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25日 星期一

路雅散文兩則

延安一二事

小孩子的恩物

山貨舊貌

那個年代的春園街

寫此文時麥釗已離世十二年。

一九七零年,香港經濟還未起飛,那年代男女同工不同酬,傷殘人士被納入為女性工資,常人要找一份工作已不容易,更遑論身體有缺陷的殘疾人,有見及此我夥結了九個肢體有缺陷的會友,於一九七零年創辦了中文打字服務社。

買了幾台台灣製造的中文打字機,替出版社、學校及商業機構打排中文函件、書本雜誌等,就是這樣幹起排版生意來。

生意漸漸做大了,他們希望我們可以做到一條龍服務,承接印刷,這樣便欠一個可以走動自如的拍檔,往返印刷厰房和釘裝製本等加工;肢體殘障畢竟有所限制,環顧四週想起了剛從台大唸政治回來的黃錦滿,此君為人正直,樂於助人,唯一缺點是百足一樣多腳,來去無踪,沒有最好選擇下,約了他商討,他想也不想就跟我說:你身邊不是有個非常合適的人選麼?我回他:誰呀?他答:麥釗!

麥釗是誰?印刷行裡很多人都認識他,曾與波文的黃孟甫開過華人圖書供應社,專賣舊書的人。

「是啊!為甚麼沒想起他?」我輕呼起來!

「記着,別誘之以利,此君不受那套。」他叮囑我。

後來找到麥釗,曉之以理,告訴他我們怎樣需要他的加入,話不多說,誠懇七情上面,他很快理所當然地落入圈套。此君城府不深,一等好人,沒有防人之心。

得到當年已是未明出版社的麥釗加盟後,很快便開展了印刷業務。眾多股東中,他是唯一不是傷殘人士。

印刷是一種資本密集的行業,我們幾個窮伙子根本拿不出錢購買印刷機,還好當時正值百業蕭條,很多印刷廠的老闆都接不夠生意,便把地方與印刷機一併放租,我們在灣仔租了台上海製造的對開單色印刷機,還記得當年春園街環境複雜,聚集了很多吸毒的流浪漢,路邊蓋了不少又長又矮小如狗窩般簡陋的小木屋,那些癮君子就爬進去踡睡在裏面。

租印刷機給我們的老闆是個酒鬼老伯,每天只有上午清醒,中午以後就面紅耳赤,口齒不清,一臉目光呆滯,但處理厰務卻清楚俐落,井井有條,我們有些東西自己印得不好的交給他,免不了交代兩句客人的要求,他會立刻義正詞嚴,老氣橫秋地說:你印還是我印?我印就要依從我的方法!這句說話一出,我們都噤若寒蟬。事隔多年老闆的名字忘記了,但還記得那間印刷公司的名字叫嶺南印刷,這樣的名字當年有多所,就像醉瓊樓一樣,分別屬於不同老闆,那年代沒有甚麼專利註冊,你喜歡就可以用。

以前的小店,即使只得三五工人,老闆都會顧用一個伙頭將軍為員工提供膳食,無它,搵食艱難。那伙頭每天上市場買菜做飯,兼做庶務,清潔廁所是分內工作,一般來說男人清潔都不會乾淨到哪裏,我就曾經跟麥釗說:「廁所那麼骯髒為甚麼沒蟑螂?」他笑笑說:「老闆的小便酒精含量那麼高,蛇蟲鼠蟻都活不來!」

無怪印刷廠裏的曱甴烏蠅,不是暈陀陀就是呆呆滯滯,一副千古不愁的樣子。

春園街街口擺着檔金魚小鋪;常常集駐幾個小朋友以艷羨的目光望着魚缸裏活潑的小魚;短短小街有賣冥鏹的紙紮鋪、廉價故衣店、小貓三兩隻茶餐廳。我們的印刷小店,正正對着公廁,旁邊是市政局垃圾站,對面是掛滿簡單家品的山貨鋪,我還記得那些藍色膠水桶和紅白間條的小足球,洗馬桶的鮑魚刷。再過去是雜貨店,腐乳燒酒,印刷廠老闆的孖蒸就是在那裏買回來。

現在的八色柯式機輪轉速度每小時可印過萬張次,我們的上海牌單色手落紙印刷機,每日印張不會過五千張,請了個印刷師傅是癮君子,上足電的時候不打呵欠會超額完成工作,那年代生活簡樸,但麥釗是個有要求的人。印刷機雖然不是屬於我們,他有空會在下紙柚木板上打蠟,把送紙台擦得光亮!印刷廠掛別人招牌,印刷機租回來,擦靚柚木紙台,那種滿足感只有麥釗自己才知!

限於設備,印刷公司主要接印學校生意,全盛時期,包辦了大部分大專院校刊物。崇基、新亞、中大的校報都是我們所𠄘印。那時的學生小報多作四開開本。

中文打字社設在銅鑼灣登龍街一小單位,我們看中它因為有個蓋了鋅鐵上蓋的大平台。裡面放了五六部中文打字機,沒錢裝冷氣,幾把風扇搖來搖去,夏天熱烘烘。

單位內間了兩間沒門的房間,麥釗一間用來印他的翻版書,很多不為人知的好書就是在那𥚃印出來。

另一小房是我與胡玉庭的辦公室,我們的寫字枱是張僅可容兩人排坐的棕色角鐵自製玻璃枱,開了下面用尼龍繩綁着的光管便是張發光的菲林修版工作枱,依稀記得房內還放了張上下隔的鐵床,走動不便的會留在公司過夜,偶然才回家一次。

胡玉庭是留宿者,有次長假期回來見玻璃枱上放了兩張花鳥國畫,水墨淋漓,運筆流暢,一隻鳥兒畫得栩栩如生,另一張是盛開的牡丹和幾隻嗡嗡飛動的蜜蜂,細問之下才知道他原來是趙少昂的入室弟子。

「你的鳥兒為甚麼會長鬚的?」我謔笑地問,指指那鳥兒的嘴巴⋯⋯

長了鬍子的鳥兒

他當然沒有答我。

黃孝逵搞畫展,我為他們印畫册,林湖奎是趙少昂的高足,胡玉庭很欣賞這位大師兄。

去年疫情還未出現,見到一間細拍賣行有張林湖奎畫在金咭上的斗方,問老胡要不要?最終不用五千元買了下來!他收到滿臉春風得意。

幾十年一晃便去,與胡玉庭偶有會晤,東拉西扯,話題都是放在身邊瑣屑小事,業務往來,離不開談及印刷;生活在城中,營營役役,誰也不知忙些甚麽?這個醉心丹青的老朋友,也曾年青過,回顧逝去的日子,不知他有過甚麽夢?只是那次之後,就不再見他畫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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