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31日 星期二

瘂弦傳奇──他以「一部詩集」名滿天下

瘂弦傳奇──他以「一部詩集」名滿天下
應鳳凰

在台灣文壇,詩人瘂弦的名氣十分響亮,與余光中,鄭愁予等名詩人不相上下。稀奇的是,儘管版本有別,他從頭到尾其實只出過「一本詩集」。早從1965年即停筆至今,不論退休前的忙碌或退休後的清閒,他都未再寫過一首詩。於是他漸漸成為台灣詩壇一則傳奇──「瘂弦」成為「一本詩集」的別名。

「瘂弦」當然是筆名,卻很有意思的像是「預言」或「寓言」。早在他寫詩的上世紀50年代,似乎預知了他後半生將是一把「瘖啞之弦」。很多人好奇:作家筆名誕生時的靈感從何而來?但既然「由靈而感」,豈非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也難怪「命名」或「命與名」一直是中國民間一門大學問。

從楞小子到大主編

除了很年輕即開始寫詩,瘂弦一生與編輯工作結下不解之緣:是台北「聯合報副刊」長期掌門人。他1949年隨國民黨軍隊來台,是台灣話稱為「阿兵哥」的軍旅詩人。瘂弦本名王慶麟,1932年生,動亂歲月在湖南入伍,離鄉背井的他,從家鄉河南輾轉來到海島台灣,上岸時不過是十七歲的「楞小子」。小小年紀接受「大時代烽火」的洗禮,他曾憶起這段「鄉巴佬進城」剛到台灣的有趣經歷──從沒見過電燈的他,不知道何處以及如何關燈。也不明白水龍頭怎能嘩嘩流出水來。心想這麼神奇的東西,是不是把這個龍頭扭下來帶走,以後回家都不愁沒水喝了。從楞小子到大主編,中間自然有許多精彩故事。其實他是一個用功的青年,自修苦讀,進入國民黨的政工幹校影劇系,畢業後分發至台灣南部海軍陸戰隊服務,結識洛夫、張默而加入「創世紀詩社」。

這時1953年,二十一歲的他正逢寫詩盛年,1959年出版詩集;兩年後調回幹校服務,兼教戲劇。三十二歲這年結婚,參與孫中山百年誕辰話劇「國父傳」演出,飾演男主角。1966年瘂弦三十四歲,赴美國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室兩年,不再寫詩,一九六○年代末回到台灣之後,歷任《幼獅文藝》主編,聯合報副刊主編。「副刊王」及軍中政工背景使他成為國民黨時期文化舞台最活躍的詩人主編。雖然不再有詩,且越是活躍越是沒有詩,但他依然是文壇知名度最高的重要詩人。瘂弦的名言:「一日詩人,一世詩人」。以下是「一部詩集」呱呱墜地的過程。

「一部詩集」的前世今生


此書在香港林冠中家裏,此處只有圖檔沒有實體書。(見應鳳凰臉書

《苦苓林的一夜》,於1959年由香港國際圖書公司出版。從這部處女詩集出版的坎坷歷程,多少能看到那時代文人的艱難腳印。書出之後,瘂弦將其中的三百冊運到台灣。誰知「戒嚴時期」因郵件管制,此書的入關手續繁雜,竟「擱在海關半年,等取出來時,封面都受潮腐壞了」。換句話說,「苦」書固然在台灣上了岸,卻根本「過不了關」。難怪絕跡於台灣舊書市場數十年,只留下一則書名,傳奇般在愛書人之間流傳。「苦」書於是成為收藏家苦苦搜尋卻從未謀面的珍品,無怪乎去年在香港友人家裏見到這書時,就像見到「重現江湖」的寶物祕笈,驚鴻一瞥也驚艷不已。《苦苓林的一夜》被海關扣押半年,受潮腐壞的結果,讓這部詩集生出一段「前世今生」,也可說是「起死回生」的故事。

話說這三百本雖然「受潮腐壞」,但僅傷及皮肉而已。在那物資匱乏,紙張管制的年代,詩人不僅珍惜物資,也珍惜多年心血結晶。於是他發揮藝術家的創意,自己設計封面,把毀壞的封面脫去,將三百本重新換裝,書名一併更改,這部詩集於是有了脫胎換骨的再生機會。他將「原先浪漫的,襲自徐志摩《翡冷翠的一夜》的書名改為《瘂弦詩抄》」,且將變裝過的詩抄僅分送親朋好友,未曾流傳坊間。如此一來,江湖上便出現了更稀有的「瘂弦詩抄版」。雖說內頁完全相同,但封面及書名已經改變。何況封面是作者親手設計,何況全世界存量不超過三百,這又讓一票愛書人收藏家磨掉好幾雙鞋底。

簡要地回顧各版來龍去脈:詩人自1959年在香港國際圖書公司出版首冊《苦苓林的一夜》之後,詩集內容主軸相同,只是書名一再更換──同年先改為《瘂弦詩抄》,1968年則從原先的98頁,擴充為193頁,書名改為《深淵》,由尉天驄主持的眾人出版社印行。1971年再改版由白先勇的晨鐘出版社印行,增加了九首詩。1981年瘂弦和楊牧等自組「洪範書店」再度改版為《瘂弦詩集》,洪範版是目前海內外最通行的版本。


封面是瘂弦自己設計的,1959年出版,印量很少很少。(見應鳳凰臉書


《深淵》眾人版(網上圖片

掛着「北方的憂鬱」

依寫作時間而言,瘂弦從1953年寫第一首〈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到1965年寫〈復活節〉為止,寫了十三年便戛然而止。這座曾噴出亮麗「詩之火焰」的火山,自此即靜止了四十餘年未再「復活」。按詩人兼評論家白靈的說法,瘂弦寫了十三年,「相當於眾多詩人的一輩子或甚至一百年所要追尋的」。短暫的寫作歲月,論數量尚不足百首詩,卻「可以抵擋眾多詩人長長一生所創作的,…而且眼看還要繼續抵抗下去」。是否可以繼續抵抗下去,原因何在,最是文學史家關心的問題,非專業研究者難以回答。

從十三年的整體詩作而言,仍然有一個變化的過程。根據瘂弦1971年接受訪問時解說,早期的詩,「是民謠風格的現代變奏,且有超現實主義的色彩」,在題材上則「愛表現小人物的悲苦,和自我的嘲弄,以及使用一些戲劇的觀點和短篇小說的技巧。」短短數語已經幫許多長篇大論的研究作了最簡單扼要的重點說明。

瘂弦詩在台灣詩壇的一大特色是他的現代主義風格,以及他對詩語言韻律的充分掌握。舉他著名的,題為「乞丐」詩其中一段:

依舊是關帝廟
依舊是洗了的襪子曬在偃月刀上
依舊是小調兒那個唱,蓮花兒那個落
酸棗樹,酸棗樹
大家的太陽照着,照着
酸棗那個樹。

除了詩韻甜美,其詩另一迷人處是常以戲劇手法入詩,對人類生存意義的思索。瘂弦是河南人,看這首〈紅玉米〉:

宣統那年的風吹着
吹着那串紅玉米
它就在屋簷下掛着
好像整個北方
整個北方的憂鬱
都掛在那兒

我們彷彿看見那年輕的,靜靜坐在50年代簡陋貧寒小桌上寫詩的作者身影。「紅玉米」是精緻的象徵,掛在屋簷下或書頁上,就如寫詩的身影象徵着「北方的憂鬱」。詩裏的紅玉米加了憂鬱之後,便呈現出一個族羣從北方中國到南方台灣的文化放逐意象,讓人吟詠再三,餘味無窮。

《瘂弦詩集》各種變體


《鹽》(網上圖片

而在一系列瘂弦詩集的「主體」之外,尚有幾本分支的「詩集變體」應當一提。如1968年出版薄薄一本英譯詩集《鹽》,1977年有黎明版《瘂弦自選集》,2006年聯經公司推出精裝「有聲詩集」叫《弦外之音》。1966年瘂弦三十四歲,赴美國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室兩年,遂有英譯本《鹽》在美出版。此書內容並未流失,已收進洪範版書後作為附錄。台北黎明文化公司有《瘂弦自選集》於1977年出版,比通行的「洪範版」早四年推出,卻已在市場消失得無影無蹤──其實「自選集」,才真正是「洪範版」前身。「書名」的市場影響力不可小覷。《瘂弦自選集》《瘂弦詩集》不過一字之差,流通的情形卻是天壤之別。固然民間出版社較有活力肯認真發行,但冷靜想想,哪一本詩集不是詩人「自選集」,一般讀者果真容易「被文字所騙」。《弦外之音》的書名別具巧思。瘂弦戲劇系出身,有着低沉圓潤的迷人嗓音,這或是他比別的詩人多一本「有聲書」的重要原因。此書除了附有詩人親自錄音原聲CD三張,內容更包括手稿,不同創作時期許多生活照片,正是封面所謂的「歲月留影」。內頁設計尤其精緻,從手稿到圖片搭配用心,確是愛書人難以抗拒的典藏版。就如白靈在此書封底提供的最佳廣告詞──瘂弦的詩是可以看的音樂,瘂弦的聲音是可以聽的詩。

可見《弦外之音》的音,既是「聲音」的音,也是「音樂」的音。《深淵》以後的版本,都加有「序詩」一首。四十年後重讀,頗得張愛玲筆下「參差對照」之趣。詩開頭幾句,瘂弦如此自況:

有那麼一個人他真的瘦得跟耶穌一樣。
他渴望有人能狠狠的釘他,(或將因此而出名)

「瘦得跟耶穌一樣」當然是詩的語法,瘦字不必然代表胖瘦的瘦,也不必與詩人真正的體型相關。但當年愛詩卻從未見過詩人的文藝青年,光從詩句想像,自然而然將他設想成一個瘦弱文人。比較同時期詩人如鄭愁予、商禽、周夢蝶,可說身材一個比一個瘦,瘂弦是這些作家中體型較為福泰的。這或可歸類於瘂弦所言「自我的嘲弄」一類,詩人總是有這種本事──說得跟真的一樣。但從他「一本詩集」的傳奇來看,其實瘂弦真是最懂得「瘦身」的人。他願意把寫得最好的作品嚴格精選後才出版,不像有些詩人好詩壞詩統統不肯拋棄,以量取勝有時過於臃腫反而壞了名聲。看樣子「一本詩集」的傳奇,有些地方還頗值得學習。

書蟲書話二O一O年五月廿三日)

2012年6月16日 星期六

陳炳藻的小說

陳炳藻的小說
許定銘

一九七O年代初,在威斯康辛大學得文學博士,一直在美國各大學任教的陳炳藻,是香港的留學生。雖然他以英文著述《電腦紅學:論紅樓夢作者》(香港三聯,一九八六)一書廣為人知,其實他早在香港中文大學讀書的一九六四年已開始小說創作,並出版過短篇小說集《投影》(香港山邊社,一九八三)和《就那麼一點黯紅》(台北新地文學出版社,一九九四)。

《投影》是他的處女集,收《膿》、《狗種》、《拒》、《相煎》、《面譜以外》……等十二個短篇,差不多全是一九六O年代發表於香港的少作。不過,水平已相當高,此中寫於一九六五年的《潮的旋律》,在《中國學生周報》的徵文比賽中得過獎;寫流落香港白俄生活的《籬邊的音樂》,被收入與西西、亦舒、欒復(蔡炎培)等人合著的《新人小說選》(香港友聯,一九六八)中;而他自己最喜歡的,則是寫他大哥的《投影》。

我手上有份出版於一九六五年十二月的《芷蘭季刊》第三期,是我們“芷蘭文藝社”的社刊,陳炳藻以筆名“丙早”,在此發表了五千字的短篇《裡外流》,寫大學剛畢業的孟嘉麗思想流的矛盾:留在大學裡當助教好呢?還是到她嚮往的西方留學好?這是陳炳藻早期創作的成功作品之一,描寫細膩以外,矛盾與抉擇之間的忐忑不安尤其恰到好處,何以不選進《投影》裡?

