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26日 星期四

鄭明仁:淪陷時期的《香島日報》──賈納夫口述歷史

辦報差點賠命 淪陷時期的香島日報
鄭明仁

皇甫河旺教授一九八一年七月訪問了《華僑日報》創辦人岑維休先生,由岑先生憶述他於日佔時期辦報的遭遇,道出報人在日敵環伺下是那麼的無奈。皇甫教授於同年十月亦訪問了另一位香港資深報人賈納夫先生。賈納夫受訪時七十二歲,在《星島日報》服務逾四十年。

一九三八年他參與創辦《星島日報》,歷任《星島》總編輯、主筆、星系報業有限公司秘書。香港淪陷時他出任《香島日報》總編輯(一九四二年六月,《星島》改名《香島》繼續出版,直至一九四五年八月底香港光復後恢復使用《星島》名稱),他的遭遇和岑維休有類同也有不同,兩人同被日本憲兵召見審查,賈納夫更遭恐嚇會被槍斃,他因此辭職不幹。賈納夫後來與社長胡好(星島大老闆胡文虎兒子)戲劇性逃離香港,最後因日本人向胡文虎施壓,胡好和賈納夫無奈只好返港「重操故業」。今天刊登的內容,是由賈納夫口述當年日寇如何佔領《星島》報社,再以胡文虎作人質迫令《星島》恢復出版。賈納夫亦憶述了他本人因新聞內容「泄露軍事秘密」被憲兵關進牢裏嚇至半死的經過。

抗日的日報 我們都得逃命

我們的董事長胡文虎當時是國民政府參政會的參政員。一九四一年,他在重慶開完會於十二月六日回到香港,那時香港已經很緊張。八日就打仗了。從八日到廿五日,全香港九龍炮火連天。我們《星島日報》在炮火中繼續出版,沒有電發動滾輪印刷機的時候,我們用平板機印刷,報道戰爭的情况,一直支持到廿五日英軍投降前一天。那個時候報館一團糟,避難的難民來了,糧食也沒有了,水也沒有。現在想起來,那時候我們年輕,什麼也不怕。

香港淪陷後,胡文虎先生連同重慶來的要人一齊被拘留集中在香港大酒店(Hong Kong Hotel,即現在畢打街的中建大廈,是香港頂有名的一個酒店)。香港那個時候社交,富商大賈、大官都住在香港大酒店。香港大酒店旁邊就是告羅士打酒店,即現在置地廣場。那時香港連半島酒店只有三家酒店。日本人把香港大酒店闢作拘留所,重慶那些要人包括陳友仁(很有名的外交官,曾經做過外交部長)、顏惠慶(外交家,民國初年曾任外交總長)、周作民(上海金城銀行總經理)、錢新之(江浙財閥代表人物之一,和杜月笙合組中華實業信託公司)以及胡文虎先生都關在裏面。

日本人來了第一個前哨站,就是佔領我們《星島日報》。因為他們從北角登岸,一直從天后廟道打到銅鑼灣,再打到灣仔,一直是遇到抵抗的。最後在中環還沒有投降以前,就佔領星島報做前哨。那時候,報社把門封起來,裏面已經是亂糟糟了,銅模呀什麼都打爛了。我們的董事長胡文虎先生家住虎豹別墅,虎豹別墅沒有什麼事,沒有給日本人佔去,保存得很好。

《星島日報》是抗日的日報,所以我們都得逃命。但什麼地方也逃不了,我還有母親、父親、太太、三個小孩,只好逃到《星島日報》隔壁樓上一個醫生家裏躲着,我們是老朋友。

日軍到處去找人,先把胡好社長(胡文虎兒子)找到了,日本人無論如何要我們馬上出報紙,胡好說,沒有紙沒有人,怎麼出報紙呢?他們說你去找啦!結果把我和幾個同事找到了。電、水沒有,鉛字也沒有,連字盤都亂了,只好收拾起來。

十二月廿五日英國人投降了。這天是聖誕,投降了以後,市面還是很亂,日軍到處搶東西,到處殺人。日軍的馬夫到處強姦人,好像世界末日。過了幾天,秩序稍微恢復了一點,日軍成立了報道部,同時搬到滙豐銀行做香港佔領地總部。那時,胡老先生已經給關起來。日軍要我們恢復出版,我們說沒有紙,他們搬紙來。經過一段時間,《星島》、《華僑》,還有好幾家都照常出版了。那時候,內容也無所謂了,報道部配給米、油當作是工資。

星島變香島

過了一段時間,胡文虎先生被放出來了。其他被抓的重慶要人都用飛機送到上海去,上海是淪陷區。到一九四二年,好像是五月底,日本軍報道部說《星島日報》不要出了,要改組為《香島》,因為香港應該是重新來過,可是《華僑日報》還可以保持。《星島》於是從六月一日改為《香島日報》。(鄭明仁註:由於白報紙供應短缺,也為更容易控制輿論起見,日本軍政府強迫把當時的十一家報紙一九四二年六月起合併變為五家:《香港日報》、《南華日報》、《華僑日報》、《香島日報》、《東亞晚報》。加上隔日出版的《大成報》,就是六家)那時候報紙都在軍事控制下,所有的報紙都要送去檢查。檢查的時候,每篇稿子都要蓋印,蓋了印之後才可以發表。他們蓋的人叫做「檢閱濟」。廣告可以不檢查,不過那時候沒有什麼廣告。

香港以外的消息全部來自同盟社和海通社,德國是用英文發稿的。《香島日報》因為紙張不夠,最初是一張半,後來是一張四版。那時候的工作人員差得太遠了。《香島日報》第一任總編輯是從前我們晚報的主筆,他叫傅鏡冰,也是老前輩。從日軍攻打香港以來,《星島》的總編輯便是他。傅鏡冰是大近視眼,《香島》開始不久,他就不幹了。於是,就由我來代。

我做總編輯,有一天,憲兵隊傳我去。去到那兒一看,全香港各報的總編輯都在。這個隊長全副武裝,佩着槍,進來。經過翻譯說:「你們都來齊了,以後,你們發的新聞稿要當心。」我們不知道什麼事。後來,他說你們可以走了。「你不能走。」他對着我說:「這段新聞是從哪裏來的?」他打開《香島日報》。我一看,是灣仔一個貨倉失火的新聞。「這個稿是我們記者訪問回來的囉。」我答。

「你的記者呢?」「在報館裏。」我答。「這個新聞你看過了沒有?」「我沒看過。」我說。「你做什麼總編輯呀?」「我們港聞版的編輯做完,給我看看大樣就算啦。」我答。

「不行,我不認識港聞版的編輯,我只認識你一個人。你存心發表這個新聞的,讓重慶的知道。你知不知道這貨倉是什麼貨倉?」我說:「我不知道。」「哼,你知道,這是海軍的貨倉。」「海軍貨倉怎麽樣呢?」我說。「哈哈,泄露軍事秘密了。你不能走,我現在要扣留你,查清楚你。你要是喜歡回到鯊魚涌去,我就送你回鯊魚涌去。」

辭職不幹了

鯊魚涌就是香港邊境,到自由內地必經的地方。他意思就是說把你槍斃。我帶了一個翻譯去,他是個老頭,已經嚇了個半死。我不懂日本話,聽不懂他說什麼,當然我不怕啦。後來,那個翻譯把話翻譯給我,他就走了。他們把我拉進牢子裏,這簡直是地獄,已經關了很多人,半死的都有。他派了一個人看守我,還派了一條狼狗監視我,動也不許動。哎,這次真是無妄之災了。

下午三點鐘一直坐到晚上八點鐘,有一個中國的「憲查」(鄭明仁註:香港淪陷後,部分華人警察被邀請繼續當差,職稱改為憲查)來了。「你為什麼不吃飯呢?」我說我吃不下,就是一點飯一點梅菜,我吃不了。我說:「你可以不可以幫我一個忙,替我到報館去告訴我的老闆?」他說:「用不着了,你老闆已經知道了,你放心好了。看這個情景不怎麼嚴重,要是嚴重,老早打你半死了。」下大雨,正無聊的看着窗門,我們那個牢子正靠着窗門。「賈先生,怎麼還沒走?」一個人問我(就是那當翻譯的老頭)。我說這真是笑話,我連動也不能動,我站起來那狼狗就起來了,我怎麼走?他說胡好先生已經保了你出來了。我說,你去跟那個守衛的說吧。

他們日本憲兵隊是四個守衛,排排坐,守衛隊中一個士官囉囉嗦嗦的不知說什麼。這個「翻譯」告訴我,「是叫你回去寫一個悔過書,有事情傳你來,隨傳隨到,你們現在可以走了」。後來,我跟胡好先生說我再也不幹了。錯了一個字我要坐牢,還要賠命。我說:「我不幹了,我走了。」結果,我真的是辭職不幹了,幹不下去嘛!我經過兩次差一點就死了。

