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4日 星期四

侶倫衝出香港之作

侶倫衝出香港之作
許定銘

在上海發表的作品

侶倫(一九一一至一九八八)是香港第一代新文學作家。據温燦昌的《侶倫創作年表》顯示,他很年輕即從事寫作。一九二六年把平日所寫的新詩,以《睡獅集》為題,投到《大光報》副刊發表時,他才十五歲。後來他與文友組織「島上社」,在同人雜誌《鐵馬》上發表短篇小說《爐邊》,在《島上》發表散文《夜聲》,在《字紙簏》上寫《小手的創作》,在《伴侶》上發表《殿薇》和《O的日記》……等作品,都是他二十歲前的事,可見侶倫是位很有天份,且思想成熟的年輕作家!

年輕的侶倫不甘心單單在香港發展,只成為「香港作家」,很早他就嘗試衝出香港,把作品投到當時全國文藝中心的上海去,要成為全國知名的「中國作家」;只是年代久遠,他當年在上海發表的作品不多且不容易找到,侶倫的這些少作,才會為一般讀者疏忽,甚至遺忘。

一九二八年一月,葉靈鳳在上海主編文學期刊《現代小說》。侶倫覺得這份雜誌很有份量,便創作了短篇小說《以麗沙白》投到上海去。有幸他遇到了伯樂,葉靈鳳在《現代小說》第二卷一期發表了他的《以麗沙白》,這是他首次在上海有地位的文學雜誌上發表作品,十七歲的侶倫非常高興。不久,他又寫了《煙》寄去,在二卷四期也發表了,自此他與葉靈鳳通信,成了好友。一九二九年,葉靈鳳携愛妻訪港,侶倫與他相處逾月,十分融洽。侶倫認為葉靈鳳是他學習寫作的年代,在精神上給予他最大鼓舞力量的人。(見《故人之思》)

一九二九年三月,上海《北新》半月刊在第三卷五期刊出了《「新進作家特號」徵稿啟事》,向全國徵集文藝作品。曾投稿《現代小說》的侶倫,便寄去了近二萬字的短篇《伏爾加船夫》。是年十一月的三卷第二十及二十一號上,他的《伏爾加船夫》被選出發表了。雖然是次徵文不分名次,但侶倫的這篇小說卻順序排在第二位刊出而被受注視,成為享譽文壇的「中國作家」了。

在《伏爾加船夫》入選後,侶倫還為《北新》寄去了另一短篇《一條褲帶》,發表於一九三O年四月《北新》的第四卷第七期上。不知何故,此後侶倫甚少再為上海的期刊寫稿,直到一九三五年才再在上海的《中華月報》上發表短篇小說《超吻甘》(Chewing Gum),此篇後來收入短篇小說集《伉儷》(香港萬國書社,1951)中,是他在上海發表的幾篇小說中,唯一收進書中的作品。

關於《以麗沙白》

《以麗沙白》寫於一九二八年七月,是侶倫十七歲時創作的短篇。一九二九年中,署名李霖發表於上海葉靈鳳主編的《現代小說》二卷一期上,此後從未收入侶倫的短篇小說集中。直到二OO三年,《香江文壇》編侶倫逝世十五周年專輯時,才由他的好友温燦昌重刊,這是小說面世七十五年後的事。至於另一篇《煙》,據說是刊於《現代小說》二卷四期上的,可惜該刊未能找到,也沒有在以後的報刊上重現,未見!

五千多字的《以麗沙白》,是「我」給英文名「以麗沙白」的謝絲天底長信,以綿綿情話,細細述說一段藕斷絲連的情事:我和絲天原是一對愛侶,可是,當我隨軍隊從外地回來後,卻發現絲天另有愛人,我大受刺激,病了一段時日後,便給她一封不甘示弱的長信,詳述昔日的情事,似乎想以此說服她回頭;後來又覺得她不會重投我的懷抱了,便又說如今表面上是絲天拋棄了他,而事實上他另有後備愛人綠茵,跟着描述他與綠茵的愛慾,還說自己早已想離開,只是不忍傷害絲天……

以書信的形式寫小說,在一九二O年代算是新鮮的,比一般的平鋪直敘要强得多,像侶倫這樣性格內向的作家,向設定的收信者傾訴心事,正是他的强項,此所以《以麗沙白》的綿綿情話,是帶有濃郁的情意而真情流露的!

