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覃
適然
我們一直叫他「譚」權,認識的人都這樣叫。
還是個問題少女的時候已嘗問LK,「覃讀譚咩?」LK 君是覃校友,詩人,才子也,時任國文老師,據說把資治通鑑當閒書看者也。我的好學求知,只得來聳聳肩笑答,「d 人求其lor,佢都叫自己譚權喎。」咁就是但啦,隨意啦。可有回忽然想到,廣東話既不是他母語,會不會初來時不知讀音,別人點叫,他就照跟?
問題是連帶哥哥也給改了姓。直到前一陣與M在電郵說起舊人,因是英文來往,都慳力,用TK 代之,說覃威便亦TW來TW去,現在細想,住番邦的覃威是不可能姓Tam的,M與他交往幾十年卻從不理會人家個姓係乜,亦屬離譜。
覃權跟哥哥不單長相像,氣質也相近,他是粗疏版,覃威較sophisticated;覃粗中有細,哥哥則只見其細;初見覃伯母,想起白先勇筆下的謫仙記。也因為這樣,我從來不覺得哥哥會活得比弟弟輕省;只是覃放手去了,留下哥哥一肩擔。
覃猝然過世,覃威來處理後事;那時我在LA,震動,哀傷,懊惱還欠他一封信未回。事後W來信說,朋友紛紛以文字哀悼,覃威知道有這許多愛自己弟弟的人,既難過也很安慰。他向W 表示,覃既然活在世上不開心,未嘗不是解脫。他和W 此前並不認識,如此表達心底話,是把弟弟的朋友當自己朋友。那是他對人的信任。
認識覃之前,不同來源聽過一個故事,應該屬他膾炙人口的行為藝術之一吧。為吸引某女子注意,覃從校舍二樓縱身跳落地面操場。有人不以為然,有人視作美談。當然還有其他敢作敢為的事,比如看不過眼老師所為,站起來就離開課室的揭竿起義。別人口中的不羈任性,如何說話滔滔情緒高昂,其實我都沒看見過。我們只單獨喝過一次咖啡,他的肢體語言豐富,喜歡順隨情緒起落行事。我們往後碰面,多屬鬧哄哄大家搶話說場面,也許妄撞躁動的日子已經走過,他多數指間夾根香煙,嘴角掛著蒙娜麗莎的笑,半天沒見他說什麼。
當然,他若張嘴說話,腦袋天馬行空,爆一句妙語,大家開心。
也許我錯過了,覃權一放千里任意為之的日子。LM 在專欄悼念他,說老覺得覃像竹林七賢走失的一個。有人選擇只記得他所有的好。有覃在的場合,總喜歡逗大家開心。
逗人開心的人自己不一定快樂。他不是一個快樂的人,這也很明顯。
那是七七年,我從LA 回來停留較長,那時覃與M 和A 夫婦常見面,那麼加上W 和我,偶而還有三兩熟人,相見寧靜致遠,更近似親人聚會。
覃畢業後,出門遠遊又回來,好似沒怎安定工作過。那段日子他剛搬到影城宿舍,不是去拍戲,說是有熟人關照,給他地方住。住進去之後跟一些人混熟了,給找去當演員。導演是牟敦沛,他演個賊頭,據說效果很好,導演有意加重戲份,可也就是這時,他在宿舍暈倒失救。
按A的說法,覃不可能自殺;出事前幾天他到過她家,還捧了袋餅干牛奶之類,告訴A懂得照顧自己了,食物買來半夜肚餓時吃的。
為什麼會暈倒?是怎樣的意外?我已經回到LA 了,看娛樂版,和朋友的信,凌亂地試圖湊拼,他在人間彌留的孤獨時光。
那幾棟閒人莫進的宿舍,我是熟悉的;隨家人大遷徙到美國之前,曾在這夢工場上班幾近一年,進進出出清水灣那一片山頭,幾十年來流傳的星光熠熠、風流雲散故事,聽說了,也親眼看見一些,它是我的人生小站,半途路過,站在邊緣看風景;沒想到我的朋友覃權,來到同一處地方,住進去,沒再上路,到站了。
七七年中,要回LA 開學了,覃說要請喝咖啡,我們邀夥上山頂,一呼十幾應,坐滿一張長桌。結帳時覃付了帳,大家說攤分,他有點不高興,到了街上,有人又要還他錢,他就露出覃權本色,一步踩出馬路,「不讓我請,那我撞死算了。」嚇得迎面來的車子急剎車,司機怒目瞪眼。那麼大家只好由他。
那是我們最後相聚。
返LA後便送他一個美女,Modigliani 的長臉美人。他回以木刻畫,小女孩倚著大狗的肚皮甜睡,線條簡樸美麗。如果他走的那日,也是這副睡相,那麼大家應可安心;可惜不是。
覃的那部遺作,因為他遽然離開,據說只好改劇本,大圈賊頭中鎗身亡。上映時,去唐人街看了;電影說什麼完全忘記了,只記得愈看愈傷心,我認識一些賊,也認識一些詩人,銀幕上的那個不是我認識的賊也不是我認識的詩人。
光影夢一場。
(原刊二00九年九月十四日適然網誌《THUS AND 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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