作者簡介:資深傳媒人,香港浸會學院傳理系畢業。退休後研究歷史,北京大學歷史系碩士。

(賈納夫口述歷史二之一 標題為編輯所擬,原題:淪陷時期的《香島日報》——賈納夫口述歷史)

(《明報》二O一七年九月廿九日)

既辦報也救命 賈納夫口述歷史
鄭明仁、皇甫河旺

作者按:今日繼續摘錄皇甫河旺教授的「香港資深報人口述歷史」。皇甫教授一九八一年訪問了《星島日報》前總編輯賈納夫,由他概述其任職《星島》四十多年的所見所聞。上一篇刊登了賈納夫憶述他在香港淪陷初期出任《香島日報》總編輯時遭日本憲兵欺凌的親身經歷。今日則選錄了他跟《香島》社長胡好「逃亡」的經過。一九四二年八月他和胡好藉口帶領足球隊到澳門出賽,瞞過日本人順利抵澳,輾轉去了桂林抗戰大後方。然而,沒多久,日本人以胡好父親胡文虎作人質,逼令交人,賈納夫無奈返回香港重操故業;同時也摘錄了賈納夫憶述一九四三年香港因為糧荒導致死人無數的慘况,以及胡文虎和香港幾位名流合組公司到外地辦米回港救濟災民的過程──

我代了一個月總編輯,胡好先生就計劃要逃出這個淪陷區,到大後方去(作者按:日本侵華戰爭爆發後,桂林成為華南抗戰大後方,大批文化人在該地辦報、演劇宣傳抗日),跟我商議,我說我也跟你一道去。這件事是很秘密的,不讓胡老先生(作者按:胡文虎)知道。那個時候很難出去,香港人要是出去的話,要領一種叫「渡航證」。「渡航證」是要通過憲兵批准才可以買船票。那時候唯一的交通只有船,由香港到澳門,鐵路還沒有恢復。「渡航證」領了以後,還要去檢驗大便。日本人的管理很嚴,檢驗大便是看你有沒有傳染病,還要打防疫針。

一九四二年八月,我跟胡好先生藉口帶一個足球隊到澳門去比賽。我們的足球隊是很有名的,騙過了日本人,溜到澳門去。在澳門,白天我們不敢出來,澳門雖然是中立國家葡萄牙的地方,但佈滿很多日本軍隊的特務,日本人的勢力很大。也有重慶的特務和汪精衛偽政府的特務在那裏。我們幾個人到了那邊就消聲匿迹,到晚上才出來。在那兒等交通工具進內地自由區去。結果等到中秋節前後(我記得九一八紀念是在澳門度過的)才坐了小船,從澳門經廣東肇慶到西江,然後到廣西梧州,由梧州上桂林,到桂林就是大後方了。

向着自由 逃到革命大後方

我和胡好溜去澳門的時候,副總編輯是何建章(作者按:何建章戰後出任《華僑日報》總編輯),我就請他代。那時報紙規模很小,《香島日報》出紙一張,不過是應付日本人罷了。同時,捲筒紙最缺乏。捲筒紙是由日本軍部報道部配給的。每一個報館都配給定量的紙。所以每天出紙幾版都是有限制的。所以內部的工作人員減少了很多,不過十個八個。當時的記者有李才藻、周鈺宏、張明溪、程寶琦。雖然日本人把胡老先生關了一段時間,後來因為他生病,就准許他回到虎豹別墅去休養,並到養和醫院就醫,可還是受監視。

社長和總編輯都逃了,在香港的日本人就向胡文虎先生施壓力了,「你趕快叫他們回來,不回來不行呀,面子過不去」。老先生說:「他們走了關我什麼事,我也不知道嘛。」真的,他不知道。日本人說,你看看怎麼辦。結果,他派人到梧州找到我們。胡好說:「老賈,你敢不敢回去?」我說:「無所謂。我回去,他們不會怎麼樣為難我。你要我回去,我就回去啦。」他說,還是你回去幫幫老先生好。因為那時候,我兼老先生的私人秘書。結果,我又從澳門回來了。

再回香港辦報

一回來,日本憲兵隊就抓我去問話,那時的憲兵總部就在跑馬地。那個憲兵隊長說:「你們在澳門什麼活動我們都曉得,你老老實實的招認出來好一點,到底你們去幹什麼?踢什麼足球?」我說我根本是好玩兒,我也不是國民黨員。「你當心呀,你回來後每天的工作、行動,我們都知道,你不要亂來。」我說:「我沒有什麼,你不要警告我,我的父母、妻兒都在香港,有戶籍的。」於是我又回到工作崗位。

胡老先生倒沒因胡好的事受到什麼壓力。因為胡老先生一輩子是以做萬金油的生意為主。他平生捐很多錢做善事,香港很多慈善機關受他捐助。那時候香港鬧糧荒了,沒有米吃,港幣四元才換得一塊錢軍票。胡文虎先生的永安堂萬金油成了貴重物資,甚至有人拿萬金油當貨幣使用。儘管是這樣,港幣不值錢,軍票也是不值錢。物價高漲,米少,所以窮人很多。初時還可以支持下去,到了一九四三年初,餓死很多人,大家都回鄉去了。那個時候,香港只剩下不到三十萬人(作者按:淪陷前香港人口約一百六十萬)。經濟蕭條,報紙的銷量當然也不好,所有的新聞不過是些官式新聞。

我們每人只靠每天配六両四的米,六両四很少,兩頓飯也吃不飽,有的時候,沒有米配,就配給糧票,要到米站去輪。油呢,一個月只配四両。我們拿回來軍票的薪水,不夠養兒女。每一個人都沒有營養,瘦的瘦,病的病,我差不多病死了,因為得了瘧疾。而且日本人喜歡就殺人。我們有個編輯叫周鈺宏,他是編國際版電訊的,上海人,他也逃不出去,因為有兒女在這裏。他案頭上有一張照片,是一個日本軍人的槍上了刺刀。我問他為什麼把照片放在這兒,他說:「這個照片警告我,隨時可以給日本人這樣一槍刺死的。」又說:「我們幹這一行呀,登錯一個字就要命了。」

當時很多香港的慈善機構像孤兒院、保良局、東華三院等還是繼續地辦,可是缺乏經費、糧食及油、糖、雜糧等。於是胡老先生就跟香港幾個名流發起組織一個公司,到外地去辦米回來,救濟災民。當時香港幾個大米商也沒有生意做,因為交通中斷,米唯一的來源就是泰國、印尼等都沒有船來。只有向中國大陸買米,最近的就是廣州。胡文虎先生等人成立的公司叫中僑公司,唯一的任務就是到廣東去辦米來香港。不加運費,不賺錢,照原價賣給或免費送給慈善機構——老人院、保良局、醫院、東華三院、孤兒院等。

用萬金油買米做慈善

胡老先生去買這些米不是用現金,而用萬金油的廠價(沒出廠的價錢)去換米回來。這樣做首先要通過香港的總督(日本人總督),那時候是磯谷廉介,這人很有中國文化,他是日本佔領香港後第一任總督。他對胡老先生是相當尊重,他說,買米的事情,我原則上是支持你,但是,你要去廣東買。

我們就陪胡老先生上廣州,與那個時候的汪精衛政府的廣東省政府省長接洽,請他賣米給我們。省長說,米是在日本人的控制之下。民間出產米的是在三角洲(順德、南海、番禺、中山)一帶。那省長還說,除非得到那時候偽政府一個軍長的合作。他叫李朗溪,是一個土霸,所有三角洲的交通、米、出口、進口都是他控制的。於是,胡老先生就與李朗溪洽商,他一口答應。他說,你們做好事情,我幫你們忙。頭一批米用三條船運出來,一出珠江口,就被土匪連米帶人統統綁去了。我們沒辦法,又找這個姓李的。他說,我無論如何給你辦好。事隔三個月,才放這些米來到香港。

那時候,盟軍開始空襲香港,重慶差不多三兩天就來空襲香港。一直到一九四四年,我看這個情况是沒法子待下去,所以就帶了家眷,經過澳門回到廣州。一方面,我們在廣州還有中僑公司。胡老先生當時去了澳門,日本人准許他到澳門去,他一直到香港光復才回來。

重光之後恢復《星島日報》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後,我仍在廣州,胡好先生從重慶坐船坐車回到廣州,接收廣州永安堂,以及《星粵日報》的產業。《星粵日報》本來規模很大,但還沒有出版就抗戰了,所以《星粵日報》社址還在那個地方,可是一部分機器都運來香港辦了《星島日報》。《星粵日報》後來始終沒有出版。

