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8日 星期六

沈西城、王璞談梁小中(石人)

沈西城:梁小中──敢與老闆對抗的文化人  

這幾天,心緒不寧,總是想起梁小中,那就做一篇文章說說他吧!六十年代末,香港報界出現了一項奇蹟,一張銷路本來二、三千份的小報,不到半年,飆升至十二萬份,這張報紙叫做《中文星報》,他的總編輯便是梁小中。初期的《中文星報》只是翻譯母公司的《英文星報》,枯燥乏味,並未獲得大眾認知,老闆真健士改革,請了梁小中當總編輯,交以大權,自由發揮,銷路由是大好。為什麼《中文星報》會一下子暢銷起來?主要的關鍵是新聞不但搞得快而準,而且清晰翔實,人們一紙在手,盡知香港事。一雷天下響,洛陽紙貴,梁小中成為報界傳奇人物,有關他的傳聞,接連而至,什麼恃才傲物、放蕩不羈、桀傲不馴、難以相處……說個不停。那時候,我剛出道,還未去日本,在《中文星報》寫影評。編輯李文耀偶然也對我提起梁小中說:「我們的老總很有脾氣,要我們準時上班,不準時下班。你知道,幹我們這行,很難守時。」「你們的老總真有那麼兇?」我有點不相信。「騙你是烏龜!」李文耀十分的認真:「媽的,上班下班還要打卡呢!」原本還想託李大哥在《中文星報》謀個差事,一想,還是罷了。後來梁小中發火打真健士,離開了,另辦《先驅報》,先甜後苦,關門大吉。而《中文星報》在梁小中離開後,銷路跌穿谷底,終至賣盤與《星島報業》,由胡仙接手經營。

八十年代某天,倪匡帶我去見梁小中,地點是灣仔史釗域道同興樓。梁小中,只看外表,絕不像一個作家,大塊頭,起碼一百七十磅,加上個平頂頭,看來更像生意人。我坐下後,出乎意料之外的客氣,頻說「久聞大名」,這反而令我有點不好意思。他似乎知道我的來意,率先說:「你大概聽人說我脾氣很壞,對嗎?」我不答,反問:「是真的嗎?」「是!」爽快地點點頭:「對工作,我一向如此,朋友嘛,和藹非常。」梁小中廣西人,在桂林時候,已經在報館工作,二十歲,便當上總編輯。閒談中,扯到《中文星報》,搞得那麼好,為什麼會離開?梁小中虎眼一睜,骨碌的圓:「他媽的,我跟洋老闆打架!」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香港打工的,一向順從老闆,哪有打老闆的!「我打的是鬼佬真健士,」梁小中臉上流露出得意的神色:「我跟他意見不合,吵起來,越吵越烈,一時火起,順手抓起枱面上的報紙,迎面向他擲過去,把那混蛋嚇了一大跳。」我問:「你不後悔?」「我這個人做事從不後悔,我告訴真健士我離開《星報》,是他的損失,絕對不是我的損失。」梁小中追憶往事,猶有餘怒。果如其言,《中文星報》很快就由十二萬跌至二萬。我問他:「離開《星報》,不是辦了《先驅報》嗎?」「對對對!」梁小中一聽《先驅報》,立馬興奮起來:「那份報紙是我個人辦的,銷路不錯,有四萬份。」那為什麼要結束?苦笑一下,道:「辦報我有門道,說到理財,我是一點概念都沒有。學人開印刷廠,結果變成兩頭不到岸。虧大本,只好破產。」人家破產睡不著,咱的小中哥,回到家裏,蒙頭大睡,天塌也不管。