大公報二O一二年五月十六日)

2012年6月14日 星期四

《春秋》雜誌的史料價值

《春秋》雜誌的史料價值
胡志偉

在港、台兩地流行一句格言:「倘要報復你的仇人,就設法誘導他辦一份雜誌」,這是寓意辦雜誌的艱辛。可是,從港府新聞處編印的《香港年鑒》知悉,至二OOO年年底為止,香港有註冊期刊七百一十七種,比一九七O年年底(一百九十四種)增加了兩點七倍,還是有各方仁人志士知難而上。

在中國近代雜誌史上,辦雜誌超過三十年或超過四百期的,可稱鳳毛麟角(1)。然而,民辦雜誌《春秋》自一九五七年七月創刊至今,歷四十五載,共出刊九百二十期,比官辦雜誌都要長命,是為異數。

前朝舊臣需要園地談談當年勇

《春秋》這一刊名,典出於「孔子着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她的發刊詞自稱「沒有任何背景和色彩,只是愛國家、愛同胞」,宗旨是「公正,超然,獨立而具有建設性,既不偏左,也不偏右,更不是什麽中間,我們說的只是中國人民想說的話」。從九百多期八千萬言的內容來分類定性,她屬於研究民國史事人物的傳記雜誌,九十年代以來偏重於香港本土史地方面。

從時代背景來看,五十年代後期的香港正需要有一份供孤臣孽子談談當年勇的刊物。自一九四九年起,從大陸流亡到這塊一千平方公里土地的國府黨政軍公教人員及其親屬逾一百萬,僅以調景嶺難民營為例,一萬人的社區中,以鬻文為生的就有五百多人,業餘寫稿者逾千人;以履歷而言,他們中間有官至省府委員、廳長、專員、縣市長、中將軍長、國大代表、立法委員、報社社長、電台台長、大中小學的校長、教授、公司廠礦的董事長總經理廠長工程師、法院的院長推事檢察官,寺院的住持長老、教會的神甫牧師、辛亥首義功臣、國父侍衛等等,教育程度自遜清秀才舉人到留洋學生應有盡有。從整個香港來看,一百多萬高知識的人羣一下子湧入彈丸之地,其中有錢人多數強龍不鬥地頭蛇,經不起幾個回合的投機買賣就室如懸磬了,即使錦衣玉食,安富尊榮的前朝顯貴,在紙醉金迷、燈紅酒綠之餘也需要有個精神依托,有個抒發國破家亡之痛、銅駝荊棘之思的園地,於是《春秋》半月刊便應運而生了。

文臣武將達官貴人投稿《春秋》

春秋的創辦人姚立夫先生是個久歷沙場的從戎文士。國共內戰時,他當過國軍山東第一兵團司令范漢傑中將的徐州辦事處經理處長,范漢傑調任東北剿匪總部中將副司令官兼錦州指揮所主任後,姚氏出任熱河省政府副秘書長。大陸易幟後,他來香港興辦紡織工廠,挾餘資又創辦了這本文史刊物,以文會友,彼此唱和,藉以寄托懷舊之幽情。早期的《春秋》,寫作陣容是相當壯盛的,計有:

張發奎 國民政府主席廣州行轅主任,陸軍總司令
黃旭初 廣西省政府主席
曹汝霖 北洋政府交通、財政總長
李漢魂 廣東省政府主席、國民政府內政部部長
李宗黃 雲南省政府代主席
張任民 廣西綏靖主任
臧卓 唐生智第八軍參謀長,汪偽軍委會委員、蘇北行營主任
金雄白 汪偽中央政治委員會法制專門委員會副主委
陳孝威 北洋政府(1926年)泰寧鎮守使
金典戎 孫連仲北平行轅參謀長、東北行營交通處長,哈爾濱警備司令
張六師 國防部軍事發言人(1949)
薛觀瀾 袁世凱女婿,薛福成之孫,北洋政府外交部特派直
虢簧鎲T、國府最高經濟委員會專門委員
李璜 中國青年黨主席
左舜生 青年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委員長
周鯨文 東北大學校長,中央人民政府政治法律委員會委員(1949—1956)
張維翰 監察院院長
陳克文 行政院參事,立法院秘書長
毛以亨 監察委員、馮玉祥秘書、台大教授
梁敬錞 寧夏、甘肅省財政廳廳長,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長
周遊子 本名周遊,筆名為餘不足觀閣主。廣東省政府委員,國軍華南補給區中將司令
鄭梓湘 廣西空軍第三大隊隊長
曹文錫 孫中山大元帥府參議曹亞伯之子
汪希文 汪精衛姪兒,江孔殷太史女婿
李晉 軍機大臣王文韶孫女婿、辛亥年光復軍統領李徵五之姪
劉志 軍委會政治部副官組組長、國防部軍官收容總隊少將總隊長,川湘鄂邊區綏署宋希濂部師長
白懷民 白崇禧親屬,曾任職中央信託局
胡敘五 杜月笙秘書
易君左 中央文化運動委員會委員,着有《中國政治史》《中國文學史》等,龍陽才子易順鼎之子
任畢明 散文名家,南華第一枝筆,工商日報主筆。筆名南中一
南宮搏 上海和平日報總編輯(1949年),歷史小說家
雷嘯岑 安徽省教育廳長,《香港時報》總主筆,筆名馬五先生
繆雨 名作家,東方日報副總編輯
吳漱溟 國學家,蘇浙同鄉會會長徐季良秘書
王世昭 着名書法家
黃篤修 陶大企業董事局主席
余兆麟 中國聯合銀行總理,曾任國府駐港軍事代表團成員
屈武圻 香港最早的地產商,分層售樓的創始人
曹聚仁 蔣經國舊部,贛南《正氣日報》總編,兩岸和談密使
高伯雨 着名作家,着有《聽雨樓雜筆》等多種
簡又文 燕京大學教授,着有《太平天國全史》等
張贛萍 黃伯韜部參謀,着有《彈雨餘生述》等
費子彬 近代三大名醫之一
韋千里 命相專家
袁樹珊 命相專家
鄧又同 學海書樓董事

近代史人物應有盡有

春秋是港台兩地帶領潮流最早的傳記刊物,她所介紹的中國近代史人物大致可分為卅六個類別:

一、滿清官吏:如左宗棠、彭玉麟、曾國藩、李鴻章、鮑超、岑春、黎國廉、張之洞、盛宣懷
二、保皇派:康有為、梁啟超、劉師培。
三、前清遺老:梁鼎芬、陳夔龍、辜鴻銘、沈曾植
四、烈士 楊衢雲、姚民哀、吳祿貞、方聲洞、吳樾、林覺民、倪映典、夏超、鄒容
五、辛亥元勛:黃興、孫中山、曹亞伯、陳英士、蔡鍔、張靜江、李福林、鄒魯、鄧鏗
六、封疆大吏:楊增新、盛世才
七、國民黨元老:宋教仁、張繼、古應芬、廖仲愷
八、國府要人:林森、蔣介石、嚴家淦、李登輝、劉健羣、張學良、胡漢民、閻錫山、孔祥熙、楊永泰、杜建時、孔令侃、彭昭賢、張嘉璈、張厲生、張沖、沈昌煥、葉公超、黃旭初、莫德惠、李根源、黃郛、吳國楨、戴季陶、吳紹澍、賀衷寒
九、國軍將領:白崇禧、張發奎、湯恩伯、張自忠、馬步芳、王耀武、李漢魂、李品仙、夏威、陳士章、胡宗南、邱清泉、廖磊、蔡廷鍇、楊虎、孫連仲、馬佔山、李文、康澤、鄭介民、曾擴清、戴笠、桂永清、鄧文儀、余程萬、黃紹竑、黃伯韜、龐炳勛、李宗仁、杜聿明、李彌
十、共軍將領:朱德、葉劍英、劉伯承、陳毅、林彪、羅榮桓、賀龍、徐向前、聶榮臻、彭德懷、羅瑞卿、黃克誠、粟裕、韋國清、烏蘭夫、葉飛、許世友、李克農、陳再道、周士第、黃永勝、李天佑
十一、中共要人:陳獨秀、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任弼時、康生、彭真、楊尚昆、鄧小平、李立三、向忠發、瞿秋白、宋任窮、李井泉、陳伯達、鄧穎超、李漢俊、汪鋒、林伯渠、吳、傅連璋
十二、漢奸:汪精衛、陳璧君、王克敏、陳公博、羅君強、黃秋岳、陳羣、鄭孝胥、周佛海、傅筱庵、江亢虎、汪時璟、潘三省、繆斌、管翼賢、邵式軍、周作人、陳彬龢、郝鵬舉、川島芳子
十三、汪偽將領:臧卓、任援道、蕭叔宣、丁錫山
十四、軍閥:段祺瑞、馮國璋、張勛、劉震寰、段芝貴、俞作柏、唐繼堯、張作霖、范紹增、王懷慶、馮玉祥、陳炯明、沈鴻英、劉湘、韓福、吳佩孚、馬仲英、孫殿英、張宗昌、陳濟棠、劉文輝、唐生智、林虎、吳俊陞、莫榮新、盧永祥、劉文輝
十五、北洋要員:徐世昌、許世英、袁克定、熊希齡、薩鎮冰、張一、曹汝霖、葉恭綽、李純、黎元洪、莊蘊寬、徐樹錚、饒漢祥
十六、貳臣:張治中、程潛、傅作義、劉斐、韓鍊成、余心清、葉南、陳銘樞
十七、政客:章太炎、張其鍠、邵力子、林長民、羅隆基、吳景濂
十八、外交家:王正廷、顧維鈞、汪榮寶、陸徵祥、張蔭桓、汪大燮、符浩
十九、銀行家╱實業家:張謇、李紀堂、宋漢章、王曉籟、周扶九、李祖紳、虞洽卿、劉鴻生
二十、文人:張恨水、田漢、柳亞子、王闓運、羅香林、易君左、邵洵美、鄭振鐸、李宗吾、陳寅恪
廿一、教育家:黃炎培、丁文江、蔡元培、何其鞏、易培基、 蔣夢麟、阮肇昌、蔣百里、晏陽初、梁漱溟、嚴範孫
廿二、名報人:史量才、趙敏桓、范長江
廿三、名畫家:張大千、齊白石、溥心畬、徐悲鴻、劉海粟、潘達微、黃永玉、高劍父、鄭板橋、費曉樓
廿四、音樂家:馬思聰、黎錦暉
廿五、名伶:梅蘭芳、孟小冬、楊小樓、譚鑫培、馬連良
廿六、名醫:費子彬、葉天士、黃省三
廿七、宗教界名人:達賴喇嘛、田耕莘
廿八、少數民族名人:鮑爾漢、傜王李榮保
廿九、俠客:大刀王刀、奇俠柳森嚴
三十、太監:鄭和、李蓮英、亦失哈
卅一、名媛:陸小曼、王映霞
卅二、白相人:杜月笙、張嘯林、黃楚九、黃金榮
卅三、特務:張芸俊、孔昭福、李香蘭
卅四、土匪:別廷芳、孫美瑤、楊彪
卅五、外籍華官:蒲安臣
卅六、外籍富商:哈同