我們見了面,胡好就派我坐「鄉渡」到澳門,於九月三十日坐「電扒」(作者按:噪音很大的電船仔)回到香港,那時候香港跟廣州陸上交通還沒有恢復。香港當時簡直是一個荒島,馬路上都是難民,沒有糧食,也沒有電力供應,只有幾部人力車。

我是跟在淪陷時退到澳門去的那些義勇軍復員回來,乘坐他們的船。我一回來就馬上見胡老先生,他已經從澳門回來。我請示他將來怎麼樣,他說,你留在這個地方準備恢復《星島日報》好了。不久,胡好先生也回來了,在灣仔原來的灣仔道恢復《星島日報》。

(二之二)

(標題為編輯所擬 圖片來源:胡文虎基金會)

(《明報》二O一七年十月廿五日)

2017年10月7日 星期六

沈西城:書影飄香一學人

在許定銘的《書鄉夢影》一書裏,讀到〈書是我的生命〉,提起馬國亮和《良友畫報》,回憶無窮。馬國亮廣東人,活躍於上海,是《良友畫報》第四代編輯。《良友畫報》創刊於一九二六年二月,八開本,老闆伍聯德兼任第一代總編輯,戮力拓展編務,畫報大受歡迎。後因私務繁重,編務交與周瘦鵑,周為鴛鴦蝴蝶派作家,寫小說拿手,畫報不在行,只好付託大學生梁得所。接任後,勵精圖治,大事革新,銷路上升至四萬份,發行全球,遍及華人足跡所至之所。後梁得所雄圖大志,另起爐灶,《良友》由馬國亮接任,業務雖穩,因戰亂影響,銷路回落。五四年伍聯德在香港復辦《良友》,六八年停刊,余友陳潞此時接手編務,承上海餘風,再添香港色彩,頗受士林歡迎。陳潞又名陳泰來,廣東順德人,博覽群書,精通詞學,畢生鍾情於《紅樓夢》和《金瓶梅》,專文輯錄成書,多所發明。我於八十年代初遘陳潞,年紀長於我,尊稱為陳大哥,閒時啜茗,多齒及舊文學,他屢勸我讀明清筆記以求文字簡潔而有餘韻。陳大哥長相敦厚,心意卻雜,絕不冬烘,於中國性學,所知甚豐,示我《醉翻風月鑑》、《金瓶梅演繹》,才人吐屬,言論透闢,非常人之作,作家甘豐穗奉之為不出世的大才子。

〈書是我的生命〉說到馬國亮的「生活之味精」,許定銘作如是介紹──「馬國亮說『煙、茶、糖、酒、咖啡』是生活之味精,即是平淡的生活中,若加上了這些元素,便會產生可口的滋味,使我們的生活更添姿采,生活得更愉快。羅孚說『書是生活的鹽』,即是說生活上若加上了閱讀,生活得以調劑,便不會淡而無味,豐富了生命。」馬、羅二位先生皆讀書人也,嗜書如命,許君更進一步──「不僅是我『生活的鹽』,簡直是我的生命!」這是事實,定銘早陷書鄉,一醉五十年,闡釋書影,紹介好書,無遠弗屆,輯錄成書者已有《港內的浮標》、《醉書閑話》、《醉書隨筆》、《醉書札記》等十餘部,雖是小書,有容乃大,在在體現識見博聞。《書》文短短幾百字,短小精悍,附以書影,清雅淡逸有甘香。文末又附兩組書影,皆為「生活之味精」,版本不同,內容無異,其一寫有:「定銘兄存念 俊東 二OO八年五月四日」,當為朋友餽贈。俊東即黃俊東,筆名克亮,六七十年代香港著名藏書家,他在《明報周刊》裏所寫的書畫集,當年成為我等小輩攝取五四文化營養的蜂巢,不少名不經傳的作家像聶紺弩、施蟄存、李劼人等,都係克亮一手介紹。克亮那時棲居道風山,兩椽石屋,其一是書室,藏書數千,周日有暇,克亮坐在書桌前看書,夕陽西下,意猶未闌。九十年代移民澳洲後,僅見過一面,贈我《獵書小記》一冊,長伴我側。《書鄉夢影》收文一百三十餘則,多為不知名作家,如段可情、周全平、畢樹棠、吳曙天、徐仲年者,今日識者有多少?定銘在「後記」中云──「名家很多人都知道了,他們的書毋須我在此喋喋不休,反而這些只出過三幾本書的『隱世』作家,雖也曾貢獻過一瓦一石,卻為大眾遺忘而湮滅,實在可惜,如今就讓我下點心思,把他們推給讀者們。」正是本晉書之旨。

《蘋果日報》二O一七年十月七日)

2017年10月2日 星期一

張浚華親解叮噹風魔香港之源


張浚華經過戲院,看到新片《Stand By Me︰多啦A夢3D》,按捺不住激情,上前跟「舊友」叮噹、大雄、靜宜、技安與牙擦仔合照,從港產叮噹之母化身小粉絲。

多年前,《叮噹》曾流傳一個傷感之極的終極結局,說大雄原來患有自閉症,叮噹只是他幻想出來的!

傳言一出,登時議論紛紛,很多人都表示不能接受,雖云叮噹如聖誕老人,從來活在虛擬世界,我們卻寧願相信,善良、可靠、萬能的叮噹,是確確實實的存活過!

林保全無聲告別,觸發一股「思叮潮」,七三年將《叮噹》帶到香港、前《兒童樂園》社長張浚華慨嘆:「之所以大家這樣難過,是悲哀一個時代、美好日子的過去。」在那個「人人期望可達到」的美好歲月,中四學生(七六年)盧子英本着一腔熱誠,冒昧赴日拜訪藤子不二雄等偶像,「在香港寫信過去,大部分日本漫畫家都有回音,很歡迎我們前來,結果也得到很熱情的款待。」

想尋獲美好,唯有跳進美夢裏。

六九年十二月,《叮噹》初見於《幼稚園》、《小學一年生》、《小學二年生》等日本兒童雜誌,七三年五月十六日出版的第四八九期《兒童樂園》,《叮噹》正式登陸香港,由社長張浚華引進。「《兒童樂園》創刊於五三年,當時未有同類刊物,第一任社長楊望江在東北長大,第一語言是日文,故訂了很多日本小學生雜誌如《幼稚園》、《一年生》、《二年生》等用以改編。」六三年,張浚華投身《樂園》,親身感受日本漫畫的魅力:「日本很重視兒童教育,認為應從小打好基礎,要小朋友注重衞生、禮貌。」她曾想過學習日文,令工作更為方便,「以前返夜學不會是一間學校,通常是借家庭福利會之類的教室上課,幾堂後再返教室,同學們赫然不知所終,坐着的全是盲人,此後我沒再上課。」

歷十年光景,她已熟習環境,並被委以重任。「羅冠樵(漫畫家)畫三分一,我照顧其餘三分二,仆心仆命去做;初看《叮噹》,我已經覺得好吸引,故事充滿幻想性,每個角色性格鮮明,大雄很懶、不想讀書,遇事就有叮噹出動各種法寶打救,很易惹起共鳴。」

第二任社長戚鈞傑知道張浚華不諳日語,便派「過埠新娘」周道子負責翻譯,但碰着《叮噹》,連日本人都束手無策,張浚華笑言:「她不知道怎樣翻譯『多啦夢』,又不知如何稱呼『野比太』(大雄),我叫她只譯對白便可以,反正我一直有改名,看見那個啷啷便想到『叮噹』,『野比太』是『大雄』,『靜宜』好像因為有個朋友讀靜宜女子中學,肥仔原本叫『阿廣』,後來電視版改為『技安』,『牙擦仔』叫『阿昭』,十全十美、人見人愛的好學生叫『德仔』……」為什麼牙擦仔是阿昭?「你不覺得,但凡叫阿昭的人都特別牙擦的嗎?」

一萬本兩日沽清

七三年,《叮噹》在《兒童樂園》初登場,故事叫《隱形漆》,只得四頁二十格。「很多小朋友打電話來說喜歡看《叮噹》,便開始增加頁數,最多試過八頁;當時《兒童樂園》銷量不俗,高峰期多達六萬,可是公司其他刊物蝕本,我們一直沒有人工加,羅冠樵甚至要在晚上畫外稿幫補,我便向公司提議,不如出《叮噹》單行本,既可付房租、燈油火蠟,撥十分一作花紅分給大家都好呀!」