面對報界天王,我下馬求道:「辦報紙創奇蹟,可有什麼秘訣?」「有!」梁小中蔽帚不自珍:「秘訣在於一個『盡』字,你有沒有新聞觸覺?遇到好新聞,你得去搶,人家做一版,你做夠三版,圖片、文字都要多,然後是起標題,要醒目吸引人,這樣三、四趟後,人家便會來買你的報紙!」問得興起,談到辦公室政治:「小中哥,如果在一個機構裏,有個上司處處制肘你,那該如何辦?」回答得非常妙:辦法只有兩個,一個請他走;一個是自己走。要請人走,自然自己要加倍努力做好工作,人家做四小時,我做八小時,這不是拍上司馬屁,而是要做好自己的聲譽。」我唯唯否否,反正成不了什麼老總,也就不放在心上。後來幸運地當上了《翡翠週刊》的老總,碰巧遇到周潤發自殺,我漏夜抽板,改寫新稿,配上圖片。翌日一個上午,十萬本售罄,這不是我的功勞,而是我傳承了小中哥的教誨。這時,我才領略到小中哥的厲害,他給我袋口裏,塞了鈔票。有麝自然香,小中哥不做老總、老闆,卻當上香港稿王,每天寫十七個專欄(倪匡遠不如他),一個專欄每月七千,一個月進帳近近十二萬,那年代,不得了。那夜,我們三人喝得盡興,最後,還來一罎紹興酒。臨別,說了一個有趣的故事,梁小中的死對頭,入人皆知是真健士,一夜,兩個冤家又遇上了。「在酒店coffee shop碰到他,向我深深一鞠躬,中英並用,大意如此:『Mr Leung, You are right,你走了後,是我的損失 !』」擠眉弄眼,狀甚得意,可惜,小中哥獨有的這種鬼馬之態,如今已經看不到了。

沈西城臉書2024年6月7日)

王璞回應

驚喜地讀到沈西城先生回憶梁小中先生的大作。梁先生是我的恩師,我一直懷念他,曾在一篇談香港專欄作家的論文中寫了他的傳奇,又寫過一篇回憶,試圖在逝水流年裡留下他卓犖不覊的蹤跡。現在把那篇文章貼在下面,再努力一次。

紅梅谷

直到今天我也沒去過紅梅谷。我知道它在香港新界,沙田與大圍之間的某個地方,如我在<紅梅谷>那篇小說裡提到的。我曾經乘車經過那個標有紅梅谷路標的路口,還曾從在一篇散文裡看到過有關它的描寫,卻從不曾在那裡下車。

人們總是下意識地要在心中保留一塊想像空間吧,要不,夢從哪裡來呢?

一九九零年,我在位於九龍灣的出租屋寫下<紅梅谷>那篇小說。那間房子一百三十呎。是我移民香港之後租住的第二間屋。房東是一對年輕夫婦。四百多呎的兩房一廳,他們自已住那間大點的,我住那間小點的。房間裡放一張單人床、一個簡易布衣櫥、和一張小方桌,就再沒走路的空間了,床到衣櫥和桌子之間的距離等於零。不過這比先前我在北角租的那間小屋已經大多了。而且它竟有兩面小窗,小方桌放到窗前,翻身起坐就可以直接坐在床邊寫稿。這種「坐息」方式是如此便利,以至於後來我有了大些的房子,臥室還是按這種模式裝修。

我工作的那間報社以五元錢的優惠價給僱員提供中餐和晚餐,這在牛腩河七元一碗的當時,要算相當實惠的福利了。何況每餐都有十來個菜供選擇,每天都有一個令人驚喜的主菜:油燜大蝦、烤乳鴿、咖喱炒蟹......我的上班時間是下午一點至晚上九點。我一直懷疑是我那位好心的頂頭上司特意給我排了這個班,以便我兩餐都可在公司解決。那位看上去冷口冷面的老作家,其實非常善解人意,我上班第一天到他面前領取了工作指示正待告退時,他從身上摸出張千元大鈔叫住我道:「報館月底才出糧,你先拿這錢去用著。」

我謝絕了他的好意,雖然囊中的確羞澀,不過我算了算,堅持到月底沒問題。因為除了花十多元買一瓶即溶咖啡(一瓶可衝二十五杯),和每天一支香蕉充當早餐外,我再沒其他消費了。從家裡到公司的路上有個區域圖書館,雖然小,裡面的藏書已令剛從內地來的我雀躍。有很多內地看不到的港臺出版物,以及在國內聞所末聞的翻譯小說和文史資料。我一到香港就上班,沒時間到處去逛,所以我對香港的瞭解,很多出自於圖書館裡那些介紹香港的書。葉靈鳳的《香江舊事》、龍飛立(高潔)的《創業奇才:蜚聲國際27人》,盧國沾的《話說填詞》等等,是我印象較深刻的。我幾乎天天去,圍著那幾個文化歷史、社會、文學的書櫃「掃櫃」。每天可借三本書。這樣,我連買書的錢也省下了。

