瘂弦傳奇──他以「一部詩集」名滿天下
應鳳凰
在台灣文壇,詩人瘂弦的名氣十分響亮,與余光中,鄭愁予等名詩人不相上下。稀奇的是,儘管版本有別,他從頭到尾其實只出過「一本詩集」。早從1965年即停筆至今,不論退休前的忙碌或退休後的清閒,他都未再寫過一首詩。於是他漸漸成為台灣詩壇一則傳奇──「瘂弦」成為「一本詩集」的別名。
「瘂弦」當然是筆名,卻很有意思的像是「預言」或「寓言」。早在他寫詩的上世紀50年代,似乎預知了他後半生將是一把「瘖啞之弦」。很多人好奇:作家筆名誕生時的靈感從何而來?但既然「由靈而感」,豈非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也難怪「命名」或「命與名」一直是中國民間一門大學問。
從楞小子到大主編
除了很年輕即開始寫詩,瘂弦一生與編輯工作結下不解之緣:是台北「聯合報副刊」長期掌門人。他1949年隨國民黨軍隊來台,是台灣話稱為「阿兵哥」的軍旅詩人。瘂弦本名王慶麟,1932年生,動亂歲月在湖南入伍,離鄉背井的他,從家鄉河南輾轉來到海島台灣,上岸時不過是十七歲的「楞小子」。小小年紀接受「大時代烽火」的洗禮,他曾憶起這段「鄉巴佬進城」剛到台灣的有趣經歷──從沒見過電燈的他,不知道何處以及如何關燈。也不明白水龍頭怎能嘩嘩流出水來。心想這麼神奇的東西,是不是把這個龍頭扭下來帶走,以後回家都不愁沒水喝了。從楞小子到大主編,中間自然有許多精彩故事。其實他是一個用功的青年,自修苦讀,進入國民黨的政工幹校影劇系,畢業後分發至台灣南部海軍陸戰隊服務,結識洛夫、張默而加入「創世紀詩社」。
這時1953年,二十一歲的他正逢寫詩盛年,1959年出版詩集;兩年後調回幹校服務,兼教戲劇。三十二歲這年結婚,參與孫中山百年誕辰話劇「國父傳」演出,飾演男主角。1966年瘂弦三十四歲,赴美國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室兩年,不再寫詩,一九六○年代末回到台灣之後,歷任《幼獅文藝》主編,聯合報副刊主編。「副刊王」及軍中政工背景使他成為國民黨時期文化舞台最活躍的詩人主編。雖然不再有詩,且越是活躍越是沒有詩,但他依然是文壇知名度最高的重要詩人。瘂弦的名言:「一日詩人,一世詩人」。以下是「一部詩集」呱呱墜地的過程。
「一部詩集」的前世今生
此書在香港林冠中家裏,此處只有圖檔沒有實體書。(見應鳳凰臉書)
《苦苓林的一夜》,於1959年由香港國際圖書公司出版。從這部處女詩集出版的坎坷歷程,多少能看到那時代文人的艱難腳印。書出之後,瘂弦將其中的三百冊運到台灣。誰知「戒嚴時期」因郵件管制,此書的入關手續繁雜,竟「擱在海關半年,等取出來時,封面都受潮腐壞了」。換句話說,「苦」書固然在台灣上了岸,卻根本「過不了關」。難怪絕跡於台灣舊書市場數十年,只留下一則書名,傳奇般在愛書人之間流傳。「苦」書於是成為收藏家苦苦搜尋卻從未謀面的珍品,無怪乎去年在香港友人家裏見到這書時,就像見到「重現江湖」的寶物祕笈,驚鴻一瞥也驚艷不已。《苦苓林的一夜》被海關扣押半年,受潮腐壞的結果,讓這部詩集生出一段「前世今生」,也可說是「起死回生」的故事。
話說這三百本雖然「受潮腐壞」,但僅傷及皮肉而已。在那物資匱乏,紙張管制的年代,詩人不僅珍惜物資,也珍惜多年心血結晶。於是他發揮藝術家的創意,自己設計封面,把毀壞的封面脫去,將三百本重新換裝,書名一併更改,這部詩集於是有了脫胎換骨的再生機會。他將「原先浪漫的,襲自徐志摩《翡冷翠的一夜》的書名改為《瘂弦詩抄》」,且將變裝過的詩抄僅分送親朋好友,未曾流傳坊間。如此一來,江湖上便出現了更稀有的「瘂弦詩抄版」。雖說內頁完全相同,但封面及書名已經改變。何況封面是作者親手設計,何況全世界存量不超過三百,這又讓一票愛書人收藏家磨掉好幾雙鞋底。
簡要地回顧各版來龍去脈:詩人自1959年在香港國際圖書公司出版首冊《苦苓林的一夜》之後,詩集內容主軸相同,只是書名一再更換──同年先改為《瘂弦詩抄》,1968年則從原先的98頁,擴充為193頁,書名改為《深淵》,由尉天驄主持的眾人出版社印行。1971年再改版由白先勇的晨鐘出版社印行,增加了九首詩。1981年瘂弦和楊牧等自組「洪範書店」再度改版為《瘂弦詩集》,洪範版是目前海內外最通行的版本。
封面是瘂弦自己設計的,1959年出版,印量很少很少。(見應鳳凰臉書)
《深淵》眾人版(網上圖片)