顧名思義,首部單行本就叫《叮噹出世》(七六年),跟《兒童樂園》同售六毫,兩日間一萬本全數沽清,隨着電視播出動畫版,叮噹熱更一發不可收拾。「我弟弟是做生意的,他說,為什麼我不去將『叮噹』之名註冊?我沒有這個意識,反而當電視用同一個名,我還想,讀者不會混淆,真好啊!」單行本出版六年,一天發行公司來電,說版權已賣給一個叫林查理的人,張浚華只好叫停。「我一直有叫公司派人取版權,回覆說對方不想賣又條件多多,何以別人又拿到?後來發現,原來公司根本沒人去過(接洽)!」

慧眼有功,對獲封「港產叮噹之母」,她大感欣喜:「好榮幸,其實我本身都是叮噹迷,雖然我不太懂電腦,但出現叮噹粉絲網時,我都好想參加!香港是個需要靈活變通的社會,有沒有發覺?但凡頭腦靈活的香港人,都是叮噹迷!」

盧子英拜見大師

眾所周知,藤子不二雄曾是兩位漫畫家藤本弘(藤子••不二雄)與安孫子素雄(藤子不二雄)共用的筆名(《叮噹》由前者主筆),他倆早於七十年代已畫出彩虹,第一位登門拜訪的香港人,是動漫評論家盧子英。「我很早已喜歡日本漫畫,試過投稿到當地,拿過一些獎;七十年代飛日本不是一件平常事,我還只是一個中學生,求了家人好久,一方面看到我成績不錯,我亦為此事籌備一年,期間不斷寫信給自己心儀的漫畫家如手塚治虫、藤子不二雄等,大多都有回音,很歡迎我們去探訪。」盧子英沒有任何人事關係,純粹靠一腔熱誠搭通天地線,「當時所有雜誌都有附上地址,要寫信給漫畫家很容易。」

七六年,十六歲的他偕年幼兩歲的妹妹,一起赴日開展為期七天的英雄會。「藤子不二雄的studio在高田馬場,我攜來幾幅自己畫的太郎,他們看來很欣賞,即場叫助手影印;之後,他們介紹工作程序,共八位助手分別負責畫景、勾線等,彼此用簡單英文溝通,因曾到過中國,兩人懂講幾句中文如『謝謝』等。」兩位「藤子」很好客,問盧子英要不要喝咖啡,「我十六歲人,從未喝過咖啡,他們這麼一問,我儘管試試。」逗留大半個鐘方盡興而回。

意猶未盡,三年後他再赴日,這次同伴換上紀陶。「藤子知道我已成專業動畫師,很開心,這時我的日文有小小進步,可作有限度溝通,最難得的是回港後,我竟然收到他們全用中文所寫的致謝信!因為他們說,我的日文有進步,他們的中文也進步了,所以寫了這封信給我。」他也收過叮噹、太郎、忍者小靈精等藤子親筆畫,「我不會很緊張,主動開口叫他們畫畫給我,當時的漫畫家會預先畫好一些作為紀念品,見過幾次後開始熟落,他們會問我想得到哪些畫,通常我會要些較冷門的角色。」

在盧子英眼中,兩位漫畫家皆很健談,但興趣有所不同:「藤子不二雄 比較看重人,常問我香港人怎樣生活,會留意我們的飲食習慣,反觀愛科幻與電影,會叫我介紹一些好的香港電影給他,但一致的是,他倆均很投入於漫畫世界。」九六年藤子••不二雄猝逝,他亦有專程參與告別式,「畢竟在讀書年代已認識,只是盡一點心意,在最後機會向他道別而已。」



《明報周刊》2015年1月10日第2409期)

2017年9月25日 星期一

吳萱人、鍾國強說文學獎

香港文學獎說從頭
吳萱人

當下廿一世紀,以智能急遽改變社會的異新時代,仍未能廢棄文學,就因為智能化到哪地步,依然要先設人工程序指令,而文學的產生,同樣來自人腦,發自心靈。人在生之旅的歷程,需要撫慰以至鼓獎勵活動,在今天的香港,仍是必須鼓動進行的。因而,有極可能性產生有裨益於人群、於社會的文學舞,接受潛移默化以醒魂魄,培育良知,尋找美好。

編輯發來電郵約稿,誇稱筆者為文壇健將、文社史專家,那可是我不敢承認的事,文社過來人倒是。早於一九六五年十月,在浩虔文社社刊《野草》第四期內,執筆寫下一篇《提倡文藝節芻議》,以和應上世紀六十年代前後的盛大文社潮,要求社會當局加以扶助發展。文啟其時所有文社未作之求,旋即被《中國學生周報》(簡稱《學周》)青睞撮要轉載,是我社名登上該報的首遭。

自此,筆者便與九七前蓬生的文學獎,結下不解緣,先後六七個,離不開任評判或活動講者,一幹凡廿許卅年。編輯再來電郵,躊躇整天,或許試試說從頭,細察如今。

上世紀六十年代,在大會堂首現有關文學的活動,在當時來說,真的可謂超大型。活動名為「文藝叢展」及「文藝叢談」,一九六五年八月由青年會及維多利亞聯青社合辦。其實主催最力的是著名文教中人姚漢樑先生。姚老早年移加,回饋斯土近有《香江歲月》乙冊。

橫空出世的史上大型活動,藏文學獎用意其內。「叢展」文學部分設有小說、文學理論、戲劇、散文、新詩及詩詞多樣獎項。一代至今有成的文社人,均以作品亮相。獲獎作品展廳展出手稿外,更安排部分作品現場誦讀,立體面向蒞臨觀眾,即時交流;而「叢談」則力邀文教名宿、上輩作家,與新輩文藝青年相見把談。

「青年文學獎」始於一九七二年

在該哄動一時的活動之前,本地文教團體,常有因應性質而舉辦徵文比賽,眾所周知,報章副刊亦多有青少年園地徵文活動。比較貼近創作性質的,有《中國學生周報》的周年報慶徵文,由始初定題轉為徵求小說創作,倒是轉捩點,大大拔高了青年創作水平。本地青年文藝作品豐收於小說,該記一大功。其成績部分結集在《新人小說選》。《學周》文藝版主要編輯吳平(即畢靈),本名吳汝鍵,未任斯職前,屬阡陌文社一員。他將《學周》提升為文藝分量充沛的刊物,用心組稿兼發掘新人,功不可沒。他每周編好文藝版之餘,再下一城,於報慶期間,籌劃多回文學討論;最著名者莫過於首回「香港文學問題」,帶來溫健騮行文《批判的寫實主義文學》討論。命題既繼承進步性的寫實主義思潮,跨過實踐時的做作與主題先行,要求在不弄花樣的寫作技巧內,不忘獨立性,以批判精神提高作品深度。那回討論,啟發本地史上首個長壽至今的文學獎活動──「青年文學獎」,始於一九七二年。

「青年文學獎」內部簡稱「文獎」,由中學時期創辦春蕊文社的洪清田升讀港大後,在大二逢學生會辦文化節時,倡議加入文學創作徵文項目為濫觴。翌年進一步設立「文獎」,並在兩大校內文社的基礎上,港大及中大學生會聯合組籌委會成常年主辦屬會,既面向大學生,亦開拓社會在職青年、青少年文藝愛好者。特點在每屆設立宗旨,指引創作向度;原的文章,後來被小思收入《舊路行腳—中國學生周報文輯》內。

本地首創文學獎,是着重宗旨的,歸結一句:有所為而來。而非繼後一些官辦或院校文學獎,無所謂宗旨不宗旨,就是提供新進寫手一次捧獎狀獎座和領獎金的機會,然後揚名。但「文獎」很快便遭到挫折,先是有其他院校要求加入,不果而停屆,繼而新屆宗旨談不攏,或港大中大各主理一屆,或人手欠缺,停單逢雙,隔年辦理,或乏資結集,但仍辦到如今。

「文獎」的意義,初期內外兼有。內則兩大文社的常期活動和社刊出版;促使港大主催過「香港四十年文學史學習班」,開班前整理了洋洋厚冊《資料彙編》, 成為研究學者作家小思早期倚重的材料之一。外則徵稿前到校外辦初級組及在校辦高級組系列講座,文學生活營則以高級組參與者為對象,特別是頒獎日評判與會後分組座談,派發籌委會(後改名協會)自身的半年刊或年刊或特刊,都圍繞文學而來,並非單單花開頒獎日。

