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韻文可能是香港第一個明星編劇,從清新的家庭喜劇《相見好》,到成為電視台每晚拉縛觀眾的「定食」節目,長篇劇集《家變》、《狂潮》,以至劃新洋為中用港產片的公式,有着鄉土狐鬼色彩的《瘋劫》、《撞到正》等,皆是她編的劇本,儘管現在是「導演為超級明星」的年代,有陳韻文名字的劇本,不論影視,不論好歹,皆有她獨一無二的指印,普通觀眾或忽略,認識她與常看過她作品的人,可從佻巧的對白,精微的小節,一些奇特的情節中,快似希治閣必然在他片中亮相一下似的,見到陳韻文兩眼滾圓凝重。上牙咬着下唇,在沉思,而後得意自笑的樣子。
常常說作家創作的過程如生產,作品是骨肉,而癩痢頭兒子是自己的好。其實,敝帚自珍的作家並不很多,更多的是為自我要求太高而自疑,自我磨折的神經質,陳韻文強精神壯,神經質談不上,她卻犯了自疑自虐的毛病。在編個劇本時,也許她會「咯」一聲笑,向人炫示吹誇:「我以這個劇本為榮。」到拍成片上映時,儘管賣座及評論皆不錯,她卻幾乎當那「癩痢頭」是嫖賭飲吹無一是處的敗家子,差點要登報聲明斷絕關係似的。她在《星島》及《東方》報各有專欄,三不兩時就問:「我現在寫的是不是很差,我不是退步了?」作為忠實的讀者,有時只好委婉的說,天天寫無法篇篇精,不必緊張。當她不那麼着意的要寫好,創作的汁液與靈感交溶,配合正處在心情閒適的空暇,無論是短短二百多字的《滋事札》,或是六七百字的《定格》,皆能隨題材的不同,而成為一幅工筆秀麗的畫,色彩鮮艷的鑲嵌細工,使人感嘆她觀察入微,意念獨特,感性敏銳強烈。
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陳韻文成為目前的「當紮編劇」,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她的寫作路程,是緩慢的錯誤與改正的磨練,是憑藉孜孜不倦的好學努力,以及好勝要強之心,打倒阻擋她前進的白眼冷語。已故的香港文壇祭酒,三蘇是陳韻文寫作的督導、顧問、批評人及鼓勵者,若非陳小姐潛才豐厚,靈光閃爍三蘇,豈會愛護如子姪!有個時期,在他老人家的專欄,《給女人的信》中,寫給「少婦」的,就是給陳小姐提意見,偶然也責責她做人處事的態度不大圓通之類。
陳韻文不會做人嗎?她認真的求全的工作態度,使她常和共事者衝突。據說在梁淑怡移師「佳視」時期,陳韻文受命構思長篇劇《名流情史》,為了這是場可勝不可敗的硬仗,陳小姐那半年中喪魂失魄無日無夜的想、寫、改、找資料、開會、辯論、爭吵,而她擇善固執的堅持,可能就傷及其他知識分子特別脆弱的自尊心。事隔多年,當日的吵架同事,有的如今仍是事業上的合作者,有的則孕育着舊怨,暗暗的希望陳小姐一仆三躀。這倒不是容易的事,陳韻文可能會在朋友面前傷心流淚,卻不會給撃倒在地上,讓敵人踩踏揶揄。
「佳視」雖然是電視史上最大的只有藥引沒有火藥的炮仗,一點就散了。陳韻文在工作上只播下了種,尚未開花結果,但愛情上,她卻大有收穫,終於找到意中人了。更了不起的是以前,她結交新男友時,幾乎是敲鑼打鼓的,全給她的好友品頭評足過。這一次,她密不透風,守口如瓶(不容易呀不容易),直至她和李國松的戀愛公開化,也就是快去美國結婚之時,和她最知交的一個女友,拍額頓足:「哎呀,我還在哉絲面前大彈阿松呢。」陳韻文每次回述密封的戀愛史,就禁不住「咭」、「咭」,既得意又譏諷地單用眼角的白,對着愛責她「口疏」的人。
儘管陳韻文婚前婚後,在外面吃飯的時候,多過在家;寫稿的時候,多過燒菜,她其實是個真正有「築巢」本能的住家女人。若她不是生在今天,女人不出來在搶食世界上張牙舞爪賺錢做事,就是落伍的時代,她會是一個典型的賢淑主婦,一天到晚在家中「咪咪摸摸」的,以她有點妙玉的好潔之癖,單是掃塵已夠她忙一天了。她又喜歡美食,更講究情調,在女人以嫁人為終身事業的日子,陳韻文會是個出色的理家務者,至於會不會是出色的賢內助卻難說,因為她心直口快,有時可能在說話中,得罪丈夫帶回家吃飯的同事、上司、朋友。
直至現在,陳韻文如其自改的名字,有風韻有文采,但說話的聲音,猶如稚童。有次她打電話來想作弄人,卻給對方先下手為強:「細路,俾你媽咪講,咪搞搞震。」而亦有她好作「五分錢精神醫生」的朋友自告奮勇替她分析,為甚麼她和瑪莉蓮夢露一樣,皆是「娃娃婦人」,說話帶童音,動靜神氣也似小頑童?因為她需要人家的愛護,但也渴求有人嚴峻的管制她,在心理上她還沒成熟,潛意識還想做個小孩云云。其實,循着這番胡扯,不妨進一步闡釋,這因為李陳氏母性特強,熱愛小孩,在她近期寫的雜文中,幾乎以姊姊哥哥弟弟的小孩,朋友的小孩,鄰居的小孩為中心,她恨不得將那些皮膚白白嫩嫩,說話軟軟甜甜的小毛頭摟在懷中親之吻之拍之逗之的迫切心情,躍然紙上,在還沒有愛情結晶,只有心血結晶之前,她只好以童音作為代替性的補償了。
(轉錄自李文庸編《中國作家素描》,台灣遠景1984年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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