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23日 星期三

黃奇智瑣憶

黃奇智瑣憶
黃志華

早前閱《信報》,驀地得悉黃奇智病逝,生命是何其脆弱!香港文化界,又少一員人傑了。

筆者跟黃奇智算是同行,都是治華語流行曲歷史的,但其實他著書的時候筆者仍只是個中學生,當年是恭恭敬敬的捧讀他的大作《時代曲之種種》,敢信,這大作曾在筆者的心田裡播下種子,使我日後也步向治流行曲史之途。

然而說是同行,卻從來沒有機會作較多的接觸,可以說連短短兩三分鐘的聊天都未試過。竟都只是各自修行。或者也很難怪的,他是國語時代曲史專家,而筆者則專注於香港粵語流行曲歷史,基本上是沒有甚麼交匯點的。

不知是哪一年,也忘了是向誰問來黃奇智的通訊地址,覺得會有一天須向他請教。但始終沒有。後來,九十年代中期,日本音樂之友社派員來港跟筆者聯繫,約寫有關《Chinese Pops: Hong Kong, Taiwan, China》一書的述史稿件,聯絡人富永小姐倒是通過筆者聯絡上黃奇智的。

說黃奇智,說至他的大作《時代曲之種種》,便難忘當時的「佳話」。


話說那本《時代曲之種種》,是他自資出版的(現在重翻這書,見到上面所載的出版社地址,應該就是當年他摩星嶺的居處吧?),還用上筆名「韓頡」。後來中文大學對他這本大作很感興趣,與他洽商版權,還要他附帶編撰一個與他的書本有關的電台教育播音節目。中大方面要他用真名重出這本書,黃奇智感到是出頭的時候,不妨用真名,於是就有了黃奇智著的《時代曲綜論》。然而他忘了當初自資出版的時候是用筆名的……某天,出版社轉給他一封神秘信件,內裡附了《時代曲之種種》和《時代曲綜論》兩書的出版資料及目錄的影印本,並把兩書的價目都列在下方(後者比前者貴三倍啊),還附了筆跡極蒼勁的一句話:「異曲同工之妙!」

黃奇智能有這樣的讀者,真是一奇。

此是宣傳單張的正面,既宣傳書也宣傳電台節目和課程也。

話說回《時代曲之種種》一書,此書是有提及粵語流行曲的,而兩年後以此書修訂而成的《時代曲綜論》,亦是這樣,只是加了一點新材料而已。倒是他後來卻是專注於治國語時代曲史,很少再見他談粵語流行曲了。這裡且摘錄他在《時代曲之種種》的第七章「結語」對粵語流行曲的評述:

……一九七六年的廣東歌星們唱的仍是「古雅」而「婉約」的(原錄有歌詞,這裡略掉)《新禪院鐘聲》……另一方面,新一派的,以地道的廣東話寫「現實」歌詞的詞人們,比起上一輩的「北佬」詞人,似乎又另有一份額外的坦率。對社會現狀的不滿,他們似乎是比較敢於表露出來的。他們很直截的表示:「自從物價漲後人消瘦,三餐飯茶惹人愁」《傷心淚》……極端的利己,出奇的現實,除了金錢、物質和名利,其他甚麼都不認得,似乎也是在香港的特殊環境才能夠「充份發揮」的都市人心態。「亂搏懵撈偏門確唔拽」和「做老千梗好過做皇帝」《鬼馬雙星》的不擇手段,雖然被許多人非議,可是在暗地裡,卻又似乎被更多的人接受。或許說,這樣的盲目追求金錢和物質上的滿足是很短視,沒有甚麼真正的出路的。可是喜愛「錢、錢、錢、錢、錢,No money no talk」的歌聲的人們,又何嘗希望眼光長遠?……「既有黃金屋,也有顏如玉,一息尚存書必讀,讀書多厚福」(青春偶像溫拿樂隊主演電影《大家樂》插曲《好學為福》)的歌聲,也好像真的能替眾生立下一個目標,簡化了許多苦海裡的煩惱,使一切問題迎刃而解。「錢錢錢錢錢,No money no talk」的口號,雖然喊的是另一回事,卻也一樣的立了一種目標,也有着異曲同工之妙。等到受過了洋化的高等教育,討洋老婆,而談吐舉止以致打扮都非常入時的「時代青年」都懂得自覺的去製造「淚殘夢了燭影深,月明獨照冷鴛枕」《雙星情歌》的氣氛的時候,時代曲這織夢媒介的功能,可以說是發揮淨盡了。