至於成績,當然是發掘了一批又一批新人。每屆一部大結集,集內每組作品前均有評判代表撰寫導讀。除例有的文類,初期特色有劇本創作和報告文學(或名報導文學/實況文學)。後者最值得發展,可惜來稿不多而維時不長。冒起一批新人,自然有日後成名者, 但情況各不同。最了不起的,是多位受邀回饋出任評判;有自養底子的秀異者,以詩成就,卻停詩筆罵戰告終;有代母輩寫作者,小說揚名,息於枯竭;有以報導文學一鳴驚人者,至今仍走他鄉任報章主持。兩大「文獎」人在校成為群落,沒領過任何獎座,各有成就的也不少。有創辦者,今還議政未休成著名時論家;有畢業即往社區中心開辦文學興趣班組,任職文康部門然後致仕,遠赴英倫完成香港新詩研究博士論文者;有出校入官場,退休即為辛亥革命的祖輩立傳者;更有至今仍在主理社運出版物者。

「文獎」堅持舉辦,意外地散發了感染和壓力。受感染者,大學生帶動民間。有選取荃灣開工人夜校的學社首辦「工人文學獎」;有扎根觀塘的宗教社區勞工組織,開辦「職青文藝獎」。都設定徵求一般文類如小說、散文及詩,自然社會氣氛強烈,基層面貌廣泛,與筆者最服膺的文學發展及開拓向度脗合。其時台灣工人作家楊青矗入獄,「工人文學獎」特地設立懷念獎,由小說冠軍顏展民兼得。「職青文藝獎」則曾揭發有小說季軍得獎者,被雜誌人物特寫介紹為冠軍,作者大名,後來屢見諸內地編香港文學史冊。可見文學獎意外事情一斑。

官辦「中文文學創作獎」及「雙年獎」

至於壓力者,則是當局終於在一九七九年啟辦「中文文學創作獎」,初由市政局公共圖書館具名領辦。鮮為人知的是,同時辦了英文獎,搞妥殖民地平衡。現在大家都知道的是,英文獎早沒了,卻多了「全港詩詞創作比賽」,向古代學習,一抒現代情懷,或假意雕欄玉砌應猶在。官辦「中文文學創作獎」隔年一屆,無傾向性的宗旨負擔,頒獎後結集了事。最初出現有人多屆爭獎的笑話,原來是籌措上樓首期,實有苦衷,暴露了文界寒士多。招新作評獎之餘,一九九一年加辦「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簡稱「雙年獎」),不勞評判招呼單篇,而是整冊。要求先出版過整冊的效果是,有意取譽領獎的人,都得事先打通出書關卡,假如申請不到公帑資助,十九自掏腰包,即使有機會出版,免談稿費或版權攤酬。難忘的是當年開辦,筆者編就乙冊《乞靈再集》,作者吳呂南,其與吳美筠的詩集,同被好評,惜評判間不相讓,最後協議同名份均分獎金,逆料當局高招,兩皆打下,只予原無設項的「優異作品」虛名,省起一筆。成為孤零零的兩部非得獎亦無金的詩集,卻年年列名各屆長表的奇事。首屆缺詩獎,繼後屆屆有,亦順設優異作品項,相信獎狀一張會發的罷,但自此後凡雙得獎者,瓜分兩半。筆者又推薦過某年一部小說,作者便受前說之苦,雖然得獎後再印十多版,既有約在先,惟苦笑而已。原因?出版商面對九七大限,心燈一亮:得找人寫一部隱喻小說,或有市場。

「雙年獎」,也有弄出掩蓋不了的事件。被揭發作者可能是得獎小說的評判之一!作品封面冠上一新人名字,之前聞所未聞。事件沸沸騰騰揚開,編者出面澄清「心猿」確有其人,絕非意馬。諧音「狂城亂罵」小說,「原」作者好友,在「原」作者身故不久,撰文云該書著作權,還是要歸逝者名下的,因生前向他認了。可巧的是,筆者於小說在新辦八開報章副刊連載時,兼職短期「簽版」工作,知最初乃由作者推介其女學生寫,不久云他國遊學去,不得不續筆完篇,事情如此。既然「好」書得眾評判青睞賜獎,多屆任評判的「後」作者怎生是好?獎金及書譽在前,很實在。

由此可知,官辦的獎多涉金錢,為文學獎多添了寒士故事。日後追尋作品影響,一時一局,似影響不大。例如:九七已過廿年,當年筆者相信某作品的前傳寫罷該有下文,是書末作者許下的。但至今,今傳尚未面世;該作者雖然成名後出書不少,就是似寂靜了那來路。

文學獎為一些可能性,開闢了路,但躊躇路上客,怕尋大道?或因眼前不覺有坦途。

滿園百花,爭得了春來?

跨越九七,大難消化無幾。官辦首屆香港文學節,成為文學活動的加碼,初見景況,確實叫人興奮:文學在香港,終於受重視。它比文學獎熱鬧,又比之空茫?說到底,文學獎要催生當下意涵的作品, 要出現當今讀者盼看獲獎保證水準的新著。體現它最樸素的功能:發掘/培育新人,鼓勵/迎接佳構。內裏,還盼望得見本地人民的面目,文化風貌的未來。

試試細檢各種紛現的文學獎,似滿園百花,可都是什麼花?

繼兩大「文獎」漸滯,院校或校外聯結組辦新獎,如城大的「城市文學創作獎」,又如浸大的「大學文學獎」、「紅樓夢獎」。小型兼瞬現的有「詩網絡獎」、「詩潮詩獎」、「秋螢新人詩獎」、「圓桌詩獎」、「香港本土文學大笪地小說創作獎」;復辦的「工人文學獎」和官辦公帑支援的藝發局創作計劃,成功申請的有詩集及長篇;周刊近頒小說一百強、香港電台「十本好書」、香港出版學會的「香港出版雙年獎」;為成名作家添譽的有港大、浸大駐校計劃,而九七前後曾有三屆市政局作家留駐/特聘計劃;尚有自一九七五年起由民政署贊助長辦至今的全港青年學藝比賽中的寫作項目;地產商辦的年輕作家創作比賽的單元出版計劃等等,不勝枚舉。

臚列再經爬梳,發覺原旨於上文提及的文學獎「樸素功能」,成績模糊。原冀首先聚焦香港,然後期待新作,再持續成效,輝映外地。獎勵少兒學文,面向全球或大中華或兩岸四地,名家添譽或史料整理,可以是前預備後擴展的工作。

其中,最近中大藉文學計劃而非頒獎,成書《疊印—漫步香港文學地景》,尋舊日作家起居所在,挺進地誌書寫新向,與新進作家闖探社區風華,無疑是在地文學路一種;駐校名家寫出《大江大海》,比對「香港出版雙年獎」內文學小說類冒起魏時煜《王實味—文藝整風與思想改造》,以可貴紀錄片先行,再重鋪為巨冊書寫,兩都可喜,凸出了調查訪探、團隊共作的新法。這新法,相似二O一五年「諾貝爾文學獎」頒予白俄羅斯女記者兼作家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Svetlana Alexievich ),褒揚她的調查文學三部力作,是入世者人世行的光輝:「其複調的寫作,是我們時代苦難與勇氣的紀念碑。」

為人間社會,為時代,為我地,清清楚楚的是,在既有之上,仍有再出發籌辦「社會文學獎」的空間。

(作者為香港著名作家、文社史專家。)

由「文獎」、「中獎」到「雙年獎」──細說我走過的文學獎道路
鍾國強

在我三十多年的寫作生涯中,曾得過一些文學獎。文學獎於我,在創作初期來說,無疑是深具鼓勵意義和推動作用的。

我所指的,是本土文學史上最重要的一個文學獎──「青年文學獎」(以下簡稱「文獎」)。「文獎」創立於一九七二年,第一屆由港大學生會主辦,翌年始與中大學生會合作,從此成為兩大學生會合辦、每年均會舉行的全港大型徵文比賽,也成為本土歷史上最悠久的文學獎。

在我初嘗創作並開始投稿的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文獎」已辦至第六、七、八屆。在這之前,全港除了一些刊物間或舉行一些小規模的徵文比賽外,並沒有大型的文學獎比賽(官辦的「中文文學創作獎」在一九七九年才開始),所以那時的「文獎」,幾乎是全港獨家,並網羅了最當時得令的作家學者為評審,影響力大,而參加者獲獎後亦深受各方關注,可說是一登龍門,聲價十倍。

我是在中學預科時開始投稿參加「文獎」的,雖沒得獎,但已十分嚮往它所揭櫫的精神。升讀香港大學的三年, 我均有幫忙、參與「文獎」及港大文社的各種活動。那時「文獎」給我的最深印象,是它絕不以舉辦徵文比賽為滿足,它最希望做到的,是成為一種與生活緊密結合,推動社會、文化進步的民間力量。所以,「文獎」那時除了徵文比賽,還舉辦生活營、中學巡訪、創作坊等不同形式,有普及也有深化的配合活動,並出版文學刊物《青年文學》及得獎文集;後來,為了將「文獎」精神承傳下去並在社會上扎根發展,更將歷屆的得獎者組織起來,協助成立香港青年作者協會,以及籌劃開設青文書屋等,在在可見其謀求突破學生組織的局限而把影響力延衍下去的遠見和努力。