《春秋》所寫的近代史人物,多數是傳主親友的回憶,比起官修的人物傳記與人物大辭典上的簡歷要豐富多采有血有肉得多。從《春秋》可知,在台灣外交界馳聘四十多年的沈昌煥是流行歌曲「毛毛雨」作曲家黎錦暉的女婿,小提琴名家馬思聰是陳炯明同母異父弟馬育航之子,戲劇家洪深是炮轟觀音山孫中山總統府的陳炯明部下師長洪兆麟之子,元老外交家顧維鈞的第二任夫人黃慧蘭則是太平天國軍需官的曾孫女,他攜鉅款在香港採購軍火時,聞悉天京陷落的噩耗,遂挾款下了南洋,成了星洲華僑首富。又如,明朝除了鄭和,還有一位偉大的航海家亦失哈,他於一四一三年奉成祖命踏上庫頁島宣撫苦夷族人,所以如今日本同俄國爭奪庫頁島主權,盡皆「乞丐趕廟公」。

近代大事巨細無遺

八十年代以來,旅美學人唐德剛以李宗仁、顧維鈞、胡適的回憶錄開啟了口述歷史這一研究項目。其實《春秋》揭櫫的名人回憶錄熱潮比唐氏早了廿多年,而且《春秋》所載文章多係當事人親筆記述,比諸傳主口述由他人筆錄,避免了由聽覺障礙與理解偏差所引致的失誤。在《春秋》的帶領下,十多年後才有《掌故》《大華》《萬象》《大成》等刊相繼面世,即便台灣的《傳記文學》亦遲於《春秋》五年,且常轉載《春秋》之重要文章。從所載歷史事件的時序來看,《春秋》的文章大致可分為廿三個類別:

一、太平天國史蹟《英人筆下的太平天國》《從趙烈文的能靜居日記看曾國藩收復金陵秘辛》《太平天國首都親歷記》《洪春魁舉義》《英人林里:天京親歷記》

二、晚清政事與社會見聞《清末內務府大臣景善回憶》《伊藤博文(在旅順)被刺秘密》《慈禧光緒離京逃難記》《西太后與榮祿》《齊如山回憶賽金花故事》《容齡回憶西太后》《日俄之戰親歷記》《巴夏里被囚事》《慈禧西奔》《紫禁城的黃昏》《懲辦義和團禍首》

三、辛亥革命前後《黃志強(1904)長沙脫險史》《辛亥革命前後的共進會》《陳英士光復上海軼事》《黎元洪誣殺張振武始末記》《武昌陸軍中學學生辛亥武昌起義憶述》《林虎:我參加辛亥革命的經過》《薛觀瀾:在天津與溥儀的淵源》《黃旭初:辛亥柳州獨立回憶》《留日士官史》《萍瀏醴革命始末記》《國際友人協助辛亥革命珍史》《辛亥河南起義史》

四、北洋時代《龍濟光禍粵的來龍去脈》《張作霖割據東三省前後》《徐樹錚靳雲鵬鬥爭目擊記》《袁世凱段祺瑞之間的微妙關係》《楊森:我與吳佩孚的一段交情》《汪希文:我與江霞公太史父女》《美國醫生密勒:我怎樣替張學良戒毒》《護國之役親歷》《隨侍孫中山記》《反曹錕學運》《五四運動》《五卅慘案》《陳炯明毒殺關國雄》《南寧兩次圍城戰(滇軍攻桂)親歷記》

五、租界行政《上海會審公堂滄桑史》《華董奚玉書:上海租界工部局經緯》

六、外交鬥爭《我怎樣冒險取得田中奏章》

七、北伐戰事《張任民:策動川黔二省參加北伐回憶》《飽羅廷過鄭回俄記》《北伐軍總部參謀熊式輝日記:濟南慘案日軍橫暴》《張發奎:汀泗橋大破吳佩孚詳情》《鮑羅廷怎樣利用汪精衛》《收回漢口租界記》

八、清黨過程《瞿秋白(獄中)訪問記》《寧漢分裂事略》《紅三軍進佔長沙記》《許光祥:馬日事變回憶錄》

九、日寇策動的「抗日反蔣」戰事《黃強:閩變中的陳銘樞與我》《率廣西空軍起義歸順中央經過》《任畢明:我與李濟琛》《閩變由爆發到瓦解》《廣西與中央的二十年離合過程》《蔣李第一次離合內幕》

十、汪偽政權內幕《王克敏擁汪反汪丟官記》《陳公博逃亡日本目睹記》《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陳公博周佛海回憶錄》

十一、抗日時期《抗戰時偷渡日軍長江封鎖線》《七七事變放第一槍的祁排長話當年》《關東軍兵力僅萬餘人》《畢生難忘的八‧一三之戰》《抗戰期間華北臨時政府內幕》《劉志:我與賀衷寒赴延安慰勞記》《血戰崑崙關之憶》《常德保衛戰回憶》《余漢謀與日軍之默契》《蔣介石與史迪威鬥法始末》《我與汪日特工鬥智鬥力秘史(鄭蘋如案)》《毛周想晤美國總統》《美軍情報官駐延安回憶錄》《隨何應欽受降記》《一‧二八淞滬抗戰親歷記》《日軍侵攻九龍香港憶往》《日本人怎樣記載七‧七》《二次大戰駐華美軍逸聞》《英軍中校回憶香港防衛戰》《侍從室回憶》《招待國聯調查團趣史》《復興關中訓團之憶》《流氓師長丁錫山投汪前後》《由中村事件到柳條溝事件》《朱子橋的東北義勇軍》《關東軍逃亡記》《回憶五戰區重要會戰》《淪陷區見聞》《鐵道遊擊隊》《秦德純:在東京法庭談蘆溝橋事變》《記抗戰時期兵工儲料處》《今井武夫芷江洽降目擊記》《國軍印緬作戰回憶》《台兒莊大捷親歷記》《犬養毅特使萱野回憶》《湘桂黔戰役親歷記》《南寧第一次陷日與收復》《林三郎:日軍在中國境內的最後掙扎》《蔣委員長大宴國民參政員記往》《太和殿受降紀實》《政信:我在南京日軍總司令部怎樣當政治課長》《孫寶剛:我們放走了三千日軍俘虜》《點驗延安共軍印象記》《今井武夫:向何應欽上將洽降記秘》《衡陽保衛戰親歷記》《蘇俄車隊來華》

十二、制裁叛徒回憶《我親手逮捕川島芳子的經過》《聯義社事跡(誅洪兆麟)》《刺汪案》

十三、對俄關係與戰事《鄭成功部下征俄五百人》《外蒙淪為蘇俄附庸一頁痛史》《莫斯科中山大學》《沈鴻烈的抗俄抗日事跡》《俄侵東北領土經過》

十四、國共內戰《毛呼蔣委員長萬歲》《白崇禧與華中之戰》《從南京到杭州的雜牌部隊》《邱清泉自戕殉國之謎》《湯恩伯與蘇北之戰》《西北馬家軍興亡史》《抗日勝利後的國共第一戰》《中共怎樣飛渡長江天塹》《丁作韶:我和林彪在天津談判憶往》《一九四八濟南失陷真相》《金典戎:接收東北親歷記》《東北國共爭奪戰》《十五萬國軍圍坐廈門海灘》《國軍進軍膠東》《淮海共軍集中營親歷記》《攻克延安記》《李彌臨朐之戰》《廣州撤退前夕見聞》《青樹坪大捷》《五次圍剿紀實》《華北變色的前因後果》《日軍中將憶協助閻錫山保衛山西》《國軍敗退入越經過》《彭昭賢:毛見和談代表》《傷兵與學生在總統府前混鬥記》《記國共煙台之戰》《濟南之戰的前前後後》《保衛大上海之戰》《徐蚌戰役見聞錄》《四平街生死鬥》《桂系逼宮內情》《卅萬大軍接收東北回憶》《慘絕人寰的長春圍城記》《瀋陽易手前夕空運撤退奇景》《濟南突圍雜憶》《苦守西昌的痛苦回憶》《華北大諜案(余心清內幕)《陳毅進襲啟東慘敗目擊記》《共軍渡江前的南京》《西南大撤退》《追隨馬歇爾五上廬山瑣記》《蔣介石退隱溪口之憶》