其實是很久很久沒有翻開過這本書了。而今為了追念死者,打開一看,才記起黃奇智當年乃是對許冠傑持異議的文化人之一。不知道多年以後他有沒有修改過對許氏的看法。

黃志華網站二O一O年五月十一日)

2011年2月16日 星期三

隔世說周報

隔世說周報
劉健威

黎則奮稱陸離是後期《中國學生周報》的保母,陸離連忙在臉書(facebook)上更正—她不是周報晚期的主編,因為陳任入主周報後,她和吳平都先後離開了。

其實黎則奮也沒大錯,只是大家怎麼定義「晚期」而已,「晚期」學生周報,大家都會聯想起陸離和吳平,因為苦苦支撐着周報的就是那兩個人;另一方面,「晚期」周報也充滿了陸離大姐的個人風格,那就是沒完沒了的杜魯福和花生漫畫。

對於另一個「晚期」,我倒有多少記憶—最後那四期,編輯主要有四人,黃星文是主編,梁秉鈞和李國威負責文學和電影,我則編生活和思想;嚴格來說,還應加上個劉天賜,他負責「快活谷」的稿,但見他每次上新蒲崗報社,輕輕鬆鬆的放下稿件就鬆人,很少跟我們四人打交道。四期周報,不可能有什麼建樹,跟陸離工作了十四年更不能相比;「回首前塵」更欷歔,因不僅周報,就是那四個人,黃星文和李國威都不在了,陳任亦已故去。

但周報還是以另外形式延續下去的,那就是一群愛周報的朋友,像西西、也斯、張灼祥……接着出了份以中學生為讀者對象的《大拇指》,一眾人等都是義工,出錢出力,每周在張灼祥鍾玲玲旺角的家埋版;這麼一份由業餘人搞的周刊,出了年多沒脫過一天期,也真是奇迹。

周報是令人懷念的,黎則奮說每周等待周報出版那種心情,相信很多人都有同感—那個時代太單純了,腦子裏裝的東西就是那麼簡單,一份周報已經是好多年輕人的主要精神食糧;當世界變得複雜,我們四人便給周報「送終」。

陸離的確是我的保母,她是第一個刊登我的文章的編輯。

(原刊二0一一年一月十五日《信報》)

2011年2月15日 星期二

文化保母陸離

文化保母陸離
黎則奮

陸離是本港有名的文化保母,五十後一代的文化人和知識青年,鮮是沒有受過當年文化孕育青少年功不可沒的「中國學生周報」的熏陶。陸離是周報晚期的主編,我們那一代若是沒有受過陸離的教誨,拜讀過她長而不膩、尋且賞心悅目的文字\文章,接受文化通識基礎教育,肯定是人生最大遺憾。誇張點說,更可能不配稱土生土長的香港文化人。

余生有幸,小六的時候,經啟蒙老師陳七靈女士的引介,認識了《中國學生周報》,從此以後,每星期周報出版的那一天(弊,腦力衰退症發作,竟記不清楚是那個星期天?),我便懷着守候小情人出現的心情,一天之內,多次跑到報攤追問周報是否已經出版,風雨不改。