「文獎」著名口號:文學從生活出發

「文獎」那時提出的徵文口號,最著名的,是「文學從生活出發」。姑勿論這口號和實際情況是否有距離,或「文獎」幹事和參加者是否完全認同、充分了解這口號背後所指向的理念和精神,它當時確然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引起過不少有益的討論,讓「文獎」的幹事及其關心者,以至徵文投稿者均曾十分認真地反思文學的本質、作用及其局限,並以此印證或質疑得獎作品是否就是他們所追求的理想作品。

最記得的一次討論,是以「君平」為筆名的一篇尖銳批評文章所引發的。他以「文獎」近屆的得獎作品為例,指出因受權威評審的口味影響,這些所謂優勝作品實際上與「從生活出發」這標竿背道而馳。後來,又有所謂「余派」的爭論。這些,在當年來說,確曾讓「文獎」在路線上和執行上面對不少挑戰和衝擊。今日回看,這些挑戰和衝擊無疑都是十分難得而寶貴的,畢竟,那時還是一個文學比較能發揮影響,而且還會有一些認真的、嚴肅的回響的年代。

「文獎」當年影響力的最佳實例,是一屆的得獎文集,可以在短時間內賣出超逾一萬本。這個數字在今天來說,幾乎是難以想像的。

那時讓我眼前為之一亮、並深受啟蒙的得獎作品,主要是來自早期的文集,如第二屆鄧阿藍的《星期日星期日》和第三屆野牛(後來改筆名為黃襄)的《蘇彝士運河河底的死者》。那種關注低下階層的心懷和面向世界苦難的人文視野,以及詩作所運用的語言,都讓我這個不曾經歷《中國學生周報》洗禮的文學初學者開了竅。

我一直以來,都認為自己是一個比較慢熱,也絕不聰明的寫作人。這些得獎作品的養份啟蒙,還要多得年月的積累讓我慢慢吸收、轉化。我在「文獎」得獎,要待我在畢業後一年才實現。那時「文獎」已辦到第十二屆了。

那屆我得獎,以及接續的一屆復又得獎的作品,今天重看,當屬青澀的少作。但我還是十分感謝「文獎」。沒有這些肯定、鼓勵和精神上的啟導和感染, 我後來的寫作道路,在現實不斷的壓迫和重重的困頓中,不會走得那麼順遂和義無反顧。

官辦「中獎」:氣氛拘謹和儀式化

至於一九七九年開始由市政局公共圖書館舉辦的「中文文學創作獎」(以下簡稱「中獎」),經過多年的發展,可說是漸與「文獎」分庭抗禮的本土文學獎。這個官辦的文學獎跟兩大學生會合辦的「文獎」的最大不同處,是它設有豐厚的獎金(當年「文獎」是不設獎金的,不過有特別設計的獎座,如某屆用上朱銘的木刻),在初期來說確然吸引到不少「獎金獵人」。但對於不少如我這般的寫作者和文學愛好者來說,這個獎的「意義」也可能僅止於此,因為它沒有可跟「文獎」相比的宗旨和態度,也沒有什麼經過反覆論辯和實踐驗證的精神承傳。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我也曾兩次參加過「中獎」並僥倖得獎,然而在出席頒獎禮時,雖然評審組合也還是跟「文獎」的大同小異,但氣氛卻處處透顯官辦的一貫拘謹和儀式化;與之相比,「文獎」的頒獎禮和活動,以早期來說,確然可從兩大學生身上體會到那份投入和熱誠—到底那不是一份有如職業的純粹的「工作」, 而是負載着某種意義和價值承傳的「使命」。

然而,隨着時日推移,社會變遷,曾與「文獎」有所聯繫的香港青年作者協會與青文書屋也已煙消雲散,學生會屬會的延續斷層問題也不斷擴大,最終令「文獎」漸漸面目模糊—雖然也有若干徵文口號,但論效果與影響,跟當年已不可同日而語。當年曾被幹事及老鬼幾乎視之為一種「運動」的「文獎」,今日已差不多成為一種很純粹的文學「活動」。這徵文活動的意義是什麼?想推動什麼樣的文學?相信這些問題已不會有太多人有興趣深究;優勝作品都是些什麼作品?大概是寫得出色的作品吧;詩呢?詩藝高者勝;至於寫什麼,為什麼而寫,都早已變成白頭宮女不合時宜的詰問了。

於是,今日的「文獎」跟「中獎」一樣,只是本地芸芸文學獎的其中之一。對很多參加者來說,「文獎」因歷史淵源和由大學學生會舉辦的關係,在觀感上或許比較親切近人,但其主要作用,也漸漸只被視為發掘新人的搖籃;「中獎」也是新人出頭的場域,但因獎金高出許多,更能滿足參加者「名」與「利」的「需求」—這種看法,在今日的文學獎參加者中,我以為是相當普遍的。

由是,本地兩個主要文學獎,作用都變得十分單一;而屆與屆之間,也嚴重缺乏應有的聯繫。「中獎」因屬官辦,本質如此,從頭到尾都沒有改變,也難以改變;但「文獎」從當年的理想到今天的改變,對曾經經歷過的參加者如我,看到這種情況都會感到十分可惜的。文學的承傳有時就跟屆與屆、年與年的斷裂一樣,今日許多參賽者的關注點,都全在自己與同聲同氣的朋友的作品身上,以及其比賽的得失上, 過去人家做過什麼,寫過什麼,思考過什麼,面對過什麼……都已變得跟自己無關。

除了「文獎」與「中獎」外,今日本地文學愛好者可以參加的文學獎比賽還有許多,如以大專學生為主要對象的「大學文學獎」、「城市文學創作獎」、「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專攻新詩的「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等等,林林總總,年青的寫作人今日早已不愁沒有一展所長,從而獲得鼓勵的機會。而以出版了的書來評比的文學獎,也還有一九九一年開始、已辦至第十四屆的「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以下簡稱「雙年獎」),以及沒有地域限制、獎金更豐厚的、以長篇華文小說為評選對象的「紅樓夢獎」。

現今文學獎欠清晰精神面貌

我出版過的書過去曾參加過幾屆「雙年獎」的評比,有些理所當然地落選,有些則僥倖獲獎。「雙年獎」也是官辦,雖以書為單位,但優缺點也大多一如以單篇評比的「中獎」。我曾寫過一篇文章詳細探討過有關「雙年獎」以至其他文學獎的評選機制與評審問題,這裏不再重覆,但也想藉此機會,結合對今日其他文學獎比賽、尤其是「文獎」的看法提出一些問題供大家參考:

一、現時文學獎雖有很多,但精神面貌清晰的卻數不出一二來。如果文學獎是一個品牌,我們能一下子講出某個文學獎品牌代表什麼嗎?能用簡單的一個詞來點出它的特點或內涵來嗎?

二、文學獎是否需要一種精神承傳?這種精神承傳又代表什麼?會不會在有所承續之外又會變成一種規限?基於文學獎的統籌、策劃與實際行政工作一向繁重,在這方面的討論、探索和努力是否已成了一種奢侈?

三、最能體現一個文學獎的文學觀和審美標準的,無疑是評審組合,但很少見有文學獎就挑選評審方面作出過什麼有關準測的聲明?這是否也與文學獎本身並無標舉任何取向有關呢?抑或由評審組合已可透露若干端倪?但從各大文學獎歷屆的評審組合所見,並不見有太大殊異,這是否意味這些名稱雖異、獎金不一的文學獎,其實在本質上已漸趨同一呢?

四、文學獎獎掖新人之外,也應具觀摩、交流的作用。但桎梏這種作用的,又正正是文學獎現行的思維及運作方式。為什麼很多文學獎的評審過程都不夠公開透明?為什麼比賽評語都那麼難以讓公眾查找參考?為什麼得獎文集都出得那麼慢?為什麼頒獎禮都變成了只有頒獎和拍照這些儀式?而在主辦者的運作機制和執行效率之外,其實也應一問的是:為什麼越來越多的文學獎參加者變得更「勢利」,關心的範圍僅限於自己是否獲獎?即使是得獎者,為什麼也不甚珍惜與同行及評審交流的機會?

五、社會大眾、甚至是文學小圈子其實已不如往日般關注各種文學獎的結果,文學獎的作用和意義是否只會日漸萎縮,到最後只餘圍內自喜的殘餘價值?文學獎未來可以如何自強?抑或需要以新形式、新思維加以變革?

