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銅舊京情未了
許定銘
蕭銅(一九二九至一九九五)的香港身份證上叫「沈健中」,很多朋友都估計是叫香港入境處官員從他的原名「生鑑忠」誤聽、誤寫的。他原籍江蘇鎮江,一九二九年生於北京,家住宣武門內未英胡同,父親是報館的夜班編輯,薪金微薄,一家數口常生活於困苦中。他的童年在北京渡過,一九四二年舉家南遷上海,在浦東中學讀了一年,後往南京繼續學業。一九四六年往開封就業,在銀行任小職員;一九四九年留下父母弟妹等人在上海,隻身赴台,在台灣生活十二年,曾任《華報》、《大華晚報》及《自立晚報》編輯,以筆名祥子及慕容鐘寫小說、話劇及編電影劇本,還得過青年小說獎。一九五六年在「台北書局」選編出版過《六十名家小說選集》。
蕭銅一九六一年到香港謀生,他在〈又一篇「流水賬」〉(見《雪,在回憶中》頁九)中說「此一去,我是要去找我的父母與弟妹,我要看書、看戲」。蕭銅是個書癡,是個京劇「發燒友」,是個患思鄉病極重的遊子,此後數十年他多次回上海並赴京,寫了很多懷念舊京的文章,陷於思鄉的泥沼中無法自拔,最後了卻殘生於香煙及堆積如山的舊書中:一九九五年十月,蕭銅在一邊抽煙一邊爬格子的深夜裏,倦極睡着了,煙蒂燒着了稿子和一屋舊書,被香港傳媒嘲為「老稿匠」的蕭銅陷身火海,救出來送進急症室去,就一直沒出過來了,帶着那一筐念舊京情懷的靈魂,在歲末趕回去了。
蕭銅到香港來,本以為可以「帶藝投師」,在電影編劇事業上謀發展,他在電影公司裏混了年餘,編寫電影劇本《金箭盟》、《一段情》、《我又來也》、《密殺令》……等,可惜不受重視,後得《新晚報》副刊編輯高朗之助,用筆名賈六、趙旺、金大力……等在《新晚報》及各報刊上寫稿維生。
我喜歡蕭銅的雜文小品,現從他抵港後最初的兩本雜文集《無風樓隨筆》和《雪,在回憶中》看看:
《無風樓隨筆》是蕭銅在香港生活了九年後才出版的第一本書,收雜文四十多篇,全是一九六七至六九年間發表於《新晚報》上的文章。他在〈後記〉中說,集名《無風樓隨筆》,不單單指所租住的小屋連風也沒有,代表的是「無風不起浪」。他說「這數年來,雖也看了不少、讀了不少、學了不少,可是個人的生活總是以閒散、淡泊的日子佔大多數」。正因為「平淡」,我們才讀到他的無奈、他的悲哀!
蕭銅居港九年來,都住在油麻地附近,常逛的是廟街,見的多是低下層的市民生活實況:才八歲的小男孩,默默地走進餐廳裏,對着人客展示他僅售五角的鑰匙鏈;蹲在街角路邊,賣報紙、賣廉價領帶的小孩,賣香口膠的盲人;擺地攤賣舊書的「醉貓」;在茶樓裏挺着大鐵盤賣點心的男孩……,都成了蕭銅筆下的題材,都激發起他無可奈何而又愛莫能助的同情。這些看似無聊的特寫,卻反映了香港這個繁榮大都市背後的黑暗!
除了寫稿、讀書和看京劇外,蕭銅無時無刻不惦記着孕育他成長的北京,日常生活所見、所思,全與二三十年前的北京連線:見到國貨公司擺賣「佛手」,他想起小時候在北京吃佛手的故事;見到人家放風箏,他想起北京窮人的幼童,冬天光着屁股,身後繫一塊似風箏「帘子」的辛酸;見到朋友因病吃「銀翹解毒片」,他想起小時母親灌他極苦的「同仁堂」藥……,他記掛着三十多年前的舊京,記掛着那段逝去的童年。於是,他拼命抽煙,灌二鍋頭,收藏及捧讀「小人書」,這些都是他不滿現實,逃避現實的方法。
我總覺得:一個長期活在過去,經常陷入回憶而滿紙悲情的人,是個不快樂的靈魂!
