文人學者不為人知的逸事,具體都有些什麼內容,坦白講多半記不清細節了,只記得戴天連珠的妙語和慧黠的措詞不時樂得我們哈哈大笑。我問戴天,他過去和朋友聚在一起,也都是這樣的說話方式嗎?戴天更樂了,他說,在一起就是吹牛皮,誰吹得厲害,誰說話就大聲,你看我說話是不是很大聲?

不止舊事,戴天也分享了自己的日子。髮妻仙去,戴天的生活起了不小的變化,過去都是太太在打理日常點滴,戴天連繳交電話費都得從頭學起。孤身的那年歲末,戴天趁著雪日之前於花園裡澆花,澆完之後卻沒將水龍頭確實關緊,於是汩汩緩流的水漫了一地下室,並凍結了整個冬季。直到春天時分,戴天才發現自己在地下室的藏書都泡湯了。無奈之餘,倒也看得很開,過去有太太會顧前顧後,反正現在只剩自己一個人,書沒了就沒了吧!言談之中儘管帶著笑容,我卻感到戴天話語後面那一絲寂寞。

傍晚時分,房裡的電話響起,戴天一邊看手錶一邊對話筒說:「你怎麼來了?而且還比我們約好的時間早一個小時!」掛上電話,戴天帶著歉意告訴我,晚餐約了劉顯叔,恐怕不能再多聊了。我一聽完全明白,劉顯叔擔心戴天不習慣現在的台北,所以早早來了飯店,要接他同往餐廳。兩位先生的友情完全表露無遺,我不禁想像,在台期間的每一頓飯都已打點好的戴天,究竟有多少這樣一輩子的至交呢?

再後來,戴天離開原來的住所,搬遷到老人公寓去了,我們的聯繫也逐日遞減。我知道,戴天的身體本就有些狀況,加上歲月積累,難免要簡化社交生活,在老人公寓裡有人照應,且福利算是不差,安然養老也是福氣。

但我不會忘記有個明媚的午後,我曾獨占戴天幾個小時;也可以稍稍攀附地說,我是戴天的最後一個編輯。

(刊於《城市文藝》雜誌總第112期)

陳逸華臉書2021年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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