十五、蘇軍暴行《蘇軍在東北暴行親睹記》《遼陽兵工廠技正:蘇軍暴行親睹》

十六、韓戰越戰《韓戰細菌戰真相》《麥克阿瑟回憶錄:美軍擬用五十顆原子彈轟炸東北》

十七、國府軍政人員流亡香港紀實《最初在香港搞第三勢力內幕》《我與衛立煌在香港的一段往還》

十八、中共秘史《網開一面話長征》

十九、文革秘史《惠州武鬥目擊記》《 路透社記者格雷:文革軟禁兩年記》《英駐北京代辦處被燒毀經過》《紅衛兵偷渡抵港記》

二十、香港政事《日督磯谷生前談香港命運》《中港關係秘史》

廿一、蘇俄內幕《克倫斯基訪問記(列寧受德國賄賂八千萬元)》

廿二、回憶名人名校名報與名人回憶錄《黃一歐:我的父親黃克強》《孔祥熙:西安事變回憶錄》《許世英:出使日本回憶》《中山先生最後一次北上紀實》《蕭瑜:毛澤東與我》《南開大學憶往》《陳公博回憶錄》《閻錫山手寫回憶錄》《中山逝世追憶》《保定軍校滄桑史》《申報滄桑史》《曹亞伯:辛亥真史》《施肇基回憶錄》《張學良幽居生活實錄》《曹汝霖:一生之回憶》

廿三、文壇報壇舊事與類書介紹《文壇舊事》《介紹四庫全書》《介紹清實錄》

廣西省主席撰寫桂系半世紀歷史

扯得稍遠,讀者可從《春秋》的文章知悉小說《金瓶梅》所處的北宋末年之物價,也可明瞭假聖人康有為訛騙南洋華僑後買了多少假古董;近焉者,可以知曉那個炮轟觀音山的陳炯明部師長洪兆麟,是死在華僑海員組織聯義社社員韋德槍下。洪逆兵敗後匿居香港,一九二六年由港乘坐美國郵輪赴滬,被輪上供職之聯義社社員發覺,眾人不忿洪逆忘恩負義(中山先生在香港救過他一命),臨時決定予以制裁。查聯義社於一九一O年在舊金山成立,係奉國父之命傳遞革命文件的通訊機構,孫中山的衛士長馬湘與眾多衛士以及廣東海防司令陳策(勝利後任廣州市長)都是聯義社社員;討袁之後刺殺袁世凱爪牙、上海鎮守使鄭汝成,發動一九二二年香港海員大罷工,盡皆該社社員不朽之功勛。如今正史對興中會同盟會中華革命黨之功績均有記載,唯對聯義社則未提及。洪兆麟之死,各種傳記、人名辭典皆語焉不詳,《春秋》的這篇知情人所着文章,正補充了正史的不足。

在《春秋》的眾多作者中,文官位階最高的是主政廣西廿年的黃旭初,自五十年代末東瀛歸來後為《春秋》寫稿歷十一年半,計二百一十五篇,共一百卅萬言。從地域來講,他寫了自一八九八年李立廷領導會黨起義至國軍由桂南退入越南期間的廣西內政、邊防、外交、建設、金融、民族、約法、議員、自治、鐵路、糧產、通志、民意機關、粵桂關係以及外界對廣西的評價,儼然一部廿世紀五十年代前的廣西省斷代史;從政事來看,他從同盟會滲入廣西、辛亥柳州獨立、陸榮廷討袁、廣西護法、桂軍參加北伐、粵桂之戰、龍潭大戰、粵桂合力敉平南昌暴動、西征唐生智、逐奉軍出關、用兵武漢、黃張攻粵、滇軍攻南寧、中原大戰、粵桂反蔣、甯桂復合、桂南會戰、大別山戰鬥、衡陽保衛戰、崑崙關血戰、常德會戰、南寧兩次陷日、反攻桂柳、廣西光復,一直寫到李宗仁當選副總統、李白求和失敗、李宗仁飛美、監察院彈劾李宗仁、李宗仁回歸大陸,活生生一部桂系政治軍事活動史。

黃旭初寫近代史,資料主要取自他自己的日記,部份依據第十六集團軍總司令部中校參謀盧玉衡的口述和第五軍司令部編印處李誠毅等人的手記;敵方的行動,則依據日本人鈴木醇美的《廣西會戰紀事》等書。文章刊出後,李宗仁從美國來函,對已刊各章節作了若干補充。一九六四年外界盛傳李宗仁即將投共,同年十月黃旭初在《春秋》專欄中刊出李氏親筆來函,矢口否認有意「附共」;一九七O年六月十六日,黃又在《春秋》發表《李宗仁晚年思想轉變由來》一文,復以甘介侯長信同李宗仁投共前「絕無絲毫動機」的誓言相比較,聊以解嘲。

《徐淮兵車行》展示百五萬人大廝殺圖景

有關淮海戰役的電影和回憶錄多得後人目不暇接,譬如被俘、起義將領六十五人合寫的《淮海戰役親歷記》只是從遠離前線的高級將領的角度回首敗況,而《偵察兵》《智取華山》這類電影卻把國軍描繪得個個都像草包飯桶愚不可及,使人感到勝之不武。但中下級軍官所撰的十四萬言《徐蚌戰役見聞錄》(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一日至一九六三年二月十六日在《春秋》連載)和八萬言的《徐蚌兵車行》(一九七O年八月一日至一九七一年二月十六日連載)卻從微觀的角度展示出這場歷時六十五日、波及蘇皖魯豫四省、捲入一百五十萬官兵的大廝殺之真實圖景,寫出了黃伯韜兵敗碾莊、邱清泉自戕青龍集、黃維被俘於雙堆集並非外界所傳的「驕兵悍將擁兵自重增援不力」,而戰場上的六十萬國軍將士也絕非酒囊飯袋不堪一擊,他們在惡劣的氣候、地理環境下確已盡了全力。前者是馬不羈的力作,後者是姚立夫任第一兵團徐州辦事處經理處長時的親身見聞,正因為親自目睹黃伯韜五個軍十萬兵馬輜重伴隨十幾萬難民通過殘破的運河鐵橋這一幕「劉玄德攜民渡江」的老戲,又經歷了大雨泥濘行軍、大雪糧盡彈絕,「血肉與炮彈齊飛,泥沙共煙霧一色」的艱難行程,他倆所撰的實況對後人研究軍事史確實不無小補。未來面對現代化戰爭時,我們絕不可忽視總結已往失敗者的教訓,畢竟什麽「人民戰爭勝利萬歲」之類的神話難以欺世盜名,決定戰爭勝負的,除了武器、士氣,還存在着氣候、地理、諜報等種種重要因素。

十五萬人齊解甲 竟無一箇是男兒

漳廈金戰役,在解放軍出版社出版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役集成》廿八萬字中只佔五百多字,而廈門之戰連標點只佔一百一十二字,有云「十六日我控制該島北部,敵慌忙南撤,集於島東南海岸一線。我各部隊堅決向海岸待運之敵猛插猛打,戰至十七日上午,廈門島被我解放,殲敵二萬七千餘人」。然而,一九七二年二月十六日的《春秋》刊出署名「冰壺」者的九千字文章《廿三年前國共在福建最後的一戰:十五萬國軍困坐廈門海灘記》,說十一月十六日下午六時廈門防衛司令部下達命令,限七時正在碼頭西約二里之沙灘上集合。屆時,四平方里的沙灘上擠滿了軍人與眷屬卅萬眾,其中軍人近十六萬。晚十點,廈門碼頭開來渡船兩艘,頓時人羣競相攀登渡輪,斯時廈防部司令湯恩伯與廈門市長毛森已先期離廈赴台。正當軍隊爭着爬船時,全輪船員逃得一個不剩,十一點從台灣開來的兵艦停在海中乾着急。於是,人羣又一個個爬下輪渡坐在沙灘望洋興嘆。十五萬國軍眼巴巴地困坐沙灘等待共軍接收,十多架戰鬥機安靜地停在機場枯候共軍光臨。結果,兩個營千多名共軍大模大樣由公路上長驅直入,對公路兩旁睡在田間與沙灘上的十五萬國軍,視若無睹。廈門就是這般失守的!整個過程未見任何一個將官或校官組織抵抗,只有一名女性政工人員登高一呼,號召奮起抵抗,其後有三五十人提槍響應,昂然越過公路迎擊共軍。結果可想而知,以卵擊石,全部殉難。這使人想起後蜀主孟昶寵妃花蕊夫人在國破家亡後對宋帝趙匡胤所吟的詩句「君王城頭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竟無一箇是男兒」,連人數都差不多!一九九六年四月中共黨史出版社推出的《第三野戰軍》一書,只有百多字寫這一圖景。文章說湯恩伯總兵力不滿三萬人,「十九日黃昏被擊潰的國民黨軍慌亂南撤,大部縮集於東南海岸曾厝屯、黃厝一線,紛紛向艦艇呼救……湯恩伯在海灘上急得團團轉,一股勁向軍艦呼救……在海灘上滯留一個多小時,恰逢海潮又復上漲,敵小艇急速靠岸,湯恩伯跳上小艇急急逃掉,敵五十五軍作鳥獸散,劉汝明急令所部下海逃台,故六兵團廈門守軍大部被俘,只有四千餘人上船逃跑。」以上兩種資料,各具參考價值。

麥克阿瑟欲以五十顆原子彈轟炸東北

《春秋》的譯文也是相當精彩的,有關時事的特稿往往補充了報紙篇幅有限的缺憾。例如一九六四年四月十六日出版的《春秋》譯載了十三年前麥克阿瑟被杜魯門解職後對霍華德報系名記者傑姆‧路加透露的一則秘聞:韓戰初期,聯合國軍總部曾擬訂計劃,向中國東北的安東至瀋陽地區投擲三—五十枚原子彈,然後出動四十萬台灣的國軍入韓封鎖鴨綠江,把彭德懷麾下一百多萬志願軍官兵一網打盡。麥克阿瑟估計蘇聯不會出兵援助,從後來的古巴危機可知,麥帥的估計是正確的。如果當年杜魯門接受了這一作戰計劃,上世紀下半截的世界歷史當會改寫。歷史就是這麽無情!