當然,如此得來的香港印象,畢竟流於「書面」。我進報館後大約十多天,有一天主管副刊的副社長周石突然想考一下我的日語,弄來了一篇日語新聞要我當場譯出。那是一篇報導香港越南船民暴亂的長篇特寫,我倒是順當地譯好了交給他,但第二天他把我叫去,拿著那篇譯文對我道:「嗯,還可以。不過你對香港太不瞭解了。竟把『鴨俐洲』譯成『鴨舌島』,把『難民營』譯成『集中營』。在香港作報社這樣不行。以後你每天看一份英文報和一份中文報,這樣才能儘快瞭解香港。」

周先生是該報的創社功臣,早年寫詩也寫散文,後來輔佐老闆一拳一腳創立這份香港銷量第一的大報,所有的時間都在為報社忙,就再不寫東西了。他這人可算是「食人之祿忠人之事」的典範。他的策劃、組稿、版面編排和題目製作才能,在香港報界有口皆碑,尤善發現與培養作者,香港不少著名專欄作家都從他手下起步。如今活躍於兩岸三地的李碧華便是其中之一,聽說當年李碧華投稿副刊,周先生覺得她有才氣有潛質,便鼓勵她努力寫,她的第一個專欄就是周先生給她開的。

周先生不僅文字功夫好,有才,還特別勤力。他主持報紙,事事親力親為。新開的版面他往往親自編,編得上了軌道才交給下麵的編輯。我就是被聘來給他新開的旅遊版當助手的。有才的人脾氣大概都不好,先前的那個助手被他罵走了。所以介紹我來的朋友古劍先生為我捏一把汗,先打預防針道:「要是老頭子發脾氣,你別跟他計較哦!他人其實蠻好的。」但周先生只是不苟言笑,倒從沒罵過我,盡管不斷有人向他投訴我不慬廣東話、不慬劃版、不慬起題,據說都被他一句話擋了回去:「肯學就好。」

我進報社的的頭一個月只負責翻譯我這一版的稿件,把稿子弄齊了交給周先生劃版起題。有一天我把稿子交給他正要走,他卻叫住我道:「來,我教你劃版。」

說著便拿出張劃版紙,把我剛交他的稿子翻兩翻,撿定頭條,拿起筆就在劃版紙上劃了起來,口中唸唸有詞:「從上至下劃,先定頭條,再定二條,依其重要性一篇篇劃下去,每篇根據字數定出文字位元,留出插圖和題目位,因為正文一般動不了,題目和插圖較靈活,佔置大小可以依文字和調節而調節。所以報紙的題目要最後起啦。」

如此這般,不到十分鐘一個版面就劃好了。他抬起頭來問我:「會了嗎?」「會了。」的確,我後來到大學教傳媒寫作,教到編輯劃版,便是將周先生教我的那套程式如此這般地教學生的。

可惜我沒機會跟他學更多東西,幾個月之後的某日,他上著上著班突然倒了下來,送到醫院便一去不返。去世時只有五十多歲。

教我起題的是副刊主任梁小中先生, 亦即我上文提到的頂頭上司。

梁小中筆名石人,如今人們可能己經不熟悉這兩個名字了,可在五十至八十年代的香港報界, 這兩個名字都如雷貫耳,是一個報人傳奇,也是一個寫作人傳奇。我到報社那年他大約已年過六十了吧?出身內地某大學外文系的他,早年在廣西辨報,四九年來香港。在香港報界摸爬滾打了大半輩子,輔佐過不止一個老闆,救活過不止一張報紙。可惜他也跟周先生一樣,脾氣不好,尤其不肯受老闆的氣,一言不合,拔腿就走。據說他也曾自已創社辨報,但他的才是沃茲之才,不是喬布斯之才,搞不了商業經營,自已主持辨報就不成。某次自己辨報失敗後,他一賭氣索性回家單幹,靠寫專欄養活一家九口,竟將六個孩子都送到美國培養成了碩士博士。這在稿酬低物價高的香港,簡直是超人行徑。

據說張恨水當年一天寫八個小說專欄。梁先生每天要寫八到十個專欄,而且他不僅中英文底子深厚,三教九流也無所不通。因應不同報紙的不同風格和不同要求,他寫的專欄五花八門,從小說到雜文,從詩詞到食經。總之副刊的版他個個可以寫。此番《東方日報》老闆請他出山,就是讓他來擔綱主筆振興副刊,他每日上午九時便來上班,坐班十小時主持副刊編務之餘,還每日寫一篇社論,撰寫五六個專欄,分別是:小說、雜文、志異、歷史傳奇、食經,居然還有一個測字專欄,每天讓讀者報一個字來解析其命相運程。這欄目特別受歡迎,每天都收到一大堆讀者來信。