周報是我的啟蒙老師之一,在那裏,我邂逅了電影,認識了文史哲,初次涉獵政治和經濟學,所有應該需要知道的大師名字和文化潮流,沙特、卡謬、羅素、齊克果、康德、查布洛、尼采、高達、杜魯福、波蘭斯基、維斯康提、費里尼、唐君毅、牟宗三、殷海光、李敖、黑澤明、小津安二郎、王春明、七等生、周夢蝶、余光中、海耶克、佛洛姆、佛洛依德、存在主義、法國新浪潮、義大利新寫實主義、台灣中西文化論戰、舒爾茲、花生漫畫、豐子愷、披頭四和貓王的文化意義、SDS、歐美反戰浪潮、中文運動、保釣、五四……都從周報開始認識。


我第一次投稿到報刊是中二的時候,以易凡的筆名在《華僑日報》校園版寫了篇傷秋悲春式的散文,但真正令我心花怒放的寫作,就是東施效顰,以老師的名字七靈為筆名,投稿周報寫影評,其中一篇寫約瑟.盧西的作品《一段情》(Go-Between),竟然獲得陸離加按「好影評」三個字,令我樂不可支,不期然飄飄然起來。

因此,早前文壇當紅名人梁文道的訪問搞錯了《中國學生周報》的名字,變成《中學生周報》,陸離按捺不住,大筆一揮擲稿《蘋果日報》,糾正有關錯誤,登時引起文化界哄動。陸離亦因此重出江湖,在《蘋果》撰寫專欄,每周四天。

(轉貼自二0一一年一月十一日臉書黎則奮Q仔的網誌

2011年1月29日 星期六

華叔擺檔寫揮春緣起

華叔擺檔寫揮春緣起
許迪鏘

1985年12月,中國書展在灣仔華潤大廈展覽廳「盛大」舉行。說盛大一點也沒誇張,這是改革開放以來春風吹又生的我國出版業在「國外」的一次總檢閱,展覽場地龐大,當時尚未安身會展的香港書展與之相比,只能是小巫見大巫。我撈到一張開幕禮當天的嘉賓入場券,持券人士每人獲贈孔子像陶碟,以今天的標準看,仍是大手筆。

這一年前後直至1989年中,是內地和香港文化交流的黃金時期,我們在香港見過了差不多當時最重要、最出名、最新銳的中國作家。汪曾祺、黃裳、鄧友梅、張辛欣這樣的鑽石陣容同台出現,是一直再沒見過的事。事情的發展有太多意料之外。即使如孔夫子,那年任誰也想不到他老人家會有今日的風光。其實最可能成為陶碟主角的應是魯迅,但魯迅戰鬥性太強,轉而徵召夫子,可見主辦者用心良苦。當日主持開幕禮的是安子介,也可見這次盛會的「級數」。如果不是日後健康轉差,他就是香港特別行政區的首任行政長官。

在會場我見到華叔司徒華。當年他和左派關係相當友好密切,顯而易見,他是在主辦單位專人陪同差點沒有鳴鑼喝道下巡遊參觀的。我的目標當然不是在場的尊貴人物,我找的是聽聞在內地有關係也一書難求的錢鍾書新版《談藝錄》,它果然鬼鬼祟祟地藏在中華書局攤位書架底的一角。我如獲至寶,猛抬頭,卻見華叔要離場了,我瞄瞄他買了什麼書,赫然是一部《三稀堂法帖》。

那以後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華叔與「愛國陣營」決裂,二十年來在維園年宵寫揮春為支聯會籌款。三年前到維園請他寫了「民主長青」,我說「多謝華叔」,我人在左邊,他的頭卻扭向右邊,我心裏十分難過。

華叔的書法自有他的風格,但不算名家,可見的是從帖學入手,出入王羲之、米芾,筆畫猷勁而略欠灑脫。這一切也許都從當天那部法帖開始。

(原刊二0一一年一月廿九日《信報》)

2011年1月25日 星期二

在無菁英年代評論時事的幽默菁英份子──專訪陶傑

在無菁英年代評論時事的幽默菁英份子──專訪陶傑
誠品網路編輯羣



「陶傑」這個名字,大多數台灣人都沒聽過;但他在香港是著名的「名嘴」、「快筆」,香港人幾乎都聽過、看過他發表的議論。

戴着黑框眼鏡、一派儒雅的陶傑,主持電台、電視節目,在報紙上發表專欄文章。陶傑用詼諧戲謔的態度,直指香港或中國文化中表裏不一、假道學、偏激民族主義等時代現象,儼然是香港普羅大眾的代言人,在香港頗受歡迎;但也因為言論較為辛辣偏激,爭議頗大。

