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17日 星期日

悼英培安

許迪鏘:一個旅人在冬夜

我最初讀到的應是英培安的匕首式散文,針砭時弊,尤其喜歡嘲諷孔夫子(用的筆名是孔大山),而我們知道,新加坡自詡以儒治國。在統治者的蛋裡挑骨頭,難免招來當局不滿。那年代新加坡政府要整人,最簡單的莫如說你是共產黨。培安當然不是共產黨,但說你疑似,也就夠了。

培安就曾給抓進警局關柙,說涉嫌受查。按大英帝國老規矩,治安部門可以不用任何理由把人拘禁四十八小時,四十八小時內如不提罪名起訴,就要放人。培安當然不會給查出甚麼把柄,四十八小時後依法釋放,放出警局,走不了幾步,又給抓了回去,繼續調查。我們可以想像:他左腳剛踏出警局,右腳就給拖住,說英先生對不起,請你回來繼續協助調查。就這樣,他放了又關,關了又放,出出入入,算是蹲過兩三個月的牢房。

通信若干年後,我們終在香港會面。他每次來香港,大都是住佐敦附近的一家旅社,我就和他到佐敦商務(當時還未開,現在已結業)隔鄰的一家齋鋪吃飯。這幾年每經過商務,也作興到那兒吃個齋,依依稀稀緬懷當時我們坐過的位置。培安後來開了草根書室,Grassroots Book Room——算不算有點新加坡味的英文?他問我要了點素葉的書,這以後他來港,總是說要給我結書賬。

我知道,書室的生意不怎麼好,素葉出的又是冷門書,哪有甚麼賬可結?但賬我照收,只能堅持請他吃飯。他後來辦《接觸》雜誌,《素葉文學》一九九一年十一月第三十期英培安〈官僚還是壓制——記一次申請出版雜誌的經驗〉一文所寫,也許就是開辦《接觸》的經驗,這雜誌後來刊用了不少素葉的文章,我可以想見他獨力支撐的吃力。

《素葉文學》一九九一年十一月第三十期英培安〈官僚還是壓制——記一次申請出版雜誌的經驗〉

培安後期的主力應在小說。長篇先是《畫室》,繼而是分量同樣重的《戲服》,想不到他對粵劇也有研究。最後的一部是《黃昏的顏色》。《戲服》新書座談會上,他徇眾要求唱了一段〈客途秋恨〉,唱腔是戲台南音,而不是地水南音,相當配合書的內容。讀培安的小說,我感覺到文字背後的那顆心,很有巴金式的熾熱。

我還是喜歡他散文那種魯迅式的冷銳。小思老師一位學生二OO六年去了新加坡南洋理工任教,常去草根,和培安很熟。她說培安對人坦率熱情,直話直說,從來不加保留,自然也從不阿附權貴。正是這種文風和個性,先讓他吃了「牢獄」之苦,後來又給某文人控告誹謗。原來在新加坡要整人,最方便的就是告人誹謗。

左起:英培安、許迪鏘。攝於2017年,新加坡國家圖書館。(作者提供)

有一位培安支持的反對派,給政府這個那個部長控告誹謗不下六七次,用我們香港俗話說,就是被「告到甩褲」。提到被控告,培安還是很氣,雖然,這類打壓人的伎倆,從沒讓他洩氣。他在創作上的努力,對推動文學的熱情,這十多年來終也獲得社會的確認和國外文學界的重視。

大概是O六、O七年,培安發現有前列腺癌,這種癌發展得較慢,吃的藥含有荷爾蒙,也許這樣,他唇上原先留的那兩撇鬍子沒有了。現在才想到,怎麼沒問一問他留鬍子是不是想學魯迅。而留在我的記憶中的,將永遠是那小鬍子英培安。

【標題為編輯撰寫。文章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作者簡介|許迪鏘,廣東開平人。香港浸會學院中文系畢業。從事編輯工作;曾任《香港文學》美編,星島日報《詩之頁》、《讀書》、《文學周刊》等主編,並與友人合辦《大拇指》雜誌及素葉出版社。曾任職出版社編輯,工餘亦參與出版素葉文學叢書。作品有《南村集》、《形勢比人強》、《中國語文不難學,為甚麼我總是學不好》等。

《香港01》2021年1月12日)

沈旭暉:悼念新加坡文人英培安先生

剛看到新聞,新加坡文壇前輩英培安先生病逝。和他曾有數面之緣,也做過訪問,非常懷念。

每次在新加坡,都會到草根書店一走。從到它的老店獵奇似的搜羅那些年的反對派文獻,到現在的新店感受新加坡少有類似台灣誠品書店的文化氣息,都是一種心靈慰籍,而那地方的傳奇,更是值得廣傳。

