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自《三劍俠書齋》臉書專頁,謹謝!)
我跟老朋友說,想寫一篇講倪匡不為人知的一面。朋友一聽,捧在手板上的高腳酒杯子險險掉下來:「沈……大哥,萬萬不可呀!人死揭私,傷陰騭!」一聽,挨到我吃惊驚了,真想不到原來在朋友心中,我竟然是那樣的一個小人。以前寫《倪匡傳》,觸碰了他家人,發行商擔當不起,立即全港撤回,《倪匡傳》出版僅三日,銷路不到一百,從此不見天日,我引以為戒。也許是人老,表達能力差,朋友誤會了,以為我又來鬧事。臉書上有個不大熟悉的書友竟然說「你的率直,倪匡會不高興。」怕說服力不夠,還拉上陶傑、李純恩二友,說他們在倪匡老年時,常有過從,就是因為他們沒有多說話。哈哈,真有趣兒,什麼時候變成了倪匡的代言人?倪匡㑹有這麼小氣?閣下想當然而已,世上多專家。既然人家說白了,我不得不稍說一下,倪匡不獨不會討厭我這種性格,而且還十分喜歡著呢!他說過一句話:「小葉,你不是我的朋友,你是我的弟弟。」成了弟弟,我做錯什麼,從不指責。我犯了抄襲事件,他一句罵我的說話都沒有,氣量之大,非一般人也。那為什麼我偶對倪匡有不同的見,即遭來罵名呢?後來想明白了,那是我不像其他人一樣,一面倒地誇他。我們生活的圈子裏,某入一旦成巨匠,凡夫俗子子就不敢發言批判。回想《倪匡傳》賈禍,我成千夫所指,出版商視我為眼中釘,紛亂當中,居然有一位前輩走出來講了幾句公道說話,大意是「寫傳記應如此,好壞都說,只要是真話,不礙事。反之,有失傳意。」這人是誰?便是中國現代文學評論家寒山碧先生。聽了他的話,我似乎在波濤中撈到了一條浮木,不致沒頂。 有人跑去求倪匡發言,笑了三聲:「小葉年紀輕,沒分寸,哈哈哈!」我曾說「倪匡不是作家!」(臉色刷青)下一句「是智者。」(臉露笑容)倪老哥的智慧遠超金庸。
八十年代初期,我偶然會上寶馬山探訪。有一趟,正在伏案寫《追龍》,笑著說:「小葉,這篇文章蠻有意思,你不妨過來看看!」我趨前看書桌上的原稿,看了一頁,發覺在寫天文現象。以他的性格,不可能如此簡單吧!必有因由。賊嘻嘻的笑:「哈哈,小葉,你真厲害,給你看破了㖵,我在寫五星聯連珠的故事。」寫了一會,放下筆,陪我喝「倪匡特飲」冰鎮伏特加、聊呀聊,無意間提到金庸婚姻。他老哥一向不贊成金庸離婚,立論是男人可以有一百個女人,老婆只能算一個。乍看道理十足,再想有毛病。酒氣上湧,勇氣來了:「不同意不同意!珍惜老婆,就不應該想要有一百個女人。」倪匡哇哇叫起來:「小葉,我難道說得不對嗎?老婆是老婆,情人是情人嘛!」我不讓他,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吵著。最後,他扮了個鬼臉:「想想可以嗎?」伸出舌頭,怪模怪樣。還能吵什麼?喝瓊漿玉液吧!關於金庸的婚姻,我在寫《金庸韻事》時,作過一番調查,結論金庸才是受害者,他的前兩段婚姻,都是女的有負於他,一失德,另一霸道,金庸日子不好過,離婚必然。瓊漿玉液乾盡,戰火又起,不知何時了,氣得倪匡把酒杯摔在地毯上。罷罷罷!下山求去。那麼,倪匡、小葉不來往了嗎?第二天太陽落山,電話來了:「小葉,半個鐘頭後,杜老誌門口等!」一見,相擁抱,昨日事,早已了。我想說對不起,他說「再說是烏龜!」 我能做烏龜嗎?
倪匡打三藩市回,為《蘋果日報》寫《倪租界》,寫了一段時日,身疲力盡,退出租界。某日提筆欲寫文章,竟日不著一字,擲筆三嘆:彩筆飛了,配額用完,當復閒雲野鶴之身,躭家看電腦以察新事物,閱報知世情。閒事莫理,我自逍遙。偶有小友來訪,嘻嘻哈哈又一日。自絢爛到平淡,倪匡足足花上八十多年,喝夠了,玩夠了,平靜是福。有時感煩悶,電話裏勸他無妨從一系列科幻裏面抽出幾本好書如《尋夢》、《頭髮》、《黃金故事》來作修訂。怪叫起來:「不不不?我不學老查,一本小說改好幾次!」我又跟他爭論:「沒有人要你學老查,反正配額用完,修改一下消磨時間,不好嗎。而且,新版有版稅,何樂不為?」經過一再纏繞,勉強應承下來:「我考慮一下!」過了兩三天,電話打來告以不能改,改比寫更難,於是衛斯理永遠沒有修訂新版。倪匡去世後,我無法參加喪禮,引以為憾。某日,慕容公子請我喝茶,說了一件事。他說「沈西城,不要生大哥的氣,其實他很喜歡你,去世前跟我在北角喝了兩趟茶,每趟都提起一個人,就是你。他說:『小葉很聰明,真的很聰明!』」心一酸,幾乎淌下淚。大哥,你可知道,現在我每個晚上,都在youtube上看望你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你從沒離開過我!
(沈西城臉書2024年4月20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