陶傑近日在台灣出版了第一本個人時論集《這是個,無菁英年代》。擁有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國際關係學位、並在英國廣播公司(BBC)任職八年的陶傑,理應是知識菁英份子的代表,為何號稱此年代無菁英?

陶傑文章向來短小精練卻引經據典,《誠品站》特別採訪陶傑,並以快問快答的QA形式,聽另類的陶傑,娓娓道來他的立論基礎、處事哲學、以及對於華人文化獨特的見解!

《誠品站》:在香港,您有許多種稱號。就職業屬性,可說您是廣播人、媒體人、報人、知識份子,您也曾拍攝過廣告,並被人稱為「香江第一才子」。究竟您如何看待自己?

陶傑:最近一名英國喜劇演員到香港,他是演員,但也是作家及節目主持人……在西方這些領域都是共通,有各方面人文修養的人不給自己定位。其實「定位」這件事情,是社會把人歸類,這是中國社會的問題。只要你把自己定位為文人、知識份子,包袱馬上就來。這個包袱是人家給你的,你自己撿起來背上,我不是說這樣不好,這不是我的性格。

在中國,若被定位為知識份子,那就不能碰錢、不能奢侈消費、不能有休閒娛樂……要求很不合理,且當你的表現和公眾想法不一樣的時候,會招來很多批評,這是很莫名其妙的。而且不要看中國社會似乎很仰望知識份子,實際上來自政府、民間、同行,是「正面歧視」知識份子,很可怕的。

《西遊記》中的孫悟空,在如來掌上寫到此一遊、到王母娘娘蟠桃園偷蟠桃……他到處撒野,理想就是跳出三界之外。故事定義它為妖精,但其實就是打破界別的限制。

我沒有想過自己該怎麼定位,我喜歡觀察國際,就定位自己為「國際人」吧!

《誠品站》:您在出版序言中提到,您的詩作曾受余光中教授的欣賞,大學時代鑽研英國文學,也看了許多文學電影創作作品。為何沒有走上文學創作這條路,而選擇在報紙上撰寫專欄?

陶傑:坦白地說,香港是最現實、最講經濟效益的地方,香港人不會花時間看哲學書,幾乎都看金融、工管,所以才說是「文化沙漠」。在台灣,至少開得了一家誠品,書種類繁多、環境舒適、還二十四小時開放,老闆做虧本生意;但是到香港要開誠品?租金太貴,很難開成。更不用說所謂的「文學創作」,是沒有市場的。

但我也想說明一個現象—現在的文字創作,區分出「文學創作」、「非文學創作」,其實是不合理的。十六世紀末英國莎士比亞寫的劇本,現在看是文學經典,在當時其實也是通俗商品,都是為了錢;戲寫出來,要是沒人看,也是被炒魷魚。

在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狄更斯的小說,也是在報紙上連載。珍奧斯汀的閨秀小說,在當時就像現在的瓊瑤一樣,但是瓊瑤小說,現在沒人把它當文學。但我們要是看「民國五六十年代政經狀況下,閨秀的心理活動和期望」,瓊瑤小說就能看出她的價值;但是活在當代,當局者迷不這麼看。厚古薄今的情況,也是中國的現象。

我認為在現代社會,「文學」首先要成為受人歡迎的產品,不要寫給同行看,不要寫給知識份子互相欣賞。我寫作時,先不管有沒有文學價值,先為自己的感受觸動而寫,更重要的受人歡迎,養活自己;我身後的名聲不管,死後不屬於我。但我認為在當世受歡迎,很可能在後世也有價值,因為每個世代人性都有共通點,例如梁實秋的散文小品,當初也只是報紙專欄文章,至今依然雋永。

《誠品站》:許多著述立論的知識份子,會選擇各方援引、務求周全地寫作長篇大論,藉以表述自己的觀點。您的專欄篇幅短、字數少,卻能嘻笑怒罵地針砭時事表達自己的觀點。為何選擇這樣的形式與風格?