就上述有關文學獎的言論及提出的問題,都只是基於我多年來作為文學獎參加者以至出任評審的有限經驗,掛一漏萬或有所偏蔽處,還望方家賜正。

(作者為香港著名詩人、作家。)

(《明報月刊》附冊《明月》二O一七年九月號)

2017年9月24日 星期日

蔡登山:彈指留殘篇──沈葦窗與《大人》雜誌

作者表示,《大人》雜誌提供了一個發表文章的重要平台,刊載了大量有價值的文章和重要的第一手史料。(大人雜誌提供)

故香港邵氏電影公司在台分公司總經理馬芳踨說:「文化事業出版界,我最欽佩兩個人,一是台北《傳記文學》的社長劉紹唐兄,以單槍匹馬一個人的精力,把中國近代史的資料蒐集成庫,且絕不遜於此地的『歷史博物館』與大陸的『文史檔案館』。另一位就是香港《大成》的沈葦窗,《大成》是專門刊載藝文界的掌故與訊息,目前海峽兩岸包括海外,似乎還找不出第二本類似的刊物。」

其實《大成》還有個前身就是《大人》雜誌,它創刊於一九七O年五月十五日,至一九七三年十月十五日停刊,前後出了四十二期。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一日《大成》緊接著創刊,至一九九五年九月沈葦窗病逝終刊,出了二百六十二期。兩個刊物合起來共三百零四期,前後有二十五年之久。它也是「一人公司」,香港作家古蒼梧說:「《大成》的業務,從編輯、校對到聯絡作者、郵寄訂戶,幾乎都由沈老一人包辦。每次我到龍記樓上《大成》編輯室送稿,總見到他孤單地在一堆堆雜誌與書刊中埋首工作,見我來了,便露出燦爛的笑容,跟我閒聊幾句,臉上毫無倦容。……」。當然可想見更早的《大人》的情況,亦是如此。

關於沈葦窗的生平資料不多,他是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三十日出生,浙江省桐鄉烏鎮人。正如他自己說的:「我寫作至今,從未提過自己的家世。」只在〈記從兄沈泊塵〉一文中,他透露一些蛛絲馬跡:「祖父右亭公生子女九人,泊塵是三房長子,能毅、叔敖是他的胞弟。我父季璜公行九,娶我母徐太夫人,婚後居上海之台灣路,姪輩到上海求學,多住我家。我家兄弟都以『學』字排行,泊塵名學明,家兄吉誠名學謙,我名學孚。我生在台灣路,大約我出世未久,這位『明哥哥』便去世了!」沈泊塵卒於一九一九年,得年僅三十一歲。沈泊塵兄弟三人曾合辦《上海潑克》畫報,為中國漫畫報刊的始創者。作家陳定山就說:「上海報紙之有漫畫,始於沈泊塵。若黃文農、葉淺予、張光宇正宇兄弟,皆為後輩矣。」

大人雜誌。(大人雜誌提供)

沈葦窗畢業於上海中國醫學院,據香港的翁靈文說沈葦窗自滬來港後,雖投身出版事業,但也常應稔友們之請,望聞切問開個藥方,多能藥到病除。沈葦窗曾任香港麗的呼聲廣播有限公司金色電台編導、電視國劇顧問。他的夫人莊元庸也一直在「麗的呼聲」工作,莊女士其實早在上海名氣就很大了,每天擁有十萬以上的聽眾,她口才好,聲音悅耳,有「電台之鶯」的雅號。後來在台灣的華視也工作過,我還看過她演出《星星知我心》的連續劇。

沈葦窗是崑曲大師徐凌雲的外甥,徐凌雲曾對寧波、永嘉、金華、北方諸崑劇,甚至京劇、灘簧、紹興大班等悉心研究,博採眾長。十八歲登台,堅持長期練功不輟,生、旦、淨、末、丑各行兼演,「文武崑亂不擋」。後來又與俞粟盧、穆藕初等興辦蘇州崑劇傳習所,培養「傳」字輩一代崑劇藝人有功。沈葦窗說他自己:「少年時即好讀書,有集藏癖,年事漸長,更愛上了戲曲。其時崑曲日漸式微,但因我的舅父徐凌雲先生是崑曲大家,總算略窺門徑;還是和平劇接近的機會多,凡是夠得上年齡的名角,都締結了相當的友誼,搜羅有關平劇書籍更不遺餘力。」他後來將這些重要史料收藏,如《富連成三十年史》、《京戲近百年瑣記》、《清代燕都梨園史料》、《菊部叢譚》、《大戲考》等十二部珍貴或絕版史料,以「平劇史料叢刊」由劉紹唐的傳記文學社出版,嘉惠後學。

沈葦窗在上海時期,就在小報上寫文章。一九四O年金雄白在上海創辦一份小型四開報紙,名為《海報》,當時寫稿的人可說是極一時之選,長期在《海報》撰稿的有陳定山、唐大郎、平襟亞、王小逸、包天笑、蔡夷白、吳綺緣、徐卓呆、鄭過宜、范煙橋、謝啼紅、朱鳳蔚、盧一方、沈葦窗、陳蝶衣、馮鳳三、柳絮、惲逸群等,女作家中,更有周鍊霞、陳小翠諸人。沈葦窗當年曾是金雄白辦報時的作者,沒想到幾十年後金雄白變成了是沈葦窗的作者。

大人雜誌。(大人雜誌提供)

《大人》初創時期,就有一個非常壯觀堅強的撰稿人隊伍,這些人大多是大陸鼎革後,流寓在香港和台灣的南下文人、名流和藝術家,大都是沈葦窗的舊識,也可見他在舊文化圈中人脈的廣博。

《大人》雜誌給這些人提供了一個發表文章的重要平台,刊載了大量有價值的文章和重要的第一手史料。其中像被稱為「中醫才子」的陳存仁的兩本回憶錄《銀元時代生活史》、《抗戰時代生活史》,都先後在《大人》及《大成》上連載,而後才集結出書的。《銀元時代生活史》後來在一九七三年三月,由香港吳興記書報社出版,張大千題耑,沈葦窗撰序云:「一九七O年五月,《大人》雜誌創刊,我承乏輯務,初時集稿不易,因而想到陳存仁兄,他經歷既豐,閱人亦多,能寫一手動人的文章,於是請他在百忙之中為《大人》撰稿,第一期他寫了一篇記章太炎老師,果然文筆生動,情趣盎然,大受讀者歡迎。存仁兄的文章,別具風格,而且都是一手資料,許多事情經他一寫,躍然紙上,如歷其境,如見其人,無形之中成為我們《大人》雜誌的一員大將。《銀元時代生活史》刊載以後,更是遐邇遍傳,每一段都富有人情味和親切感,存仁兄向有考證癖,凡是追本究源,文筆輕鬆,尤其餘事。綜觀全篇,包含著處世哲學、創業方法、心理衛生、生財之道,對讀者有很大的啟發性和鼓勵性,實在是老少咸宜的良好讀物。今當單行本問世,讀之更有一氣呵成之妙,存仁兄囑書數言,因誌所感,豈敢云序。」

再者在《大人》甚至後來的《大成》上,占有相當份量的,莫過於「掌故大家」高伯雨(高貞白、林熙)的文章了。一般說起「掌故」,無非是「名流之燕談,稗官之記錄」。但掌故大家瞿兌之對掌故學卻這麼認為:「通掌故之學者是能透徹歷史上各時期之政治內容,與夫政治社會各種制度之原委因果,以及其實際運用情狀。」而一個對掌故深有研究者,「則必須對於各時期之活動人物熟知其世襲淵源師友親族的各族關係與其活動之事實經過,而又有最重要之先決條件,就是對於許多重複參錯之瑣屑資料具有綜核之能力,存真去偽,由偽得真……」。能符合這個條件的掌故大家,可說是寥寥無幾,而高伯雨卻可當之無愧。高氏文章或長篇大論,或雋永隨筆,筆底波瀾,令人嘆服!難怪香港老報人羅孚(柳蘇)稱讚說:「對晚清及民國史事掌故甚熟,在南天不作第二人想。」而編輯家林道群也讚曰:「高伯雨一生為文自成一家,他的『隨筆』偏偏不如英國的essay,承繼的是中國的傳統,溶文史於一,人情練達,信筆寫人記事,俱是文學,文筆之中史識俯拾皆是。」這是高伯雨的高妙處,也是他獨步前人之處。