《春秋》連載的傳記作品,結集出書者,最具史料價值者有三種:

(一)曹汝霖一生之回憶

曹汝霖回憶錄比起其他近代名人的回憶錄篇帙浩繁,是由於作者除了回憶自己一生經歷之外,頗落重墨於以下兩項:(1)清末至六十年代的中國歷史,自百日維新、庚子拳亂、辛亥革命、張勛復辟、中山北上直至八年抗戰、國共內戰、土改鎮反;(2)作者自幼及老親歷的情景,諸如上海民俗、豫園園林、大阪博覽會、清末北京市政、湯山溫泉、清末外務部編制、清代官服頂載、兩宮奉安典禮實況、安東林區伐木情形、上海幫會待客禮儀、太和殿班禪喇嘛主持金剛法會盛況、雍和宮息災道場、蘇州園林、虎丘靈巖風光、日月潭風光、日本相撲與祭孔儀式、五十年代日本社會經濟、六十年代美國生活方式等等。

對於曹汝霖的回憶錄,海峽兩岸的史家,都沒有持一棍子打死的態度。在台灣,曾任行政院顧問、國家安全會議國家建設研究委員、考試院委員的丁中江,在其編撰的三百萬言《北洋軍閥史話》中,敘述廿一條簽訂經過時引用了曹着《一生之回憶》一萬兩千字之多;敘述五四運動始末時引用了一萬一千字。丁氏認為曹氏回憶錄「對自己頗多迴護,但大部份尚近事實,且有外間所不知之秘聞掌故,故仍不失其史料價值也。」在大陸,全國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推出的一百多輯《文史資料選輯》中,有北洋官僚周叔廉所撰〈西原借款〉一文,引用曹汝霖回憶錄有一千七百餘字,由此亦可證實曹文「大部份尚近事實」為海峽兩岸所公認。

至於「外間所不知之秘聞掌故」,可臚列如下:

一、一九O六年梅蘭芳才十二歲,學青衣,未脫稚氣,態似女子,容貌姣好。有個日本士官畢業生馮幼偉,在清廷軍諮府任職,月入四百兩白銀,每月花一半餉銀捧梅蘭芳。後梅蘭芳成名,列四大名旦之首。抗戰勝利後,馮幼偉老貧於上海,賴梅蘭芳賙濟維生。

二、清末吉林接壤朝鮮之間島被日本駐兵,意欲侵佔。清廷外務部電東三省總督徐世昌處理。徐派吳祿貞赴島察看,偵知日方收買匪首韓登舉部數千人。吳遂誘以利祿,曉以大義,勸受招撫,允助以軍械秘密代訓,韓果歸順。半年後韓部竟成勁旅,據守島上要點。日人聞悉吳祿貞帶衛隊上島,始派齋藤少將率兵一團增援。齋藤見韓部已易幟,自忖兵力單薄,遂退回朝鮮邊境,間島就此歸順中國。吳自延吉邊務督辦升至山西巡撫,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七日被袁世凱暗殺於石家莊東站。吳祿貞奪回延邊間島,毛澤東卻將長白山天池割讓給金日成,蔚成對比。

三、民初曹汝霖在北京掛牌當律師,老袁愛才,勸曹出任外務部次長。曹托詞家貧親老,做律師還夠澆裹。袁探知曹月入兩千銀元後即發表任命交印鑄局登公報,敕令曹「儀同特任,與總長同等待遇,出席國務會議」,並親授二等嘉禾勛章。此儀同特任名銜,終民國僅曹一人。次長月俸六百元,袁每月另發津貼千元,與總長相同。

四、民初各省督軍入京,通宵賭博輸贏達百萬銀元。一日張作霖與倪嗣沖推牌九,張輸百多萬,出財政部國庫券支付,倪認為廢紙拒收。翌日遣參謀持券到財部貼現。王克敏有一年春節推牌九贏卅多萬,次日攜之赴津,一宵輸光。

五、袁世凱稱帝,主謀是其長子克定,但關鍵人物是英使朱爾典。朱對袁說:人民要閣下做總統即做總統,人民要閣下做皇帝即做皇帝,這是人民的意思,不能算背棄效忠民國的誓詞。貴國內政出於人民公意,外國不應干涉云云。袁受此言鼓舞始籌備大典。袁死後朱爾典對人說他勸袁勿稱帝,真是善為掩飾,愧對泉下老友。

六、老袁派親信陳宧(音yi,與宦字異)帶兵入川,陳辭行時竟行三跪九叩大禮。袁驚道何必如此。陳曰:陛下登極大典臣恐未必能躬預,故先行慶賀。袁說,即改國體亦廢跪拜禮了。陳又跪下三嗅袁之足而退。這是喇嘛對活佛的最高敬禮。至蔡鍔興師後,全國民眾響應,陳宧自川來電請袁順從民意更定國是。袁得電悲恨交集,想起辭別時情景不堪回首,遂憂憤成疾不治。

七、周自齊在袁世凱任外務部尚書時,以清廷駐美一等參贊調任外部右丞。入民國後,外放山東都督,歷任六部總長,又任國務總理,一九二二年徐世昌引退時,周又兼攝總統,其官運之亨通莫與倫比。唯其妻奇妒,每出席宴會必遣女兒相從監視,友人故不敢邀約,以免口舌。周妻故世後,周自齊赴香港探望被通緝的梁士詒,平時懾於閫威不能涉足花叢,到港後脫離羈絆,不免縱慾,遂染性病。回京後,初猶諱言,後誤於中醫竟至不起,年僅不足六旬。

八、九.一八事變前,汪榮寶駐節日本。聞鴿派之幣原外相言,東三省中日民間懸案積至三百件,張學良一味推延躲避,幣原希從速解決懸案,使少壯派軍人無法藉口尋釁。汪氏旋即回國見外交部長王正廷,自告奮勇充當魯仲連。不料王正廷竟說:日本只是恫嚇,未必敢對東三省冒險行動,設若日本蠢動,我國尚有國際聯盟為後盾。汪曰國聯不可靠,現在談判尚可避免戰禍。然話不投機,汪當場呈辭,王也不挽留。不久,爆發九.一八事變。外交官誤國,王正廷可謂具體一例。

九、日本外交家松岡洋右赴歐途中到華北走訪曹氏,直認日本侵華為失策,若中日合作與德國夾擊蘇俄,兩國均可無後患,今坐失良機豈不可惜,日本少壯軍人一意孤行後果堪虞。豈料松岡到德國後見軍容盛軍械精,誤信希特勒的話以為軸心國必勝,於是心旌動搖。嗣後路過蘇京,史達林突然出現車站擁抱松岡,大喊我也是亞洲人呀,松岡受寵若驚,竟墮入俄國圈套。他回國後出任外務大臣,再赴德國與德義訂立軸心國同盟條約;又去俄國與斯大林訂立日俄互不侵犯條約。松岡的豹變,只能證明帝國主義的外交只講利害不講信義。

十、一九一O年三月七日,汪精衛行刺攝政王未遂被捕,由北京內城廳丞章宗祥親自鞫訊,章以革命黨非殺戮所能截止,又以汪之文才殺之可惜,乃托民政部幕僚汪榮寶向民政部大臣肅親王疏通,不交刑部逕交民政部。肅親王善耆愛汪之文才,轉陳攝政王力請從寬,卒以處無期徒刑。辛亥革命成功後,汪精衛出獄,袁世凱曾召見密商與南軍議和之策。日後汪任國府主席,特枉駕探望刑部監獄獄卒老母,賞賚有加,感謝昔日獄卒之優待。然汪忘了真正的救命恩人章宗祥,設若將汪移交刑部,必處大辟。

(二) 金雄白《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

金雄白在蔣介石麾下曾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政訓處上校秘書、南京《中央日報》採訪主任;一九三九年參加汪政權後,官至汪記國民黨中央政治委員會(主席汪精衛)法制專門委員會副主委,兼南京興業銀行董事長、中國銀行董事、上海《平報》、《海報》社長。刑滿釋放流亡香港後,窮困至幾無立錐之地。一九五四年開始煮字療飢,由陳彬龢推介,為陳孝威將軍主辦的《天文台報》雙日刊撰稿歷十餘年,五七年起應陳將軍連襟姚立夫先生之邀,在《春秋》半月刊連載《汪政權》一書。

《汪政權》一書是傳記作品,寫作過程中曾向寓居香港的汪精衛長婿何孟恆徵集遺聞軼事,故其可讀性甚高,諸如:

一、一九四五年元旦,周佛海蔣委員長駐滬代表蔣伯誠寫了一封三四百字信函呈蔣介石,云:「職離渝經過,布雷知之最詳,一切想已面呈鈞座……五年以來,職臨深履薄,無日不惄焉如搗,凡奉鈞諭,輒竭駑駘……日寇已處窮途,反攻轉瞬開始,職處身虎穴,一切策應反攻之工作,萬緒千頭,遲恐準備不及,急則泄漏堪虞……職以待罪之身,誓必效命前驅,俟最後勝利之來臨,甘願受鈞座之嚴懲,斧銊所加,死且瞑目」。信由上海市黨部委員戴時熙縫在絲棉袍中親送屯溪,再由吳紹澍派專人送往重慶。半年後,吳紹澍以上海副市長身份抵滬接收,吳說蔣介石看到最後幾句,竟然流淚。可見蔣介石除了嚴峻刻板,也有其寬厚慈悲的一面。

周佛海是一九二一年中共在滬成立時的十名代表之一,且被選為副主席,毛澤東還是周在長沙介紹入黨的。佛海被捕後,楊淑慧基於病急亂投醫,曾找周恩來,要求周向最高當局說情,刀下留人。周恩來說:「我不是不肯為佛海幫忙。我不說,有人還能念他十載追隨之舊誼,六年中驅策之微勞,或許尚能有一線生機。我一說,是反速其死了。甚至,你今日來看我,也萬不要讓別人知道。此外,假如佛海手裏還握有任何證據的話,趕緊呈送上去,好讓別人放心,也許還能有救」。楊淑慧找了佛海在侍從室的同事陳布雷,終於幸獲蔣介石接見,她進了辦公室立刻跪倒在地,不停哭泣。蔣氏皺着眉說:「這幾年,對東南的淪陷地帶,還虧了佛海,我是明白的。起來,安心回去吧,讓他在裏面休息個一兩年,我一定會讓他再歸來的」,她再三瞌頭,隨了毛人鳳退出官邸。這才有一九四七年三月廿六日的特赦令,原判死刑減為無期。

二、周佛海在汪政權六年中記日記一日未斷,這是有關汪政權最重要的史料。勝利後,軍統人員將他保管箱中七冊日記一併沒收,暫由中央信託局逆產處處長鄧寶光保管。楊淑慧認為日記不是財產,幾度交涉索回未果。一九五O年鄧寶光在滬投共,還曾來港一次。鄧抽了周佛海一九四O上的那一冊日記作為旅途閱讀之用,在港為前申報總編陳彬龢所見而借去。迨鄧寶光返滬竟忘記索回。以後陳彬龢以港幣三千元的代價賣給了創墾出版社,一度登載於《熱風》雜誌,又出過單行本。這是周佛海日記流落於民間的經過;至於公安部推出的周佛海日記,當為一九四七、四八年在老虎橋首都監獄單人房中所撰,由獄方移交給新政權存檔的手跡。