陶傑:這和香港的看報習慣有關。香港人時間寶貴,很多時候香港人都在地鐵上閱讀報紙,地鐵很短,坐兩個站平均時間五分鐘,五分鐘哪能讀完長篇大論?我的文章短小,就是可以讓他在五分鐘內,有反應、有共鳴,有思想的激發。長篇大論的文章,在大陸有,台灣也有,但在香港沒辦法,香港人生活太忙了;而現在連在地鐵上看報的人,也少了。

不寫長篇大論,也還有幾個理由。首先是閱讀羣眾,現在是「網路世代」,抗拒長篇文章,被好萊塢、線上遊戲洗腦後,很沒耐心的,只喜歡聲光效果。其次,文以載道、長篇著述的人,在華人世界已經有很多了,這個世界上不在乎在多一個陶傑做這件事;經過了研究時期的論文訓練,要長篇著述我也能寫,但是你要讓大眾看得明白。

大眾看我都是嘻笑怒罵,但我其實是用英國文化中的「幽默」做為文章形式。在英國文學傳統裏,有一些不是那麼「正路」的、小品式的文章風格,像王爾德、蕭伯納,它們寫作文章時很輕鬆幽默的,旁徵博引,把想說的涵義隱藏在文字底下,含蓄也是比較高的藝術表現;這種風格在英國世界是很受歡迎。

選擇這種寫作模式也和我的性格有關,我自己不是很嚴肅的、道貌岸然的人,寫起來也很得心應手。中國文化缺乏幽默感,我的文章,讓市場上多一種選擇,總是好的吧!

《誠品站》:您的專欄文章在香港受人歡迎,但同時也引起許多爭議與批判。您怎麼看待這件事?

陶傑:因為我的背景的緣故,我有很多和人家不一樣的看法與見解。但我不能夠四平八穩的就怕得罪人,就是要說出來!雖然主題是很尖銳的,但是表達方式可以含蓄。一個有稜有角的人,一定是引起爭議的,在我看來,有人罵是好事,沒有人罵才不是好事!

在台灣,如柏楊、李敖寫作的風格是比較辛辣的,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柏楊說《醜陋的中國人》,我不會說醜陋,我會請讀者從他的行為、活動裏面來觀察。或許你會得到一個「醜陋」的結論,但這是你的事,不是我說的。但他醜不醜陋?是!但這是不同的表達手法。柏老認為醜陋的中國人還有得救,我覺得沒得救,你不要去改變它,你不要去參與就行了,要做到這點,你得要把心靈品味國際化,這也是我和柏楊不同的地方。

一個作家,只要創作就不免招來批判;但許多批判,都來自於無知與偏見。中國文人之間筆戰,罵余光中的新詩「今夜的星空很希臘」不符合詩的規範,也不是中國文化!在八年抗戰時,罵張愛玲為何不像冰心、巴金等人寫溫柔敦厚的文章,而要寫走資閨秀派文章,寫寫抗戰大事業多好!許多罵聲九成是非理性的,而且短視。

JK羅琳在西方寫成了暢銷的《哈利波特》,除了梵蒂岡就神學角度依然抗議外,西方世界並不會有人說你把巫俗變成主流、不會有衛道份子會說你開了壞風氣、毒害少年心理。

但哈利波特要是在七十年前出版,肯定成為禁書。為何?因為英國幾百年來的人文傳統,逐漸開放。當初王爾德寫文章刺痛維多利亞當時貴族的敏感神經,也是差點要坐牢;《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有色情描述,也差點被封殺;但是後來還是發表了,因為英國體認到,不應該禁止社會的表達自由。

《誠品站》:您談到表達自由,但是在內地寫觀點尖銳的文章,在現在較為嚴峻的言論氛圍下,你如何掌握這樣的言論自由?為不同的媒體撰述,是否會有觀點衝突的問題?