掛着「北方的憂鬱」
依寫作時間而言,瘂弦從1953年寫第一首〈我是一勺靜美的小花朵〉,到1965年寫〈復活節〉為止,寫了十三年便戛然而止。這座曾噴出亮麗「詩之火焰」的火山,自此即靜止了四十餘年未再「復活」。按詩人兼評論家白靈的說法,瘂弦寫了十三年,「相當於眾多詩人的一輩子或甚至一百年所要追尋的」。短暫的寫作歲月,論數量尚不足百首詩,卻「可以抵擋眾多詩人長長一生所創作的,…而且眼看還要繼續抵抗下去」。是否可以繼續抵抗下去,原因何在,最是文學史家關心的問題,非專業研究者難以回答。
從十三年的整體詩作而言,仍然有一個變化的過程。根據瘂弦1971年接受訪問時解說,早期的詩,「是民謠風格的現代變奏,且有超現實主義的色彩」,在題材上則「愛表現小人物的悲苦,和自我的嘲弄,以及使用一些戲劇的觀點和短篇小說的技巧。」短短數語已經幫許多長篇大論的研究作了最簡單扼要的重點說明。
瘂弦詩在台灣詩壇的一大特色是他的現代主義風格,以及他對詩語言韻律的充分掌握。舉他著名的,題為「乞丐」詩其中一段:
依舊是關帝廟
依舊是洗了的襪子曬在偃月刀上
依舊是小調兒那個唱,蓮花兒那個落
酸棗樹,酸棗樹
大家的太陽照着,照着
酸棗那個樹。
除了詩韻甜美,其詩另一迷人處是常以戲劇手法入詩,對人類生存意義的思索。瘂弦是河南人,看這首〈紅玉米〉:
宣統那年的風吹着
吹着那串紅玉米
它就在屋簷下掛着
好像整個北方
整個北方的憂鬱
都掛在那兒
我們彷彿看見那年輕的,靜靜坐在50年代簡陋貧寒小桌上寫詩的作者身影。「紅玉米」是精緻的象徵,掛在屋簷下或書頁上,就如寫詩的身影象徵着「北方的憂鬱」。詩裏的紅玉米加了憂鬱之後,便呈現出一個族羣從北方中國到南方台灣的文化放逐意象,讓人吟詠再三,餘味無窮。
《瘂弦詩集》各種變體
《鹽》(網上圖片)
而在一系列瘂弦詩集的「主體」之外,尚有幾本分支的「詩集變體」應當一提。如1968年出版薄薄一本英譯詩集《鹽》,1977年有黎明版《瘂弦自選集》,2006年聯經公司推出精裝「有聲詩集」叫《弦外之音》。1966年瘂弦三十四歲,赴美國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室兩年,遂有英譯本《鹽》在美出版。此書內容並未流失,已收進洪範版書後作為附錄。台北黎明文化公司有《瘂弦自選集》於1977年出版,比通行的「洪範版」早四年推出,卻已在市場消失得無影無蹤──其實「自選集」,才真正是「洪範版」前身。「書名」的市場影響力不可小覷。《瘂弦自選集》《瘂弦詩集》不過一字之差,流通的情形卻是天壤之別。固然民間出版社較有活力肯認真發行,但冷靜想想,哪一本詩集不是詩人「自選集」,一般讀者果真容易「被文字所騙」。《弦外之音》的書名別具巧思。瘂弦戲劇系出身,有着低沉圓潤的迷人嗓音,這或是他比別的詩人多一本「有聲書」的重要原因。此書除了附有詩人親自錄音原聲CD三張,內容更包括手稿,不同創作時期許多生活照片,正是封面所謂的「歲月留影」。內頁設計尤其精緻,從手稿到圖片搭配用心,確是愛書人難以抗拒的典藏版。就如白靈在此書封底提供的最佳廣告詞──瘂弦的詩是可以看的音樂,瘂弦的聲音是可以聽的詩。
可見《弦外之音》的音,既是「聲音」的音,也是「音樂」的音。《深淵》以後的版本,都加有「序詩」一首。四十年後重讀,頗得張愛玲筆下「參差對照」之趣。詩開頭幾句,瘂弦如此自況:
有那麼一個人他真的瘦得跟耶穌一樣。
他渴望有人能狠狠的釘他,(或將因此而出名)
「瘦得跟耶穌一樣」當然是詩的語法,瘦字不必然代表胖瘦的瘦,也不必與詩人真正的體型相關。但當年愛詩卻從未見過詩人的文藝青年,光從詩句想像,自然而然將他設想成一個瘦弱文人。比較同時期詩人如鄭愁予、商禽、周夢蝶,可說身材一個比一個瘦,瘂弦是這些作家中體型較為福泰的。這或可歸類於瘂弦所言「自我的嘲弄」一類,詩人總是有這種本事──說得跟真的一樣。但從他「一本詩集」的傳奇來看,其實瘂弦真是最懂得「瘦身」的人。他願意把寫得最好的作品嚴格精選後才出版,不像有些詩人好詩壞詩統統不肯拋棄,以量取勝有時過於臃腫反而壞了名聲。看樣子「一本詩集」的傳奇,有些地方還頗值得學習。
(書蟲書話二O一O年五月廿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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