三、金雄白向軍統自首後,暫押於上海貝當路一處小洋房,負責監護工作的矮小結實軍人便是後來升任上海市警察局長、上海撤退前槍殺三百名中共地下黨員的毛森。毛森對金氏坦承他曾被日本憲兵逮捕,做過幾個月滬西日本憲兵隊的密探長,後成功脫逃去了重慶,夤緣成了軍統接收大員。毛森恒念金雄白曾協助地下工作,便讓他入住吳四寶愚園路住宅充當的優待所,與商人聞蘭亭、鋼鐵大王嚴慶祥同囚。上海解放後,嚴慶祥當過人民代表,文革時又淪為階下囚,那是後話。毛森晚年曾回大陸觀光,中共並未難為這個殺人如麻的屠夫。他死後,其妻胡德珍在台北傳記文學月刊發表長篇連載回憶錄,對毛森被日本憲兵隊逮捕那一段歷史扯得天花亂墜,只說曹到軟禁,未提及充任憲兵隊密探長,那自然是隱惡揚善。《汪政權》一書至少從一個側面補充了毛森胡德珍回憶錄的不足。

四、本書披露,和運初起時,周佛海曾派遣張彬人赴日試探日本政府的意見。張彬人是五十年代紅星葛蘭之父。

五、金雄白在《上海第一個被接收的人》一節中說,日本剛宣佈無條件投降,顧祝同三戰區駐滬工作人員張叔平就派人把他在滬西福開森路的住宅封了。張叔平是湖南人,其父張百熙是清末學部尚書,其子張文達(本名孝權)做過趙樸初秘書,一九八O年自上海移居香港,編過新報副刊《海天》,還在信報撰寫專欄。金雄白托銀行家徐寄廎向三戰區在滬最高負責人何世禎疏通,才知三戰區並未奉令接收,這是他的部下胡作妄為,這才下令啟封。據周佛海說,張叔平以三戰區名義向周索取了不少的錢。可是張叔平四九年後流亡香港,晚年與早期默片時代明星(名氣略次於阮玲玉、胡蝶等)張織雲同居,因手頭拮据,常向姚立夫先生告貸,姚曾借予皮袍作當救急,迄未贖當歸還。其身後甚為蕭條,是為「命裏只有五升,怎能收割一斗」也!

六、作者對胡蘭成似乎很不以為然。胡蘭成曾任汪記國民黨宣傳部次長,日本投降前直接為日寇在漢口創刊《大楚報》。勝利後,藏匿鄉間逃過了懲奸一役。四九年後流亡日本,一度回台灣任教於中國文化大學。台灣有些人對胡蘭成及其作品推崇備至,但金雄白直指其為「一個變了質的中國人」,而在胡蘭成那本皇皇鉅着《今生今世》中,舉世稱得上大人物的,依胡氏看法,也只有目不識丁的七十六號大隊長吳四寶一人而已。可見金雄白也有他的愛憎標準,他認為胡蘭成、吳四寶等人賣身投靠日酋,是真正的漢奸;而汪精衛、周佛海等人只是「曲線救國」的悲劇英雄,何況汪精衛在遺書中稱日本軍閥為「鐵蹄蹂躪之敵人」「重利之酋」,而胡蘭成則認為汪精衛臨終前思想混亂。這裏邊是有所區別的。

(三)莊士敦《紫禁城的黃昏》

一本西人着的同情封建帝王的書,能夠進呈「御覽」,且充作章含之女士教授毛澤東學習英語的參考閱讀材料,那麽這本回憶錄一定有其獨到之處,或可資治,或供消遣。值得注意的是此書的譯者秦仲龢,本是一位清史專家。他本名高貞白,字伯雨,一九O六年出生於香港,原籍廣東澄海。曾留學英國,主修英國文學。返國後,在上海工作。抗戰期間在香港鬻文為生,以諳於掌故馳譽香港文壇。一九五七年,《聽雨樓雜筆》由創墾出版社出版,所記多屬清末民初之政壇與文壇掌故。六十年代曾主編掌故雜誌《大華》,龍雲的兒子龍五(繩勛)是股東之一。他晚年在信報副刊撰寫隨筆專欄,八十多歲猶未輟筆。一九九二年一月廿四日在香港聖保祿醫院逝世。

作為與廢帝日夜相處的師傅,莊士敦對清宮的禮儀、慶典了若指掌。他在此書中花費七頁的篇幅描寫紫禁城賀年禮儀以及兩次千叟宴的場面,花費廿頁描述清帝大婚的繁文縟節,加上譯者的考據,共計廿六頁;有關西太后幽禁光緒帝的瀛台玉瀾堂之陰森可怖情景,耗費了四頁筆墨。為了加強本書的可信性,作者引用了一系列的公函、私函、新聞報導、典章、日記、特稿等等,諸如一九一九年莊士敦向英國政府的述職報告、倫敦每日電訊報的紫禁城一九二四年元旦大典特稿、一九一九年五月莊士敦致李經邁建議徹底改革內務府的長信以及建議讓遜帝出洋留學的萬言信、反映民情的一九一九年六月廿三日上海字林西報甘肅通訊與一九二一年《曙光》雜誌文章、一九二二年六月七日胡適致莊士敦敘述入宮見廢帝之函、莊士敦致荷蘭公使函與莊致英倫某官報告載濤策劃廢帝逃亡的函件。至於本書中另一些文獻如汪精衛為孫中山起草的斥責內務府四大臣要求民國恢復清室優待條件的信函、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一日天津大公報有關廢帝大婚的報導、欽定大清會典事例第三百廿四卷所載大婚典禮的禮節、遺老李慈銘的《越縵堂日記》、故宮博物院半個世紀的老職員那志良所着《故宮博物院卅年之經過》等等,盡皆譯者高伯雨添加的。

此書為後世留下了不少宮廷秘聞:

(1)光緒帝死後,袁世凱曾竭力主張立溥倫為帝。到老袁稱帝時,溥倫為酬答知己,居然簽名向袁勸進。老袁委託他敦勸清室將藏在交泰殿的玉璽交出,事未成。直到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廢帝被馮玉祥勒令出宮,玉璽才移交整理清室善後委員會接收。

(2)財長梁士詒為了巴結將登大位的袁世凱,便建議老袁認民族英雄、明末抗清名將、兵部尚書袁崇煥為祖宗,使皇皇華胄有個着落。於是梁士詒上書老袁,主張以袁崇煥從祀武廟,袁批交禮制館核議。禮制館以袁崇煥乃文官,駁覆不准,事遂寢。

(3)廢帝曾派太監到莊宅賜贈一支藏有劍的手杖,授權莊氏隨便殺人。十年後莊再見廢帝時,溥儀問莊運用他賦予的特權有多少次,莊答未沾人血,對方聽了覺得很有趣。

(4)民國成立後從奉天故宮與熱河行宮運往紫禁城收藏的書畫、銅器、瓷器、玉器等共有七十多萬件,經古玩商估價約值五百餘萬元,尚有極罕貴之物無從擬價,不在此數。溥儀出宮前偷運出宋版書有二百餘種、歷代名畫千餘件。奉天、熱河運京古物,除了清室所保留部份,民國政府應償付清室三百五十一萬,伸當時英鎊三十五萬,然民國政府迄未付過分文,這應算作民國政府尊重民意之舉。

(5)廢帝大婚時,孫中山及其黨人沒有送禮。基督將軍馮玉祥送一柄白玉大喜如意,下台總統徐世昌送禮金兩萬元及名貴瓷器廿八件、龍鳳大地毯一張。復辟健將張勛送現金一萬元。民國高官送禮物禮金者有吳佩孚、王懷慶、蔡廷幹、顏惠慶、曹錕。張作霖和黑、吉兩省督軍各送一萬元,繼徐世昌任總統的黎元洪也送兩萬元。遜帝將兩位總統所贈四萬元轉贈慈善機關救濟貧民。有個貧窮的前清官員,特將家藏二百餘年的至寶、康熙帝手書千字文一幅作為賀禮。顏惠慶以民國部長身份竟大書「跪進」,與張勛、張海鵬無異。在香港的遺老陳伯陶送了一萬元,他以一窮書生中探花,做了廿多年小官,居然有能力送一萬元。他撮合賴際熙等十名遺老,親攜一萬五千六百元入北京。陳伯陶在前清官止江甯提學使,實無資格賜諡,但遜帝看在一萬元份上,在其死後破例諡之為「文良」,頗為矜貴。

(6)馮玉祥逼宮後,接管清室寶物。張作霖聞訊大怒,亟欲染指故宮寶物。一九二八年五月,北伐軍兵臨城下,張作霖調動數百輛軍車,準備把故宮博物院的寶物擇其貴重者全部運往瀋陽。交通銀行經理葉恭綽往見張大帥曰:「大帥差矣!人家一向造馮玉祥的謠,說他逼宮盜寶,但無確實證據,說說而已。如今大帥調用數百輛大車公然入故宮搬取寶物,則將來人們就會說盜寶的人是張大帥而非馮玉祥了」,張聞言恍然大悟,連聲道:「我幾乎上了大當,快把車子撤去!」

(7)一九二五年張作霖與吳佩孚合作,欲請唐紹儀出山掌民政大權,同年十月唐氏對英國路透社記者說了以下一番驚人的話,刊於一九二五年十月廿六日上海一家英文報《北華先驅報》:「當日滿洲的征服者入關以後,帶來了滿洲這塊土地像是它的妝奩一般,和中國合併在一起了。後來中國人民推翻滿清皇朝,但滿洲似乎仍然是滿洲人合法的遺產,因此,遜帝宣統應該被准許回到滿洲恢復他的統治主權」。這一段話竟在六年後得以實現,溥儀在日寇卵翼下於東北長春建立偽滿傀儡政權。唐紹儀是民國第一任內閣外交部長,他的談話至少代表了當年一部份中外人士的想法,卻不幸而言中。

對於莊士敦的思想、品行,譯者頗多指摘。其實英國本係君主立憲國家,莊氏醉心帝制,且對遜帝有知遇之恩,這一切都不難理解,我們不必苛求於他。至少,莊士敦在保存歷史檔案資料方面,為中國人民做了一件大好事:一九二四年民國政府要把內閣大庫一批文件當廢紙出賣做紙漿時,學者羅振玉買下了這批廢紙,苦於無處存放。斯時莊士敦正擔任管理頤和園辦事大臣,莊氏騰出玉泉山西面一所大廈──乾隆年間建造的古屋,讓羅氏與王國維設立一個研究歷史與考古的中心。