陶傑:香港媒體當然有自我審查。法輪功幾千人的示威、西藏的爭議,這些議題有如印度的聖牛,不可以碰的,即使重要性再高,香港沒有一份媒體會刊登。但未來的言論是否會越來越自由?我是持正面態度。但是我嘗試在這個時空,盡我最大的力,使用我最大的言論表達權。

著述時,報紙的立場當然要考量,這是互為因果,報紙也是看到你的立場跟老闆差不多,才找你寫。我也覺得沒有觀點衝突的問題,因為我是代表報館立場說話,就像律師為人辯護,他也該從自我的角色釋放出來,做好律師的本份,所以這倒不是大問題。

就媒體現況看來,報紙逐漸沒落,網路正發達;網路就無所謂老闆,人人都能大鳴大放、選擇他所信仰的。網路有他的壞處也有好處。

《誠品站》:提到網路,很好奇您如何看待網路這個新興媒體?

陶傑:網路的發明很好,把大眾距離拉近,讓大家互相瞭解,但是「橘越淮而枳」,許多外國的東西到了中國,反而不是開展視野,而是越來越狹窄。現在年輕一代使用網路,沉迷在電腦遊戲、交友、看色情資訊或者動漫,三餐只吃零食,正食不吃,也成為了一種新的社會現象。

網路發明的用意,並不是讓所有青少年玩同樣的線上遊戲,而是應該把視野拓寬,去了解他國的文化。學生時代時我交筆友,都認識住在遠方國度的筆友,我們在信中互相探尋對方國家文化背景,覺得學習很多,當時反而多元;人一輩子就這麼長,多瞭解他國文化,是多活了一輩子。

現在藉由網路,香港年輕人應該可以和台灣年輕人對話,香港要簽署CEPA,台灣簽署ECFA,對彼此生活的影響是什麼?可以交流一下。現在雖有網路,兩岸三地的交流卻比以前還糟,現在都是像張愛玲所說,「盯着自己的肚臍眼看」。

《誠品站》:您在文章中常談到美酒、美食、美女,想請問您怎麼看待「美」?

陶傑:美,有形而下的形式,和形而上的形式,但在中國現代消費社會中,只會看到物理的、形體的美,如美女、美食等,化做社會風潮就是美容、護膚、纖體。

你看華語片的主角人物,永遠是年輕偶像,這是被日本偶像風潮影響,但是沒有學到日本的全部。為何台灣、香港的女孩,一去日本就上癮,但去中國不會上癮?因為日本的物品包裝,雖不環保但很美,設計、色彩等等細節都很講究,美溶化在生活裏面,連國民的行為也受了影響。

在羅浮宮美術館,同樣是亞洲人,卻能一眼就能看出來誰是大陸客、誰是日本遊客──七十歲的日本老太太遊客,不因老而隨便打扮,穿得很體面,腳上穿着絲襪,認真地聽着導遊說話,手裏拿着筆一直紀錄。這也是一種美,日本已經將美融合在品味、思想、人生中。

最講究美的環境是演藝圈。但看美國好萊塢,他們對美有另一種看法,不是膚淺的。美國是最年輕的國家,但是好萊塢那些大牌明星,片酬最高的都是四十歲以上的,他們有成熟之美。

東方看「永遠的玉女」奧黛麗赫本,總是看她年輕時珠光寶氣、拿着煙嘴的那個樣子;實際上她最精彩的時候,是她老來將死之時,罹患癌症,卻還到非洲去為孤兒請命。我在英國看她演講,沒有整容、沒有護膚,皺紋自然地流露,但是她不怕,依然畫着優雅的妝。她那麼老了,名利、青春、健康都是過眼雲煙,但是她是發自內心的呼籲全世界,請大家救救弱勢,這就是美,發自心靈的美。

《誠品站》:您在《無菁英年代》中時常提到當代治理香港的問題,究竟香港現在的情況是怎樣的?