草根書局的創辦人正是英培安,祖籍廣東,幼年在新加坡接受華文教育,學生時代是一個「真‧文青」,經常在各類報刊雜誌發表文學作品,創作詩歌、小說和戲劇,讀者群體以新加坡華人為主,也傳至兩岸三地。英培安的小說常常登上(公信力還存在時的)「亞洲周刊中文十大好書」年度排行榜,更三度榮獲「新加坡文學獎」,可謂當代新加坡華人作家代表。

英培安也和兩岸三地的華人作家一樣,有一種「知識分子作家」的身份認同,將「關懷社會」作為文學創作的信條。1970年,他初涉出版界,參與新加坡「左翼」出版社和書店的運作,直言新加坡政府不民主,乃至因此短暫被捕,反映了一代人的辛酸。隨後英培安的批評文字常常見諸香港、馬來西亞媒體,他本人亦一度旅居香港,從事專職文學創作。

正是這段香港的淵源,催生了「草根書室」的出現。英培安在香港期間,對本土文化特色「二樓書店」深感興趣,對偏離商業核心區、租金低廉、為特定顧客群體服務的經營模式頗為稱道,加上在旅港期間常往返台灣,認為文史哲書籍能在台灣流行、也可以在新加坡生存,便再度萌生出回新加坡開獨立書店的念頭。「草根書局」在1995年正式創辦,引進的書目都由英培安把關,以保文化品位與個人志趣相符,首批書籍就批發自香港三聯書店,還有一些自家印刷的星馬革命經典。我全屋的那系列藏品,包括那些年的星馬革命歌曲CD,幾乎全部都是購自草根。

然而,書室一直經營艱難,英培安以稿費和出版社兼職收入補貼,才能勉強維持。這裏有結構性原因,也有其他因素:在六、七十年代,新加坡政府高調打擊共產黨時,也衝擊了新加坡的中文書店,不少書店因為和馬共有疑似聯繫,被禁止營業,令「華文書店」有了一種「地下」色彩。加上新加坡的語言和教育政策傾向英文,導致華文閱讀市場不振,不少新一代都喜愛英文閱讀多於中文,而這涉及新加坡根本身份認同的問題。至於文青路線就是在香港,也不是能容易營運的窄路,文人的浪漫經營書店,往往出現市場錯配悲劇。

兩年前,隨著運營壓力增大,加上英培安一度身患重病,令他決定不再續租鋪面。草根書室前途未卜的消息一傳出,震動東南亞文化圈,最終三位「熱心讀者」出手合資,把書店接手過來,這幾位我都有數面之緣。其中林仁余、林永心都是媒體工作者,也是草根的老主顧,早與英培安熟識,情願辭掉工作,全職經營書室。第三位林韋地醫生是馬來西亞新生代,剛從英國學醫歸來,在本地診所工作,從前業餘也有寫作出版,據說是將作品送至草根寄賣時,與英培安一見如故,遂加入當「白武士」。這種情懷,在務實的星馬年輕專業人士當中,極不容易。

草根本來針對的顧客群體是教師、作家,但實際上,竟有九成顧客來自外地,如慕名而來的兩岸三地遊客、作家,還有馬來西亞華人,本地華人的消費意欲,可見一斑。近年來新加坡出現了較多來自兩岸三地的新移民,順理成章成了草根新的目標群組,但究竟是華人書店的佳音,還是沖淡原來東南亞華裔特色的死亡之吻,就要時間才能判斷了。假如草根能真正成為新加坡的誠品,不但是文化界的大事,對新加坡怎樣建構自己的身份認同,也會產生微妙影響。而這種改變,比單單觀察選舉議席得失,更潛移默化,是為水滴石穿。但假如有天草根要靠售賣「中國禁書」生存,不談政治風險,這也是品味庸俗化的開端,我們自然希望這一天不會到來。

小詞典:草根書店新店

草根書室舊店在橋北中心舊商場二樓,新店搬至武吉巴梳路,與「湘靈音樂社」等富於文化氣息的地標接近。新店採取多元化的經營方式,在實體書籍之外,添加講座展覽、烘焙館、咖啡廳等多種元素;書籍的選擇範圍也從文史哲類拓展到美食、繪本等,明顯借鑒了台灣誠品書店的經營模式,希望加強對文青社群的吸引力。

(文章轉載自作者 Patreon

《虛詞》2021年1月15日)