每天下午三點鐘,我們總會看到周先生走到梁先生的大班桌旁,在他對面坐下商談今日社論題目,兩個脾氣醜的人,卻是惺惺相惜,相敬如賓,他們聚談的光景使我想起一句古詩: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輕言細語的十來分鐘之後,周先生靜靜走了,梁先生靜靜拿張紙鋪在面前,奮筆疾書。大約十五到三十分鐘之後,他便招手叫傳稿員珍姐:「把這稿送給周生。」我們便知道,今天的社論出爐了。我們又見證了一次倚馬可待的寫作傳奇。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我也步梁先生後塵成了爬格子動物。我沒他的才,奮發圖強的決心卻不比他小。梁先生是過來人,最是體恤民心,他知道我們大家都想掙外快,對編輯寫內稿取鼓勵政策。我編的旅遊版在我沒來之前,稿件基本上來自於編譯國外報刊的旅遊文章,譯者都是外面約的,水準參差,且時有脫稿現象。我來之後他便要我把這活全包下來,「一版兩三千字而已,稿費照算。」他說,「你有時間還可給其他版補稿。」

那時我們那張報紙號稱每日發行六十萬份,副刊陣容強大,共有十個版面:婦女、雜文、旅遊、世趣、小說、校園、兒童、食經……風水版,還有個美其名曰「開心樂園」的黃段子版。編輯稍稍能動筆者都在這些版面舞文弄墨。稿費自然要打點折扣,不過大家有時上班也開寫,梁先生對此睜隻眼閉隻眼,只要把自已的版編好了,他便放任自流。

那些稿子固然份屬通俗,檔次不高,但總歸是一種寫作,既能練筆又能來錢,對於愛好寫作、多年投稿無門的我,正所謂柳暗花明又一村。第一個月下來,我一看領到手的那張稿費支票,哇,四位數!相當於我月薪的三份之一哦!於是我一不作二不休,把世趣版的活也攪下一半。其他各版只要需稿救場,我便召之即來。

周先生教我劃版的第二天,我把劃好的版交給他起題。他剛作好頭條題,就有人十萬火急地請他去處理甚麼問題,他便匆匆把版往我手裡一塞道:「你請梁生教你起題吧,他起的題全港第一。我剛起的這個題還有不妥之處,你請他改改。」

我還記得周先生起題的頭條是一篇學童在泰國海灘練游泳的文章,我留了個通欄題位,他起了一主一副兩個題,副題我忘了,主題卻記得是:「今朝水中失黑旋,他年浪裡誇白條。」 我把周先生這話對梁先生說了,梁先生便接過我手裡的版道:「他起的題還用改?全香港他認了第二無人敢認第一啦。」

但他的目光還是聚焦在周先生那條題目上,沉吟著道:「典是用得好的,但上聯的確有點不妥。我們是草根報紙,要讓讀者一眼就看明白, 『失黑旋』失之穿鑿。起題還是盡量利用文章中的字句比較好,既省力,又易於切題。你看這篇文中有『只見孩子們一個個都象砰砣,下水就往下沉。』,不如改作『今日水中笑砰砣』,『朝』改作『日』,平仄就對了,但這也還是不太好,最好用個典跟下句的典對上,等下你再去想想。我們先來看看下面幾篇。」

於是,我又有幸親眼見識了一次起題的傳奇。只見梁先生拿起稿紙一張張翻過去,信手拿起旁邊一張紙,就在上面一二三四寫下它們的題目,口中象周先生般唸唸有詞:

「這篇是寫女警的,本港最近流行的一齣電影裡管女警叫警花,『警花出更日』就比『女警出更日』喜聞樂見對不?所以我們作老編的應當甚麼都慬,甚麼都關心;我喜歡對句,但這是作報紙不是作詩,要講究多姿多彩,那下面這一題就大白話一點吧:『我們去看紅嘴鴉』;哦,這一篇是講拉斯維加斯治安特好的,我們可以搞點怪,上面一條眉題:『這裡是拉斯維加斯』。下面主題:『老大在此,老千止步!』要讓人即使不看內文只看題也明白此文講甚麼。香港人管騙子叫老千, 老大一般指黑社會頭目,所以大家一看題就知道拉斯維加斯井然的社會秩序是怎麼回事。」