陶傑:香港自從回歸中國後,這十二年來社會心理狀況變得很畸型。中國宣揚民族主義,開始宣傳要「中國人民當家作主」「去殖民化」,但是這是盲目的民族沙文主義,在我眼中是很可笑的。

中國政府在接收香港後,它以為它會管理香港,但它實際上沒有虛心學習英國人如何治理香港,所以產生很多問題。我在英國讀書、在媒體後台工作、住了十六年,潛意識中我是以英國觀點思考的,所以看出中國管理香港的方法完全錯誤。

香港社會現在瀰漫着一股懷念殖民地時代的風氣,民間是全民崇洋,但是真的那麼希望回到過去嗎?沒有,是因為對於現狀不滿。最奇怪的是,香港高官嘴巴宣揚民族主義,要求香港居民要讓孩子受中文母語教學,然而自己一有錢,馬上把小孩送到英國;英國最近經濟蕭條,也拼命招收英國和香港的有錢人子女,搞得英國教育界有「黃禍」。香港這些官的作為,就是中國式的虛偽。

當我把這點說破,就會得罪一些人,怕臉上的假面具被扯下來,就說我「崇洋」「不愛國」「貶港褒英」,但是民間普通老百姓,就會認同我,因為我說香港平民的心裏話。我覺得中國式的虛偽很討厭,這給社會民族心靈造成很大的損害,所以我一點都不必含蓄,就是踢爆。

《誠品站》:香港和台灣的背景有那麼些相近與相異,那您怎樣看待台灣的政治媒體現況呢?

陶傑:台灣的政治在媒體上顯現出來的,是「口水政治」。立院諸公一句話引起爭議,又去問回應,一句話傳來傳去,像吸毒的針筒一樣。台灣戒嚴時期壓抑太久,解嚴開放後就有種論政的亢奮感,百花齊放,這在民主開放之初是正常;但是台灣經常有選舉,為了選票這種亢奮還在持續,久了之後不好,顯得格局很小。

看電視和報紙,看到立院爭論、社會案件,能夠連報一兩週,國際新聞卻很少,這對台灣很不利。我覺得很奇怪,台灣不是一直想被國際社會認同嗎?你要走入國際社會,就不要盯着自己肚臍眼看,而要看看人家,讓人家也對你發生興趣。

我們去逛誠品,可以看到很多各國翻譯書,出版界向外仰望星空,但是新聞界卻很狹隘。為什麼呢?因為出版界以台北為基地,知識份子都在台北;新聞媒體卻是大眾的,但因為媒體和政黨總認為,大眾對國際新聞沒興趣。

在日本,國際新聞非常的多,並且分析得頭頭是道,為何日本可以做起來?究竟是觀眾先沒興趣,還是報導取向問題?媒體能不能夠報導得淺而易懂、還有趣味?現在這種口水泡沫新聞,這樣做最快、最懶、最容易,但根本不值得。

《誠品站》:您總是力說中國文化中的陰暗面,難道中國文化中沒有優點嗎?

陶傑:有,中國有優點,曾經有,都在民國三十八年以前。「溫柔敦厚」、「禮義廉恥」、「言而有信」,這都是中國人的優點,有時候英國人都會說,中國這點難得,因為英國法治社會推到極致後,凡事講究法律條文,反而官僚沒效率;而中國人做生意乾脆俐落,只要口頭答應一句話,一定履行。

這是中國文化談信,「人無信而不立」,推崇君子的精神。中國文化精神,就是「禮義廉恥」四字,這四根柱崩掉,其他的附從價值觀也不會有。但現在中國有君子嗎?過去有毒奶粉、毒雞蛋嗎?現在買個什麼東西,都不能相信。

當然現在還是有優點,但是我沒有興趣加入那個大合唱,我力寫陰暗面,寫陰暗面才好看。

(原刊二0一0年九月十日《誠品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