但我卻發現這篇《以麗沙白》和侶倫其他的言情小說頗有不同:情濃處過度露骨了!比如他說:

我有時看看自己的手時,我想起這是曾擁抱過你,並且曾捏過你的雙乳和摸過你的軟滑的肉體,也曾探過你認為秘密的所在的。……處女的至寶,是足以自恃而且莊嚴的,然而你的值得嬌矜的私有的一部分我已探討過了……沙漠我已走盡,金字塔我鑒賞它偉大的藝術,雖然尼羅河底我不曾探過是蘊藏了什麼,但我已經滿足的了。

最後他還說:

不寫了,綠茵來了,她躺在床上等着我呢……

這樣的文字,這樣的意境,在今天的青年男女來說,是「小兒科」,但在一九二O年代侶倫的筆下出現,使我感到相當詫異,是甚麼驅使他這樣寫呢?

一九二六年,章衣萍的《情書一束》以雷霆萬鈞之勢成為中國現代文壇最著名的暢銷書,就是以書信形式表達,而略帶情色的小說,且看故事結束時的「我仔細的……從她的乳峰望到小腹下的黑毛,……我在她的小腹下親了一個吻……」幾句,當然要比侶倫的更活現,更現實,更色情。我不禁產生這樣的疑問:《以麗沙白》會不會受到《情書一束》的影響呢?

温燦昌在重刊《以麗沙白》後有一段《說明》,說他曾問過侶倫發表在《現代小說》上兩篇小說的篇名:

老先生沒有回答。我估計有兩個原因:作家在成名之後,悔其少作;二、篇名忘了。以後他在給我寫了《侶倫文藝生活概述》也沒有提到它們。

我看「篇名忘了」的機會不大,少年人的得意之作怎會忘記?我覺得「悔其少作」則是不必要的,侶倫寫《以麗沙白》時,的的確確是少年人,學習寫作之初,模仿是必經之途,作家成名後絕對不必刻意隱瞞少作;相反,把成名作家的全部作品鋪陳出來,讓研究者逐篇探索他步向成功之途,倒是必要的!

《伏爾加船夫》及其他


侶倫的《伏爾加船夫》和《一條褲帶》都寫於一九二九年,刊於上海《北新》半月刊後,從未收進他任何一本小說集中。直到二OO一年八至十月,香港《作家》雙月刊組合了一次《侶倫小輯》,才由上海陳子善發掘出來重刊,並寫了《北新半月刊與侶倫的佚作小說》配合。

《伏爾加船夫》寫大都市中的男女「攻防術」,正是侶倫最擅長的題材:婚後的「他」對太太久了,便希望透過婚外情尋找刺激。碰巧有位他和太太都認識的女孩子綺芬對他假以辭色,他便乘機約她看電影《伏爾加船夫曲》,並發動攻勢……。豈料事機不密,讓太太知道了。她先不動聲色,故意出外製造機會給綺芬到家裡來,卻又在緊張關頭突然現身破壞,事後還帶他去看《伏爾加船夫曲》,讓他見到喜歡玩弄愛情的綺芬捲曲在另一名男子的懷中……

故事非常簡單,卻寫了近二萬字,大量筆墨都用在「他」的心理活動內:怎樣瞞騙妻子?如何令綺芬不留意,從她身上尋求觸覺的享受?一步成功了,怎樣進行第二步?A計劃失敗了,如何順利過渡到B計劃去……。他複雜的心理活動,在侶倫的筆下流動得自然暢順,是他早年小說中不可多得的傑作。陳子善說:

這篇《伏爾加船夫》不但在《北新》「新進作家特號」中顯得突出,滿紅、嶺梅、李同愈諸家的作品都相形見絀……(見《北新半月刊與侶倫的佚作小說》)