他突然停下來,把手中最後那張稿朝我一遞:「這篇你試試。」

「我?我不行我不行!」

「不行也得行,醜媳婦總要見公婆。」

我只好硬著頭皮拿起稿來看,他則在旁邊看錶:「兩分鐘,報紙是要搶時間的啦。」

那是一篇五百來字的短稿,因這天實在找不出甚麼好稿,時間又急,只好拿這篇講九華山一個道觀的來稿濫竽充數。文字和內容都找不出甚麼亮點。版面上留的題位卻有一大塊。我想了想,在紙上寫下一行題:「九華山上一道觀」。

梁先生拿起來湊到他那戴了老花鏡的眼睛底下一看,往桌上一扔,冷笑道:「這題和這文倒是棋鼓相當,廢話!」

但他立即又把那稿撈起來掃了兩眼,拿起筆來嗖嗖幾下,寫了八個字:「松下聽雨,山中聞道」。

「如何?」他天真而得意地一笑,「文中不是講他跟老道士聊了幾句嗎?又講是下雨天,所以這樣寫也不算太誇張啦。」

梁先生真是有大才的人,我總覺得他要是生逢其時,不需賣文養家活口,不把才能浪費在應付各種雜務專欄上,會出大作品,會成大氣候。有時我在編稿寫稿之餘,朝他那邊望過去,總能看到那個碩大的身軀偃伏在桌子上,花白的大頭突現於堆積如山的稿件和典藉之中。這時我本來就沉鬱的心,就變得更其沉重。不止是為他,也為自己。我想,他這麼大才尚且如此,以我這般平庸之才弱小之軀,這輩子一定連那張大班桌也走不到,就會倒斃在為稻粱謀的途中。

但梁先生畢竟是智者。周先生去世沒多久,有一天我們上班,看見那張大班桌後面的位置空著。我們被告知,梁先生請假去旅行了。又過了十幾天,我們被告知:他不會回來了。他移民加拿大了。他沒給任何人留下聯絡地址,只給報社留下了一個傳真號,每日傳送他還沒來得及收尾的連載小說,其他專欄都退了。

那個大班位空了好多天,每逢我朝那邊望去,恍惚中便好象看到一個決絕的背影,一種高貴的轉身。

前年某日,從香港某報驚聞梁先生仙逝。電告古劍兄時,他黯然片刻,突問我:「梁先生一本古詩集中有首詩是給你的,你知道嗎?」他跟著就把那首詩找出來傳給了我,是一首七言古詩:「贈阿璞:北地萍飄來異土,花容似見霜雪侵,憐才偶共年餘事,愈感紅顏有赤心。」

我一直竟不知他去了加拿大甚麼地方,冥冥中總覺得那地方叫紅梅谷,而將來某日,我也要去到那麼一個地方,自由地呼吸,讀書,寫作,找到自己的歸宿。

王璞臉書2024年6月7日)

王璞:口頭禪 昨日談到梁小中先生,還有件事也應提一提。

梁先生脾氣不好,但他跟某些人正好相反,脾氣對上不對下,恃強不凌弱。至少他作我們上司時是這樣的。對我們工作也時有不滿,但最多就是冷嘲熱諷幾句。

有次他倒是對大家集體發過一次脾氣。那天我正好輪休,他召開編輯部會議,說近日副刊收到很多投訴,接着就氣呼呼把各版編輯一一數落一遍。我剛來一個月,還沒有獨立編版,只給周石社長編的旅遊版打下手,翻譯稿件。就信口問傳這事給我聽的同事:「還好我沒有版,沒罵我吧?」

「罵了。」她說,「罵得好搞笑。」

「甚麼?!」

「說你不思進取,到現在還只能翻譯,旅遊版還要靠周生劃版起題。還說你傲慢,不管他跟你說甚麼你都說『是嗎是嗎?』他學你的國語腔講這句話,像極了你,把大家都笑翻了。」

我一聽,頓時氣紅了臉。「是嗎」是我的口頭禪,並沒有質疑對方的意思。誰知竟會惹火了他,還把我當成笑柄。但同事下一段話卻讓我感動。

「他說好幾次他都氣得要拍枱:豈有此理!當然是啦!我會瞎講?但他怕你新來乍到受不了,只好忍住條氣。」

之後沒幾天,周先生和梁先生就教我劃版起題,讓我接下了旅遊版。而我從此也漸漸戒掉了「是嗎是嗎」的口頭禪,因為每次話到嘴邊就想起梁先生,趕緊打住。

王璞臉書2024年6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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