資深報人金雄白筆名「朱子家」,曾在《春秋》雜誌上連載《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而聞名。沈葦窗邀他在《大人》再寫了〈「海報」的開場與收場〉、〈委員長代表蔣伯誠〉、〈梁鴻志死前兩恨事〉、〈「入地獄」的陳彬龢〉、〈倚病榻,悼亡友〉、〈梁鴻志獄中遺書與遺詩〉等文,因大都是作者所親歷親聞,極具史料價值。一九七四年他的《記者生涯五十年》開始在《大成》雜誌第十期連載,迄於一九七七年六月的第四十三期為止,前後達兩年又十個月之久,共六十八章,幾近三十萬字。金雄白說:「七十餘年的歲月,一彈指耳,回念生平,真是如幻如夢如塵,在世變頻仍中,連建家毀家,且已記不清有多少次了,俱往矣!留此殘篇,用以自哀而自悼,笑罵自是由人,固不必待至身後。」

還有早期的老報人,著名雜誌《萬象》的第一任主編陳蝶衣,他後來來到香港,還是著名的電影編劇、流行歌曲之王。六十多年來,陳蝶衣光是歌詞的創作就有三千多首。人們尊稱他為「三千首」。周璇、鄧麗君、蔡琴、張惠妹……,中國流行音樂史上一代又一代的歌后們,都演唱過他寫的歌。他在《大人》除寫了〈一身去國八千里〉、〈舉家四遷記〉、〈我的編劇史〉、〈花窠素描〉等自身的回憶文章外,還有《銀海滄桑錄》的專欄,寫了有關張善琨、李祖永、林黛、王元龍、陳厚、胡蝶、阮玲玉、李麗華、周璇等人,所記多是外間少人知的資料。後來以《香港影壇秘錄》為名出版了。

曾經在上海淪陷時期,創刊《古今》雜誌,網羅諸多文人名士撰稿,使《古今》成為當時最暢銷也最具有份量的文史刊物的朱樸,一九四七年到了香港,早已成為一名書畫鑑賞家了,並以「省齋」為筆名撰文。沈葦窗說:「我草創《大人》雜誌,省齋每期為我寫稿,更提供許多書畫資料。那時,省齋在王寬誠的寫字樓供職,薪水甚少,但有一間寫字間卻很大,他每天下午到那裡去轉一轉,看看西報,主要的工作是為王寬誠鑑定書畫。」

當時已渡海來台的陳定山,是名小說家兼實業家天虛我生(陳蝶仙)的長子,他早年也寫小說,二十餘歲已在上海文壇成名了,他工書,擅畫,善詩文,有「江南才子」之譽。來台後長時期在報紙副刊及雜誌上寫稿,筆耕不輟,同時也為《大人》寫稿,陳定山因長居滬上,嫻熟上海灘中外掌故逸聞,一代人事興廢,古今梨園傳奇,信手拈來,皆成文章,乃開筆記小說之新局,老少咸宜,雅俗共賞。這些文章後來成為《春申舊聞》的部分篇章。

詩人易順鼎(實甫)之子,寫有《閒話揚州》引起揚州閒話的易君左,在一九四九年冬抵香江時,曾在鑽石山住過,當時那裡住有不少是國內逃避戰禍而抵港的知識份子,因此他寫有〈鑽石山頭小士多〉、〈記香港幾次文酒之會〉等文。更值得重視的是他寫的「文壇憶舊」,包括:〈我與郁達夫〉、〈曾琦與左舜生〉、〈詞人盧冀野〉、〈田漢和郭沫若〉。這些文章所寫的人物皆作者有過深交的文友,寫來自不同於一般的泛泛之論。可惜的是一九七二年易君左病逝台北,一九七二年四月十五日出版的《大人》刊出的〈田漢和郭沫若〉已註明是「遺作」了。

國民黨政要雷嘯岑,歷任南昌行營機要秘書、安徽省政府委員兼教育廳廳長、鄂豫皖三省總司令部秘書、湖北省第七區行政督察專員、重慶市教育局局長、《和平日報》社總主筆、《中央日報》社主筆。一九四九年七月去香港、任《香港時報》社總主筆。一九六O年在港創辦《自由報》並受聘為香港德明書院新聞學系主任。他在《大人》以筆名「馬五」,寫有「政海人物面面觀」一系列文章。

他如,老報人胡憨珠長篇連載的〈申報與史量才〉,及當年曾在上海中文《大美晚報》供職的張志韓,所寫的〈血淚當年話報壇〉長文,都有珍貴的一手資料。

而沈葦窗自己也寫有〈葦窗談藝錄〉,談得較多的是京劇,這是他的本行。甚至《大人》每期有關京劇崑曲的文章,都佔有一定的比重,這也是這個雜誌的特色,同時也成為喜好京劇崑曲的讀者的重要收藏。沈葦窗的哥哥沈吉誠,在香港電影戲劇界、文化新聞界都相當吃得開,他在《大人》以「老吉」筆名,從第二期起寫有〈馬場三十年〉至第三十八期連載完畢,講的是香港的賽馬。在上世紀五O年代,老吉的《馬經大全》,曾經風行一時。

《大人》每期約一百二十頁,用紙為重磅新聞,樸素大方。內頁和封底為名家畫作、法書或手跡,畫家有齊白石、吳湖帆、黃賓虹、張大千、溥心畬、傅抱石、關良、陳定山、黃君壁、吳作人、李可染、周鍊霞、梅蘭芳、宋美齡等。從第三期開始,每期都有四開彩色精印的銅版名家畫作或法書的插頁,精美絕倫。這些插頁除已列的上述部分畫家外,還有:邊壽民的蘆雁,新羅山人、虛谷的花鳥,沈石田、陸廉夫、吳伯滔、金拱北的山水,鄧石如、劉石庵、王文治的法書等。但由於這些插頁開本極大,採折疊方式,裝訂在雜誌的正中間,常為舊書店老闆取下,另外販售。此次復刻本,多期就沒有這些插頁,但在目錄中編有該插頁的頁碼,有時會有八頁之多,其實它是一張大畫折疊的頁碼,如今畫雖不見,但不影響內文,因該畫和內文是完全不相關的。在此聲明,希望讀者明瞭,不要以為雜誌有所「缺頁」是好。

這次能輯全整套雜誌而復刻,首先要感謝熱心協助,並提供收藏的師長好友:資深報人鑑賞家黃天才先生、收藏家董良彥(君博)先生、史料家秦賢次先生及香港的文史家方寬烈先生、學者作家盧瑋鑾(小思)女士。《大人》在台灣流通極少,甚至國家圖書館都沒有收藏,筆者首先見到的是秦賢次兄已捐贈給中央研究院文哲研究所的部分雜誌,驚嘆之餘,才興起要收藏這份雜誌的念頭。但談何容易,歷經數載,找遍舊書攤才得不到四分之一之數。後經黃天才先生提供他的收藏,並熱心找到收藏家董良彥先生的珍貴收藏,董先生的十幾本雜誌品相極佳。在整理蒐集到手的四十二期雜誌,發現其中兩期有脫頁,於是藉著到香港開學術研討會之便,我和賢次兄又找到方寬烈先生及小思老師,經他們協助影印,補全了全套雜誌的內容。

我曾在二O一O年十月十七日香港的《蘋果日報》副刊寫有〈遲來的懷念〉一文,開頭說:「今年九月底,我到香港參加張愛玲誕辰九十週年國際學術研討會。十五年前的九月八日張愛玲被發現死在洛杉磯公寓,無人知曉,據推測她的死亡時間應該是九月二日或三日。而幾天之後的九月六日沈葦窗因食道癌在香港病逝。之所以將兩人並提,是他們都是『寂寞的告別』人世。正如作家穆欣欣所說的:『張愛玲走得孤寂而熱鬧。說孤寂,到底是她自己選擇的一種方式,待世人知曉,已是六七天之後;說熱鬧,是世人不甘,憐她愛她。她像中秋的月亮,走了之後,人間還得追望。比起張愛玲,另一個人走得更寂寞。起碼,他連最後的繁華都沒有。他是《大成》雜誌的主編沈葦窗先生。』是的,早在一九九三年,我籌拍張愛玲的紀錄片,次年還收到張愛玲的傳真信函。她故去之後《作家身影》紀錄片播出,之後我又寫了兩本關於她的書,並推薦李安導演拍她的〈色,戒〉。而對沈葦窗我至今無一字提及,這篇小文就算是遲來的懷念吧!」現在把這段文字轉錄於此,依舊是對他的懷念!

大人雜誌書封。(大人雜誌提供)

*《大人》是一本香港文化雜誌月刊,主要刊載文化藝術界的掌故軼事創刊於1970年,1973年10月停刊;同年12月易名《大成》復刊,至1995年停刊。本文選自《大人》雜誌復刻本導讀。

《端傳媒》二O一七年九月廿四日)