《一條褲帶》寫侯王誕農村男女偷情的故事:康伯在村裡開雜貨店,生活穩定有成績,漸漸成了冒起的鄉紳,時常把希望寄託在兒子阿安身上,盼他能為家裡帶來「福祿壽」。而從城市放假回來的阿安,則趁神功戲期間,鄉下年輕男女互相調笑交往的機會,與一向愛慕的芹姐偷情。豈料東窗事發,芹姐被鄉民捉住,阿安則在逃跑時跌到橋下……,屍體被發現時,頸上掛着從芹姐身上除出來的一條褲帶。

侶倫時常說他的小說寫的都是身邊熟悉的事,題材多是都市男女的愛情故事,或發生在城市中各階層的典型事故為主。像《一條褲帶》這樣,寫農村中默默向上爬,把一生寄託給下一代的小人物康伯的很少。相信他在寫《一條褲帶》前,着實經過努力的資料搜尋:康伯抽水煙筒,打爛神枱杯想到將有不幸事件的迷信,生活好了便祈求「福祿壽」齊來,平日欠缺社交的年輕男女借神功戲的日子來交朋友,芹姐到康伯店裡買的那條褲帶,最後卻纏在阿安的頸上……,寫得真確且具戲劇性,它顯示了侶倫在慣用題材以外的擴張野心。

侶倫的好友黃蒙田在《悼念侶倫》時說:當他們同住在九龍城時,侶倫很喜歡泡咖啡店,他在那裡看書、寫稿、觀察茶客活動,尋找寫作題材,有時一天不止去一次。要找侶倫不必到他家裡去,到他常去的咖啡店即可。

侶倫的小說和咖啡店關係密切,他底名作《黑麗拉》中的女主人翁黑麗拉,就是「孔雀咖啡店」的女侍。至於寫於一九三五年,在上海《中華月報》發表的《超吻甘》(Chewing Gum),故事則是在「黑馬咖啡店」發生的。

「黑馬咖啡店」是執筆者陸先生和他的好友高子明、毛爾青的「蒲點」,在他們認識了歌舞女郎華都眉後,仍以此處作為故事發展的舞台。經常嚼香口膠的漂亮異族女郎華都眉,周旋於高子明、毛爾青和老陸三個男人之間,技巧圓滑,銀手法高明,她的愛情觀是「金錢」主宰一切,誰有錢,誰就有愛,這是非常現實的愛情交易,是一九三O年代香港社會某階層的寫照。

侶倫這幾篇寫於七八十年前,有意衝出香港發展的小說,在上海發表時相當年輕,雖然仍在創作的摸索階段,但已取得相當不錯的成績。可是後來卻安心留在本地當「香港作家」,是受了挫折,磨滑了錐角?還是受了生活磨練,定下心來接受現實?是個頗值得研究的課題!

──2014年7月
8月3日刊《大公報‧文學》

臉書回應

Matt Lee:最近USB手指失靈,重新收拾存檔,找到侶倫的小說,順道參考「大成老」和「民國時期期刊全文數據庫」,因為許生這篇文章,我留意到一些細節可以補充:

一、〈超吻甘〉似乎最早發表於《圖畫周刊》「小說二」一欄,比袁良駿所見的早一點,由1933年第12卷第24期連載至1934年第4卷第8期,暫時只見到十七回,可惜期刊網沒有收全。這篇在《中華月報》、《朝野公論》刊過以後,就收到《伉儷》去了;

二、在大成老上也找到一篇1933年的〈遊戲與義務〉,發表於《東方文藝》第1卷5至6期;

三、承一,如果侶倫在1935年《中華月報》刊出的〈超吻甘〉也不是新著,也就是說他在1934年至1936《朝野公論》中間,創作減少,這段時間他參與的編務反而大增,包括《南華日報‧勁草》、《時代風景》、《時代筆語》、《南風》,還出版了《紅茶》。

貼一下〈遊戲與義務〉,之前聽到許生在做侶倫,如果他有興趣,我可傳一個給他。


《京報圖畫周刊》上的〈超吻甘〉,刊於1934年4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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