在星加坡見過幾次英培安,也聽過他講了許多他的際遇和牢獄之災,以及晚年莫名其妙的官司。他為創作所付出的一切和多年苦苦支撐的草根書店,讓人感動。可惜,他是生在新加坡(但至少比在馬來西亞好很多)。知道他近這幾年的病體,因此驟然聽到他過世的訊息,其實也不會有太大的驚異。只是想說,在新加坡(馬來西亞更糟糕)從事中文創作,都是很歹命的志業(英培安是真的把它當志業來經營)。

重繕十年前見到他的情景:

2011.12.22

前兩天在新加坡,整座島嶼被籠罩在陰濕的飄潑大雨之中.我躲向百勝樓斜對面的草根書局,適巧遇到白髮蒼蒼的英培安守在店內。

這書局可謂是目前新加坡售賣港台學術性書籍最多的地方,開張了十七年,但顧客越來越少,書局的生意幾近慘淡經營.而且十七年來,租金翻漲了一倍多,營收壓根兒支撐不住支出,每年虧損累累,因此明年極有可能會終止營業。

可以看出書局主人身體的孱弱,書局已無力顧請工人看店,所以他只能親力而為.櫃臺上擺著書局主人的小說著作,"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我與我自己的二三事","騷動",以及剛出版的"畫室".兩個空間擺滿的書,寂寞的等待顧客前來購走。

"你是今天唯一上門的顧客".我原是為了躲雨的,經他一說,就真的成了顧客,把書局主人的一本小說與三本詩集買了下來.而窗外仍然風狂雨暴,窗內書局主人卻話頭正興,然而一些辛酸靜靜的被壓在腔調之下,並被雨聲完全掩蓋掉了。

當我從書局走出去,回頭轉顧,只見白髮與寂寂的書影,在時間裡凝固成了無根的弦,無聲的唱著一個新加坡文學裡,哀哀而無聲的故事。

2012.5.26

昨天下午在草根書屋跟英培安聊他的創作,從寫詩到小說,從他辦"前衛"雜誌到"蝸牛"期刊,最後被內政部捉進牢內吃了幾個月的咖哩飯,到出獄後,再以孔大山寫起雜文,依舊堅持著批評政府政策的文人本色.及至雜文專欄被停掉,工作也被阻擾,他依舊樂觀的不改其志,寫他的廣播喜劇與寫小說。

他說寫文章,並不具有甚麼偉大理想,只是為生活所迫,尋求溫飽而已。

而開創草根書屋,十八年,幾乎承擔不住店租每兩年漲一次的負擔,尤其從2005年,租金從新幣2400漲到2011年的4600元.原本打算草根書屋只經營到今年八月就收檔了.後來因有心人的幫忙,讓草根書屋在種種考量下,仍決定再繼續經營下去.但仍然是邊戰邊走,走到哪裡是哪裡."就以一年為觀察期吧!"精神漸好的他,在官司的種種打擊下,仍是樂觀的面對著未來。

而他的一頭白髮,在多災多難的歲月裡,有著一種不屈不撓的象徵意志。

辛金順臉書2021年1月10日)

悼英培安先生

英培安是著名的華文作家,更是新加坡草根書室的始創人。草根書室是新加坡少有的華文書書店,於1995 年創辦,2014年結業,及後由後繼人搬遷重生。新加坡書業以英文書為主,不是個重視華文書的地方,讀者很少。為了書店的生存,英先生早年需在Pageone當全職店員,薪水補貼到草根書室才能勉強維持,雖然辛苦卻樂在其中。其後雖因為經濟及健康問題結業,但英先生的堅持,已孕育了無數新加坡華文文化的種子。

序言開店早期,英先生曾經光臨本店互相鼓勵。惜2015年店員有空到新加坡旅行時,英先生的草根已結業,無緣到訪,幸好草根已有數位有心的後繼人,於是到了當時仍在裝修的新草根書室參觀,雖見不到英先生,但認識了後繼人林仁余和林韋地先生,及之前一直在草根書室打工的婉菁。傾談間了解到英先生的草根書室,對他們的啟蒙甚大,對當地的華文書也有極大影響,甚至必須要繼承草根;與英先生情同父女的婉菁還告訴我,她要再開一間華文書店!結果不久後果然城市書房就出現了。

及後序言與草根及城市書房一直有連絡,有些坊間少有的東南亞研究和南洋文學都是看他們書店介紹然後引入,序言亦偶有郵寄本地的出版到新加坡的書店。英先生無意中做了兩地書店的橋樑,豐富了兩地讀者眼界。

感謝英先生對華文世界的貢獻,你種下的種子,已漸漸開出漂亮的花,希望將來還會結果成林,成為城市中最美麗的風景。

圖:擷取自Youtube "草根橋北中心的最後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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