《雪,在回憶中》收雜文六十篇,多是蕭銅首次回鄉探親及上京後回來寫的,這些文章約分:他回鄉途中的見聞、雜感、瑣記和日常生活中的速寫小品兩類。《無風樓隨筆》中的大部份文章是抒發思鄉的情懷,《雪,在回憶中》的卻是重返家鄉後的感慨,兩者雖接近,卻是很不同的。他在這裏寫了〈如此舊京〉、〈舊刑部街〉、〈打更〉、〈茶館雜談〉、〈私塾之憶〉、〈舊京市聲〉、〈陶然亭〉、〈北京思想曲〉……,都是新舊北京的對比。聽一個老北京述說三十年前後北京的變化,在我們來說,是聽白頭宮女講故事。然而,有多少人可感受到說故事人內心的蒼涼與悲哀?
在整部《雪,在回憶中》,我比較特別注意的是〈上海與我〉和〈雪,在回憶中〉這兩篇。前者說他一九四二年與家人遷居上海,他後來到南京上中學,到開封辦事,前後六次到上海,住的時日也不少,然而他筆下的上海卻是模糊的,沒有感情的。但,這裏卻住着他的家人、朋友,是研究蕭銅的一條重要線索。〈雪,在回憶中〉寫他相隔三十三年後重回北京,重見北海雪景,想起小學時常罰他站的劇老師,從雪景中懷人,到故地尋訪而未果,想到劇老師已七十幾了,不知還在否?遊子把唏噓嘆息埋在雪堆裏。蕭銅把它題作書名,可見他對劇老師思念之深,更因為故事就發生在北京,他不可磨滅的舊京!
蕭銅一生在北京住了十三年,上海、開封與南京之間七年,台灣十二年,香港三十四年,但他筆下的題材卻以舊京為主,香港為次,可以反映這些城市在作家心中的地位。
蕭銅一九六一年移居香港目的之一是方便回國見家人。他一九七二年到廣州,與闊別二十三年的家人團聚;一九七三年家人遷回上海後,他又回家了,而且轉到他日夜思念的北京。離京三十年的遊子,重回生於斯長於斯的「母親城」,感慨萬千而激動,回來後即寫了《上京記》,記下愁情離緒,發表於《新晚報》副刊,後來由香港文豐出版社出了單行本。才不過兩年後的一九七五,蕭銅二次上京了。他在〈後記〉中說他這次上京,藉口是回去見見上次未遇到的二舅,而事實上是他喜歡北京,「喜歡去北京逛逛,看看,走走,拍點照片,買點北京糕點與泥人……。」
這次回港後,蕭銅又有了《二次上京記》(香港南通圖書公司,一九七七);一九七八年,三次上京的蕭銅又以《京華探訪錄》(香港明報出版社,一九八O)和讀者見面。五年內三次上京的蕭銅,喜愛北京是必然的了。但,何以沒有返京定居的衝動,而選擇在香港終老?一定有說不出的苦衷。而我亦深信,他的心一直夢縈舊京,很想回去。然而,一場無情大火,不單燒了他的書,還燒了遊子的夢,燒斷了他的萬縷思鄉未了情!
蕭銅寫了三本上京記,而以《京華探訪錄》的份量最重,全書十五萬字,除了以日記體寫成的《三次上京記》外,還有他以「《明報月刊》特約記者」身份,在北京訪問了侯寶林、夏衍、端木蕻良、胡絜青、吳祖光、李萬春……等人的訪問稿,在《明報月刊》連載,受各方好評,是蕭銅最重要的文稿。
二O一一年九月
(蘋果日報二O一一年十一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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