結語

香港的政論、文史雜誌,銷數多數僅幾千份,個別有銷售逾萬的,然海峽兩岸政府在港所辦雜誌均僅銷售幾百份而已,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可是民間文士所辦的《春秋》,最盛時銷數逾十萬份,港九就銷七萬份,泰國近兩萬份,印尼約四千份,其餘菲律賓、新加坡、馬來亞、北婆羅洲、沙越、越南、寮國等東南亞國家共售近萬份,北美、歐洲(義大利、西班牙)以及馬達加斯嘉、留尼旺、毛里求斯、斐濟、巴西、智利、秘魯、澳洲、新西蘭等地都有零售代理和長期直接訂戶,稿源遍及全球五大洲。在五十至七十年代,有華僑的地方就看得見《春秋》,而且,世界上着名的圖書館與文史研究性質的學術機構都長期訂閱《春秋》,把她視為研究中國近代史不可或缺的參考資料。近幾十年中外學者所撰中國近代史與近代人物的論文或傳記,也往往引用《春秋》的文章專條注釋,這一切證明《春秋》是一份成功的、有影響力的刊物。總結其成功的經驗,大致有以下六條:

一、坊間的文史、傳記刊物多數愛給活人立傳,刊登壽慶應酬的詩文,內容空泛互相吹捧。但是《春秋》取材較為嚴謹,多數是作者親身目擊之事,即第一手資料。所以,儘管是稗官野史,卻受到廣大讀者的重視。何況,稗官野史也可具傳世價值,古人有云「自愛垂名野史」,有些人且不屑列名於御用的正史呢!此外,數十年來,《春秋》創辦人及編者從未刊過一篇吹捧自己的文章或圖片。

二、正統的官修廿六史(2)皆具為政治鬥爭服務的功能,其通病為隱惡揚善,為有權有勢者歌功頌德,以成敗論英雄等等。然《春秋》則文如其名,除了補官修史書之不足外,還奉行「責備賢者」的宗旨,研究中國近百年治亂之由與盛衰之路,評騭近代人物的功過是非。從海外華僑幾十年來大宗讀者來信知悉,他們并非將《春秋》視為一本消閑讀物,而是藉《春秋》滋生故國之思,念念不忘自己是流落在國外的炎黃子孫。

三、一般的刊物因其背景不同,所刊文章反映了各該不同的意識形態、財團、行業、地域之利益,其作者的言論為他人作工具,出賣理智良心,甚至有些專家教授也甘心為五斗米折腰,將自己的尊嚴、人格當作商品來出賣。然《春秋》的編輯方針是發掘近百年中國歷史某一階段或某一片斷的資料,讓今人鑒往知來,欷歔憑弔。所以,《春秋》的文章很少作空泛的評譴,只是提供史實,隱寓褒貶,而讓讀者自己去分辨善惡。編者並不預設立場,也不挾持偏見,只要是有旁證的資料,不拾人牙慧,也不向壁虛構,就兼收並蓄,細大不捐。因而,這本雜誌的內容,沒有神奇古怪的情節,也沒有男歡女愛的鋪張,其銷數居然高於那些次文化的武俠、言情、偵探小說雜誌。

四、在中國近代雜誌史上,不同意識形態、不同政治立場者掀筆仗、互相攻訐的事例是屢見不鮮的。然《春秋》真能站在「述而不作」的超然立場,絕不黨同伐異;對歷史人物表其長而不諱其短,從大事着想,從大處落墨,很少自我標榜之作。在商品經濟大潮中,有錢有權有術者,都希望名留青史,於是不擇手段欲以隻手來掩盡天下人之耳目。可是《春秋》所載文章多數是幕中人說幕中事,揭隱秘落褒貶,也就不免招致怨懟;每每讀到擊節讚賞的妙文,正是當事者戟指怒罵的篇什。諸如《春秋》多次刊出《蔣先生為何獨信陳辭修?》之類抨擊陳誠的長文,指責陳誠妒賢忌能、驕妄輕敵、以權牟私、排斥異己、決策錯誤以致喪失大陸,文章的矛頭直指副總統兼行政院院長的陳誠以及長期重用他的蔣介石,罵老蔣只會用奴才與庸才,所以《春秋》這本雜誌可以暢銷東南亞歐美澳卻不能內銷台灣。這種寧可得罪權貴,也要秉筆直書的耿直作風,雖一時扼殺了行銷寶島的市場,但從長遠從總體來看,是提高了該刊的公信力,從而增加了總銷售量。

歷史真相必須在無數的片面之辭中組合發掘出來

最後我要談一下口述歷史、名人回憶錄的史料價值問題。目前有些學者認為這類傳記作品多數自吹自擂、孤芳自賞,加上記憶失誤,甚不足觀。本人認為野史固然有缺陷,但正史也不泛錯漏。名人自傳、回憶錄、日記,雖然只是片面之辭,但歷史的真相必須在無數的片面之辭中組合發掘出來,作為史學工作者,原始資料自然多多益善。分辨真假,取蕪存菁是我們不容推卸責任,近百年的歷史尚且有那麽多疑案,古代史更是荊棘滿途。

譬如金雄白所着《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雖內容不乏自我吹噓護短詭辯之處,他寫這部八十萬字回憶錄時,心中對國民黨蔣介石是恨之入骨的,財產籍沒充公後,生活水準從天堂墜入地獄,其怨懟之情溢於字裏行間。但是我們必須承認,這部書是研究汪政權的第一手史料,在系統研究汪偽史的領域,它比大陸與台灣的學者起步早了十年,另一例子是一九五O 年春,為了纂修黨史,周恩來總理電委陳毅市長派人尋訪周佛海遺孀楊淑慧,索要周佛海一九四二年托上海古今雜誌社刊印的回憶錄《往矣集》,足證那本涉及中共第一次代表大會的目擊記錄,係研究中共黨史的重要信史,唯因周佛海早已脫黨,下筆可無顧忌,始得備其真相。

卅萬言的曹汝霖回憶錄也可作如是觀,雖有不少片面之辭,但仍不失為民初外交財政之縮影。正因為那個時代的高官鮮少有人留下日記、自傳、回憶錄,後世的人也就出於多種不同的政治動機,恣意粉飾歷史。關於五‧四運動火燒趙家樓的回憶,許德衍、羅章龍都有記錯的情節,至於國定的教科書,海峽兩岸均連當時中國政府拒簽巴黎和會的代表團團長姓名都不肯透露(3),中央級的《中國近現代人名大辭典》仍然堅持說簽訂廿一條的是曹汝霖(4)。以上誤區的形成當歸咎於修史者少讀第一手資料而誤信二、三手資料,輾轉抄襲,陳陳相因,便把我們的歷史教科書寫得同真實歷史大相逕庭了。

結束此文時,本人擬引用內地着名學者蕭關鴻教授的一句名言「傳記文學如果淪為政治鬥爭的奴僕,就會失去自己獨特的生命價值和藝術價值,而變成速朽文學」(5),在這一點上,成功的例子乃是《春秋》雜誌,失敗的例子比比皆是,恕我噤口了。

注:

(1):中共中央所辦的《紅旗》雜誌,持續了三十年半,出刊五百四十四期。新華社的《瞭望》海外版,享壽七年零九個月,不到四百期。在港台知識界風靡一時的《九十年代》,堅持了廿八年零三個月,共三百四十期。青年導師胡菊人主編的《百姓》半月刊,存活了十三年整,共出三百廿八期。以富豪發家史吸引讀者的《南北極》,生存了廿六年零三個月,共出三百十五期。以文史掌故着稱的《大成》雜誌,堅持了二十一年,共出二百五十三期。國民黨在香港辦的《草根》月刊持續了五年零兩個月,出六十二期。「匪情專家」丁望主編的《潮流》月刊生存了五年,六十期。商人許行辦的《觀察家》雜誌存活不到四年,出了四十五期。

(2):從《史記》到《明史》的廿四種正史加上近人柯劭忞所修《新元史》和趙爾巽等修撰的《清史稿》,共計四O四二卷,都五八OO萬字。

(3)直至一九九六年華東師大出版姜義華主審的《中國現代史》還是聲稱「……終於迫使中國代表拒絕在和約上簽字」。二OOO年四月台北五南圖書出版公司推出的高等學校文科教科書《中國通史綱要》指群眾「遷怒已往主持廿一條的外交總長曹汝霖」「中國代表拒絕簽字」,中國代表何許人也,都吝於筆墨。據顧維鈞等多位當事人的回憶錄,赴巴黎的外交代表團,自始至終都是拒簽意見佔的上風。再者,簽署廿一條的外交總長不是曹汝霖。

(4)簽署廿一條並親送覆文至日本駐華公使館的,都是外交總長陸徵祥,在在都見於外交檔案以及新聞報導。

(5)《中國百年傳記經典》序第七頁,上海東方出版中心一九九九年一月出版,全四卷。

(獨立中國筆會之胡志偉文集

侶倫《無盡的愛》

侶倫的小說集《無盡的愛》於1948年出版,收錄了中篇小說〈無盡的愛〉,以及四個短篇:〈漂亮的男客〉、〈穿黑旗袍的太太〉、〈福田大佐的幸遇〉與〈銀霧〉。在侶倫眼中,《無盡的愛》雖不是最早的創作,卻是頗受重視的作品。侶倫在《侶倫小說散文集》(1953年)的〈關於我的書〉中提到:「在已經面世的幾本羞於見人的作品中,按程序說,《永久之歌》和《無盡的愛》是我最初的兩本集子,而給予讀者較為深刻印象的,似乎也是這兩本集子。」《無盡的愛》先後刊印五次,令讀者印象深刻的原因,作者認為「理由不在故事本身,而可能是它的故事喚起讀者重溫一次對軍國主義的仇恨」。

1984年《無盡的愛》再版,作者在序中提到原稿上有一篇從未出版的《題記》,內容講述他創作《無盡的愛》的經過:「一九四四年夏季,我用了大約三星期斷斷續續的課餘時間,寫成了這個小說。自從離開了淪陷的香港回到自由區以後,兩年多以來我雖然也寫了一點文章,但是沒有過小說,這一篇作品的完成,可說是這期間內僅有的收穫。」雖然香港淪陷不久,侶倫便逃到中國內地去,但無論是〈無盡的愛〉中異國女子千方百計向日軍復仇,〈福田大佐的幸遇〉裏中國女子從事間諜工作,抑或〈漂亮的男客〉的女特務易裝故事等等,皆以日佔時期的香港作為場景。

盧瑋鑾指出,「愛情」為侶倫的小說創作中「不輕易割捨的主題」,戰火中成稿的《無盡的愛》,同樣貫徹了「愛情主題」。以〈無盡的愛〉為例,故事以第一人稱開展,敘事者認識了女主人公:葡國女子亞莉安娜。亞莉安娜全家死於日軍空襲,未婚夫巴羅淪為日軍俘虜。為了營救未婚夫,亞莉安娜忍辱負重,被日本憲兵大佐佐藤玩弄於股掌,無奈巴羅最終仍犧牲於越獄行動之中。亞莉安娜明知下場,仍慷慨就義,決心毒死仇人佐藤,自己當然亦遭日軍逮捕。故事結局並不美滿,作者卻將最後亞莉安娜被押上囚車的尾聲,安排成壯麗的一幕:「我幾乎叫出心底裏的一個喊聲:『亞莉安娜,你勝利了!』我悄悄地脫下帽子。」敘事者對女主人公的堅貞愛情的歌頌,流露出作者對「愛情主題」 的呼喚與追求。

(香港文化通訊第106期二O一二年五月)

附注一:《無盡的愛》,香港虹運出版社民國37年(1948)再版

附注二:《侶倫小說散文集》,香港星榮出版社一九五三年初版



附注三:《永久之歌》,香港虹運出版社民國37年(1948)三版

2012年5月20日 星期日

《儒林清話》剪貼本的故事

《儒林清話》剪貼本的故事
黃俊東

大約是六十年代初,我開始在南北行的志昌行工作,偶然讀到當時的《新生晚報》副刊上有一個專欄:《儒林清話》,執筆者署名「丁世五」。那時候當然不知道是誰的筆名,我只喜歡他談現代作家、學人的逸事,從文章中得知所談的人物均為他大學時代所親眼見過,有的還是他在北大的師友。他把所見所聞或有交情的人物軼事,娓娓道來,十分親切有趣,難得的是他亦有其獨特的見解,所以每個被他談過的着名人物,十分吸引我的興味,欣賞不已,每天一篇,我讀後都加以剪存,後來停稿之後,我自己貼成一本剪報集,並親自裝幀成冊。由於當時我正在蒐集三十年代以來的作家資料,所以特別珍惜這個剪貼本。我在南北行過了二三年,對於學做生意的事毫無興趣,不幸還染了肺病,治療和休養了好幾年,避居道風山上,那是我讀閑書最多的時期,直到一九六五年秋,才下山進入《明報》工作,一直做到一九九四年二月退休。

七十年代中,由於專代理西書生意的朋友余志剛,突然有意出版一些中文書,他邀請友人戴天主其事,看來計劃甚多,但規模不算大,故戴天僅找了翁靈文和我共三人,以余先生的又一村辦事處作為編輯部的大本營,由於我們三人各有工作,因此出版的事只能安排在星期六及星期日工作。我們出版的計劃頗大,既有嚴肅的文化和文學的論着,也有較通俗性的文學作品,並且用了幾個不同名字的出版社,分別出版各種不同性質的文集,其中叫「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出版新書最多,好書亦不少,例如董橋的第一本文集《雙城雜記》、張愛玲的散文集《張看》、《余光中自選散文集》,還有胡菊人、林燕妮、簡而清、三蘇等等,總數有十多種。但我想說的卻是早年我親手貼成專冊的一本《儒林清話》,我深知是一本值得出版的好書,我又知道翁靈文的兄弟都與丁世五認識的,所以我把剪貼本影印了一份,請翁靈文詢問作者是否願意給我們出版成專集。

原來丁世五沒有剪存自己已發表作品的習慣,他喜見有人為他剪貼成冊又想印行單行本,自然一口答允下來,於是他再補充了一篇長文〈不廢江河萬古流──記念胡適之先生〉(他是胡氏喜歡的學生之一)以補篇幅之不足。又特別撰了一篇〈採稆文存自序〉,書名改為《新文學家回想錄》,《儒林清話》則作為副題。作者也改署「今聖嘆」,這是他較早所用而又較受人注意的一個筆名。不過當時翁先生沒有告知他這本剪貼本的由來,只說是從《明報》資料室影印來的,其實《明報》資料室只存有《明報》自己的合訂本,那會保存《新生晚報》的合訂本。今聖嘆在自序中說他從來未剪存已發表的舊稿。他北大的師友如夏志清、柳存仁、徐訏等先後都曾叫他集舊稿出專集,他皆敬謝不敏。他雖然自謙云文匠之技,粗製之作,若「集而成書,出之辱也」,這未免言重矣。其實他沒有存舊稿的習慣,要出書實在拿不出舊文稿而已。所以當我把這本剪貼本請翁先生呈上時,並告知可以立即排印出書,條件是答應由我們印行,並賜一序放在書前。作者因不用費神去找舊稿,自然立刻答應了「文化.生活出版社」的要求。這就是為何作者多年來寫了「何止千萬言」,而晚年僅留下這一本頗受讀書界歡迎和好評的《儒林清話》。書名改為《新文學家回想錄》可能是為了生意眼由翁靈文提出的,戴天和我自然不會反對,所以通過採用了。這部書內容豐富,人物寫得有個性而生動,果然出版後反應甚佳,今亦不易得到矣,在我來說真是十分高興。我一向喜歡新文學家的探索,才有這本資料性的作家集作為參考用的剪貼本。老實說,作者用另外一個筆名「一言堂」在《明報》的專欄裏亦發表了不少好文章,但因為不是專攻新文學的範疇,故我並沒有剪存,否則也會呈給他而為他出版的。這樣看來,我對新文學研究亦算做了一件好事。我的《儒林清話》剪貼本就是一個證明,這是令我感到高興和欣慰的一件往事。不過有時想起今聖嘆先生,不禁百感交集。今聖嘆,一名丁世五,一言堂,當然都是筆名,他原名程綏楚,字靖宇,以字行,湖南衡陽人,生於一九一六年,卒於一九九七年;他先後在北大及西南聯大讀書,頗為胡適所器重。自大陸變色後即移居香港,初時重操舊業當老師。後來至一九五一年秋,何明華會督及英美加等教會聯合創辦了「崇基學院」,程靖宇即在學院中教授歷史兼任圖書館館長,不久又開始寫作,在各大報章中發表作品,他自言「但求採稆得外快,不求聞達於士林。」(見〈採稆文存自序〉)及後數十年來一直靠寫作為生,他曾娶一位日本女子為妻,晚年生活淡薄,死後其書物流於書攤中,見者為之嘆息。

今年三月間,偶讀《大公園》的《文史叢談》專欄,見有馮進先生寫的〈文壇逸話〉,談的正是今聖嘆的這本小書《新文學家回想錄》,馮進先生對它頗為好感,可以說推崇備至,最後云:「從頭至尾,作者將自己的親歷親聞,所思所想如實道來,難得的是一個『真』字。」由於此文,我知道文化界不會忘記今聖嘆這個人物,更不會忘記他唯一的這本有名的小書,遂寫下這篇出版由來,並紀念吾友翁靈文先生。

蘋果日報二O一二年五月十三日)

附錄:

文壇逸話
馮進

在學校圖書館發現一本書頁發黃的小書,《儒林清話》,作者署名今聖歎。打開一看,是三十多篇長短不一的散文,敘述了中國現代文人學者的趣事,雖名「清話」,實則「逸聞」。本書的史實考證也許未必靠譜─比如說老舍是愛新覺羅氏的皇室貴冑,和國民政府有亡國之仇,就未免有「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裏是哪裏」之嫌─但文筆流暢,情感灑落,讀起來別有風味。

後來一查,才知道今聖歎是湖南衡陽人程綏楚(一九一六至一九九七,字靖宇)的筆名。此公出身名門,祖父程商霖曾官兩淮鹽運使、湖北江漢關監督,父程嘉堯是着名律師。自己又曾旁聽於北大,畢業於西南聯大史學系,受教於陳衡哲、陳寅恪,也頗得胡適器重。他於一九五O年移居香港,曾應金庸之邀,在《明報副刊》開設專欄,我現在看的這本《新文學家回憶錄─儒林清話》由香港文化生活出版社於一九七七年出版,影響流傳很廣。

作者書中說到的劉文典、吳宓、徐志摩、趙元任、傅斯年、胡適、郁達夫、陳衡哲、周作人、曹禺、冰心、聞一多等人都是作者青年時代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甚至直接打過交道的,讀來格外有真切感和說服力。作者既親炙於民國知名人士,又有自己獨特的審美和道德標準,所以篇章中時有「驚人」之論、率真之談,不論歷史真偽如何,也可說是一種特色。

譬如,他發議論說現代文人學者中的懼內者,第一要數李四光,第二、三可能就要輪到趙元任。又回憶西南聯大時期劉文典對於現代新文學作家的評點:「他們不似你們幸運。你們今天在這裏讀書,政府請了我來教你們。他們可憐,他們幼年失學。」另外對於廢名和熊十力因為爭論佛教義理,從相罵而相打,由文鬥變武鬥的經過也寫得妙趣橫生。不過,程氏的文字謔而不虐,雖有打趣搞笑的片斷,終究還是更注重道德文章。他讚美趙元任出神入化的耳朵,外語說得可以在巴黎、慕尼黑被當地勞動階級視為本地人。他也欽佩劉文典的硬骨頭,敢於踩着彌衡「擊鼓罵曹」的步法當面痛罵蔣介石。至於廢名和熊老之爭,後續是第二天熊十力造訪廢名,笑嘻嘻地承認自己前一日的觀點有錯。

此書最大的價值的倒不在關於文人風流韻事的記載。雖然作者記述的徐志摩和陸小曼、林徽音的「愛情糾葛」多處被引用,其實道聽途說,流於膚淺;他對於郁達夫和王映霞的「毀家」官司也僅從郁氏的視角發言,未免狹隘片面。我欣賞的是作者描摹出了他眼中這些名家的獨特個性,對於在文學史中較少涉及的女作家和女學者,我們更可以獲得一些寶貴的資料。例如愛梳劉海、信仰基督、為人「清淡」、「客氣而不親切」的冰心,他雖寥寥數語,卻也寫得栩栩如生。而爽快直接、溫暖可親的陳衡哲,因為作者有北大的淵源,又曾經登堂入室,所以就寫得更為詳盡了。他說到「任太太很不容易伺候」:陳衡哲精明能幹,平日為人和氣,可是有人違反了她的高要求也會大發脾氣;對於自己的學術極為重視,工作時不許任何人進書房去打擾她;敢於當面開銷國民黨教育部長陳立夫,要求他增加大學生的伙食費。可是對於作者,陳衡哲又宛如慈母,多方照拂,極為鼓勵。

從頭至尾,作者將自己的親歷親聞,所思所想如實道來,難得的是一個「真」字。所以,對於其中的謬誤、誇張之處,我們也自可求同存異,姑妄聽之。

大公網二O一二年三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